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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旧梦

书名:我们的小世界作者名:奈奈本章字数:10943更新时间:2023-12-27 20:33:45

很久之后,我已经忘记过往的很多事情了。

年少时总是会干出各种各样让人完全理解不了的蠢事,并且自以为是,扬扬得意,以为众人皆睡我独醒。

而在成年后的某一个初雪簌簌飘落的傍晚,围着温暖的火炉,听妈妈提起,才惊讶地反驳:“啊,当年的我怎么可能那么蠢!”

【1】

开学的第一天,我没有立刻去报名,而是站在分班公告栏那里寻找欧阳淼的名字。

明知道“欧阳淼”这三个字不会出现,可是难过好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也许只有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欧阳淼的确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才会甘心。

九月一日上午十点三十四分,阳光灿烂得仿佛一抬头,眼睛就会被刺痛一样。

我已经把写有三百多人名字的布告栏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眼睛睁得很大,倔强地抿着嘴。没有看到欧阳淼的名字,固执地重新再来一次。即便汗流浃背,我都恍若未觉,且毫不在乎。

突然一道阴影遮住了直射在我身上的阳光。

我下意识地抬头,何雯雯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举到我头顶。

她看着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耸肩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实话:“找找看有没有欧阳淼的名字。”

“欧阳淼已经离开C市,回S市去了,这上面不可能还有他的名字。”何雯雯说道。

我盯着公告栏后面盛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色花朵,漫不经心地回答:“嗯,我知道啊。”

“你找多少次都不会有他的名字的,放弃吧,别犯傻了。”何雯雯提高音量。

我都知道。

他已经离开了。C市到S市的距离,坐火车要二十多个小时,坐飞机也要两个多小时。

我只是,到今天才真正地意识到,欧阳淼已经离开了这个事实而已。

“嗯。”我转过身,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眼前一阵阵发花,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我淡淡地说,“我都知道了。谢谢你,我要去报到了。”

说着,我越过她,往教学楼走去。

何雯雯咋舌:“就这样啊?一起走啊。”

我没有理会她。

“喂!我不是那个意思啊!长安!长安!”她叫了几声,追上来,咬着嘴唇,小声地说,“我想跟你道歉啊,我后悔了,我们……还做朋友吧?”

我停下脚步,奇怪地看着她。

她跺了跺脚:“不原谅就算了,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摇了摇头,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伤害了我,还可以理所当然地若无其事?

“以后你在一班,我在三班,根本没机会深谈了。我想跟你道个歉,我们还是朋友,不行吗?”她把伞移到我的头顶,遮住刺目的阳光。

“你曾经真的把我当朋友吗?”我好奇地问她,“不是利用我,拿到好成绩吗?我听到你这么跟温佳敏说,那应该是你的真心话吧?所以是因为,现在成绩下降了,又想起我来了?”

“你——”她忽然轻蔑地笑了起来,“对,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朋友。现在想跟你道歉想重新做回朋友,也是因为成绩变差了而已。这么说,你开心了吧?”说完这句话,她气冲冲地跑了。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我抛到脑后了。

何雯雯和我,曾经有过的年少时光早就被掩埋了。就算她现在说对不起,我也不会毫无芥蒂。

于是,以后的我们,就算见面,也不过是点头微笑算是打了招呼就擦肩而过了。

关于曾经,关于伤害、嫉妒和歉疚,全部都随风,顺着时间的轨迹渐渐消散了。

这一学年,也许平常,也许不平常。

在短短的半年里,先是欧阳淼有预谋地告别,然后是舒曼曼的骤然离开,这一年,离别的钟声响得过于勤快。

而我父母失去了他们的工作,成为了失业工人。

舒曼曼是在寒假快要结束前,突然约我去唱歌的时候说她就要走了的。她妈妈准备嫁给一个美国人,因此她要跟着一起移民去美国。

KTV包厢里一直循环播放着梁静茹的《勇气》,甜美的女声反复地唱着“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都不理”。

我愣了好久,才干巴巴地笑着说道:“这敢情好,从此以后,你可就是拥有绿卡的人了。吃美国人的,用美国人的,赚美国人的,为国家作贡献!”

