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悠扬的舞曲在排练室里飘荡，姿态优雅的少女拽着裙摆致礼，少年握着面前女孩的手翩跹起舞。一整个教室的人错落有致地旋转、前进，形体老师和着音乐打着节拍，排练了一段时日的圆舞表演总算小有成果了。

一遍舞蹈结束，起初还有些傲气的同学们如今已经是服服帖帖，静静等着形体老师的训示。

形体老师挺拔地站着，环视所有人，然后道：“还行。”

练了这么久就得了一句“还行”，但即使有异议也不敢出声，因为“还行”已经是形体老师到目前为止给的最高评价了。

“你们再来一遍，然后解散，我有事先离开，等会儿过来整理东西。”形体老师目光如炬，“记住，不要有任何小动作，老老实实再练一遍。不照做的话，你们知道后果。”

音乐再度响起，所有参演的人各就各位，形体老师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排练室。

谢林雯飞快地转身看着钟扬，眼神闪亮。

“你想干吗？”钟扬看着她那眼神，就知道她没打什么好主意，“我警告你别乱来啊，她可不是好糊弄的。”

“啧。”谢林雯听了这句话，嫌弃地瞟了一眼钟扬，“你能不能别这么胆小，明明是男生……”

“我这是遵守规则。”

谢林雯把手搭在钟扬的腰上，快速前进了两步，然后道：“游戏规则可由不得你。”

钟扬被她逼退两步，硬生生逼成了女步，抬头再看谢林雯，机灵劲止不住地往外冒，像个整蛊得逞的坏小孩，开心得不得了。就是这一愣怔的时间，谢林雯抓着钟扬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还真开始让钟扬跳女步了。

钟扬当然不乐意了，可是他一不乐意谢林雯那又准又狠的步子就踏上他的脚背，钟扬吃了几次亏，只能暂时屈服。

谢林雯看他妥协了，抿着嘴唇，像个标准的淑女那样绽放微笑，实际上却像只骄傲的孔雀。

队形还是那样整齐，也就没人发现他俩的转变。到了音乐越发轻快的地方，需要旋转的时候，谢林雯松手准备压着钟扬转圈，却见钟扬对她笑着说：“游戏规则要变了。”

然后谢林雯就发现自己被扣住了，手腕被反扭住，除非她乖乖转圈，不然就等着手腕被拧着。

谢林雯低声喊：“撒手，撒手。”

“游戏就是这么玩的呀！”钟扬含笑道，扣着谢林雯翩跹地转了个圈，裙摆在地面上绽开一朵花，“穿裙子的才应该转圈。”

“那行，下次换你穿裙子！”谢林雯咬牙切齿，突然快速走两步，把华尔兹变成了探戈。

“你干吗？”被重重踩了两脚的钟扬恶狠狠地问。

“游戏就是这么玩的，探戈，怎么，你不行了？”谢林雯反问。

踩到旋律的节点，钟扬拽着谢林雯的胳膊把她送出去又拽回来，不甘示弱地答：“不就是探戈吗，谁不行？”

队形被两人打乱，也不知是偷懒还是想看热闹，其他人渐渐停下了舞步，将他俩包围，连悠扬的音乐也变得野性。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比默契地看着他俩斗舞，一声不吭。

“那就来啊！”谢林雯依旧挑衅道。

“呵呵。”钟扬轻轻笑了两声，眼里闪着好胜的光芒。他把手松开，一颗一颗解开原本规规矩矩扣好的西装校服扣子，挺胸把衣服一脱，紧接着往地上一甩，道：“来就来！”

面前带着些许邪气的钟扬似乎是被解开了封印，谢林雯有种不妙的预感，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然而她不会落荒而逃，她挺拔地站着，仅仅是做了一个手臂舒展的动作，迎战。

这大概是常熟学院最为精彩的一场斗舞了。说是斗舞不如说是两个人的斗争，力的美，节奏的美，那燃烧着的节奏和越来越快的舞步，旋转交织着角力般的舞步，让人被勾魂夺魄般死死盯着，目不转睛。

