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关于我不知道我爱你

飞驰的车子里，顾笙南紧皱着眉头一直看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霓虹灯。

今天，安正风要带她去参加安家家宴。

今天的顾笙南穿着墨绿色的小礼服，庄重典雅。微卷的长发散落在光裸的肩头，考究的老式项链垂在锁骨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珠光宝气的繁杂装饰。

无论笙南的身份有什么变化，她都不喜欢太过繁复的打扮。脖子上那条项链还是今天出门前安正风硬逼着她戴上的，说是专门给安家媳妇的，祖传的宝贝。

安正风坐在笙南身旁，始终无话。

石瑞安静地在前面开车，一时间车厢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安正风今天也穿得格外正式，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准确地披在身旁顾笙南的身上。

石瑞注意到他的动作，主动将车内的温度调高。

笙南抬手将衣服扯开送回去，冷淡地说道：“我不冷。”

顾笙南从得知要去安家老宅赴家宴起，就开始跟安正风怄气。他明明很早就答应了在契约婚姻中避免过多地将对方的生活牵扯进自己的生活，这件事在婚前契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而且是他自己拟定的，现在违约的却是他。

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安正风带着顾笙南也参加了不少宴会。如果是出于商业上的需要，那她作为安夫人陪同出席义不容辞。可是现在安正风连招呼都不打一下，突然要带她去安家老宅，去见安氏集团一族包括上上下下各系旁支的亲戚，她一点准备也没有，猝不及防。她气安正风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感受，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工具。

安正风何尝不知道这样突然的决定会令笙南生气，但就连他也是突然被告知家宴的事情。他本不想带笙南去安家老宅，安氏集团家族旁系分支关系复杂，自从他的父母死后，人人觊觎权势，想要踢开他独掌大权。此次忽然举办家宴，还点名要安正风携夫人一同出席，安正风猜也猜得到他们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是真的不想带着顾笙南去蹚这趟浑水。

此时车子已经缓缓驶入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庄园。

顾笙南紧紧攥着裙角的手透出她紧张的情绪，安正风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抚道：“别紧张。”

顾笙南不甘示弱，倔强地说道：“谁紧张了？你临时通知我来见你家人，我什么准备都没有。”

石瑞已经将车门打开，安正风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始终拉着笙南。二人一起下车。安正风望着面前灯火通明的大宅子，说道：“对于他们来说，你来了就是最好的准备。”

说罢，在石瑞的跟随下，笙南和安正风一同走进安宅。

大厅角落里飘出悠扬的钢琴曲，众人衣香鬓影。安正风和顾笙南走进来，瞬间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力，众人看似平静实则全都在留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就连顾笙南都注意到了异常，安正风却不以为然很是淡定，就像参加一场稀松平常的宴会一样，拉着顾笙南的手走进去。

大厅里的人，顾笙南从来没有见过。不过看上去这些人都带着极大的善意，包括那天她见过的许英菲，似乎都是一副很好接近的样子。然而，真正令人惊奇的是，她还看到了许娓。

许娓是生产部总经理，怎么会出现在安家的家宴上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许娓的缘故，笙南一整晚都不开心。但即使心里烦闷至极，她还要陪着安正风周旋在家宴上，和各位亲朋寒暄。终于得空休息一下喘口气，没有亲朋再围上来聊天，顾笙南马上跟安正风请了个假，跑到阳台上透气。

阳台上，隔着大大的落地窗，寂静的夜将大厅里的觥筹交错衬托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笙南看到安正风仍然在机械化地微笑着应付一个又一个举着酒杯前来寒暄的人。他的眼神依旧是没有焦点的，所以也无法摆脱周围的环境。

顾笙南看着他，无来由地一阵心疼。

正当顾笙南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时，阳台另一边，一个人端着酒杯缓缓地走了过来。笙南想走开，因为如果没有安正风的介绍，她不认识任何人，更无法与对方交流。况且安正风在进来之前告诫过她，不要单独同这里的任何人讲话。

笙南想离开，但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对方居然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顾笙南。”

