

第一章:永州有女孟怅琴
书名:七夜歌作者名:唐家小主本章字数:10827更新时间:2024-12-27 18:05:55
(1)初到永州
永州位于黄河南岸,是后齐最主要的粮食产地,自古便有天下粮仓的美誉。
而盛家是永州最大的米商,旗下永和米行遍及全国,宫中所用精米有三分之一出自永和米行。
早在两年前,盛家大掌柜盛云清卸下掌柜一职,由其长女盛七歌接任。盛七歌从小饱读诗书,精明聪慧,十四岁时便独自掌管永州临县的永和米行分行,每年盈利位于同规格分行前列。
至十六岁,盛七歌已经掌管十八家米行,每年盈利是盛家七十八家分行总和的四成,其中还不包括其拓展发展的永和船运和永和钱庄。
永州运河连通南北,南接长安,北通大启十六州,行经七十二州三十六府。盛七歌接任永和大当家之后,积极开展船运,如今永和的商船几乎占据南北往来船只的两成,其中又以运粮船队的规模最为庞大。
“公子,你看,前面就是永和船运的商船。”一条不大的乌篷船从南顺流而下,船头站着两名男子,穿青衣云锦长袍的男子面容俊秀,姿态慵懒,手中的折扇正点指运河两旁的港口,几艘挂着永和号大旗的商船正在卸货,数以百万石的精米从各地的永和粮仓送过来,其气势不可谓不壮观。
而他身旁的白衣男子微敛着眉,墨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偶尔江风吹过,撩起的衣袂飞扬,给那水墨般俊雅非凡的面容染了一抹空灵的仙气,让岸上奔走的工人忍不住侧目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清俊如仙的人?
然而那人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目光看着对岸一家茶寮。
茶寮不大,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小二正在给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姑娘上茶。
那姑娘穿着宝蓝色春衫,面容被阴影遮住了一半,只露出白皙如玉的侧脸,并非倾国倾城,却自有一股沉静之美。
“公子,看什么呢?”尹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抿唇一笑,“原来是看人家姑娘。怪了,在长安怎么就不见你对哪个女子上心?难道真是永州的米养人,养出来的女子与众不同?”
白衣男子名慕容锦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如今一到永州就这般盯着人家姑娘瞧,着实有意思。
慕容锦夜扭头瞪了尹维一眼,懒得跟他解释,目光再次看向岸边的茶寮。
茶寮里的女子正端着茶杯,光影中露出的侧脸娴静美好,微微抿起的薄唇带着一抹浅笑,似乎对港口卸货的情景十分满意。
这时,从一艘商船上走下一名男子,一身管事打扮,几个快步走到茶寮里,在那女子的对面坐了下来。虽听不见二人说了什么,却见那管事笑得开怀,并有些手舞足蹈的样子。
“公子,别看了,你不会忘了咱们来永州的正事吧,朝中的那些老古董可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呢。”尹维有些着急,“公子,别说你不知道,我来永州之前可是替你打听清楚了,盛家永和米行现任当家的是个叫盛七歌的女子,盛七歌自小有个未婚夫,去年,她的未婚夫,也就是官拜三品参将的魏恒,在攻打大启的战役中夜袭失败,三千铁骑全军覆没。魏恒战死的消息传回来后,盛七歌竟然只身去了安定大营,誓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惜尸体早被敌军销毁,哪里找得到?”剩下的不用他说,慕容锦夜也能明白,这盛七歌压根就是根难啃的骨头,未婚夫战死沙场尸骨未寒,她又怎肯轻易借米?
慕容锦夜好笑地看着尹维涨红脸的模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我看这盛七歌倒也是个性情女子,未必就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她未婚夫既然战死沙场,如今前线缺粮,她借米应急有何不可?”