钟扬纤长的胳膊撑着谢林雯旋转，展现力与美的交织；谢林雯一身表演用的宫廷服，却如同燃烧着的烈焰，带着绝色的红，给人致命的诱惑。

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两人用一种别扭的、都想要主导对方的姿态收尾，但最终钟扬以身高优势、力气优势将谢林雯扣在怀里。

谢林雯看着骤然在自己眼前放大的钟扬的脸，心跳乱了。

“啪啪啪……”

突如其来的掌声打断了谢林雯的思绪，她慌忙站起来，揉了揉因运动而涨红的脸颊，欲盖弥彰地说：“好热。”

钟扬扶着她站好，嫌弃地说：“真没用！”

这气氛带着些许道不明的绮丽，还没被人识破就被人打破。

“哟，行啊，二位。”是去而复返的形体老师，“都能干了，能斗舞了！”

谢林雯看着形体老师从人群里挤出来，一阵懊恼，她怎么又回来了？其他人怎么都像是没发觉一样？有没有点儿警惕性啊，各位！

一行人琢磨不透形体老师想干吗，都快速地站回了原位，剩下谢林雯和钟扬直面形体老师即将爆发的怒火。

形体老师走到谢林雯和钟扬面前，面无表情地审视二人，然后轻轻一笑：“呵，行，既然如此，圆舞表演之前就多加一个你俩的探戈吧！”

“老师，别……”

“不要啊，老师……”

这下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两人苦着脸向老师哀求，却又碍于老师的脸色欲言又止。

形体老师宽容地一笑，道：“不想单独来个探戈？”

谢林雯与钟扬齐齐摇头：“不想。”

就在他俩以为老师会高抬贵手的时候，老师讥诮地一笑：“我想啊！”

老师说完没等二人反应，加大声音对着教室里的众人道：“要你们老老实实再练一遍就解散，心疼你们最近排练太久辛苦了，但看来这点儿疼惜你们一点儿也不需要啊！既然如此，那么所有人，加练！”

“唉……”大家齐刷刷发出一声哀叹，然后老老实实地准备练习。

钟扬见此，拽着谢林雯回了原来的位置，即使挨了骂也心情很好，额头上还冒着刚刚运动过后留下的晶莹汗珠。他眼睛亮亮的，饱含着愉悦：“你还有两把刷子嘛！”

谢林雯抬手，傲气地道：“岂止两把！”她把手往钟扬手心一搭，敏锐地感觉到一直有人在盯着自己。如果说刚刚斗舞有人盯着看，那不足为奇，可是现在都散了怎么还盯着呢？前奏刚刚响起，谢林雯快速地瞥了一眼，却发现那个直愣愣盯着自己，眼睛有些发红的人是林茂茂。

谢林雯怔住了。

那边的林茂茂被发现后也怔住了，她愣了愣，尴尬地低头，而后又抬头颇不好意思地冲着谢林雯笑。

谢林雯还没思考好自己是不是应该回一个微笑时，就被钟扬按着头收回了视线。

“你干吗？”谢林雯拍掉钟扬的手。

钟扬嘴角带笑，一改从前的模样，道：“回魂！开始练舞了！”

遇上钟扬之后，谢林雯总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第二次表白整蛊导致自己提前一年进了理科集训班，好好的圆舞表演也因为斗舞而被形体老师单拎出来表演节目，现在就更惨了，居然在集训课之后被潘老头儿留了下来。

潘老头儿拄着那根拐杖，脑袋一偏示意谢林雯坐下：“我听说你这个星期上语文课和英语课时都在睡觉？”

听他说起这个，谢林雯有些错愕，他怎么管起这个来了？

“考试成绩离及格差二十分？”

潘老头儿继续讲，加上旁边磨磨蹭蹭一直不走的钟扬在窃笑，谢林雯不快的感觉往上涌：“你教化学，管英语干吗？”

“对，就归我管。”潘老头儿看着谢林雯桀骜不驯的样子，嘴角还是挂着笑，“你是我集训班的学生，我集训班的人没这么糟糕的成绩。”