这里的人都叫她安夫人，是谁，会直呼她的名字？

顾笙南转身，令她大吃一惊的是，来人居然是许娓。

许娓妆容精致，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淡定从容。尤其是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让笙南简直想一脚踩上去。她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顾笙南的倔劲儿一上来谁也拦不住，她反倒不打算离开了。

顾笙南潇洒地一撩长发，扯起嘴角给了她一个极其高傲的笑容。

“许总有什么事吗？”

许娓愣了一下，她可能也没有想到顾笙南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以为顾笙南会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小女人。

“今天是家宴，都是自家人，就不必叫我许总了。”

“哦？那许姐叫我有什么事吗？”

许娓噎住，脸色骤变。笙南咬重的字音在许娓听来格外刺耳。但是许娓怎么说也是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她很快掩饰好了不悦。

许娓对笙南说：“说起来我们早就认识呢。”

“当然，你是生产部的总经理，我的顶头上司。”

许娓笑得灿烂：“我不是指这个啦。我听苏城提到过你，我刚好跟他也蛮熟的。”

笙南如鲠在喉。许娓和苏城的事始终是她绕不过去的一个坎，扎在心上的一颗钉。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要隐忍。

笙南云淡风轻地说道：“哦，是吗？我和苏城是同级校友，许姐您这么爱提携我们晚辈，真是个好姐姐。”

许娓喜欢苏城，却从来没有和苏城挑破。他们之间的障碍除了一个顾笙南之外，还有就是她年纪比苏城大，很多次出去，别人都误认为他们是姐弟。顾笙南话里有话地点出来，让她心里极为不爽。

她强行压下怒气，用标准的笑容做盾牌以退为进，说道：“是啊，我不帮苏城又有谁帮他呢？你也知道，我一个生产部总经理，无论如何都跟人家大老板不一样。可是没办法呀，上边既然不肯捧，那就只有我自己来喽，谁让我爱才呢！”

“上边？”

许娓嘴角忍不住上扬，果然，顾笙南上钩了。

她故作可惜地说道：“对啊，安总不肯捧苏城，我又看他有才华，舍不得浪费了这样一个人才。”

许娓这话明显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明里暗里就是想告诉顾笙南，安正风根本没有帮助过苏城。

可是，安正风明明答应过会帮助苏城，并且这也是笙南留在他身边的条件。

许娓留心着笙南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心里忍不住畅快不已。

“哎呀，我是不是说错话啦？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主要是安总他的前女友就是做这一行的，那可是娱乐圈里出了名的女强人。人美艳绝伦，做事能力还强，更重要的是她对安正风可是有求必应的。”

许娓听似无意的一连串话，将想要透露给笙南的信息都尽数透露。

笙南从未听到安正风说起过这个前女友，许娓讲话三分真七分假，她不敢完全相信。再说，以安正风的条件，有前女友很正常，她又有什么立场来管这些？安正风就更加没必要跟自己讲了。

笙南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现在更差了。

顾笙南转身想要离开。许娓的话一句又一句就像一根根针扎入她的心脏，虽不致命，却在心脏深处隐隐作怪。就好像植入了一种慢性病毒，是一团始终笼罩在心头的乌云。

笙南一直不相信许娓说的任何话，可偏偏她讲的话都能戳到笙南的敏感点。为了避免再心烦，笙南觉得还是走为上策。与许娓比起来，大厅里需要应酬的安家人可爱得多。

许娓见笙南要走，连忙上前亲热地挽住笙南的胳膊。她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好心地建议：“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分儿上，我给你几句忠告，安家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许娓指了指室内一派灯火辉煌的景象，继续说，“你看这安家，表面上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族，可实际上这里面的关系堪比原始社会，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在利益面前，不分男女，没有友情、亲情，甚至是……”许娓故意凑近笙南的耳边，咬字清晰地说，“爱情。”

笙南一连后退几步，与许娓保持距离，偏过头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心里打鼓。许娓的话里隐含的意思与她无关，安正风与自己的婚姻是契约关系，自然是没有爱情的。

