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谢林雯提着水桶晃晃悠悠往回走，刚到梁栋家大门口就被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场景吓到了。提着刀追着鸡跑的，穿着布围裙洗萝卜的，拿着绳子要捆螃蟹的，简直要把梁栋家闹个鸡飞狗跳。梁栋的母亲十分赞同大家要自己做饭吃的勇气，一边乐呵呵地笑着，一边看热闹，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动嘴指点几句。

“为什么我刷了螃蟹还得捆螃蟹？我不想做这个了。”林茂茂把东西往池子里一丢，可怜兮兮地看着梁栋，耍赖的意味不言自明。

“这可不行，说好了的，每个人都得自己做一道菜。你选的螃蟹，那你就得去蒸螃蟹。”

谢林雯光是听着就不寒而栗，她低头看看桶里甩尾巴的大鱼，她钓了条鱼，该不会要自己杀鱼吧？

“那雯雯呢？她钓鱼就得杀鱼吗？”林茂茂越过梁栋，指着谢林雯道。

梁栋回头：“当然，这是约定好的。”

“可我不知道怎么杀鱼啊！”谢林雯叹气，早知道得自己杀鱼，那她还不如去捆螃蟹呢。

“嘿嘿嘿，大家都是第一次，雯雯，你慢慢学嘛！”或许是知道谢林雯要杀鱼，听起来比捆螃蟹还惨，明明不情愿捆螃蟹的林茂茂又拿起了她的工具，像模像样地开始工作了。

谢林雯提起水桶，准备认命地去厨房杀鱼：“厨房在哪儿？”

“那边，钟扬已经过去了。”

“谁？”林茂茂忽然叫道，“钟扬在杀鱼？”

梁栋木着脸答：“对啊。”

林茂茂把手里的东西一扔，站起来伸手夺谢林雯的水桶：“雯雯，这道菜我帮你做吧，反正你也不会杀鱼！”

谢林雯听着这话，心里有些别扭，她还没来得及深究自己为什么会别扭，心里的疑问便冷不丁出了口：“你会？”

林茂茂一愣，夺水桶的动作也就慢了下来。

“我哪会杀什么鱼啊。”她凑到谢林雯身边道，“钟扬哥哥现在就一个人在厨房里，我要是过去，说不定我们……雯雯，你就帮帮我嘛。”

“你不是说你只是想看看他吗？”那为什么总是他一出现就向他靠拢呢？

谢林雯终于问出了这句她一直不解的话，林茂茂不止一次地说其实她知道钟扬不喜欢她，说她就是想远远地看着钟扬，说只要能看着他、帮他做些小事，她就觉得满足了。

然而林茂茂说是这样说，一旦钟扬出现，她就像是见着肉的鹰，唰一下就往那儿冲。

被戳中少女心事的林茂茂带着羞赧，拖着谢林雯远离人群，想讲一讲悄悄话。可饱受困扰的谢林雯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而且你每次接近他，都要打着我的名号……”这才是谢林雯最困扰的地方。每次林茂茂被钟扬训斥，就拿谢林雯当挡箭牌，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连不懂看人脸色的谢林雯都能察觉出钟扬和资绪安的不悦来。

在谢林雯看来，这不过是个再合理不过的抗议，然而林茂茂却勃然大怒：“你是不是我朋友！”

“啊？”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帮了你那么多，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连这都不肯答应，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林茂茂气得脸红脖子粗，“是朋友的话，你就答应我！”

“我……”谢林雯对面前的状况有些发蒙，在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下乱了心神，不知如何反驳。

不少人都会有这样的状况，在别人提出无理要求的时候，会过度震惊而做不出恰当的处理，最后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别人的要求。

“雯雯，我们是好朋友，对吧？”林茂茂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口气不太好，于是又放软态度，无辜地看着谢林雯道，“雯雯，我知道我现在做的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可是你看钟扬对我不也表现得不一样了吗？”

有吗？

“上次我被陈飞他们为难，钟扬马上跑过来救我，还为我受了伤……”林茂茂沾沾自喜地道。

这话谢林雯听着别扭极了，赶来救场的人都是她找来的，林茂茂怎么就记得一个钟扬呢？提到上次被围堵，谢林雯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钟扬看着自己，对林茂茂说“不是救你”的模样，霎时间谢林雯的脸颊如干燥的草原，一颗火星就燃烧了一大片。

“你就帮帮我吧！就帮我这一次！”