被戳到痛处，谢林雯虽然不悦却也无话可说，只是拧着脖子不与潘老头儿对视。

“钟扬，你也别在一边看笑话，从今天开始，集训班下课以后你给她补课，每天一小时！”潘老头儿不容拒绝地说。

讲台底下的两人意见不一。

“凭什么呀？”这是谢林雯。

“哈，落我手里了。”这是钟扬。

“凭什么？凭我高兴。”潘老头儿摇头晃脑地说，两人平日里就有些竞争的意思，就是这样的竞争才更能激发人的斗志，“你还整天瞧钟扬不顺眼，什么时候你英语能考和钟扬一样的分再来跟我理论吧！”

果不其然，谢林雯听了这话立马决定压榨钟扬，“师夷长技以制夷”。

潘老头儿看着谢林雯拉着钟扬去补课，乐呵呵地笑了，把实验室留给他们，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看见一个鬼鬼祟祟往实验室里看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见潘老头儿出来就规规矩矩站好，给他打招呼。

潘老头儿心情好，问了一句：“你来找谁呀？”

林茂茂咬了咬嘴唇，犹豫着不肯说，目光在教室里的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说：“谢林雯。”

“哦。”潘老头儿恍然大悟，“她得补课，要补一个小时。你要是不吵不闹的话就进去等吧。”

“钟扬……”林茂茂眼睛盯着实验室里的两个人，踌躇着问，“钟扬给她补课？”

“对啊！”

潘老头儿的话如同一把刀，深深插进了林茂茂的胸膛。钟扬给人补课？钟扬就给林茂茂补过课，这个谢林雯究竟是哪里来的，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待遇？林茂茂的眼睛里冒着火花，实验室里的两人并排而坐，自己看着也觉得登对。

就在林茂茂胡思乱想的时候，谢林雯看到了她聚集在自己身上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谢林雯拿笔戳了戳钟扬：“那是林茂茂吗？”

钟扬正在给她讲题，被戳的时候还以为谢林雯又想开小差耍花招，眉头紧紧地皱着，待到他看到门口的林茂茂，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怎么来了？”钟扬提高音量问。

谢林雯虽然知道钟扬对于花痴的女生没有好脸色，可是这个女生不是他干妹妹吗，为什么还这么凶呢，而且对方也没做什么吧！

“钟扬哥哥！”林茂茂笑了起来，带着些小心翼翼，“我来找你啊，干妈说……”

“干妈”两个字也许是免死金牌或者通行证，钟扬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立马放行了，态度说不上好却还是让林茂茂进来了：“行行行，你进来，自己找个地方坐吧，不许吵，不许说话！”

林茂茂捂着嘴巴，忽闪着眼睛，似乎在跟钟扬保证自己不会捣乱，然后坐在了离钟扬、谢林雯不远处的凳子上。

明天上午实验室有课，所以晚上集训班下课之前潘老头儿就叫人把实验器材都摆上了，除了钟扬和谢林雯因为还没走所以没摆上，其他桌上都有东西。因为实验器材都在桌子的一边，所以两人共用的空间十分有限。

约莫过了三四十分钟，两人也没理会林茂茂时不时发出的响动，反而因为学得认真而越靠越近，头也快要挨着了。然而这一切谢林雯都没有注意，她抓着笔逐字逐句看卷子上的题目。

钟扬伸了个懒腰，张开手才发现谢林雯整个人都在自己的手臂之下。好小。钟扬看着娇小的谢林雯，在心里感叹，似乎自己一手就能把她拎起来。

“砰！”

一声响，玻璃实验器材砸在地上了。

两人同时抬头朝发出声响的地方看过去，只看到红着眼眶有些心虚的林茂茂。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它……”林茂茂摆着手往后退。

钟扬半张着嘴，看着林茂茂一言不发，然后忽地叹了一口气：“你说你能做好什么？”

林茂茂整个人都颤了颤，眼眶迅速地红了。

谢林雯在两人视线内站着，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和林茂茂站着不动的身影，只能认命地去履行自己打扫卫生的职责。可她刚提着扫帚走到玻璃碎片前，扫帚就被林茂茂夺了过去。

“我自己来，不要你帮！”