另一边，大厅里的安正风许久没有见到笙南回来，对于不停上来攀关系的陌生人也感到有些烦躁。他叫石瑞帮自己挡住这些无事搭讪的人，自己朝阳台的方向走去。

“恕我无意冒犯，我想顾小姐的身家背景还不足以配上安家。堂堂安氏集团的掌舵人肯屈尊娶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普通人？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灰姑娘的故事，王子只会选择白雪公主，而灰姑娘只能配穷小子。顾小姐是聪明人，要多为自己考虑才是。你手上有安正风需要的东西，所以被他选中，这是件幸事，要好好规划前程才对。”

许娓步步紧逼，看似为笙南着想，实则在暗示安正风之所以选择了顾笙南，都是因为有所图谋。而以顾笙南这样的背景，安正风是不屑于交往的。

此时，安正风推开阳台的玻璃门走过来，拐杖敲在瓷砖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许娓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顾笙南。

“笙南，你在吗？”安正风边走边问。

许娓颇有讽刺意味地看着笙南。笙南缓缓走向安正风，开口：“我有点冷了，我们进去吧。”

安正风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顾笙南肩上，笙南挽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娓站在原地，饶有兴味地看着离开的两个背影。

自那天从家宴回来后，安正风就发现笙南有些不对劲。比如，笙南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以往安正风讲一句话，笙南就要说两句顶回来。可是现在，她整日心事重重的，连安正风也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安正风隐约觉得是和那天许娓跟她的谈话有关。

没错，那天他其实知道许娓也在场，她一定跟笙南说了些什么。

可是安正风又不能直接问笙南，如果真的是跟自己有关，笙南想说的话早就开口了。去问许娓更是不可能的。其实安正风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他想了解一件事其实很容易，现在如此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也都是在顾虑笙南的感受。

安正风下楼的时候，笙南正坐在电视机前看一档综艺节目。据他所知，顾笙南从不看综艺节目，现在却聚精会神到连自己下来都不知道。安正风在顾笙南身旁坐下，仔细听着电视里的声音。

那是一档真人秀节目，每期除了固定的当红明星做主持人外，还会请来娱乐圈的新人。而这一期，来的新人就是苏城。安正风眼盲心不盲，况且他识人的本事极高，只要打过交道的人都能记在脑子里。

电视里，苏城一曲唱毕，最后获得了那一期节目评选出来的“最佳新力量”奖。本是个节目里杜撰出来的奖项，几乎人人有份，主持人却开玩笑说让苏城讲一下获奖感言，就像奥斯卡颁奖现场一样。苏城也不扭捏，为了综艺效果表现出极其夸张的样子，无比激动地对着镜头说：“首先，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养育了我。其次，感谢我的公司，没有我的公司，我苏城也不可能被大家认识。最后，还要感谢一个对我特别重要的人，她在我默默无闻的时候就开始支持我了。”

主持人开始鬼吼鬼叫地造势，为了突出最后一个人的重要性，导播不停地剪切众人紧张期待的表情，最后画面一直停留在苏城那张熟悉的面庞的特写上。

顾笙南心里承认自己紧张了。安正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笙南的紧张。

主持人卖关子地问：“那么最后一个人究竟是谁呢？”

周遭的空气好像静止了，顾笙南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椅子扶手。

苏城那张深情的脸以特写的方式显示在电视屏幕上，他说：“最后，我要特别感谢的人就是一直在我的背后支持我的朋友许娓。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她没有看不起我，一手发掘了我。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要特别感谢她。”

电视里传出嘈杂的欢呼声，笙南那一刻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随手关掉电视机，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

是啊，她在期待什么呢？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可她明明都见过了棺材，却仍不愿掉泪。刚刚那一刻，从苏城嘴里吐出“许娓”两个字的时刻，她好像被灌了整整一瓶醋，酸得眼眶胀痛。

默默无闻的时候就在支持了，呵呵。

顾笙南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要哭还是要笑。她和苏城在一起的四年里的一幕幕仍历历在目，难道他也瞎了吗？当真心付之一炬，哀莫大于心死。安正风眼盲，却比正常人还要精明。可有些人明明没有盲，却如瞎了一般。顾笙南到了此刻才明白，真正的盲，是视而不见。

