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2

坐在散发着浓浓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我静静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悠冉。

她已经昏迷了三天。

医生说她原本身体素质就不好，后脑遭受了强烈撞击以后，可能伤及了中枢神经，如果这两天再不醒来，以后可能就会成为植物人了。

悠冉的家人痛苦地等待两天后，身体熬不住，已经被医生劝回去休息了。

而天如意释放了一个小魔法，让医院的人以为我们是悠冉的好朋友，才让我们在病房里陪着她。

天如意固执地坐在病床旁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悠冉苍白的脸颊。

“悠冉，不要再睡了，来陪陪我，不要睡了啊……”

我见过这只妖精优雅的模样、阴狠的模样、孤注一掷的模样、固执的模样，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无助悲伤的样子。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天如意明明是那么的在乎悠冉，他应该是世界上最不愿意悠冉受伤害的人啊！

而且，已经整整三天了，天如意一直握着悠冉的手，持续地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

虽然妖精好像不需要进食和休息，但是，凛说，天如意在耗费自己的能量维持着悠冉的生命。

悠冉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表面上看起来完好无缺，实际上脆弱得就像一个精美的瓷娃娃，稍不注意就破碎了。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凛沉默了很久，才对病床边木然如雕塑的天如意说道，“你让你的持有者身体变得虚弱，禁锢他们，让他们足不出户，但是你可考虑过他们的身体这么虚弱，根本经受不了任何伤害？一个不慎，你就会失去他们。”

万念俱灰的天如意，此时对我们放下了敌意，他现在只忙着悲伤，他的后悔表现得那么明白，让我禁不住反思，是不是我和凛做得太过分了。

虽然他对悠冉做的一些事情很不对，比如独占悠冉，为了自己的私心，让悠冉的身体变得极度虚弱，不让悠冉出门，不让悠冉认识外面的人……

虽然那份感情太过自私霸道，但他是真真切切在意着悠冉的。

如果他耗费自己珍贵的能量维持悠冉的生命还不算爱，那什么才算爱呢？

可这种强制自私的爱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我现在完全问不出口，我怎么能在一个满心担忧的妖精心里再撕裂一个伤口呢？

天如意低下头吻了吻悠冉的额头，然后直起身淡淡地看了一眼我和凛。

“原本，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我实在是太寂寞了……”

天如意缓缓转头看向窗外，现在是正午时刻。窗外阳光明媚，但温暖的阳光无法温暖病房里的温度。

天如意的视线像是穿越了厚重的历史，看向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生于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有意识时便是士大夫腰间的玉佩。那时候我的灵气太过稀薄，一般人是看不到我的。只有日日接触，久而久之，佩戴我的人才可能看到我，按理来说，能看到我的，都是我的有缘人。然而，从一开始，我就被主人视为惧怕的异类——只因为我是生于玉中的妖精，非人。

“但倘若一直是这样便也罢了。上天弄人，每当我失望甚至绝望到放弃与人接触的时候，就会有一个人接纳我、倚重我。我以为我能一直陪伴着他们——我的要求很低，我只是依恋人的温度。可是……人的情感是多么善变啊……还记得多年以前，我的第三位主人，他视我为伙伴，我教他四书五经，教他琴棋书画，然而，随着他长大，我们之间珍贵的友情也变得越来越淡，他更愿意跟他的同类谈笑接触，而不是我这个非人异类；我质问主人为何冷落我，却被他冷酷封入玉匣，再不见天日……

“你们懂什么呢？我是妖精，与人类是不同的，可我也有感情，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死物。我只想要一个真心以待的友人、亲人，可是这个心愿是如此的奢侈。就算我拼尽全力，我也没有办法拥有一份待我以诚挚的情谊。我对人类失望透了……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辗转沉寂几世的我遇到了悠冉。小小的、可爱的、全心全意信任着我、依赖着我的悠冉。她天生失明，看不见我，也就察觉不了我与人的不同，而我也懂得如何隐瞒自己的异类身份，只要我小心翼翼地保住秘密，只要我让她一直活在我为她营造的安全世界，她就会一直陪伴我，爱我，直到永远……”

“你这等于是欺骗。天如意，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了拥有永久的信赖的陪伴和爱，你欺骗了悠冉，你禁锢了她……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悠冉没有健康的身体，不能和同龄人做朋友，她开不开心？”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

天如意听我这样说，浑身立刻绷紧起来，眼睛里也逐渐布满了红色血丝：“悠冉喜欢我！她需要我！她不会讨厌和我在一起的！”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我犹豫了一会儿，望了一眼病床上昏迷的悠冉，才斟酌着语言说：“一个人的人生应该有亲情、友情，也有爱情。你让悠冉变成这样，让她的父母因为担心传染病毒给她而疏远她，你让她失去了亲情；你将悠冉囚禁在花园里，不允许人靠近，让她没有办法交朋友，她就无法感受到友情。你是给了她珍贵的爱和守护，可你也剥夺了她应该得到的亲情和友情。也许悠冉没有把她心里的难过表现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难过啊？”