谢林雯的胳膊被抓住，低头看到的是林茂茂蓄着泪水的眼眸，脑海里钟扬的眼睛和眼前林茂茂的眼睛重叠起来。她强行压下那股异样的感受，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和林茂茂对视。

“你当初被关在寝室外面，还是我带你回我寝室睡觉的，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如同箭一样深深扎在谢林雯的心上。她回想起林茂茂之前对自己的关心和维护，其实帮林茂茂一次又何妨呢？

“就这一次？”谢林雯认真地问。

林茂茂忽闪着眼睛，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说：“那我们说好了啊，你帮我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我现在去厨房杀鱼，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帮我占着钟扬旁边的位子。”

“什么？”谢林雯讶然，怎么连晚上怎么坐都要安排？可是钟扬坐哪里又不是她能控制的，强行霸占着他旁边的位子也太奇怪了吧！

可林茂茂却不管那些，嘟着嘴，娇俏地道：“你明明都答应我了！答应就不能反悔！”

谢林雯憋着一口气，总算体会到自己平时说话很呛时，别人的感受了。

“茂茂，你看，我帮你把你要捆的螃蟹都弄好了！”

两人说话时，仲培托着一个大盆献宝似的递到林茂茂面前。

“仲培你好厉害！”林茂茂配合地夸赞，“不过我现在不捆螃蟹了，我要去帮钟扬杀鱼。”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仲培听了这话，眼里的高兴神色一扫而空，他忽然垂头丧气起来。

在谢林雯看来，如果仲培是只大型犬的话，此刻的他耳朵耷拉下来，尾巴也甩不动了，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谢林雯有些于心不忍，在仲培走后拉了拉林茂茂：“他……他是不是……”仲培喜欢林茂茂，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只是谢林雯不爱说这些事，无法习以为常。

林茂茂乐呵呵地拨弄着水桶里的鱼，道：“你想说他喜欢我啊？”

“嗯？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林茂茂得意地说，“仲培从小就喜欢我！”

“那你呢？”谢林雯问出口便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林茂茂喜欢的是钟扬。她想了想又改口道：“既然你知道他喜欢你，你又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还叫他做这做那？”

林茂茂耸肩：“这又怎么了，我不喜欢他，可我和他是朋友啊！因为是朋友，我才叫他帮我的，不然一般人我才懒得理他呢！”

朋友，这样真的是朋友吗？

谢林雯刚刚见识到“朋友”这个词，现在却开始对这个词产生疑惑了。陈岳鹏把陈飞当朋友，陈飞却对他肆意欺凌；姜小闵把王思敏当朋友，王思敏却把她当使唤丫头；林茂茂倒是真把仲培当朋友，可仲培压根不想跟她做朋友……

“让让让开！”

蹲在水龙头边的谢林雯回头看到一条被开膛破肚的大鱼，没有如想要吓唬她的人那样惊声尖叫，而是淡定地往边上挪了挪。

“你怎么不怕？”钟扬打开水龙头，把鱼拎到水龙头下冲洗。

谢林雯撇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怕的。

“红姨不让我用厨房里的水龙头洗，说是洗完池子里会有腥味。”钟扬没听到谢林雯的回答，也不在意，手里干着活，嘴上嘀嘀咕咕，“你蹲着干吗呢？思考人生啊？”

抬头是一片湛蓝的天，远处一座座矮矮的青色小山包静静地矗立着，像是和谢林雯无声对视。谢林雯定定神，道：“你说，‘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扬心情莫名其妙地好得很，破天荒地没有跟她斗嘴：“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他看谢林雯还是愣愣地盯着自己，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回答道，“基于尊重之上的了解、欣赏和包容？”

谢林雯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问，钟扬竟然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她嘴边带着笑，思索着钟扬的回答，道：“那我们俩算是朋友吗？”

水流冲刷在大鱼上，鱼腥味和血丝都被水流带走，渐渐消散，青草的芳香再度袭来。钟扬关掉水龙头，狭长的丹凤眼极其认真地审视着谢林雯：“谁想和你做朋友？”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敲打在谢林雯的心脏上，如同一记重锤，让她丢了面子，唇色也有些发白。谢林雯负气道：“对，怎么能说是朋友呢，我们俩应该是对手，你死我活的对手！”

钟扬却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喃喃道：“对手，也说不上。”

谢林雯这下气急了。

“对对对，我们俩什么都算不上，毫不相干！”谢林雯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就要走。

但她被钟扬一把拉住了：“你干吗？”

钟扬粲然一笑：“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也不想跟你做对手，你说我拉着你，是想跟你做什么？”