顾笙南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一颗接一颗地从眼眶里滚落。她不想这个时候在人前流泪，更何况安正风就坐在自己身边。不过只要不发出声音，安正风就看不到她在做什么。

是吧，是这样吧，他一定不会发现的。

顾笙南坐在那里，盯着黑了的电视机屏幕无声地落泪。好几次抽泣和哽咽都被她生生地憋回去，她也不敢抽纸出来，怕声音惊动了一旁的安正风。

安正风坐了许久都没走，他何尝不知道顾笙南在做什么。自从他下来坐到顾笙南身边，她的一举一动他心里都一清二楚。此刻，她正可怜兮兮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敢出声，大哭发泄都如此隐忍。安正风的心里先是怒气翻涌，而后那怒气又被她无声的“沉默”化成了一滩水。

安正风坐过去，顾笙南吓了一跳。还未等到她做出反应，安正风直接把她搂过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顾笙南的鼻涕、眼泪尽数蹭到了安正风的胸前，但是安正风丝毫不在意，他直接用手抹去顾笙南脸上的鼻涕、眼泪。

笙南心惊，自己真是伤心过度，以为安正风是盲人，却忘了他是最灵敏的盲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哭吗？如果不是小学上过自然课，顾笙南几乎要以为人的身上不止脸上两只眼睛了。此刻靠在安正风怀里，她居然不想离开。似乎之前的波涛汹涌，在他面前都化成了风平浪静。似乎，她现在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依靠。可惜，就连这个依靠也太过奢侈，自己消费不起。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她就会永远失去这个依靠了吧？

是啊，她只是一个灰姑娘而已啊！

安正风忽然开口，却绅士地没有提刚才的事情，给笙南留足了面子。

“笙南，我想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笙南抬起头，有些好奇：“什么事？”

“我并没有叫人捧苏城。”

笙南愣住。

“我是答应过你，我也派了石瑞亲自去帮我办这件事。可是后来对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完成的要求，所以此事就搁浅了。再后来，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没有捧，自有人开始捧他。”

笙南听了安正风的话，并没有生气，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以你的手腕，只要不说，我就可能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安正风双手扶住笙南的肩，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想以我的诚恳，换你的信任，如何？”

那个眼神又一次出现了。笙南上次在书房里就看到过安正风这样锐利的眼神。这个眼神每次出现，都直击她的心底。这次再次出现，竟然是他如此认真的时候。笙南的头瞬间充血了三秒，她认识的安正风何时有过这样的时候？她的信任这么重要？

顾笙南在那锐利的眼神下无所遁形，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安正风松了口气，再一次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顾笙南仍然没有躲闪，而且这次她是十分清醒的。她太累了，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停靠。

其实她在意的问题另有其他，捧不捧苏城只是她想问的问题，她真正在意的是安正风过去的那段感情。

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还是要继续。顾笙南一如既往地上班、工作，做她的职场小菜鸟。

一大早她到了公司以后，主管看到她很惊讶。

“笙南，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我被解雇了？”

“你不是请假了吗？”

“啊？”

主管一脸好像看见精神病人的表情，端着咖啡走开。

笙南收到安正风发来的语音微信，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收听，安正风叫她马上去停车场。

三个小时后，她和安正风已经坐车出了A市，在通往H市的路上了。

顾笙南一身职业套装还没来得及换，就已经被“绑架”去度假了，为自己请假的还是自己的老板。顾笙南坐在车上一脸茫然，还没回过神来。

安正风说：“你的东西李嫂都已经打包放到车里了。H市临海，我带你去度假散心。”

笙南：“啊？”

安正风不耐烦地说道：“带薪休假。”

笙南更加迷茫：“啊？”

安正风皱眉：“啊什么啊！”

笙南难以置信地问：“安大老板，容我妄自揣测一下您的想法，您这是……搞浪漫吗？”

安正风的脸色显得很不自在，说：“顾笙南，你的话有点多。你要是不喜欢度假，我现在放你下车。”