“难过？”天如意喃喃着，眼中的光彩一点点褪去，“是啊……我的悠冉会很难过，当她知道你不愿意和她做朋友的时候……”

喂！谁不愿意和悠冉做朋友啊！你这个始作俑者！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我却不敢这样说。

谁知道前科累累的天如意会不会突然又发狂呢？

天如意低头看着悠冉像是睡过去一般恬静的脸，除了有一点儿苍白，悠冉一点儿也不像几天前才受过重伤的人。

“悠冉，是不是……我真的错了？”

他定定地看着沉睡的女孩，温柔的吻一个接着一个落在她冰凉的额头。

犹如困兽一般的妖精，再也没有了以往的优雅。

天如意像是要把悠冉的面容刻入自己的记忆一般，静静地注视了她片刻。

然后，他突然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凛：“能帮帮我吗？”

凛和我一起不解地看向他。

“我想，把我所有的能量都注入悠冉的体内，说不定不仅能让她醒来，还能治好她的眼睛。”

天如意似乎已经做出了重大的决定，微微蹙眉片刻后，淡淡地望着我们说。

“你疯了！”凛皱起眉头，“失去了能量，你就会变成一块普通的玉，再也不能陪在李悠冉身边了。”

天如意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痛苦起来。

如果他坚持陪在悠冉身边，悠冉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如果他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让悠冉苏醒，并且恢复健康，那么他便再也无法陪在悠冉身旁。

如此两难的选择，让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天如意定定地看着悠冉，他的眼神温柔和绝望，像是回到了记忆中的某一刻：“第一次遇到悠冉的时候，我已经沉睡了很久，久到这世界早已沧海桑田，我也不愿意再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人类身上。她那时候的身体很不好，不能外出，只好日日跟我说话，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她很可爱……她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她有着这世上最纯净的心灵。后来，我见她总是一个人，实在过得太可怜，便会偶尔化成人形，在用人不在的时候照顾她。她也不奇怪，还对我亲近。时间久了，我早就已经分不清是我在照顾她，还是她在安抚我心里的孤寂。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表白……我第一回感受到这样的感情，不是主人和玉佩、也不是亦师亦友的朋友，有的只是相互珍惜的诚挚。到现在，离不开悠冉的是我，失去她，我早已不知该如何生活。而悠冉，我相信她会坚强的，即使我离开了，她会很快振作起来，忘记我，就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她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被更值得她喜欢的人珍惜……”

他说得有点儿悲戚，凛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你要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不应该把她囚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面。”

天如意也不反驳，反而自嘲地笑了：“是呢，我做错了。因为太害怕失去她，怕她跟外面接触多，察觉我是妖精而不是人类，从而惧怕我，离开我……是我太自私，太害怕失去她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凛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的松动。

“我已经决定了。”天如意的眼中带着解脱一般的释然，“比起看着她毫无知觉地躺在这里，我宁愿变回普通的玉，让她醒过来，让她的眼睛复明。我爱她，所以，希望她以后健康快乐。”

在天如意的坚持之下，凛只好将一圈红色的绳子系在了天如意和悠冉手上。

“你要想清楚，你以后可能再也无法凝结成人身了。”凛一反常态地劝说着他。

“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封印我吗？”天如意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儒雅俊美，让人如沐春风。

凛沉默了一会儿，冷哼道：“我没空去封印那些赶着送死的妖精。”

天如意不再理我们，他温柔地注视着悠冉，乳白色的气体化成了厚重的烟雾，从天如意身上散发出来，再凝结成一股，顺着红绳渗入了悠冉的身体里。

“其实，我早该这样做了，我只是怕你看得见之后，明白我的身份，会疏远我，不再做一心喜欢着我的悠冉……”

“如果你能看得见，你还会像以前你说过的那样，‘无论如意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喜欢你’吗？”

“悠冉，悠冉，好想让你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天如意的眼睛逐渐湿润了，浓烈的白色雾气笼罩在悠冉身边，悠冉的身体朦朦胧胧，看起来就像等待王子来吻醒的公主。

悠冉脸上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转好，但天如意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几乎白成了一张被漂白的纸。

我是那么希望悠冉能快点儿醒过来，能重新见到光明，起码能看一眼快要消失的天如意。

相爱不相识的痛苦，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滴答滴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天如意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如意轻声说笑着：“悠冉，快睁开眼睛吧，你不是一直都想看到我的样貌吗？”