“那宋谨行怎么办?”我没有忘记宋谨行还喜欢着舒曼曼。

“我又不喜欢他。”舒曼曼只是这么说。

最后,我小声问:“什么时候走?”

“先去上海,他……我是说我的新爸爸,最近在帮我申请国外的学校……”她耸了耸肩,“大概我要多读一个一年级了。”

“你肯定没有问题的。”

“我是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你。”

“……也没有这个必要,我挺好的。”我低下头去。

“还想着欧阳淼吧。我看你就没有开心过。”

“也不是。”

曾经半夜里,那个人忽然入梦来。我已经忘记梦到什么了,只记得自己是哭着醒过来的。然后,不管怎么都睡不着了,呆呆地坐着,对着语文练习册,就到了天亮。

关于欧阳淼离开这件事,一开始,我的确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甚至,考试后,还是因为看到袁莉哭着找哥哥,被她妈妈骂着“人家早走了,闹什么闹”,袁莉哭得稀里哗啦,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也没有不开心,就是心有点空。”我摸了摸胸口,感觉那儿空荡荡的。

舒曼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舒曼曼最终离开C市,前往上海的前一天,我都没有跟她联系过,她发短信给我,我不回;给我打电话,我也不接。

最终她气得找上门来,将我堵在卧室里,气势汹汹地说:“宋长安!你到底想怎样?”

我撇开头不看她,赌气地说:“做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你都要去美国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面,我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只要想到她就要离开了,我就立刻想到已经分别的欧阳淼,仿佛被硬生生割去身体的一部分的疼痛立时席卷全身,让我难以承受。

“你……你是白痴啊!”舒曼曼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这是在演电视剧,自己是苦情女主角吗?你以为现在是上个世纪吗?只要分别,就会音信全无,难以见面?拜托,你想见我,上网跟我进行视频聊天就好了;你有话想说,直接发微信给我就好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

舒曼曼还是心软了:“所以不用那么伤心,分开了,还可以在网上见面,没有时间上网的话,还可以打电话、发短信……以后我要是去别的地方却来不及通知你,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的父母,询问我的近况,所以不用担心。说好了做一辈子的朋友,就不会食言的。”

我看着微笑的舒曼曼,忽然很想流泪,于是就真的流下了眼泪。

半年前,欧阳淼离开前也是这样说的:“喏!这是我家在S市的地址,我的手机号码你也有,QQ我不常用,你加我的MSN。但是,我不一定能上网。”

那一天我回到家,换下衣服,却忘记了把那张字条拿出来。等到想起来去找时,已经被洗成小碎片了。

我对着碎纸片,怔怔地发了好久的呆,还被妈妈骂犯什么傻。

那时,欧阳淼还没有离开,我却没有勇气再问他要一次。

后来,我就再也没得到欧阳淼的只言片语。

【2】

新的学期又开始了之后,我忽然就孤独了起来。一个人上课,一个人下课,飞快地跑到食堂占座吃饭。除了上课,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基本上不会出声。

好像忽然就步入了敏感的青春叛逆期,不仅仅在学校这样,在家里也变得沉默寡言。我开始注重个人隐私,爸爸妈妈未经允许就进入我的房间,翻看我的书本,都会轻易惹怒我。

我想象着带着一双翅膀飞向自由的天空时的模样,不再对父母言听计从,只会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整天躲在屋子里,却只是将耳塞塞在耳朵里,听着广播发呆。

自然而然地,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这个学期,宋谨行跟我一个班。当然,他依然看不上我,我也不愿意跟他扯上关系。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理谁。

而这一天,月考结束,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教室里没什么人了,宋谨行忽然将我堵住,不由分说地就将我带到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

那儿有一棵很高的苦楝树,在春天的时候会开出紫色的花朵,一小串一小串的,清新扑鼻。而黑色的岩石间,一棵棵桃树傲然伫立。

正值四月花开时节,粉红色、白色的花瓣不断飘零。

宋谨行让我坐在一棵桃树下的岩石上,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你最近在搞什么?”

我沉默了。

“也没有人欺负你,你整天摆出一副死人脸,要给谁看?”他语带警告,“你最好搞清楚情况,叔叔、阿姨现在心烦,你就别给他们添麻烦了好吗?”