顾笙南看了一眼周围，高速路上放她下车岂不是要从车窗往外扔？她咽了口唾沫，安正风这么腹黑肯定做得出来，还是闭嘴保平安的好。

H市其实也是顾笙南最喜欢的城市，可惜从来没有来过。如今能忙里偷闲来这里度假，真是身心畅快。

他们一行人在安正风的海边别墅安顿下来，石瑞帮忙搬运好随身行李后就离开了，所以这幢海边别墅只有她和安正风居住，连一个用人和保镖都没有。后来顾笙南才知道，就连他们那片海滩都是安氏集团的，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笙南和安正风开始过上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日子。每天笙南都牵着安正风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安正风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所以笙南始终一只手挑着海鲜、蔬菜等，另一只手拉着安正风。

晚上，笙南和安正风手拉着手走在海边。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他们索性坐在了海边。

面对着漆黑的夜色里不停翻涌的辽阔无边的大海，安正风忽然转过头看向顾笙南：“笙南，你怕吗？”

“怕什么？”顾笙南正抬头仰望天空，忽然被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看眼前的大海，白天碧海蓝天表面上一派光鲜，可到了晚上，黑夜中无数看不见的浪花在汹涌地翻腾，随时随地都能将人卷进去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笙南以为安正风在开玩笑，笑着说：“你不要说了，好好的大海被你说得这样吓人。”

安正风语气里丝毫没有玩笑成分，问：“你看过《老人与海》吗？现在有个同样想征服大海的‘老人’，你愿意陪伴他吗，即使前路波涛汹涌？”

笙南转头看安正风，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笙南手指天上的月亮说，“征服大海不必反抗波涛，与巨鲨搏斗，否则，就算你最后征服了大海，那你也只是成了黑暗里无数翻涌的浪花中的一朵。你看天上的月亮，它永远都宠辱不惊，有时离海很近，有时又很远，就算海水翻涌再剧烈，它只要投下清辉，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庸俗。你看不到月亮，我来当你的眼睛，讲给你听。”

安正风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笙南。”

沙滩上坐着的两个人对视，笙南此刻觉得安正风的眼睛比正常人的眼睛都要好看，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令人迷醉。

两个人越靠越近，气息扑打在对方的唇上。

忽然间，“丁零零”的声音响起。

二人如梦初醒，安正风尴尬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笙南羞红了脸，索性转过身去。

安正风走开去接电话了。

笙南看着天上的月亮，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刚刚为什么不拒绝。

安正风挂断电话走回来，脸色凝重。

笙南看他脸色不对，询问道：“怎么了？”

安正风说：“我们怕是要提前回去了。”

安氏集团旗下的护肤品产业出现了严重事故，安氏集团生产的面膜被经销商大量退回，理由是产品质量不过关。市场上已经有多人反映，用过安氏集团的面膜后，脸上开始起红疹，严重的已经到了进医院的地步。

这件事对于安氏集团来说影响极大，媒体也在跟进报道。有了传媒的加温，本来普通的事故上升到了整个企业面临的最大难题。自从安正风的父亲离开后，各系势力都在觊觎安氏集团这块大肥肉，原本的稳定早已不复存在，随随便便一个波澜就足以使整个安氏集团震动。如今出了这样的问题，安氏集团的企业形象被抹黑，股票狂跌是在所难免的。

顾笙南陪着安正风一路赶回A市，连家都来不及回，就直接去了公司。

公司门口，一大堆高层和媒体记者早已等在那里，旁边还有一群小员工围观。安正风的车子刚驶过来，就被一大群人蜂拥上来围住。

石瑞率先下车，公司里的保镖也出动过来开路。笙南跟着安正风下车，她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安正风习以为常倒是很淡定，所以她始终扯着安正风的衣角不肯放手。安正风贴心地牵起她的手。

八卦永远先于任何话题，媒体的注意力从面膜事件直接转换到了顾笙南的身份上来。公司的高层大多见过顾笙南，见怪不怪，只有少部分人心里诧异总裁竟然带来一个女人。

而外围的小员工们瞬间就议论开了，生产部的实习生竟然跟大老板在一起！而且大老板还牵着她的手！他们纷纷举起手机，抢着拍照，然后发到微博和公司内部论坛上。

短短的一段路，笙南和安正风走了十几分钟。

记者八卦地提问：“安总，请问您身边的是您的太太吗？”

