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夜无眠，第二天是期末考试的复习时间，班里的大多数人都在教室里奋笔疾书，毕竟是大考，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在复习，只有我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桌上。昨天晚上方阿姨没有怎么为难我，只是让我星期六去她家里吃饭。

柳婷转身问我：“小薇，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转着笔，实话实说。

目光闪烁了一下，柳婷小心翼翼地说：“之前我就担心你和程真，要知道，我姑姑很早以前就打算让程真高中一毕业就去国外念书，我姑姑是绝对不允许他发生早恋这种事的。”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事到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刚刚坚定下来的心，怎么又开始摇摆起来，我有些懊恼。

星期六，我把寝室打扫了一遍，又把老师发的一整套卷子做完，才拖拖拉拉地换了衣服动身去程家。从学校一出来，我就看见程真站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身边停放着一辆自行车。

“程真！”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心，几乎是飞奔着赶过去。

“你这样不看车就冲过来，多危险！”程真皱着眉头，用手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你怎么过来了？”我揉了揉额头，瞪了他一眼。

程真笑了笑，很愉悦地说：“接你回家呀。”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他又说，“上来，我载你去。”

我看着那辆自行车，犹豫了一下说：“不如你推着车，我陪你走回去。”

“上来，”程真一把就把我拉到面前，“别逼我抱你上去。”看见来往的行人这么多，我赶紧推开他。

“我自己跳上去就好了，到你们家前的一个路口，记得把我放下来。”

“啰嗦。”程真嘟哝了一声。

一路上，程真把车蹬得飞快，风从耳边刮过。我双手环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他的后背上说：“你慢点！”万一摔下去，我可成了垫背的。

程真听完，轻轻地笑着，突然松开扶着车把的一只手，我吓得尖叫起来。

接着，他回头问我：“小薇，好不好玩？”少年说着这些话时，眼里闪着璀璨的光。

他的眸光掠过我的脸，我几乎能听到自己不规律的心跳声。

“有什么好玩的，又不是过山车！”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

“没意思，你都不抱我。”他说。

我低下头，脸涨得通红。

车骑到路口的时候，我就拽着程真说：“到路口了，放我下来，停车。”

“你怎么胆子这么小。”程真放慢了车速。这时候从我们身边驶过去一辆红色的奥迪汽车，车开到我们前面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车窗打下来，方阿姨探出头，看了我们一眼，说：“真是你们呀。”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知道方阿姨是什么时候看见我们的，我和程真现在的样子确实有些暧昧。

方阿姨看了一眼程真的车说：“怎么想起骑车了？”

程真说：“哦，是我同学的车，借过来玩一下。”

“真是胡闹，刚刚松开把手那种危险动作以后别再做了！”方阿姨又朝我招手说，“小薇，坐我的车回去。”

“妈，你不相信我的技术吗？”

“别胡闹！赶紧把车还回去。小薇，你先上车，我们去家里等他。”

“好。”

我上了车，方阿姨问：“你和程真一起回来的？”

我点点头：“我过来的时候，正好遇见程真。”

“哦，”方阿姨开着车说，“小薇，你离开G市有七年了吧。”

“好像是的。”我有些不安地回答。

“我记得以前你和程真的关系很不好，没想到现在……这样……亲密……”方阿姨像是思索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词来形容我和程真的关系。

车里面空调的温度开得有些高，我的手心不停地冒着汗。我把视线移到车窗外，敷衍着说：“还好吧。”

方阿姨接着说：“程真比你年纪小，他不懂事，但是你不同，你从小就特别乖巧。我希望你这个做姐姐的能多提醒他，这个时期最重要的还是学习。”

我的心里一紧，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生怕我和程真的事被发现，心虚地低下头答应：“嗯。”