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觉得丢了面子，林茂茂把地面弄得稀里哗啦响，扫帚不断撞击桌椅，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谢林雯抽搐着嘴角，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还是忍不住说：“这里的卫生是归我打扫的。”言外之意即“你别自作多情，我不是在帮你”。

林茂茂一张小脸青了又白，咬着嘴唇含着委屈地看着谢林雯，最后悻悻地低头接着打扫。

谢林雯看着林茂茂的样子只能摇头，想要帮忙却又被钟扬叫住。

“你别管她，让她自己收拾。”钟扬这样说，严厉得像个真正的兄长。

可归置实验室的东西一直都是谢林雯的责任，倘若真的让她收拾，明天一早挨骂的也还是谢林雯。谢林雯这样想着，便撸起袖子开始归置被林茂茂折腾得不像样子的实验器材。她才拿着抹布准备挪开酒精灯擦桌子，林茂茂突然抓着扫帚冲过来，大声说：“我自己来，不要你管！”

林茂茂对钟扬的话是存着怨气的，怨气让她有些冲动，她本来只是想按住谢林雯的手，那横冲直撞的扫帚却直接一拐把酒精灯撞倒了。酒精灯燃着火光，是林茂茂无聊点来玩的。还燃着的酒精灯倾倒在桌上，瓶口大概是松了，液体酒精流到桌面上，火光也开始蔓延。

“啊！”林茂茂叫着跳开，“火啊！”

“林茂茂！”钟扬一声怒吼，然后冲过来检查情况。

谢林雯淡定地站在原地，把手里的湿抹布展开，铺在了火苗上，没几秒火就熄了。

“你没事吧？”钟扬抓着谢林雯问。

“这能有什么事。”谢林雯毫不在意，扶起酒精灯，盖上酒精灯帽，淡然得好像刚刚不过是一根火柴点燃，而不是一盏酒精灯。

被忽略的钟扬怒气飙升，转身对着林茂茂吼道：“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

谢林雯默默看着发生的一切，只见林茂茂咬着嘴唇越来越委屈，眼里的泪花打着转，紧紧盯着钟扬。谢林雯心想这要是自己，那些责骂的话就说不出口。

“钟扬哥哥……”林茂茂含着眼泪道。

钟扬还想严肃地说些什么，看到林茂茂这个样子，把重话吞回了肚子里，说：“你以后别过来了。”

“我……”林茂茂愤愤地看了看钟扬，又看了看谢林雯，重重地哼了一声，捂着嘴跑了。

剩下的谢林雯、钟扬大眼瞪小眼。钟扬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不好意思，她给你添乱了。”

谢林雯看了看一地狼藉，道：“是挺添乱的。”

钟扬说：“你以后别过来了。”但林茂茂并没有自此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只是不来集训班等他下课了，其他地方该出现的时候林茂茂总会出现在视线内。

这些东西谢林雯是不管的，她每天要排练圆舞，结束后还要和钟扬一起留下来加练探戈，晚上有集训，集训班结束还要补课，她太忙了，甚至忙得忘了今天星期几。

当她接到快递员的电话，从校门口传达室领了快递，才想起今天几月几号。3月27号，她的生日，一个每年这天必定会收获惊喜的日子。以前这一天都是由老谢帮她记着，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到了这一天就会给她一个惊喜。老谢已经走了，现在轮到林总来帮她记这一天了吗？

然而当她拆开快递，才发现这份礼物来自三年前。

这是一份来自过去的礼物，他们全家在西塘旅行时，老谢和林总偷偷给她买了礼物，借由“时间慢递”送到了三年后的谢林雯手里。一份来自过去的快递，经过三年的等待，从店主手里寄出，刚好在她生日这天送到她手上。

谢林雯抓着手里那个幼稚无比的旋转木马音乐盒，无声地哭了。虽然老谢离开了，但依旧没有食言，他还是在这一天给了谢林雯一个惊喜。谢林雯看着那张卡片，卡片上的字是两人写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拼成一份爱，上面写着“爸爸妈妈爱你”。

和着阳光的暖风轻轻拍打着谢林雯的背，像是给她抚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着爱她的人，让她眼眶湿润却也带着笑。