不是朋友，不是对手，那是……谢林雯有点儿慌，却不愿意表露出来：“我管你呢，撒手！”

钟扬死拽着她不松手，另一只手抓着大鱼扬了扬，道：“做菜啊，大小姐！你钓上来的鱼你得自己做个菜啊，凭什么我帮你弄，我可不干啊！”

“鱼？做菜？”谢林雯的心跳扑通加速，现在陡然慢下来，心里更觉得奇怪了。她勉强自己忽略这种奇怪的感受，奇怪地问：“林茂茂不是把我的鱼拿去厨房了吗？怎么……”

钟扬松开拽着谢林雯的手，忽然抓着谢林雯的大马尾往后拽了拽：“我就知道是你出卖我！她连鱼都不敢抓，你觉得她能杀鱼做菜？”

“鱼？”谢林雯忽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掉钟扬的手，“你刚刚抓了鱼没洗手，现在拽我头发？”

钟扬讪讪的，又一手扣住谢林雯的手腕：“别磨磨唧唧了，人家的菜都上桌了，咱们的鱼还是生的呢！”

“那林茂茂……”

钟扬拖着谢林雯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道：“你还指望她？我让她杀鱼、刮鱼鳞，她拿把刀都要发抖，我真怕她捅错对象。”

想象了下林茂茂拿刀的画面，谢林雯也有些不寒而栗。她跟着钟扬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林茂茂是希望和钟扬单独相处，于是她挣脱手：“做菜这事跟我没关系啊，她跟我换了工作，我现在要做的事是蒸螃蟹！”

“她早跑了！”钟扬有些错愕，“她刚刚磨磨蹭蹭不肯动刀子杀鱼，后来不知道哪里来了人叫她，她就跟着走了。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处理两条鱼吧？”

跑了？那样抓着自己又发飙又恳求的人，因为一条鱼跑了？谢林雯哭笑不得，她想了想，觉得钟扬一个人料理两条鱼也确实太困难了，于是道：“你会煮鱼吗？”

“会啊，就是一个人忙不过来……”

“既然你会……”谢林雯往后退了两步，眉飞色舞地道，“那你就一个人处理吧！”

她甩下这句话就跑，也不管身后的钟扬是怎样的愤怒、咆哮，嘴角带着笑，飞快地往大院里跑，到拐角的时候还不小心撞到了资绪安。

资绪安的视线在飞速逃跑的谢林雯和叫嚷着却眼睛带笑的钟扬之间逡巡，好像懂了些什么。等他再看向钟扬时，眼里带着调侃的笑意。

晚饭摆在梁栋家后院的烧烤台上，一张台子最多能坐八个人，于是谢林雯不断地对别人说“这里有人了”“钟扬坐这里”，不停地跟人说对不起。她好不容易逮着了跑来跑去的林茂茂，问：“你能不能别跑了，别人都来问我这里有没有人坐，你又一直不过来，我不好……”

“没事的，你不让他们坐不就好了！”林茂茂随意地说，然后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甩下谢林雯就跑。

一个人影靠过来，谢林雯条件反射般道：“不好意思，这里有人坐了。”

“我也不可以？”资绪安笑着说，“还是只有钟扬才可以？”

谢林雯没明白资绪安话中的深意，答：“给他俩占的。”

“他俩？”资绪安愣住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什么？”谢林雯疑惑地问。

“你难道不知道？钟扬对你……”

这时一个声音硬生生打断了资绪安的话，只听仲培高声道：“钟扬他怎么了，关你什么事？”继而又恶狠狠地说，“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我多管什么闲事了？你难道不应该喜闻乐见吗？如果钟扬喜欢谢林雯，那你这么多年对林茂茂……”

“资绪安，你闭嘴！”仲培一声暴喝。

谢林雯怕他们真的吵起来，于是隔开两人：“都一边去，别跟我在这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打搅我吃饭的兴致！”

资绪安气坏了，冷笑道：“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管你们俩是真傻还是假傻，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是一往情深还是中毒太深，关我什么事！这破事我不管了，行了吧！”说完资绪安就走了。

仲培气得眼睛通红，也掉头往别的地方去了，剩下谢林雯因资绪安的一番话愣神。

“我管你俩是真傻还是假傻，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自己是真傻还是假傻呢？是真的一无所知吗？谢林雯望着无边的黑夜，静静地出神。

接下来吃饭的时候，众人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高高兴兴的林茂茂、沉默不语的钟扬、幸灾乐祸的资绪安、自食其果的仲培……一顿晚饭吃得战火与醋火齐飞。