尹维忍不住苦笑:“公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你不知,当时她独闯军营被守军的将领打了三十刑杖差点丢了半条命,后来她在当地多方打听调查,竟然真的找到了魏恒夜袭失败的主因。”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他真不好意思拿出来说,可是不说,又怕慕容锦夜真的筹集不到粮草而被有心人士诟病,所以只好和盘托出,“当时魏恒之所以夜袭失败,有一部分原因是夜袭的消息泄露,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守军将领玩忽职守,没有及时支援,最后才导致魏恒全军覆没。”
慕容锦夜听后,气得当场折了手中的扇子:“三千骑兵的性命就这么丢了?”
很少见慕容锦夜发火的尹维眨巴眨巴眼睛,没敢回话。
这时,船已靠岸,船老大从另一端走过来,另一个随从搬出踏板搭在岸边的石阶上。
上了岸,慕容锦夜才更直观地感受到港口的热闹和喧哗,往来的人多行色匆匆,倒显得茶寮里的女子越发清闲。
他举步朝那茶寮走去。尹维正和船老大打听永和米行的地址,见慕容锦夜离开赶忙追了上去。
茶寮里的女子早在慕容锦夜上岸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毕竟港口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慕容锦夜的出现无异于鹤立鸡群,引人侧目。
她在那管事耳边呢喃几句,管事侧目看了走过来的慕容锦夜和尹维一眼,转身离开了茶寮。
慕容锦夜和尹维一进茶寮,尹维便不满地皱了皱眉,俯身在慕容锦夜耳边道:“公子,你要喝茶,城里有的是好地方,这里未免太寒酸了。”堂堂太子,在这么个犄角旮旯儿里喝茶,说出去有失体面吧!
“那你去城里吧!”慕容锦夜瞥了他一眼,有些后悔带这么个到处挑刺的大嘴巴来永州。
尹维干笑两声,识趣地闭嘴。
“二位客官要喝点什么?”小二笑呵呵地走过来,目光上下打量慕容锦夜二人,“两位公子不像是本地人。”
永州是港口城,往来交易繁盛,人口更为复杂,很多南北商人在春潮时候都会在永州停留一段时间,或交易买卖,或游赏运河两岸风光。
“嗯。”慕容锦夜点了点头。
小二见他不愿多谈,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我去给二位沏茶。”转身时,不小心碰了尹维的袖摆一下,立马引得尹维一阵抱怨,同时掏出帕子擦了擦袖摆。
小二微愣,有些尴尬地看着尹维。
尹维不悦地瞪眼:“看什么看?爷要喝雨前龙井,最好用初荷的露水沏。”
小二张着嘴巴好半天才道:“没有。”
尹维脸色顿时一黑,心说,这什么破地方,连雨前龙井都没有,忍不住怒道:“那巫山云针呢?”
小二依旧摇头。
“碧螺春?”
见小二继续摇头,尹维猛地一拍桌子:“什么都没有,开什么茶寮?”
小二吓得一缩脖子:“公子说的茶叶小店真没有,要不,请您移驾云山茶楼?”
“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爷来你这里喝茶是看得起你,怎么,还要赶爷走是不?”尹维瞪着小二,斯文俊秀的外表做出这等咄咄逼人的样子,引得角落里的女子一阵轻笑。
“你就别为难他了。”慕容锦夜笑着出声,扭头朝小二道:“就上一壶角落里那位姑娘喝的茶就好了。”
“可是……”小二又为难了。
一旁的尹维气不过:“怎么?那茶她喝得,我们喝不得?”
“倒也不是。”小二看了眼角落里的姑娘,见她点了点头,才道,“那位姑娘喝的茶是自己带的,我不过是帮忙沏了一壶而已,客官要喝,还得那姑娘同意才好。”
尹维一听,乐了:“出来喝茶,还自己带茶叶,有意思。”
慕容锦夜笑道:“我若没猜错,姑娘喝的是大理的十八学士。”
尹维一愣,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空气中的茶香盖过了河面的腥气,竟然真是十八学士。
“公子,你怕是早看出她喝的是十八学士,却还说不要我为难小二,你才是为难他吧!”