等宋谨行走出了很远,我才慢慢地站了起来,小声地只说给自己听:“要是可以打起精神,我早就打起来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我把成绩单拿回家,爸爸只看了一眼,就扇了我一个耳光:“整天想别的,就不想成绩,你以后干脆去当个要饭的好了!”

我看了一眼震惊地望着这一幕的宋谨行,咬住下嘴唇,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孩子有错,好好教育不行吗?”

我重重地摔上门,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面。

屈辱像一把刀子,凌迟着我的身体。没有一处不觉得疼痛,更难过的是,我不过是成绩变差了,就罪大恶极至此?

除了学习成绩,我就一无是处至此?

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我擦掉,身体却无法抑制地滑坐在地上。

像是一个恶性循环,比起学习,更倾向于发呆。上课也故意跟老师作对,不愿意回答问题。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也只是消极地沉默着不答话。

跟父母的关系也日渐紧张,相看两相厌。

失去工作后的父母,忙于开展新生活,开辟新的赚钱方法,每次看到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每天对我念叨的就是一句:“你这个败家子,当初要是没生下你就好了。光知道浪费钱!”

心里的怨恨就好像鼓胀的气球,仿佛随时会爆炸。

要是我没生下来就好了,就不会这么被讨厌。

之后,在晚饭时间,我跟妈妈提出要住校。爸爸的回应是重重地放下碗,冷哼了一声。最后,妈妈还是同意了我住校。

跟走读生完全不一样,住宿生要多一节晚自习。

爸爸妈妈彻底不管我了,只有我一个人搬各种东西到宿舍。宿舍是八人间,四张上下铺的床。我来得晚,只剩下靠近厕所的下铺。搬进去的时候,床铺上满是其他人随意扔在上面的杂物,显然就算得到了我要搬进来的通知,也没有人收拾。

我不是很在意,直接将床铺上的东西全部扫在地上,然后把我的物品摆上去。

陆陆续续地,有人回宿舍。其中一个女生看到地上的东西就惊叫起来:“谁!谁把我的东西扔到地上了?”

我故意假装无辜的样子:“啊,那是你的东西啊?扔在我床上,我以为是不要的垃圾呢,不好意思啊。”

经过这件事,我跟宿舍同学的关系差得不行。

但我不在意,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友好的对待,要是首先示弱讨好,之后就只会被人欺负。

住校之后,就有更多的空闲泡在图书馆。

我没想到沉冬会来图书馆找我谈话。

“你家里是不是反对你继续读书?”这是沉冬的开场白。

我皱了皱眉:“你听谁说的?”

“他们都这么说!”

我没有问谁是“他们”,反而问:“他们说,你就信?”

“你父母失业了,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你成绩又突然下降这么多,现在又开始住校了……大家这么推测也有一定的道理。你只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是的话,我可以找老师帮你,而且学校有奖学金制度,只要提供家庭贫困证明,就可以申请。”

“事实是大家的传言一点根据都没有。我父母是失业了,但他们已经找到了事业的第二春。他们也没有反对我读书,相反很支持,并且对我现在的成绩十分不满意。至于住校的问题……家里气氛太压抑,我逃出来了。”

沉冬沉默。

然后,就是一大堆,关于梦想,关于未来的长篇大论,冗长得让我想打瞌睡了。

但我谢谢他。

谢谢他没有嘲笑我,在老师已经放弃我的情况下,也没有放弃我。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对手,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沉冬最终失望地离开了。

他那句话仿佛给了我当头一棒,我的脸火辣辣的,觉得好羞愧。

【3】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后来的事情当然也不会发生。世间没有如果,它继续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这就是命运。

五一假期开始,宋谨行忽然邀请我去他家小住几天。爸妈也同意了,于是我跟着他到了S市。

我没想到,我会再见到欧阳淼,那么突如其来。

我和他,已经有一年半不曾见面了。如果不是记忆太过深刻,我不会在第一眼,那么匆匆忙忙的第一眼,认出那是欧阳淼。

欧阳淼长高了,变瘦了,更好看了。

那天傍晚,落霞满天。街边环绕着黑色栏杆后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的枝条探出墙来,火红色的花朵仿佛焰火般骄傲地怒放。这一带都是老房子,小巷子的屋檐低得触手可及。行走在青石板路上,转过弯,就似乎能回到民国前。

宋谨行在游戏厅里玩得火热,我却不愿意陪他在那儿耗时间,穿梭在大街小巷里,拿着叔叔家的单反相机,拍得不亦乐乎。

镜头聚焦在墙角一朵迎风招展而分外柔弱的白色小花上,我小心地调着焦距,忽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叔叔,是这边吗?”