其间钟扬几次要给谢林雯推销自己做的菜，都被谢林雯不给面子地拒绝，连着几次跟谢林雯开玩笑、刻意挑事斗嘴，都被谢林雯无视。

然而饶是谢林雯如此拂钟扬的面子，她也还是收获了林茂茂好几个或哀怨或艳羡的眼神。

“钟扬哥哥为什么总给你夹菜啊？”

林茂茂终于问出来了，谢林雯还以为她能憋过今晚。

晚上一帮人吃饭、唱歌、玩游戏，闹得太晚压根没法回家，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睡在了梁栋家。还好梁栋家里是个有一定规模的农家乐，不然二十来个人还真不好睡下。

安排房间的时候，林茂茂抱着谢林雯的胳膊说和别人不熟要跟她睡一个房间，那个时候谢林雯就猜到今晚一定会有“卧谈会”了。

只是没想到今天的“卧谈会”这样开门见山。

“大概因为他没安好心吧。”谢林雯解释道，“下午时他说一个人弄不来，想要我帮忙，但被我拒绝了，可能因为这个想要报复我吧。”

谢林雯以为这样说林茂茂便再无疑问了，于是翻身准备入睡。谁知林茂茂揪住了某个点，问道：“他为什么找你帮忙？”

“不是你嫌杀鱼太恶心，跑掉了吗？”

林茂茂发现错在自己，态度立马软了，完全抛开自己刚刚兴师问罪的架势：“我这不是没杀过鱼嘛。”

谢林雯没说话，林茂茂却当作谢林雯已经不计较这个问题了，开始絮絮叨叨地扯今天的见闻，小猪好可爱，原来鸭群会自己走回鸭棚……

“你说我今年给钟扬哥哥准备什么圣诞礼物比较好？”凌晨一点，林茂茂的精神还是好得不得了。

“圣诞”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小锤子，敲碎了谢林雯的瞌睡，谢林雯睁开眼睛，认真地盯着床的另一边掰手指的林茂茂，说：“茂茂，和我妈妈吃饭的地点和时间都定了。”

“哦，是吗？”林茂茂顺着谢林雯的话说，还在算自己给钟扬送过的礼物，嘴里喃喃自语，“手表他有了，之前送的钱包也没见他用……”

“茂茂。”谢林雯再度叫林茂茂的名字，希望对方能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在‘荣鼎升’，平安夜前一晚。这是我第一次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我的家人，因为……”

“因为我是你的第一个朋友，对吧？”林茂茂得意地说，“放心吧，你妈妈一定会喜欢我的！”

谢林雯听着林茂茂自大的话，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一整天的疲劳，在这一刻似乎消散了。她想着妈妈过几天就会见到自己的朋友，心里竟隐约带着期待。

为了让妈妈放心而作假、用赌约换来的“朋友”到底不能让她从心底觉得愉快，眼前的林茂茂，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会无端生气，脾气却是来得快去得快，并且发自内心把自己当朋友……这样想着，谢林雯对23号的晚餐越发期待起来。

“茂茂，12月23号晚上六点，在‘荣鼎升’，你可千万别迟到，我妈妈不喜欢迟到的人。”为了加深林茂茂的印象，谢林雯重复道。

“知道啦，知道啦。”林茂茂随意地摆了摆手，闷在被子里计算着圣诞节要送什么礼物，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清。

“茂茂……”

谢林雯还想说什么，林茂茂往被子里一钻，道：“我睡觉了，晚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孤寂的静谧，谢林雯还保持着和对方说话的姿势，对着拱起的被子说：“晚安，茂茂……”

12月23日，平安夜前夜。谢林雯满怀期待的这一切却没有如她期待的上演。

服务生敲门进来，问人来齐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上菜。谢林雯用余光觑了林总一眼，然后低声说：“还没有，再等一等。”她抓起手机想看看林茂茂回她的微信没有，但距离林茂茂最后一次说马上就来也过去二十分钟了。

“别看你的手机了，没人给你打电话。”林总冷淡地撇下一句话，“你老老实实跟我去B市有这么难吗？你现在过去，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学校，到时候……”

“难道你觉得我需要靠你的手段才能进好学校吗？我自己难道考不上？”一提到去B市的话题，谢林雯就蹿火，哪怕知道林总是好意，她也无法好好说话。

“我不管你那么多，总之一切如我们之前约定的，你现在连一个朋友都叫不过来，那就必须跟我去B市！”