慕容锦夜淡笑不语,朝那姑娘看去。
若他刚刚没有看错,那管事是从永和商船上下来的,对这姑娘态度又有几分谦卑,想来她与永和米行是有些渊源的。而且……
他微微眯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身上的穿着,一道异样的光芒从眼底一闪而逝。乍一看是普普通通的一身行头,却绝对称得上是低调的奢华。
“公子倒是个懂茶之人。只是想喝好茶却不该来我等这升斗小民喝茶的地方,小二推荐的云山楼里名茶无数。”姑娘笑呵呵地望过来,与慕容锦夜四目相对,心下暗叹,好一位丰神俊朗的佳公子。
“此言差矣。”慕容锦夜笑道,微微侧了下身子,目光正好对上她秋水般荡漾着莹莹波光的眸子,“我看姑娘穿着却不像升斗小民,云锦坊的暗纹藏花锦缎小袄,金丝线藏银纹绣鞋,腰间的玉佩亦是上好的羊脂玉,姑娘这般气度的人,岂能自称升斗小民?”
那姑娘一愣,知道遇见了识货的:“公子好眼力。”
“姑娘是永和米行的人?我见刚刚那管事是从永和米行的商船上下来的。”慕容锦夜问道。
姑娘又是一愣,随即一笑,点了点头:“小女子翠羽,是盛掌柜的贴身大丫鬟。”
她话音一落,一旁的尹维猛地站起来:“笑话,你一个丫鬟竟然穿得如此奢华,你家掌柜的难道还要穿金缕不成?也对,我听说,盛七歌爱金银如命,三年前还在西山建了一座黄金屋。”
翠羽脸色一寒:“那又如何?国家的律法可没不许丫鬟穿戴奢华。”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桌上:“小二,结账。”
“姑娘且慢。”慕容锦夜忙叫住翠羽。
“干吗?”
慕容锦夜双手抱拳:“我等正巧是来求见你家掌柜的,刚才多有冒犯,现在还请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代为引荐。”
“公子,你……”尹维哪里见过慕容锦夜这般伏低做小,狠狠朝翠羽瞪了一眼。慕容锦夜抬脚狠狠踹了他小腿一下,用眼神示意他最好马上闭嘴。尹维委屈地撇撇嘴,没再出声。
翠羽微微敛眉,狡黠的目光上下打量二人:“原来是要求见我家掌柜的。也罢,往来天下皆是客,我家掌柜的好客,你们随我来吧!不过掌柜的见不见你,可不是我说了算的。”说着,她迈着步子出了茶寮。
慕容锦夜二人连忙跟上。
(2)金乌借米
“姑娘,你确定你家掌柜的在这里?”尹维看着一望无际的稻田,忍不住失声惊呼。
翠羽摇了摇头。
“你耍我们?”
翠羽没理会大呼小叫的尹维,回头挑衅地看着一身白衫、眉头微挑的慕容锦夜:“实话跟二位说吧,我家掌柜的早就知道二位的来意,而二位也必然知道我家掌柜的并不喜欢官府,借粮一事,还要看二位的诚意。”
“既然知道我们是京里来的人,那就赶快要她来见我们,别在这儿玩什么猫腻。”尹维狠狠瞪了她一眼,扭头看着慕容锦夜,说:“我看这盛七歌根本就是有意刁难咱们。”
尹维素来是个没耐性的,慕容锦夜也懒得理他,自顾自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稻田,一边感叹大自然的神奇之处,一边又对田里劳作的农民生了一种敬畏之感。他自小生在皇城,浸淫的多是皇权斗争,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一样,心境平和得仿佛超然世外。
“公子觉得怎么样?”翠羽颇为得意地张开双臂做拥抱状,“永州是我后齐的天下粮仓,每年产米千万石,品种多达十几种,全国每十个人中有五个吃的是永州米。这片稻田里种的是珍品珍珠米,每年有八成会送进宫中成为皇上和后宫妃嫔的盘中餐。”她说话时表情极其认真,好像在夸赞自己的孩子一样,满脸洋溢着骄傲的神采,让慕容锦夜看得微微发呆。
“翠羽姑娘你来啦。”有人发现了他们,从田间抬起头,笑眯眯地朝翠羽招手。
“嘿嘿,王大妈,我今天带了帮手哦。”翠羽顺手指了指慕容锦夜。
黝黑的妇人看着慕容锦夜笑眯了眼睛,赤裸裸的视线看得慕容锦夜浑身不舒服,他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扭头看翠羽:“永州人真热情。”
翠羽娇俏地瞪了他一眼:“长安城的公子嘴巴都跟抹了蜜似的。”
慕容锦夜闹了个大红脸,轻咳一声,问道:“不知道盛掌柜的所说的诚意跟这稻田有何关系?”