我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抬头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欧阳淼跟在一位中年人身边,从道路的另一头走过来。

我僵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越走越近,眼睛里全是笑意,嘴角也含着笑。

一年半前的欧阳淼,虽然有一双笑眼,却因为他本身长相偏阴柔,而显得阴郁、疏离,好似带着温和微笑的面具。如今的欧阳淼,却不见阴沉,笑得温柔。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无数飞鸟扑棱着翅膀,低低地飞过安静的水面,投下的影子剪碎了湖面。它们的动作那样快,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键一样,画面里的东西快速地往前移,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模糊的影子,像一行行辨认不清的文字扭曲着飞上了湛蓝的天空。

时光微笑着定格,世界在凄凉冷清的苍白里慢慢染上温暖的橘色。

我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却只能在彼此的注视下分离。

是的,我们没有交谈。我呆愣住了,也不曾叫住他,而是眼睁睁看着他跟在那位大叔身后,跟自己擦肩而过。才稍微远离,我就回头,看着欧阳淼的背影。而拐弯前,欧阳淼回头看了我一眼,狡黠地对我眨了眨眼,之后就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感到一片冰凉和疼痛。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在做与欧阳淼有关的梦。

一时间,梦见那一年,我们默契十足,互相竞争。

一时间,又梦到最后一天,他坐在我前面,整理完书本后,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而最后,我梦到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那句话在我醒过来的时候,反复在我脑海里回荡。

欧阳淼说:“你会一直追着我不放的,你要记得。”

当时的我回答:“不会忘。”

而看看现在的我,已经将那句话遗忘。

但我不想忘。

隔了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当年的细节。

那一年的狮子座流星雨,我披着被子,从凌晨一点钟开始等待,一直到两点钟、三点钟。我所在的宿舍坐南朝北,不是最佳的观察点,却有不少人跟我一样坚守。

稀稀落落的流星自黑幕般的夜空滑过,一起等待的人群发出低低的呼声,又因害怕被老师听到而平息。

我连忙合上眼帘,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父母身体健康,欧阳淼身体健康,自己成绩优秀。父母身体健康,欧阳淼身体健康,自己成绩优秀……”

我看不到流星的美丽,只记得态度要虔诚,要诚恳,要不停地诉说,愿望才会成真。

第二天,我感冒了,可是我很开心。

因为我对流星光明正大地说出了我的愿望。

无论如何,都要追上欧阳淼,霸占他名字旁边的位置。

“我喜欢他,并且下定了决心要喜欢一辈子的。他总告诉我,不要着急,不要着急,追上来,我就在前面等着你。”

我微笑着,嘴角弯出幸福的弧度,将这段心事写在邮件里,告诉舒曼曼。

“有时候我想,追上他,跟他在一起走下去,这个想法,已经变成了我最大的梦想。”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早早来到教室背诵英语单词。突然,我塞在耳朵里的耳塞被人扯掉了。

我一惊,正对上何雯雯铁青的脸。

我还来不及问她干吗,就被她扯着手腕,强硬地拖到了楼下布告栏处。

布告栏上贴了一排打印的纸张,是一封邮件,抬头是“舒曼曼”,署名为“宋长安”。而内容,正是我傻兮兮地向舒曼曼诉说我对欧阳淼的情感和梦想。

血一下子就冲到了脑子里,我冲上去把那一排纸都撕下来。

“早就说了舒曼曼不是好人!你看看她干的好事!我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但你会做别的伤害我的事情,总说原谅别人就是宽恕自己,但我做不到睚眦必报,只能从此远离。

我拒绝了何雯雯的安慰,抱着那一堆纸,不等回到教室,就掏出手机,也不顾国际长途话费昂贵。

一接通,我就冲着电话那端的人吼:“舒曼曼,我们绝交!”