林总这话刚说出口，谢林雯脸上就一阵火辣，空荡荡的包厢里现在就只有自己和她两人，说好的会带朋友来，却一个也没有来。

“不是的。”谢林雯的口气不自觉软了下去，“她们只是有点儿事耽误了，一会儿就过来。”

姜小闵发消息说自己出了意外必须回寝室换衣服，会尽快赶过来。而林茂茂，谢林雯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疲倦和无力的感觉一波一波侵袭。林茂茂对她的消息爱回不回的，被追问得急了，林茂茂竟然说“‘荣鼎升’也太远了吧，我能过来就过来，没过来你就别等了”。

别等了，说得轻巧。谢林雯几次三番跟她确定时间、地点，抱着莫大的欣喜想让母亲认识自己的朋友，她却说“别等了”。手机屏幕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仿佛是对谢林雯抱着淡淡的嘲讽。

“你跟我讲实话吧！”林总抿了一口茶，冷冷地逼视谢林雯，“是不是随便找几个人来应付我，好让我答应你留下来？”

谢林雯脾气也上来了，偏头倔强地道：“我没有！”

林总一声长叹：“林雯，你有什么好欺瞒我的，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个人挺好的，我也待习惯了。”谢林雯不服气地反驳。

“好什么好？”容不得人反驳，林总下意识训斥，“这城市犯罪率那么高，待在这里……”

“哪座城市零犯罪率？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就去！这城市怎么了，那么多年我跟老谢不也住过来了？”

包厢之内母女俩剑拔弩张、怒目相对，火药味浓重得就像敌人相对。

我们好像都会陷入这样的误区，和谁都可以好好说话，唯独最亲近的那个人不行。于是那些我们明知道会刺伤对方的话，在情绪控制大脑的时候，被我们当作利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对方。

“可是老谢已经不在了！”

林总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安静了。懊悔和悲痛撕裂了林总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脸，她慌慌张张地张嘴：“林雯，妈妈，妈妈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已经迟了。暴怒让谢林雯顾不上是不是有人在敲门，顾不上是不是会被外人看笑话，她冲着林总大吼：“哈，这话你终于说出来了，老谢不在了，你开心了是吧？你多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是吧？你就盼着老谢不在是吧？”

林总又悔又怒：“你闭嘴……”

这个时候，谢林雯被人猛地往后一拽：“谢林雯！你怎么跟你妈妈说话呢！真不懂事！”

谢林雯正在气头上，回头一看却愣住了，拽住她的人是钟扬。

“你怎么来了？”谢林雯脑子是蒙的，气蒙了，也被眼前的人吓蒙了。

“我？不是你请我来的吗？”

钟扬的出现挽救了这场濒临决裂的母女会面，他在谢林雯的诧异中圆滑地处理了这个尴尬的局面，成功地稳住了要吵起来的母女俩，甚至让林总相信谢林雯的朋友一定会来，只是路上耽搁了。

“怎么摔一跤还需要换衣服？摔水坑里了？”林总在钟扬的解释下，竟然意外地和善起来。

“女生嘛，重要的场合总是不愿意失礼于人的。”钟扬的这番解释正好合了林总的心意，她确实是一个对时间、礼节非常看重的人。

谢林雯看着自己母亲和钟扬相谈甚欢，越看越不是滋味，扯了一下钟扬的衣服，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去点海鲜。

钟扬挑着眉，跟着谢林雯出了包厢，来到了水产区。

“你妈说什么都可以点，龙虾行不行？”钟扬逗弄着水箱里的大龙虾，一点儿不把谢林雯的焦急放在心上。

“说吧，你怎么会过来？又是怎么知道包厢号的？”谢林雯抱臂倚墙站着。

是不是谁叫他过来救场的呢？比如林茂茂。谢林雯刚刚一直处于和林总斗气的负气状态里，现在平静下来，回想起之前的约定，对林茂茂的不守时、不到场难免有些恼怒，但对钟扬不合常理的出现，多了一丝期待。

钟扬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地点、包厢号，他会是谁叫来的呢？

“我和资绪安在校门外碰见了……”钟扬顿了顿，看着谢林雯，慢悠悠地开口。

“谁？”

“姜小闵。”钟扬看清谢林雯的反应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去继续逗弄鱼虾蟹，“她被你那两个室友用奶茶泼了。”

姜小闵……谢林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说实话是怅然若失的，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钟扬的话拉走了：“她怎么样了？人没事吧？”