翠羽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掌柜的说,要我带你们来体验体验水稻的种植过程。瞧见面前的这片田没有,不多,两亩地,今天公子要是都插好稻苗,掌柜的就见公子。”说着,她挽起裤脚下了田埂。
慕容锦夜顿了一下,苦笑着望了一眼天空,金体怕是真要当一次农民了。想着,他也跟着挽起裤脚跳下田埂。
“你不会来真的吧!”尹维站在田埂上看了眼田里的淤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死也不会下去的,绝不。
慕容锦夜跟着翠羽下了田。几个农民见翠羽带着个白衣美男子下田了,一边打趣偷笑,一边把手里的稻苗递给翠羽。慕容锦夜有样学样,也抓了一把稻苗在手里,学着翠羽的样子插秧。早春的水带着些凉意,慕容锦夜感觉每踩下去一次,淤泥都死死地裹住脚,拔出来时,小腿总是微微发痒。忙活了半天,扭头一看,身后的稻苗刚插进去就倒了下来。
前面的翠羽扭头一看,气得俏脸通红:“喂喂,不是说要你直着插进去吗?你们这种京里的公子哥除了吃喝玩乐还能干吗?真是比米虫还讨厌。”她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把倒下去的稻苗扶正,等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慕容锦夜正弯腰在水里摸索着什么,剑眉微微皱起。
“怎么了?”翠羽问,那语气别提多嫌弃了。
慕容锦夜暗自苦笑,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子嫌弃成这样。
“没事,就是有点发痒。”说着,他把脚从淤泥里拔出来一看,白皙的小腿上黏了两条黑乎乎、软绵绵的东西。
“别动。”翠羽突然出声。
慕容锦夜早在看到那两团黑乎乎的东西时就蒙了,如今被翠羽这么一吓,更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况且,那东西似乎还在用力地往他的皮肤里钻,一阵微微的刺痛顺着神经传递到大脑。
“这是什么?”他拧着眉,勉强装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翠羽紧抿的唇角,不得不问了一句,“有毒吗?”
翠羽忍住狂笑的冲动,其实那只是普通的蚂蟥而已,不过她倒是并不想让他那么好过。
“你可千万别动,这东西学名叫吸血鬼,能吸人血,嘴上长了吸盘,要是钻进皮肤里,顺着血液进了五脏六腑,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
慕容锦夜嘴角抽了抽,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强作镇定地问:“没办法拿掉吗?”
翠羽为难地看了他一眼。
慕容锦夜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难道要截肢不成?心瞬间沉了几分。看她的眼神带着一丝严肃,良久,他从腰间解下佩刀:“动手吧!”
翠羽猛地抬头,对他果敢坚毅的神色有些诧异:“你不怕?”她比画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不怕才怪。慕容锦夜一咬牙,闭眼苦笑:“还有别的办法吗?”