晚上,我狠狠地哭了一场,然后注销了邮箱。去年我们分开的时候,舒曼曼还替我担忧,而现在,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像把我剥光了示众般将我寄给她的邮件转发给其他人,她是在笑话我吗?

后来我们都没有再联络过。只是几年后,舒曼曼回国,我们在异地他乡遇见。我请她吃饭,在等待上菜的途中,无聊地玩着手机,说的话题涉及很多方面,却再也不提彼此。

之后,我送她去机场。在安检过关前,她忽然问我:“当年,我没有把你的邮件给其他人看,你信不信?”

我不知所措,只是笑。

“你没有注意到,你把邮件发给我的同时,抄送给了一个人。你可以去查一查,你抄送给了谁。当时我接到你的绝交电话,知道这件事后,哭得很惨。我没办法理解你,曾经把真相发邮件告诉你,却只收到退件。我想,你大概设置了拒收我的邮件。我有我的自尊和骄傲,解释过,你不理解那就算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那句“我把邮箱号注销了”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停顿了一下:“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对不对?”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提起行李离开。转过身来,朝我挥手,让我一定要过得很好的时候,她是微笑着的。

只是那个微笑很伤感,就像是冬日里的太阳,苍白而迷茫。

我忽然想起,刚申请电子邮箱那会儿,我和何雯雯每天要发好几封邮件,还经常发一份再抄送一份。尽管后来与她决裂,抄送的那一栏地址也忘记修改了。

背脊忽然有些发寒。

原来曾经那么亲密的人,这么难看透!

是不是该庆幸之前没有选择原谅呢?

【4】

二年级下半学年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已经回升到班上前五,学校前二十。与家里人的关系却依旧僵硬,我却不在乎,专心读书。

我并不是十分有天赋的人,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唯有努力。但我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静得下心。

一天睁开眼睛,就开始读英语,然后背语文课文。上课认真做笔记,绝不分心。课后努力将上个学期落下的课程补上。中午也不休息,采取题海战术,一本接一本练习册地攻克。

刚进入三年级,部分学校的选拔考试就开始了。S大率先,学校按照成绩和老师推荐的名单组织人员参加考试,而我并不在选拔考试的范围内。虽然我的成绩有所回升,却没有进入全校前十名,偏偏是第十一名。

第五天,学校就发布了关于选拔考试的结果,一片喜气洋洋。十个人当中,有三个人被保送了。被保送的三人无论是总成绩,还是面试后教授的满意度都很高。

沉冬就是那三人之一。

二年级的第一学期,沉冬与我那一次谈话过后,我们也曾不冷不热地有过交谈,但说不上交情。

我夹杂在很多人中间前去表示祝贺,临走时,却被他叫住。

站在图书馆前,我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神情淡然地问:“什么事?”

进入二年级之后,周围的男生好似打了激素一样,个头噌噌地往上蹿。曾经班上只有欧阳淼一个人比我高,如今沉冬也比我高出一截来。听说他现在身高一米八四了。

地上一高一低的影子,形成两条平行线。风拂过我的头发,扰乱了我的视线,我才忽然意识到我的头发早已长及肩膀。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欧阳淼——你还记得他吗?”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猛然一跳。

“他说他在S大等你,他跟我们一起参加的考试,已经被保送了。”沉默了一会儿,沉冬低声说道。

我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他说的?”

沉冬往后退了一步,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这是他的原话没错。”他忍不住问,“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淡淡地笑了:“谢谢你,我知道了。”

我和欧阳淼的事情,又怎么能用一两句话说明白呢?确切地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要怎么去跟别人说明呢?