“人没事，只是需要换衣服。她说你妈妈很守时，所以让我过来帮你救场，她和资绪安随后就到。”

“她叫你来帮我救场？”

钟扬轻轻的一句话，却往谢林雯的心上重重地敲击了一下。一边是被人泼奶茶却记得叫人来救场的姜小闵，一边是三番五次确认时间却一点儿也不当回事的林茂茂，这差异太……太大了……

钟扬不知道谢林雯的心理经历着怎样一番起伏，他接着说：“对啊，她说你很看重今晚，她说你期待和你妈妈一起吃这顿饭已经很久了。”

钟扬说这话的时候，一切就像是一个电影慢镜头，姜小闵从旋转门而进，身后跟着资绪安，他俩慢慢向谢林雯走来，谢林雯耳边的钟扬说的话，就像是这场电影的旁白。

“你……”

“林雯，对不起，我来晚了。”姜小闵在谢林雯开口之前先行道歉，绝口不提王思敏和梁珍对她做的事，似乎一切真的全都是她的错。

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没事，走吧，咱们进去吧。”谢林雯笑笑说。

“就走了？我还没点东西呢！”资绪安大呼小叫，生怕耽误了他满足口舌之欲。

然而另外三人也没理他，说说笑笑往包厢走，直到推开包厢的门，资绪安才追上。

一进门，谢林雯还没来得及介绍，姜小闵便落落大方地向林总道歉，说明自己迟到的缘由，加上资绪安的插科打诨，一时间包厢内的气氛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谢林雯预想的各种尴尬、冷场场面竟然都未出现。

“林雯，人都齐了吧？跟服务生说上菜吧。”林总吩咐道。

“还有一……”谢林雯转头看着制止她说下去的钟扬，对方冲她摇头，谢林雯想了下回道，“好，我去叫服务生。”

“啊，你顺便把放在旁边茶水间的水果拼盘和餐前小食端过来吧，这么晚了，大家都饿了。”

谢林雯点头起身。

而林总吩咐完这两句之后便转头和左边的姜小闵、资绪安聊天了。

谢林雯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一丝笑意，这一切看起来多美好。

吩咐服务生尽快上菜后，谢林雯在茶水间托着三个大碟子转身，却被后面跟过来的钟扬吓得够呛。

“你怎么过来了？吓我一跳！”

“帮你拿东西。啧，你这么个端法，当心都喂了地板。”钟扬粗鲁地抢过她手里的碟子，转身就往包厢里送。

在谢林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钟扬又来到了她的面前。包厢里传来一阵笑声，不知道资绪安说了什么，林总笑得格外开心。

“真好。”谢林雯带着笑，恍惚着说。

“什么好？”钟扬追问。

谢林雯不由自主地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她心里始终觉得姜小闵是仗义相助，资绪安和钟扬是被临时拖来救场的，包厢里的一切欢笑虽美好却也虚幻。

“真的？你以为这是帮你做戏？”钟扬笑了，“你闲得无聊会去赴不相干的约吗？”

谢林雯怔怔地看着钟扬。

“姜小闵如果不把你当朋友，怎么会明知道这样会得罪你那另外两个室友，却依然决定过来？”钟扬捏起一块小点心，用力地掐了两下，接着说，“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和资绪安就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有困难都会挺身而出的人？”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钟扬见谢林雯还是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把手里的点心塞进她嘴里，然后转头就走。

当头一棒让谢林雯有些愣怔，她含着那块小点心，亦步亦趋地跟着钟扬走进去。包厢里的空调开得很足，热风和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呼呼地吹进了谢林雯心里。真好，这一切是真的。

“林雯？怎么了？”林总发觉谢林雯的不对劲，关切地问。

谢林雯囫囵嚼了两下点心，拉开椅子坐下，应付道：“没什么。”

“刚刚资绪安说你们是集训班的同学，而且……”林总含着笑，目光在钟扬和谢林雯之间乱瞟，“你们俩还是……”

“对，舞伴。”钟扬抢在谢林雯否定之前接话，“吃了不少苦头。”

谢林雯白他一眼：“明明是你害我不浅好吗？要不是你，怎么可能还要单独加一支探戈！”

“喂，大小姐，是你先挑衅我的好不好？我不过是正当防卫！”

两人拌嘴这个空当里，资绪安绘声绘色地给林总描述了一遍谢林雯与钟扬斗舞的精彩画面，听得林总兴致高昂：“我们林雯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小姨学过，你肯定制不住她。”