翠羽接过刀,装模作样地用冰凉的刀背在他小腿上比画了几下:“那你可准备好了,不一定要截肢的,不过剃掉一层皮肉是一定的。”
慕容锦夜挺直了背,脸上冒出一层虚汗,点了点头,牙齿咬着下唇,本就殷红的唇显得越发诱人,看得翠羽有片刻失神。
一旁的黝黑妇人早看不过去了,“扑哧”一声笑了,走过去在慕容锦夜小腿上的蚂蟥身上重重拍了两下,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就自己掉下去了。
“我说,翠羽,你就别戏弄他了。”
说着,她看向慕容锦夜:“这哪里是什么吸血鬼,不过是田间地头的蚂蟥而已,用手拍几下就掉了,没毒的,这丫头是骗你的呢。”
“王大妈,你这是心疼人家了哦。”翠羽打趣地望着脸黑沉沉的慕容锦夜,把手里的佩刀插回他腰间的刀鞘。
慕容锦夜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翠羽的脸,紧抿的薄唇微微勾出一抹清冷的笑:“盛姑娘,你觉得慕容的诚意够了吗?”
翠羽一愣,没想到他早看出她的伎俩,或许从茶寮的第一眼,自己就露馅了。
慕容锦夜一语道破盛七歌的身份,两人便不再互相演戏,她轻轻颔首,唤了声:“太子金安。”
“你怎知我的身份?”慕容锦夜剑眉微挑,难道是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翠羽仿佛看透他的想法,抿唇勾出一抹浅笑:“太子想多了,永和米行遍及天下,长安城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传到永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何况前线缺粮,作为天下第一米行,我没道理不注意不是?”说完率先上了田埂。慕容锦夜沉着地跟着上了田埂。尹维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较之刚才紧绷了许多,有些狐疑地看着慕容锦夜,用眼神询问。
这时,远处的小道上缓缓驶来一辆奢华的金顶马车,驾车的正是那在港口有过一面之缘的管事。
慕容锦夜微微眯着眼,看着那金顶马车驶近,最后停在盛七歌面前。
“大当家的。”盛三跳下马车,恭恭敬敬地朝盛七歌弯腰。
“都准备得怎么样了?”盛七歌微微点了点头,根本不理会慕容锦夜和尹维,弯腰上了马车。
“喂,她这是什么态度?”尹维瞪着面前奢华至极的马车,气愤道。
“请二位贵客移驾‘金乌’。”盛三朝慕容锦夜说道,伸手撩开车帘,里面的盛七歌已经端起茶杯悠闲地喝起茶水了。
慕容锦夜默默上了马车,尹维不甘不愿地跟着。
一路上无话,狭窄的马车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让这个早春的午后显得格外悠闲散漫。
永州有三个特色,一是粮多,二是美人多,三是美景多。说到美景,又以坐落在西山的一座黄金屋最负盛名。
永州人都知道盛七歌喜欢金子,永州人也都知道盛七歌有钱,所以永州民间有这样一句话:娶妻当娶盛七歌,千金公主皆不换。说得倒不是盛七歌容貌绝色,而是她坐拥金山,三年前更是花费无数金银珠宝在西山建了一座黄金屋,取名“金乌”。
金砖金瓦,固若金汤,远远看去,便只觉得西山之上又多了一轮永不落下的太阳。
金乌的外墙用漆黑的乌石铸就,里面机关重重,三年间不知有多少宵小打过金乌的主意,却无人从金乌里拿出一砖一瓦。
当慕容锦夜真的置身在金乌之中,才切身地体会到何为“奢华”。
金乌内壁全部由一层薄薄的汉白玉镶嵌而成,四周的家具用品全是由上等的梨花木打造而成,大厅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堂上悬挂着一张牌匾,上面用翡翠镶金刻了“金乌”两个大字。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把慕容锦夜和尹维的视线从牌匾上吸引过来。之前进入内室梳洗的盛七歌从门外进来。
慕容锦夜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的女人,锦绣云纹的长裙,袖口点缀金丝银线手绣镂空花纹,即便是宫里的妃嫔也甚少有人穿得如此精细。
她的眉眼并不妖艳细腻,甚至带着一丝寡淡和隐藏在抿唇一笑后的世故,这样的女人,棱角分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精明,和刚刚那个跟他在田里农作的刁钻丫头完全是两个人。可是仔细看,又能看出她眼底的一抹狡黠和调皮。很矛盾的一个人,和他记忆里那个躺在父皇密室里的冰美人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又或许,跟她的父亲盛云清更为相似吧!