近两年没有任何联系,却在这个时候让沉冬带给我这样一句话。

我呼出屏住的那口气,挺直脊背,慢慢地朝教室走去。

“等一等——宋长安!”沉冬却大声地叫住了我,“去年,欧阳淼曾让我向你问好,但你……”他停了停,“但你那时候无心进取,让人讨厌,所以我没有说。”

我震惊地停住脚步,喜悦、难以置信和疼痛将五脏六腑搅得不得安宁。

我很害怕,我刚刚是不是因为太累而出现了幻听。这一年来,我走在校园里,穿梭于学校和家之间,总会看到一两个背影相似或者侧面相似的人。

我激动,我紧张,我屏住呼吸才发现我认错了人。

没有关系,认错了也没有关系,至少还有相似的人可以看。

失去联系的今天,我也可以拿着他曾经说过的“我等着你来追上我”这句话自我安慰,至少我们曾经拥有过。

而现在,身后的这个人,突然说欧阳淼曾经让他给我带来问候……

我不敢动,生怕我一动,这一切就如海市蜃楼般刹那间分崩离析,顷刻里土崩瓦解。

先前还觉得世界喧嚣,此刻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仿佛只剩下了我跟身后带来有关他消息的沉冬。

我竖起耳朵,沉冬却默不作声了。

我倔强地咬着嘴唇,指甲掐进肉里,才缓慢地把情绪平息下来,用很轻的声音问他:“他还说了什么?”

九月,阳光灿烂,这会儿却刮来一阵大风,几乎要将沉冬那一句道歉淹没。

【5】

十月一日早上,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麦当劳广播里Beyond的歌声仿佛能够穿透过去、未来的时空,打破空间、时间的障碍响在耳畔。Beyond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乐队组合,虽然目前更流行的是日韩花样男子,但是我固执地喜欢着Beyond。

“宋长安,出来就不要看书啦!”坐在我对面的褚双平出声道,“赶紧把书都收起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书收了起来。

这次假期,班长提议一起去游乐园玩,当然得到了大部分同学的赞同。

本来我不是很想来,但班长三催四请,我只好答应了。九点钟,在游乐园对面的麦当劳集合,此刻麦当劳大厅已经被我们班的人占领了。

沉冬是突然出现的。

十月,蝉鸣声依旧喧嚣震天。在一片吵闹的背景中,沉冬披着一身阳光走进来,差点闪瞎大家的眼睛。

男生们从座位上跳起来,冲过去,你一拳我一脚地与他联络感情。女生们吃吃地笑。

“你小子春风得意啦!”

“怎么?不是说被陈老师叫去做苦力不参加班级活动吗?怎么又来了?”

你一言我一语,声声带刺,句句飞刀,总之不把这个气焰嚣张的家伙打压下去不罢休。

“哎呀——我……我……我现在同意了……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是不可违抗的……”

“嘁——”

众人总算放过他了。

结果沉冬一脱身,就摸着下巴做沉思状,说:“在群众强大的力量面前,我认输!但我这种失败,虽败犹荣!”

“滚——你这个笨蛋!”众人齐齐鄙视他。

脱离教室严肃的气氛,大家都变得不一样了,打打闹闹,嘻嘻哈哈。

人都齐了,一群人兴冲冲地跑进游乐园。

跟小孩子抢滑梯、秋千、碰碰车、木马,一群人坐在海盗船和过山车上,凄厉的尖叫起伏,汇成异样的曲调。

一圈下来,人人都摇晃着身体,互相指着对方取笑个不停。

天色渐晚,准备打道回府。

坐在公交车上,大家还在嘻嘻哈哈,闹个不停。我坐在车尾的座位上,拿出化学小册子看了起来。沉冬安静地坐在我旁边,单手支颊,唇边含笑。

“沉冬,你一个人躲在后面干什么?”坐在前面的一个男生站起来,回身高声喊道。

“别!他们……”旁边的人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茫然地问坐到我身边的沉冬:“你不坐到前面跟他们玩吗?”

“不用,不用。”沉冬笑眯眯地答道。

“哦。”我呆呆地继续看我的化学小册子。

“长安。”

“什么?”

“那封信还真简单。”

“什么……信……”我猛然意识到沉冬说的是什么信,勉强挤出微笑,语调中带着一丝哀求,“只是封信而已。”

我撇开头,不想被他看见我的不知所措和不安。

“对了。”沉冬的说话声很温柔,像是有意将声音放低了。

“啊?”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喜欢他。”

我又羞又窘迫,手指不由得用力攥紧握在手里的化学小册子,目光游移。

“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啊!”沉冬缓缓地说。

“别……别说了,我……我就是喜欢他又怎么样!”