方阿姨见我答应下来，没有再讲什么，车里面的气氛变得沉闷而压抑。好在这一段路不算太远，到了白色的别墅前，等方阿姨把车停好，我和她一起往屋里走。

方阿姨吩咐保姆把菜端上桌，我洗好手坐在餐桌前，看着餐桌上丰盛的菜肴，我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这时候骑车落在后面的程真也回来了，他洗了手就在我的身边坐下来。

“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弄这么多菜，我们几个人哪里吃得完。”

方阿姨说：“婷婷说你瘦了一大圈，我特意多煮了些你喜欢吃的菜，小薇，你也多吃一点。”

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程真确实是瘦了很多，而我就是害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程真是很会说话的，有他参与就绝对不会冷场。吃饭的时候，他就把方阿姨哄得笑个不停。

方阿姨一边吃饭一边笑着说：“儿子，你过来，坐到妈这边儿来。”

程真一愣马上说：“吃得好好的，换什么位置。”

方阿姨的脸色微微一沉，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过来，你都多久没陪我吃过饭了。”

程真看了我一眼，只好坐到方阿姨身边去了。然后，我们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着他们两母子说着话，我完全插不进去，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盼望着快点吃完饭，早点回学校算了。

可是吃完饭，天都黑下来了，方阿姨看上去心情不错，留我在这里住下来。我正想找个借口推托，程真却对我使了个眼色：“现在回学校的末班车

都没有了，你怎么回去？”

“我打车好了。”

“这边打车不方便。”

“我明天还有课。”

“赶明天的早班车又不是来不及。”

我们正争执不下，这时，方阿姨去客厅接电话，程真趁机问我：“我妈妈有那么可怕吗？还是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我咬着嘴唇说：“程真，我昨天晚上发给你的短信被你妈妈看到了。”

程真一愣，沉默了一下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不会变的。”

我摇摇头：“未必，你妈妈肯定不会答应我们……”

程真打断我，用力捏紧我的手：“小薇，不要说了，跟我在一起，”他低声说，“不要再犹豫了，好不好？”

好不好？他央求着我，那个傲气逼人的男生居然用这样的语气求我。我要怎么办？到底要用怎样的勇气去面对这颗真心？

我抬起头，冲着他微微一笑。

这时，方阿姨接完了电话走回来，我吓了一跳，迅速抽回手，程真顺势把手插进裤口袋里。

方阿姨走过来，拍板说：“不早了，小薇你就在这儿住一晚，明天我再送你回学校。”

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一声，赶紧上楼，也不敢再看方阿姨的脸。我的手有些抖，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洗完澡，我从浴室里面出来，恰好碰见程真。

我穿着方阿姨准备好的卡通睡衣，在这样的情景下碰面，一时之间我有些尴尬，咬了咬嘴唇对程真说：“我洗完了，你进去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程真一把拉住我的手，很紧，我挣脱不开。

我心惊地看了看四周，害怕方阿姨又突然从哪个地方出来。黑夜茫茫，只有过道的一点橘色灯光，柔和地照在我们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被看见了多不好。”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程真握住我的手，我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恍若梦境，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

程真看着我，自言自语似的问：“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和你无所顾忌地在一起？”

我呆呆地看着他，舍不得移开视线，但是想说的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傻傻地问了一句：“你小时候为什么那么喜欢欺负我？”

程真笑道：“不知道啊，因为你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所以我才想欺负你吧，不过你那时候真是笨啊，总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小时候是，现在还是。”

“是啊，所以，我很容易就被骗了。”

小时候的我虽然单纯却愿意相信别人，而现在的我，变得不坚强，不积极，不善于表达，常常会不知所措。我忽然觉得很难过，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悲伤，程真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所以，你才会遇到我，让我来解救你。”

他笑起来，眉眼中一片温柔，那个曾经冷漠疏远的少年，越来越多地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美好的笑容。

心下一动，我伸出自己的手，然后缓缓地抱住了程真，很快我就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还有真实的心跳，我轻轻地说道：“程真，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感受，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程真叹了口气，看着我此刻放空的眼神，抽出两条手臂回抱我，擦过我细细茸茸的碎发，柔柔地吻在我的唇边……