钟扬特别自信，又像是哄着林总玩似的，神气地瞥了一眼谢林雯：“那不能够，毕竟身高在这儿呢！”

谢林雯听到林总夸赞自己时，怀疑耳朵出了问题，因为林总极少用这样夸耀的口气谈及她，更别说是“我们林雯”这样的称呼。待她看到林总眼里欣慰的光芒时，她才算是明白，这是林总在辨别真伪。

谢林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好笑，因为几个月前她的确是想过找人来应付林总，因此才会有了和钟扬的不打不相识，也误打误撞地收获了今天的一切。

“哐！”

包厢里最热闹的时候，门忽然被人用力从外推开，进来的人边走边跟后面的人说：“我都告诉你了我不是乱闯，我真的是来找人的，你看我找到了吧！”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这里不能带宠物进来！”服务生焦急地跟在林茂茂身后却也不敢拦她，一个不留神就让她闯进了包厢。

林茂茂快步走进来，把怀里的小狗塞到谢林雯怀里，一副无辜的样子道：“你说什么宠物，你说的是我的手套吧？虽然也是毛茸茸的，可它不是宠物啊。”

“可你明明抱了一只狗进来……”

“哪有！”林茂茂要当睁眼瞎，也要谢林雯当睁眼瞎，“雯雯，你说是不是没有！”

就在林茂茂信誓旦旦的空当，那只小狗不给面子地叫了。

“汪！”

空气似乎停滞，众人的笑意还都凝在脸上，谢林雯却一阵赧然，她甚至不敢转头看妈妈脸上的表情。

林总抬手看了看左手腕上精致的手表，约六点吃饭现在已经八点半。林总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林雯，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的好朋友？”

一定要介绍给林总认识的好朋友。这话说来让谢林雯脸红。带小狗进来的事最后被林总解决。然而林茂茂的鲁莽并没有就此打住，她死乞白赖要资绪安起来好让自己坐在钟扬旁边，对于迟到没有任何解释，反而抱怨谢林雯没点她喜欢吃的东西，甚至阴阳怪气地问姜小闵怎么会在，更差点儿把谢林雯与室友不和的事吐露出来……

林总就是不放心谢林雯，怕她学不会与人相处，才强硬要求请她的朋友吃饭，林茂茂一句话说漏嘴差点儿让今晚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但好在资绪安机敏，立马圆场，余下两人反应也快，一人转移话题，一人按住林茂茂示意她别多嘴。

然而就是这样的努力也还是没能把精明的林总糊弄过去。吃完饭谢林雯去送林总，林总拉开车门，微微指了指不远处的谢林雯的朋友们：“你以前总是独来独往，但好在现在有了能跟你吵吵闹闹，也能帮你圆场骗我的人。”

这话说得谢林雯心虚，但林总没计较她这点儿心虚，接着说：“我想你其实知道的，早在三年前那次全家一起旅行之后，我和老谢就……”

“我知道的，你别说了。”谢林雯看了看远方吵吵闹闹的一群人，他们在看到谢林雯的视线后，甚至还有人挥了挥手。现在的确与过去不同了，有了一群人这样温暖着她。

“所以你大概也就能明白，为什么我只有过年才会回来。”林总想着与其一直欺瞒着她，不如坦坦荡荡地告诉她，因为谢林雯已经不小了。

怎么会不明白？

谢林雯笑了笑，有些执着了很久的东西这一瞬间灰飞烟灭。太多东西细细回想都能找到痕迹，全家旅行时两人分开睡，旅行结束之后林总带着行李飞往B市，只在大年三十这天赶回来，并且大年初三一早就离开……谢林雯不傻，一切都告诉她，老谢和林总的婚姻早已结束了。

只是把谢林雯的抚养权包揽过来的老谢没想到，他的生命也会这么快结束。

“寒暑假……”林总说。

“住B市。”谢林雯接话。

达成了共识，林总满意地点了点头，挑眉看着不远处托着小狗缠着钟扬的林茂茂，淡淡地提点了一句：“你那个好朋友，不是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不是好朋友。

这话一说，谢林雯的反骨就发作了，她最看不惯林总否定她，刚想辩驳就被林总打断了。

“你那么像我，我都受不了你受得了？”林总轻嘲，“你跟她玩不来的，太累。”林总摆摆手不愿多说，“圣诞你们好好玩，我还有事要回B市。还有别因为人家一句把你当朋友，就傻兮兮跟人家做朋友。有什么事跟你们潘老师说，他也是我老师。”