安正风点头，毫不避讳：“是的，她是我的太太。”

记者又问：“您跟太太真恩爱。那么请问您太太知道此次面膜事件吗？你们打算如何解决这件事呢？您今天突然带太太来，是否是为了打感情牌博得大众同情呢？”

顾笙南在一旁听得快要气炸了，安正风反倒很镇定，说：“抱歉，我马上要开会，你们的问题可以在几天后的记者会上提。”

说完，他就带着顾笙南一起走进了安氏集团大楼。

安氏集团高层开了一场紧急会议，会议室内，众人唇枪舌剑，安正风只是冷静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顾笙南没有和安正风一起进会议室，她待在安正风的办公室里。她还是第一次来安正风的办公室，东瞧瞧、西看看，时间倒也过得算快。

安正风回来后，顾笙南连忙倒了杯水迎过去。

“怎么样？查出是什么问题了没？”

安正风松了松领带：“开个会而已，就是走形式，什么作用也起不到。”

“那怎么办？我刚刚看了一下微博，话题点击量都被推到第三了。”

安正风说：“这就是我说的黑暗里的波涛，不知何时就会打你个措手不及。你怕吗？”

顾笙南正色道：“目前为止，我还是跟你同进退的安夫人。”

安正风拉过顾笙南坐在自己腿上，把头深深埋进了她的颈窝，吓得顾笙南想马上推开他站起来。安正风的声音闷闷的，说：“别动，让我安静一会儿。”于是，顾笙南的斗志瞬间偃旗息鼓，没再挣扎。

笙南再次回去工作，一切都不一样了。

自从她进了公司大门开始，似乎有一百只眼睛在盯着她，甚至连扫地的阿姨都恨不得多路过她身边几次。同事们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她过去时又散了。所有人对她都友爱至极，甚至有些谄媚。就连平常没少骂她的主管，都对着她谄笑了一上午。

中午吃饭的时候，顾笙南没有出去。她趴在办公桌上玩手机，想打开微博看看面膜事件的进展如何，结果一不小心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她认出来那是自己那天从H市回来和安正风一起返回公司的照片。配图文字表达了知道老板的夫人一直就潜伏在自己身边的恐惧。那条微博转发量不算多，但也有一百多条，估计都是安氏集团的人。

笙南又点开公司内部论坛。果然，里面讨论开了，无外乎都是发现生产部小小的实习生竟然是安夫人的事。笙南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待不长了。她还有点可惜，毕竟自己在这个职位上真的学到了很多。

下班时间，笙南打算多留二十分钟把手头的报表核对完，反正安正风会等自己的。可是，整个生产部的人竟然没有一个离开的。

“你们不下班吗？”

“不下不下，我们还有工作没做完。”

“是啊，做不完就下班心里难受。”

笙南无奈地摇摇头，看来自己不走这群人也不会走了。她只得收拾好东西，先行离开了。

笙南走到前台，前台小姐主动问好、招待、端茶、倒水。她哭笑不得，她并没有想要停留啊。前台小姐殷勤地报告说总裁还没离开公司，应该还在办公室。笙南无语，是不是连安正风的吃喝拉撒都要告诉自己啊？

笙南反正也闲得无事，况且估计全公司的人都认识自己了，还不如上楼找安正风去。

安正风办公室内，石瑞一板一眼地报告自己的调查结果。

根据调查，这次面膜事件主要是由于生产部的疏忽造成的。由于顾笙南在生产部实习的关系，石瑞受安正风之命，对生产部总是投放过多注意力。石瑞发现，在面膜事件发生不久前，有一个生产部员工忽然辞职了。

石瑞通过特殊渠道弄到了这名员工的银行账号。他发现这名员工与许娓有来往，而且由来已久。

许娓……果然是许家人做的手脚。

“先生，我们怎么办？”石瑞问。

安正风摩挲着下巴，冷笑：“这件事情的后遗症我会想办法处理，至于背后操作人……石瑞，你把这些证据打包两份发给许娓和许英菲，什么都不用说。”