盛七歌笑眯眯地走过来,端着茶盏坐在慕容锦夜对面。一旁的尹维早在她进来的时候就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知道我并不想借米给朝廷。我未婚夫的事闹得天下皆知,我对打不打大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意思是,她不想借米。
慕容锦夜挑了挑眉,思索着要怎么开口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借米。安定战事吃紧,三百万石粮草被劫,边关储备粮草只够维持月余,若是他在永州无法筹集到粮草,安定城不出两个月必然失守,西北大门一开,大启必将长驱而入直取京都。
“安定是西北屏障,一旦失守,大启铁骑必然长驱直入,永州位于长江口岸,又是产粮重地,往来商贸繁荣,若大启攻破安定后,第一个要夺下的一定会是永州。到时候莫说万亩良田不保,盛家的永和米行也会受到波及。”
盛七歌饮了一口茶:“那又如何?就算我出借三百万石米,太子就能保证安定不失守?安定守将玩忽职守,若非如此,我夫魏恒怎会惨死?”她不卑不亢,想到那少年鲜衣怒马,不觉热血沸腾,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目光寒冷地看着慕容锦夜,“三千骑兵他都不放在眼里,又岂会在乎这区区三百万石粮草?”
慕容锦夜早知道她会就此事做文章,沉声道:“盛姑娘,对于魏恒一事,我深表惋惜,但战场风云变幻,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又如何不恨?可是鞭长莫及,安定主将失职已是既定事实。临行前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并冒死给父皇去信进谏,革职安定城主将。
“我只信我看到的。”
“你什么意思?你一个妇道人家,战场上的事,懂得什么?”尹维气不过,慕容锦夜都如此低声下气了,这女人倒是蹬鼻子上脸了。
“尹维,闭嘴!”慕容锦夜狠狠瞪了尹维一眼,尹维不服气地撇撇嘴,没再说话。慕容锦夜长叹了一口气,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琥珀色的令牌,附带一封印信:“若是将安定主将革职查办呢?”
“公子,你开玩笑呢?”尹维看到琥珀令牌时不由得大惊失色,“你不会来真的吧!那日你去皇上书房到底干了什么?”
慕容锦夜抿唇一笑:“我自请出征,亲自押运粮草出战,顺道代替父皇写了一道将安定主将革职查办的圣旨。如果盛姑娘还不放心,我把我的印信压在姑娘手中,半年内安定之败一定调查清楚,并给魏恒将军一个交代。”说完,他扬眉看着盛七歌。
盛七歌诧异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视线在空中交缠许久,最后,盛七歌轻轻坐回椅子,敛着眉,双手交握,好一会儿才道:“太子,你知道,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米饭。”
慕容锦夜一听,知道她松口了,忍不住抿唇勾出一抹浅笑:“盛姑娘的意思是……”
盛七歌猛地抬头,狡黠一笑,双眸灿如星辰:“永州运河连通南北,贯穿七十二州三十六府,因为连年战事,永州运河通往大启的河道受阻,我要太子允我,一旦安定战事得胜,我要永州运河通往大启的河道运输权。”
慕容锦夜听完,眸色一变:“你这是要垄断与大启经贸的水运买卖?”
盛七歌一乐:“那就要看太子能不能如你所说,三年内赢得安定战事。还是太子对自己没信心?”
“呵呵呵!好,好一个盛七歌,我算是见识到了!”慕容锦夜无奈苦笑,好一个贪得无厌的奸商。
盛七歌撇撇嘴,不以为意地看了眼慕容锦夜眼中藏不住的锋芒,不知道她兵行险招,到底是把盛家推上更为繁华荣耀的顶峰,还是就此埋下盛家的隐患。
她不知道,可她可以断定,面前的这个男子,他是一条城府极深的狼,正在伺机而动,一旦给他机会,他会毫不留情地撕裂对手的脖子。
(3)陈粮
从永州到安定,途径三州六府,运粮的大队绵延数百米,为首的一辆红顶马车疾驰狂奔,穿梭在磅礴的雨幕里。大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在这早春时节,这雨来得确实让人猝不及防。
“报!前面探马来报!”栈道尽头疾驰而来一匹黄彪马,马上的人穿着蓑衣,一边向马车疾驰一边大声喊道。
车厢里,慕容锦夜手里的棋子一顿,而后轻轻落在棋盘上,他抿唇看了眼对面的尹维,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探马很快来到马车前,尹维撩开车帘,疾风卷着细雨冲进来,慕容锦夜只觉得脸上微微一凉,扬眉看去,那探马的脸色一片惨白。
“前方路况如何?”