林总走了之后，谢林雯一直心情很好，嘴角含着笑，大波浪的马尾也跟着甩动。

钟扬看得烦了，从她身后揪了一下她那束长发：“你不说两句什么？”

谢林雯愣愣地笑，抿嘴说：“谢谢。”

“可免了，我帮你做戏，你请我吃了饭。”钟扬说反话。

“不是，是作为朋友的那种。”谢林雯诚恳地说，“谢谢。”

钟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你可数数，我拯救你多少回了，就一句‘谢谢’？”

“雯雯，你们在说什么？过来看狗狗啊！”林茂茂在小卖部门口逗弄小狗，她一直想让钟扬把狗放到男生宿舍的传达室养，却一直被资绪安阻拦，最后只能送给小卖部的老板。

小卖部与女生宿舍离得不远，但距男生宿舍却还有一段距离，时间又到了快要关寝门的点，两个男生只能先离开。

两个男生一走，林茂茂就忽闪着眼睛抬头问谢林雯：“雯雯，怎么你叫了钟扬哥哥也不告诉我一声？”

话只是寻常一句话，但由爱恋钟扬的林茂茂嘴里说出来就成了诘问。谢林雯一晚上的好心情被她一句话冲散。

钟扬为什么会来？钟扬过来救场啊！钟扬为什么过来救场？因为眼前诘问的林茂茂迟到、爽约，差点儿放了谢林雯鸽子啊！

谢林雯憋着火不说话，姜小闵却学着林总的样子说：“他是我叫来的。我有事耽搁了，你也没出现，总不能让林阿姨和空气吃一顿饭吧！”

“你不也迟到了？一副正义使者的样子吓唬谁呢？”林茂茂瞪着姜小闵说。

“好了！”谢林雯站出来，挡在姜小闵的前面，遮住了林茂茂的视线，“到点了，回寝室吧。”

林茂茂愤懑地盯着谢林雯，一字一顿道：“你竟然向着她？”

谢林雯满心的无力感，但林茂茂今晚完全不重视这顿饭、不尊重林总的行为，着实让谢林雯恼火。她不出声，静静地看着林茂茂，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林茂茂嘴一撇，泪水就要往下掉：“你居然这样对我？不就是来晚了吗，你竟然帮着她，你跟她玩好了，别和我玩！”

林茂茂气得要命，仿佛是被谢林雯和姜小闵联手欺负了一般，掉头就往钟扬他们离开的方向跑。

“她这样没关系吗？”姜小闵问。

谢林雯回想着林茂茂理直气壮的那句“不就是来晚了吗”，不是滋味地摆手，拉着姜小闵往寝室走。

而那边，沐浴着月光往男生寝室走的钟扬和资绪安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忽然资绪安撞了钟扬一下。

“干吗？”

资绪安嬉皮笑脸：“助人为乐，现在开心啦？”

“谁开心了？”钟扬不自在地答。

“啧啧，嘴角挂着笑呢，能不这样装吗？”资绪安冲他挤眉弄眼，“谁不知道你对谢林雯什么心思，大概也就她才会相信你是被姜小闵叫过来的吧？”

“闭嘴。”

资绪安可不管钟扬是害羞还是尴尬，自顾自地说：“你都上赶着帮她了，就别畏畏缩缩了。”

钟扬忽然一笑，问：“有这么明显？”

“啧，吃着饭、聊着天，你还能不经意地正好把她喜欢吃的东西转到她跟前，你说明不明显？”资绪安嗤之以鼻，“恭喜啊，终于掉坑里了。你打算怎么办啊，表白吗？”

钟扬若有所思，笑容里满是甜蜜的算计：“圣诞晚会的时候吧，小女生最爱节日气氛，到时候跳完圆舞就……”

“谁？”资绪安突然转身冲着身后黑暗处一声大吼。

“你干吗啊，神神道道的，哪儿有人？”黑暗处那边是小花园的近路，有一片黑暗的盲区，隔一段距离才有路灯。

“可能是哪个女生想抄近路吧。”资绪安把注意力收回来，问钟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两人交谈的时候，资绪安随意地往有路灯的那一段路瞟了一眼，有个女生匆匆离去，看衣服很像是林茂茂。

“你说那个不会是林茂茂吧？”

钟扬满不在乎地答：“怎么可能，要是她，早扑过来了。”

“啊，也对。”

与两人背道而驰的正在疯狂奔跑的林茂茂，脸上泪如雨下。此刻她的心剧烈疼痛、愤怒跳动着，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钟扬喜欢谢林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