但沉冬仿若没有听到般:“我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一辈子,是要下定决心的。”

我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却猜不到为什么,只得迷惘地看着他:“当然,如果喜欢只是挂在嘴边说说,没有决心,没有毅力,不能坚持,那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这么喜欢吗?”

“嗯。”

公交车往前开,走走停停。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沉冬沉默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欧阳淼也说过类似的话呢,喜欢一个人,就会从开始一直喜欢到死。”沉冬慢慢地说,“……总之就是这样,完全输掉了。”

说着,他摸了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上面是一串数字。

“这个……是他的电话号码。”

我呆呆地看着他。

“我说,你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之前……我故意不给你他的电话号码,因为我喜欢你。”

“……你骗人的吧?”

“对,骗你的。”沉冬很干脆地说,将那张纸塞在我手心里,“我喜欢的是喜欢欧阳淼的宋长安,迷惑于你的专情。现在,我认输,我放手。”他长腿一跨,就往前走了。

公交车到站,沉冬头也不回地下车去了。

我看着他缓慢地消失在车门后。

车子启动,我被带走。

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我直直地看着前方,然后举起手看着手心里的字条。车子行走到了背阳处,明暗被干脆地分开。

枝丫间落下的光影飞快地掠过脸颊,看不见的气流甩着尾巴摇曳而过。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啊”了一声。

【6】

补课,闷热的天气让人浑身提不起劲儿来。

我思考了一个星期,又踌躇了一个星期,最后,颤抖着手指给那个号码发了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字:“我是宋长安,你好吗?”

然而,这条短信仿若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只觉得……啊,也许,大概,可能已经被忘记了吧!只是忘记了的话,为什么沉冬会说那种话呢?

辗转反侧,还养成了只要有空就摸出手机看一眼的习惯。听到跟自己的手机铃声类似的音乐,就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样。可是,每一次都失望。

我迷惘了。

我问自己,我跟他到底算什么?不,我们从没有正式地说明,也没有正式地交往,只是……我们约定了,有默契而已。

那,现在,默契还在吗?

为了追上他而努力,也会偶尔觉得累,想要对方的鼓励,也很正常。

因为,我不知道等待的时间要多长,我还要忍耐多久,虽然有甜蜜的回忆,美好的约定,可更多的是无法诉说也无法碰触的痛苦。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

思念是最艰难的煎熬,我的心这回是真的无法平静了。

打电话……

不打电话……

手指放在手机键盘上,按下两个数字。不行!不行!我摇晃着脑袋,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冷的桌面上,深呼吸,平复紧张的情绪。

“咳咳……你好……”

啊啊啊……为什么声音会这么沙哑?

还是……还是……明天再打吧……

可是,明天,是不是又复明天呢?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慢地吐出,坐直身体。

死就死吧!

早死早超生!

“嘟——嘟——嘟——”

我浑身都在颤抖,握住手机的手泛白,心在拨通电话的瞬间跳得飞快,我不停地在心里打气,然后——

“你好!我是欧阳淼的女朋友,他现在没有办法接听你的电话,请问有什么事吗?”

娇滴滴的女孩子的嗓音,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

想要干脆失去听觉,想要直接昏倒过去,也不要承认现实的痛楚,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好好地坐在床上,拿着手机。

然后,我放下手机,机械地关机。

穿鞋,出门。

“长安,这么热的天,你去哪里啊?”

不顾身后传来的声音,我顶着大大的太阳,在没什么人行走的大街上往返反复。

“你好!我是欧阳淼的女朋友,他现在没有办法接听你的电话,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是欧阳淼的女朋友,他现在没有办法接听你的电话,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是欧阳淼的女朋友,他现在没有办法接听你的电话,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啊啊啊——

我真恨我的耳朵!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要听到这样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超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现在才知道,人是种多么可怕的生物。

我以为我会晕倒,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一夜白头,又或者吐血数升……但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地球照常运转。

太阳照常升起。

就连早晨五点闹钟一响,我就自动拥被坐起,手脚勤快地收拾东西。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我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碎裂了。

此后,我更加发奋念书,人渐渐地消瘦,曾经有过的锐利棱角却渐渐收敛,慢慢消失不见。

六月初,初夏的阳光却很毒辣。

考试,毕业。

六月底,成绩出来,我考上了S大——的邻校,H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