谢林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和林总的例行电话。

这天是星期天，回校的同学被自己的父母送回来，校门口、路上，似乎都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戏码。谢林雯抱着自己的生日礼物，带着微笑看他们，也看自己的手机。然而，总是莫名其妙打电话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的林总今天似乎很忙。手机今天沉默了很久，以至于谢林雯时不时想看看是不是静音了，是不是关机了，是不是停机了。

但都不是，它不响不过是因为没人打电话找她。

谢林雯恍惚地把钥匙往钥匙孔里插，插了两三下也没插进去，低头一看，钥匙孔居然长得不一样了。

“寝室的锁全都换了，你不知道吗？”

谢林雯回头，身后站着提着热水壶的林茂茂。

“你们寝室没人吗？叫人开门呀！”林茂茂见谢林雯站着不动，于是放下热水壶帮她敲门。

门里面有声响，却就是没人来开门。

又是这样的把戏。谢林雯摇了摇头，道：“别敲了，不会有人来开门的。”

“啊？为什么？”林茂茂一脸诧异，“她们没把新的钥匙给你吗？为什么不肯开门？”

“没有为什么。”谢林雯不想解释，只想离开。

林茂茂一把拽住她，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寝室又不是她们的，凭什么不让你进去！”说罢，林茂茂加重力气拍门。

然而回应林茂茂的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林茂茂气得一张脸通红，似乎人生里从未遇过这样的事。

谢林雯抱着自己的快递，看着林茂茂义愤填膺的脸，却觉得恍惚，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为她出头了。但她今天什么也不想追究，什么也不想计较，于是她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林茂茂问。

谢林雯难得地回答了她：“随便去哪儿，总之不在这儿。”

“你不会是想睡在外面吧？”林茂茂抓着她的胳膊不松手，表情关切地说，“现在晚上很冷的！”

那能怎么办？向老师告状？这些谢林雯可做不来。

“要不，你跟我回寝室吧？”林茂茂说着说着自己开心了起来，“我室友星期一才来学校的，晚上就我一个人睡寝室！你跟我回寝室吧，睡我的床！”

“为什么？”谢林雯愣怔地问。

“啊？”林茂茂愣了愣，笑着说，“我当你是朋友呀！”

朋友？谢林雯疑惑，自己和林茂茂算是朋友了吗？

笑着笑着，林茂茂又不好意思起来：“上次，对不起啊。那天我有点儿使小性子，我知道你是想帮我打扫。”

谢林雯还沉浸在林茂茂把自己当朋友的震惊中，听到林茂茂的话，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当时打扫那些玻璃碎片，真的是因为集训班一个学期的卫生全都被她承包，而不是想要帮助林茂茂。这件事像一个善意的谎言，林茂茂这样认为了，谢林雯怎么也不好开口拆穿。

“走吧，去我寝室睡吧，明天再找宿管配钥匙。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去外面也没地方睡啊。”林茂茂摇了摇谢林雯的手，撒娇一般，“还是你不把我当朋友？”

“啊？”谢林雯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经历过太多的“谁要和你做朋友”，却没遇上过“我把你当朋友”这样的状况。

女生之间是不是总有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多么投缘，也没有那么多一样的兴趣爱好，仅仅是因为对方把你当作很好的朋友，你也渐渐开始把对方当作很好的朋友。就像拿到了剧本的演员，配合演出尽力表演，一如这一刻惶惶不知所措的谢林雯半推半就地入了戏。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谢林雯不知道如何推拒林茂茂的好意，被林茂茂连推带拽弄进了寝室，睡在了林茂茂的床上。

很不一样。谢林雯对林茂茂的私人空间只有这一个念头。粉红色床单、被罩，堆成小山的玩偶，还有等人高的娃娃抱枕。这和谢林雯那个冰蓝色似乎不带生气的床完全不一样。

睡觉而已，不需要这样复杂吧？谢林雯这样想着，林茂茂却向她推销了各式抱枕，大的、小的、限量的、绝版的，无一例外都是别人送的。

气氛就像卧谈会，虽然是林茂茂兴奋异常地说，谢林雯隔很久才应一句“嗯”，但这些都不影响两个人的好心情。

谢林雯对这一切觉得新奇，当被林茂茂问到“所以，你和钟扬哥哥是朋友吗”时，谢林雯轻快地回答：“当然不是。”