“报,因雨势湍急,前方栈道两边的山体出现滑坡,恐怕粮草车队无法通行。”
探马说完,慕容锦夜心里微凉,看了眼雾蒙蒙的天,面上毫无表情。
疾风吹开脸颊的发丝,一时间马车里静谧无声,好一会儿,慕容锦夜才道:“下令,原地调转队伍,返回刚刚路过的蓟州避雨。待雨停后,立刻派人梳理栈道,必须保证粮草一个月内顺利送到安定。”说完放下车帘。
马车外马蹄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这早春的大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一旁的尹维忧心地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慕容锦夜,“不知前方战事如何,安定要是守不住,长安便危险了。”
慕容锦夜没说话,目光幽幽,心里百转千回。
马车随着队伍调头,疾行了不过几百米,前方的车阵突然乱了套,负责押送粮草的千户来到马车前,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太子殿下,出大事了!”
慕容锦夜的心一沉,猛地一把扯开车帘:“什么事?”
千户站起来,俯身在他耳边呢喃几句,慕容锦夜脸色瞬间大变,也顾不得穿上蓑衣,飞身跳下马车,几步便冲进了雾蒙蒙的雨幕中。
“喂,穿上蓑衣啊!”尹维跟着跳下马车,看了那千户一眼,抱着蓑衣追了出去。
折返后,队伍前面的一辆马车因为栈道泥泞翻倒了,整个路面被发青的陈米铺了厚厚一层。是的,发青的陈米。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息,几个士兵脸色苍白地站在栈道两旁,看慕容锦夜从后面赶过来,脸色越发难看了。
慕容锦夜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陈米,走过去一把抽出为首的士兵腰间的佩刀。他冲到一辆运粮车前,挥刀斩断捆绑油布的绳索,车上的粮食一袋袋滚下来。他微微眯着眼,高高举起手里的刀,“噗噗”几下刺进装粮的麻袋。发青的陈米像流水一样从麻袋里溢了出来。
一袋,两袋……慕容锦夜的眼眶隐隐发红,拿刀的手微微颤抖着。
后面赶来的尹维一见这般情景,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冲过去一把抢过慕容锦夜手里的刀:“混蛋,我们被盛七歌给耍了。现在怎么办?”
雨势湍急,慕容锦夜身上已经被雨淋湿,他直愣愣地站在雨幕里,浑身仿佛结了一层冰。
“牵马来!”慕容锦夜突然朝身后跟来的千户大喝了一声。
不多时,千户牵来了慕容锦夜的战马飙风。
“喂,你要干什么?”尹维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锦夜飞身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腹,拦都拦不住,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般冲进雨幕,直奔永州方向。
“带队去安定,陈米一事只当作不知道!”