他俯身而去，将吻轻轻地印在悠冉的额头、脸颊：“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不管你还能不能看到我……”

“我爱你，悠冉。”

……

看到这一幕，我也忍不住想要去阻止。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

妖精又怎么了？妖精就不能得到真挚的爱吗？

这太不公平了！

可是，凛拉住了我。

“你放开我！”我奋力挣扎。

凛直接将我圈在他怀里：“你给我冷静！这是目前唯一能治好李悠冉的办法！她的身体太虚弱了！这样继续昏迷下去，会支撑不住！”

“可是！可是悠冉起来看不到天如意的话，她会难过的！”头被凛压在他怀里，属于凛的气息钻入了我的鼻腔，让我暂时冷静了下来。

“那么……”凛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你就祈祷李悠冉能在他消失之前醒过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凛手上的力度放松了，我连忙探头一看，发现天如意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透明。

“悠冉，不要害怕，我永远陪着你……”

床上躺着的女孩的睫毛似乎颤抖了一下。

“悠冉要醒了！”我激动地推开凛扑了过去。

悠冉！你快醒醒！

天如意也显然注意到了悠冉的反应，他露出一抹笑容，是那么不舍……

一股不好的预感突然从心底萌生。

床上的女孩睫毛颤抖着，慢慢睁开了双眼。

她似乎很不习惯射入眼内的光线，先是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然后疑惑又迷糊地眨了眨，接着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太好了！天如意！悠冉醒了！”我庆幸地看向天如意，却发现天如意原本坐着的地方空无一人。

悠冉似乎有所察觉，她浑身一震，缓缓地转头看向我目光所指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最爱她的那只妖精，在她睁开眼的前一秒，消失在了空气里。

怎么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我突然觉得好心痛，天如意消失了，就在悠冉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

悠冉突然把圈着红绳的手举到了自己眼前，一块温润的玉佩正被她牢牢抓在手中。

“悠冉……”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

可是，我还来不及开口，女孩的眼角边溢出了晶莹的泪水。

她紧紧地抓着玉佩，定定地看向天如意消失的地方。

“傻瓜……笨蛋……你以为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不知道吗……”

“我触摸过你，察觉到你穿的衣服总是与众不同，又能在我需要的时候立即出现……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偷偷地问过女佣，他们都说从来不认识一个叫天如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了啊……”

“我原本在想，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其实也很好，但是……但是……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轻触在唇边，低声叫出了“如意”两个字。

“我都知道的，我虽然人在昏迷，可我能听到身边的声音……”女孩轻声说着，像是害怕打扰了正在沉睡的妖精，“比起失去如意，我宁可永远看不见……我也爱你啊……你听到了吗……傻瓜……”

悠冉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扑倒在病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向来安安静静的女孩，哭起来撕心裂肺。

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是相爱的，自始至终。

被辜负了千年的妖精天如意，终于得到了最值得的一份爱，可是，这个时候，为了心爱的女孩，他奉献了自己，消失了。

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结局，很不喜欢。

尾声

从医院出来，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低沉。

而身边的凛也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让我有些好奇起来。

我问道：“你不是要封印他吗？”

凛像看白痴一样给了我一个冰冷的白眼：“你傻啊，我不是说了吗？我才没有闲情去收拾连求生欲都没有的妖精呢！”

当然，我是不会相信他这个说辞的。

在我们告别之前，悠冉表示她会一直随身携带着代表着天如意的玉佩，不会让他孤单寂寞。

就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凛突然告诉悠冉，天如意只是能量耗尽陷入了沉睡，只要持有者每天佩戴，用真心温养，他还是可以重新凝聚出形体的。

看到悠冉惊喜的神情，我心里的石头终于稍微放下了。

也许结局并没有那么糟糕，这个故事还能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然后，凛看起来也似乎变得顺眼了呢。

不过，既然凛不愿意说原因，那么我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就这样好了。

“妖精没有什么不好，有些人类还不如妖精呢。”就在我放弃拷问凛的时候，他突然说道，“我之所以要干涉他们两个，是因为天如意对待感情的方式太过于极端，长此以往，一定会酝酿出更大的悲剧吧……好了，各回各家吧！”

看着凛逃也似的离去的背影，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不到这家伙也会害羞呢，耳朵都红啦！

不过，凛看得好长远，原来他只是在担心他们两个吗？

这样的凛，好像有点儿可爱呢。

等到凛的背影看不到了，我才想起我还没有向他要过他的联系方式。

完了完了！我还得跟店长汇报“送比萨事件”的结果啊！

我可怜的薪水！

“凛！等等我！”我飞快地朝着凛消失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