自己和钟扬算朋友吗？那个睚眦必报的家伙，有时候小心眼一定要“报复”回来，有时候又很大方，莫名其妙。但应该算对手吧？谢林雯这样想着，嘴角竟浮上了一丝微笑。

“不是吗？”林茂茂转过来对着谢林雯，窗外若隐若现的光照在她脸上，一派纯良的样子，“我看钟扬哥哥和你好像很默契的样子呀！”

默契吗？谢林雯若有所思，如果说默契，似乎也有一点儿，也许是脑子都转得快，两人总是下一秒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不管是跳舞、补习，或者其他，都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林茂茂没有等到谢林雯的回答，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林雯，我好佩服你啊！”

谢林雯偏头，疑惑地看着她。

“你好厉害啊！”林茂茂眼神满是崇拜地说，“因为钟扬哥哥很厉害，他拿过很多奖，从小到大做什么都是毫不费力的样子……”

在林茂茂絮絮叨叨的时候，谢林雯却开始走神，并没有谁做任何事毫不费力吧？为什么都要把聪明人能做的事归咎于天赋呢？

“所以你可以和钟扬哥哥那么默契，你们能聊那些我听天书一样的东西，真的好厉害啊！”林茂茂总结道。

“有吗？”谢林雯不以为然，“没觉得。”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即发现林茂茂不高兴了。这并不难发现，因为林茂茂满脸都写着“你这样说，我要不高兴了”。可即便如此，谢林雯也不知道能做何种挽救。

好在林茂茂等了一会儿发现谢林雯没有反应，又自顾自地打开新的话题，虽然这些话题兜来兜去最终都会绕回钟扬身上。

“林雯，你不会喜欢钟扬哥哥吧？”

谢林雯知道女生之间会有一些“占山为王”的把戏，谁先说了喜欢，另一个碍于友谊都不可以再说自己也喜欢了。于是她反问：“你喜欢他？”

林茂茂带着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好巧啊，我也喜欢。”谢林雯语气平淡地回答，难得地想开一次玩笑。然而右侧床上的人却一直不言语，谢林雯回过头去，才发现林茂茂的眼里已经蓄满泪水。她难得地慌了，干巴巴地道：“我开玩笑的。”

林茂茂一听这话就哭了：“你……你吓死我了。”

“为什么？”谢林雯不解。

“你这么好看，又聪明……我虽然知道钟扬哥哥不会喜欢我，但如果你也喜欢他，那我肯定连一点点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茂茂哭得伤心，谢林雯却一本正经地道：“不可能，我长得好、智商高这是事实，这跟我喜不喜欢他、你有没有机会不形成逻辑关系。”

这种另类的安慰，似乎还真起了作用，林茂茂泪眼婆娑地问：“那你真的不会喜欢他吗？”

谢林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却知道林茂茂不需要自己回答“会”，于是她道：“不会。”这样的回答才止住了林茂茂的眼泪。

接下来又成了林茂茂的个人演说时间，谢林雯在昏昏欲睡中听了林茂茂那些“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就是想看看他”“干妈曾经开玩笑说过定娃娃亲”“可是他对别的女生更凶，其实我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吧”诸如此类的言论。一开始谢林雯还试图从理性的角度帮她分析，但她发现自己分析过后，林茂茂的脸就臭臭的，于是便停止了这一行为，打着瞌睡听着絮叨。

“叮咚！”

是短消息的声音。

谢林雯突然精神一振，这个时候发消息来的，还能是谁？肯定是林总以为自己睡了，不敢打电话才发消息的！谢林雯这样想着，拿出枕头边的手机查看消息。

时间是3月27日23：56，发来信息的是10086。

谢林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想装作不在意地把手机塞回去，却在最后一秒再度查看了通话记录和信息，什么也没有，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生日快乐，妈妈爱你”，只有一条生硬的、冷漠的“您本月已用流量……”。