“是。”石瑞答道。

安正风花了半个月来处理这件事情，他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监督不力上，召开记者会诚挚道歉，并负责所有因面膜事件受到伤害的人的全部医疗费。

因为这件事情对新产品的销售有很大影响，笙南提议在大庭广众之下试用新产品，力证新产品没有异常。

第一批试用者就是笙南以及公司的女同事，然后渐渐地召集女市民试用。试用后，好评排山倒海般袭来。安正风又安排媒体将这件事情散播出去，慢慢地，面膜事件的负面新闻消散了。

那段日子安氏集团的所有人都很忙，在解决了这些事情之后，安正风给大家发了奖金。至此，公司所有员工都对安正风尊敬有加。

面对这样的结果，许英菲只能暗自不服气。

晚上，石瑞开车送安正风和顾笙南回家。车子驶出安氏集团的地下车库后，在街角转弯的地方，另一辆豪华的车子从一旁驶过。顾笙南坐在靠窗的位子，她刚好看向窗外。

那辆车子里的贵妇人摇下车窗，露出半张戴着墨镜的脸。

顾笙南的思绪有点恍惚，刚刚那个画面，她仿佛在哪里见过，可是想不起来了。直觉告诉她，这个画面很重要。一路上她都处于失神状态，一直在回想刚刚的画面究竟什么时候见过。

就在车子到了安宅，安正风叫她下车的时候，几张脸重合在一起。对了！想起来了！对！她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

满脸鲜血的安正风，戴着墨镜冷笑的许英菲，安正风躺在笙南的怀里，许英菲坐在车里露出半张脸，然后驱车离开。

对的，就是这样。

顾笙南忽然间豁然开朗，她当年在车祸现场看见的那张脸就是许英菲的脸！

几乎是第一时间，顾笙南就想把这件事告诉安正风。可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指控。跟了安正风也有一段时间了，她对这些弄权之术也稍有了解。如今安氏集团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许英菲掌握了一部分股权，如果此时她告诉了安正风，安正风一气之下与许英菲撕破脸皮，到时候岂不是帮了倒忙？她还不能判定这件事是否对安正风有利，所以自从回家一直到晚饭后，她都在考虑。

回家后，安正风照例在书房工作到很晚。顾笙南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浴室洗澡。顾笙南还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安正风。等她洗好澡出来的时候，安正风已经回来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一边擦拭头发，一边看着安正风摸索着走进浴室，心里很不是滋味。

深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安正风转身拥住她，问：“怎么了，失眠？”

顾笙南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安正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你说，我听着。”安正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像是刚睡醒。

“我忽然记起，当年在你车祸的现场，我看到了许英菲。”

笙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她已经纠结了一晚上了。

可是安正风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说：“知道了。”

“知道了？你怎么不惊讶？”

“我早猜到是她，只是苦于没有充足的证据。”

笙南忽然亢奋起来，说：“我就是证据啊！我是目击证人！”

安正风笑了，笙南能感受到他的胸腔在震动。

“不用你，我自能想到办法扳倒她，睡吧。”

顾笙南激动地问：“为什么不用我？你信不过我？”

安正风将笙南挣扎出被子的手脚重新放回去，耐心地解释道：“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许英菲对我都下得去手，更何况是你？要是她知道了你是那件事的目击证人，你想她会怎么做？”

“我不怕！”笙南勇敢地说。她现在可是热血沸腾，她不怕。

“我怕。”安正风说道。

这两个字好像有魔力，在午夜这样一个暧昧的时间里，生生地撞进了顾笙南的心里。

“等一切事情都了结了，一切随你，你要走要留，我都不强求。现在太危险了，你乖乖留在我身边。好了，快睡吧。”

说完，安正风不再说话。

黑暗中，笙南睁着大大的眼睛。对于以前的她来说，自由地离开是她最迫切想要的东西。可是现在，她似乎不太想离开了。她想要陪在安正风的身边。可是这些想法，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

“喂，安正风？”

顾笙南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复。

安正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