雨幕中传来慕容锦夜金属般掷地有声的话语,尹维心底豁然一亮,转身笑眯眯地看了眼千户:“看什么呢?还不把这精米都给我装好?一粒米也不准落下。”
一大早,船工唱响号子,港口又是一片忙碌,十几艘货船停靠在港口,巨大的幡上用朱砂写着“永和船运”四个大字。
岸口的茶寮里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人,依旧是角落里的位置,依旧是一盏清茶,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打量港口的货船,数以百计的船工正在把岸上的粮食往货船上搬。
马蹄声由远而近,盛七歌笑着放下茶杯,抬头看着茶寮前的一人一骑。没了初见时的清冷自傲,此时的慕容锦夜说多狼狈有多狼狈。墨黑的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素白的长衫因连日来的奔波显得有些落魄且一身的风尘味。
“扑哧。”盛七歌乐了,指了指面前的桌椅,“我等你多时了。”她也不用尊称,笑弯的眉眼带着一丝调皮,恰如初见时那样。
慕容锦夜又气又恨,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只好下了马,几步走到她面前坐下。盛七歌倒了杯热茶塞进他手里,双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我还以为,你要过几天才能发现呢。”
若是此时坐在她面前的是尹维,那必定是大发雷霆,但慕容锦夜没有。他姿态悠闲地看着盛七歌,薄唇微微勾出笑意,目光却时不时看向港口。
“盛姑娘心思缜密,慕容自叹不如。”他笑着饮了口茶,看盛七歌的眼中带着丝赞赏,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柔和亲切,与初见时的疏离有着天壤之别。
安定大营百万粮草被劫,他此番来永州借米,大启的奸细很可能早就打探到了消息,所以,就算他借米成功,大启也一定会设下埋伏。盛七歌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他摆了大启一道。
真正的粮草,怕是要走水路运去安定吧!
“呵呵!”盛七歌狡黠一笑,站起身来到茶寮外,抬手指着面前港口停靠的十几艘货船,“你这次可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若是现在没猜错,运往安定的那批陈粮恐怕已经被大启劫了。”
慕容锦夜脸一黑:“粮队出蓟州被大雨拦截,现在应该退守蓟州,暂时还算安全。”
“咦?早春的大雨啊,还真是少见,不过,似乎帮了你一把。”盛七歌神情闲散地把玩着腰间的流苏,对面港口的货船已经装满,船工都站在甲板上等着主家登船呢。
盛七歌朝人群里的管事盛三摆摆手,盛三跑过来,微微朝慕容锦夜躬身施礼,转而看着盛七歌:“掌柜的,都准备好了。”
盛七歌点了点头:“盛三,你跟着上船,一路上照应着别泄露了他的身份,把东西送到安定后速归。”
说完,她扭头看着慕容锦夜:“上船吧。”
慕容锦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干净的脸,好像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却又什么也看不出。他跟着盛三上了船,站在江风猎猎的甲板上,目光对着岸上茶寮里单薄的身影,眼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愫。
船队浩浩荡荡地驶离港口,盛七歌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涩,她有些失神地看着远方甲板上的那个人,脑中却浮现出另一张俊俏的面容。
那一年,她也是站在这里,目送着魏恒离开永州去安定。
那时她还年少,他也是有着雄心壮志的少年。他说,我这一腔热血终要报效国家,他说,七歌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迎娶你,那时,必然是十里红装铺路,八抬大轿迎人,我要你做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当初的誓言犹在耳际,如今想来,却是那般讽刺。他马革裹尸,她却依旧沉浸在商道的载沉载浮中无法自拔。不是没想过拒绝慕容锦夜,可这到底是他爱着的国家,她又怎么忍心看着他用生命捍卫的国土被他人践踏?只是她到底是不甘愿啊,只是她到底还是会难过。
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小姐,小姐。”茶寮外急匆匆跑进一人。
盛七歌连忙扭身擦干脸上的泪,回身时已经换上一张笑脸:“什么事?”
丫鬟翠羽一脸焦急地跑过来,见她眼眶红红的,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估摸着小姐又想起魏公子了吧!
“看什么呢?到底什么事?”盛七歌伸手掐了翠羽的脸颊一把,一边理了理颊边被风吹乱的碎发,一边往早就候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翠羽撇撇嘴,连忙跟上:“如小姐所料,本家的几个长老听说小姐私自挪用了那么多精米给朝廷,正在司法堂大发雷霆呢。”
“是吗?”盛七歌抿唇冷笑,目光幽幽地看着头顶蔚蓝的天,看来盛家是该进行大洗牌的时候了,不然那些不注重生产,又一心想将她拉下马的米虫早晚会把盛家蛀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