手机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在手心，谢林雯想着林总，就想起了林总反复提到“妈妈想请你的朋友一起吃个饭”，她犹豫着，踌躇着，视线胶着在自己的“新朋友”身上。犹豫再三，谢林雯还是道：“茂茂，我妈圣诞节前后会回来，到时候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钟扬哥哥不许我去集训班……”

而这么巧，林茂茂的话也说到了一半，她皱了皱秀气的眉，似乎是不满意自己的话被打断，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钟扬哥哥不许我去集训班，我可以跟着你去吗？我保证不捣乱，就坐在边上看着，绝对不动任何东西！”

谢林雯看着她热切地盯着自己，不由自主地答道：“好啊。”

“真的？”林茂茂高兴了，“太谢谢你了，雯雯！对了，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有些话第一次说出来靠的是勇气，勇气耗尽了，便没了说第二次的胆量。谢林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睡觉吧。”

和林茂茂相处久了，谢林雯发现她有些话总会挂在嘴上，例如“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朋友啊”“是不是朋友，是朋友就陪我去”，虽然知道并不是总说“朋友”这两个字就一定是朋友，但林茂茂点点滴滴的记挂，总让谢林雯觉得暖暖的，因此也对她多了些包容。

于是一些这样的情形就不断上演了。

集训班上，冷着面孔的钟扬：“你怎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来……”

“我是找雯雯的！”林茂茂眼睛盯着钟扬，理直气壮。

又或者在排练室，钟扬和谢林雯被形体老师抓着当众检阅探戈之后，林茂茂就蹿了过来。

不耐烦的钟扬：“你怎么又……”

有些受伤却不甘示弱的林茂茂：“我是来找雯雯的！雯雯，我们去厕所！”说罢不容谢林雯反抗就把她拖走了。

自从这些情景上演之后，谢林雯无时无刻不遭受着钟扬愤懑的眼神攻击，最开始还觉得好玩，后来次数多了，渐渐地也觉得尴尬了。钟扬不喜欢林茂茂围着他转，林茂茂却一定要在他的四周转悠，这些谢林雯都无所谓。可林茂茂总要借着她的名义出现，谢林雯在面对林茂茂乞求的眼神时，还要承担着钟扬的埋怨，这怎么不尴尬？

“我告诉过你不要来集训班！”钟扬显然是火了，声音里的怒气显而易见。他冷声说完这句话后，狠狠地瞪视着谢林雯，仿佛将这一切都归咎在谢林雯身上。

谢林雯想，很快自己的名字就会出场了。

果不其然，林茂茂委屈而倔强地道：“我是来给雯雯送晚饭的！又不是……又不是来找你……”

说罢，林茂茂赌气般转身，离开钟扬所在的座位，来到谢林雯面前：“雯雯，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晚餐，有你喜欢的吞拿鱼三明治、大虾沙拉，还有热可可！”

她说完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谢林雯，像是在等着表扬。

谢林雯垂着眼睛，低声说：“谢谢。”不管尴尬不尴尬，林茂茂总会把细节做到极致。谢林雯只是在和林茂茂吃饭时吃过一次这些东西，但林茂茂都记住了，并且还会特意买来给她。谢林雯想人大概都喜欢记住别人对自己的好。

“好吃吗？”林茂茂问。

“嗯。”谢林雯看着林茂茂明亮的眼睛，又想起了林总的话，这一次不再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真真正正地想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自己的妈妈认识。犹豫再三，谢林雯十分诚恳地道：“茂茂，圣诞节前后我妈妈会回来，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吧？”

林茂茂“啊”了一声，低头翻找自己的书包，哼哼着说：“好呀，随便啊，到时候你叫我。”

“我妈妈虽然看起来很严肃，说话也有点儿难听，但其实很好相处……”谢林雯心底有些雀跃，这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次将自己的朋友带给家长看。

“哦哦，好啊，到时候再说吧。我还有点儿东西，干妈叫我拿给钟扬哥哥！”林茂茂也没等谢林雯说完，就自顾自地交代，然后转身离开了。

谢林雯抓着三明治，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你觉得这样也行？”

一个男生忽然坐上了谢林雯的桌子，他俯视谢林雯，接着问：“你应该清楚，她不是单纯和你做朋友吧？”资绪安冲钟扬和林茂茂所在的地方偏头。

谢林雯不喜欢资绪安谈论林茂茂时的语气，清楚是一回事，可这件事由别人语带嘲讽地说出来，是另一件事。但大概人都会有双重标准的毛病，谢林雯眉毛上挑，问：“那又怎样？”

资绪安大睁着桃花眼，难以置信：“她摆明了就是借着跟你玩的名义来接近钟扬，你是不是傻啊！”

谢林雯有谢林雯的骄傲，不是有人关切地问你，你就要将所有痛苦全都倾诉。谢林雯沉默着，找不到一个好的说辞来回答。

这时，集训班门外却出现了一张新面孔。

“你找谁？”有人问道。

“谢……谢林雯。”

谢林雯不知道一贯被称为独行侠的自己，怎么就有这么多人来找了。她抬头，姜小闵在门口站着。

“你来干吗？”说话的是林茂茂，口吻很是不客气。

姜小闵淡漠地看了她一眼，那冷冷的眸子直直地盯着谢林雯：“钥匙配好了，给你。”说完这句话，她掏出了钥匙，却并不走进教室，仿佛教室里的世界并不属于她。

“哼，我看是无事献殷勤。雯雯，你别理她，她和你那两个室友一样，都不是什么好……”林茂茂总觉得默不作声的姜小闵与那两人是一丘之貉，再不然也是个墙头草，明明谢林雯没有说过姜小闵什么，可林茂茂就是觉得她不好。

“林茂茂！”出声打断的是钟扬。

谢林雯心头一暖，她有些感谢钟扬制止林茂茂的行为。在她眼里，姜小闵虽然没有明着与那两人呛声，但私下里着实帮了自己不少，她不知道该如何调整林茂茂的认知，尤其在林茂茂眼里，非黑即白。

谢林雯走出去，接过姜小闵送过来的钥匙：“谢谢。”

“我最近要回家住几天，不能偷偷帮你开门了，所以……”姜小闵有些歉疚。

谢林雯点头道：“没关系，我明白的，谢谢了。”

“用得着要你偷偷开门吗，雯雯睡我那里挺好……”

资绪安有不同的意见，在后头嘲讽了林茂茂一句：“谢林雯又不是你们寝室的，总睡你们寝室，别人会有意见的。”

“谁有意见？就你小气，我们是朋友……”

林茂茂在后头嘟嘟囔囔，计较这个，介意那个。前边的谢林雯僵着脸，对着姜小闵想要开口说些表示歉意的话，却被姜小闵阻止了：“你不用说，我明白的。”姜小闵脸色淡然，似乎真的没有被林茂茂那些嘀嘀咕咕的言论所干扰。

谢林雯仔细地看了看姜小闵的脸，确认她没有要计较的意思时，心里松了一口气，转瞬又开始疑惑了，什么时候自己开始畏畏缩缩地担忧别人是不是会计较、会介意了呢？

姜小闵要离开时，忽然问了一句：“和你妈妈一起吃饭，时间定了吗？”

“啊，定了，平安夜的前一晚，在‘荣鼎升’。”谢林雯没想过自己和王思敏、梁珍闹僵了之后，姜小闵还会去。毕竟姜小闵习惯明哲保身，在王思敏对自己敌意那么大的情况下，她不可能站到王思敏的对立面。

“我以为……你不会去的。”谢林雯道。

姜小闵笑了，答：“本来是不会的，但想一想又觉得你说得对……”

“雯雯，雯雯！”林茂茂在教室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个劲地喊谢林雯，似乎她不过去就不罢休，“谢林雯！”

“什么？”谢林雯一时无法兼顾两边，头摆过去又摆过来。

姜小闵看出了她的窘况，于是道：“没什么，你进去吧，可能她找你有事。”

谢林雯匆匆与姜小闵道别，进教室问林茂茂出了什么事。

林茂茂见姜小闵走了，呵呵一笑，说：“刚刚有事，不过我现在忘了。”

谢林雯一口气憋在胸口，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觉得和姜小闵交流是一件十分累心的事。

当她视线乱扫时，只看见了不悦的钟扬以及幸灾乐祸的资绪安，也许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