他轻声低语着：“不是梦，怎么可能会是梦。”

微风卷起窗帘的一角，夜色的柔光偷偷溜进来，照在拥吻的我们的身上，白白的月光碎了一地。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坐上了云霄飞车，从轨道的低处飘然而起，可是程真手心的温度，那么清晰地传过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四周安静极了，静到可以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就像在耳边，我快速推开程真。

方阿姨出现在楼梯口，看着我们两个人，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马上就睡了，我准备洗澡。”

方阿姨神色疲倦地说：“哦，洗完快点去睡觉。”

我答应了一声赶紧上楼，根本不敢看方阿姨的脸，双腿软绵绵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回到房间，我靠着门，脑海里一片茫然，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思维飘散到半空中，刚刚那种既甜蜜又恐惧的感觉慢慢升腾起来。

我仿佛等待了很久，找寻了很久，今天终于找到那个能将彼此一点一滴都渗透到对方生命当中的人。

早上方阿姨起得很早，也不怎么说话，吃了早饭就站起来问我：“小薇，你是几点的课？”

“八点。”

“嗯，还早，我送你去学校，程真你自己打车去学校。”

程真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答应说：“好。”

车在过桥的大道上直行，方阿姨把车开到市区的时候，突然靠边停下来。太阳透过云层露出半边脸，阳光一点点地照耀下来。

方阿姨对我说：“小薇，我觉得程真这孩子最近很不对劲，他们老师说他这段时间经常偷偷溜出学校。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什么都不讲。”

我咬着嘴唇，一直不说话，从坐进车子里面开始，我就觉得心里发慌，此刻更是连开口讲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方阿姨看我一眼，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程真向来任性，年纪又小，又在叛逆期，正是需要人好好引导的时候。小薇你是姐姐，从小你就很懂事，所以我希望你能劝劝他，要好好学习，不要分心。”方阿姨故意加重了“你是姐姐”这几个字，她好像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将一切事情都交给我来解决。

我低着头，轻声说：“方阿姨，程真其实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我相信他很清楚自己在做的事情。”

方阿姨怔怔地看了我半天，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她的语气加重了些，说：“我以为你是一个明事理的孩子。程真不成熟，对你有些迷恋也说得过去，但是，怎么连你都这么不懂事呢？”

犹如当头棒喝，方阿姨的话让我无地自容，心情灰暗到了极点。我避开方阿姨的目光，咬着牙说：“阿姨，我和程真……我们是认真的。”

方阿姨顿住，似乎是遭受了无比巨大的打击，怔怔地看了我很久，吸了口气说：“你们真的在一起了？怎么会，你们怎么会……不行，你和程真绝对不能在一起，绝对不能！”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可是只要想到程真，想到他专注的眼神，想到他温柔的唇，想到自己在他面前每一次的怦然心动，一瞬间，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很认真地说：“方阿姨，我会劝程真认真读书，也不会打扰他的学习。您说什么都可以，但我是绝对不会和他分开的。”

方阿姨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她盯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们现在在做什么！你们……”她想说什么，又没有继续说下去，情绪变得焦躁起来，“小薇，你要是真的为程真好，就离开他，忘了这些事情，让他过正常的日子。”

我们这样难道就不正常吗？我拽紧了拳头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方阿姨，车内的空气变得沉闷而压抑，仿佛随时都会令人窒息。

我不知道为什么方阿姨从小就不喜欢我。小的时候只要我做噩梦被吓醒，嘴里嚷着“妈妈，妈妈”，程叔叔就会抱着我，嘴里呢喃安慰着，“小薇乖，小薇最勇敢了，叔叔在这里，什么都不怕。”就这样哄着我睡着。

只是每次程叔叔哄我后，方阿姨脸色就很不好，有时候还会和程叔叔吵一架。敏感的我很快就发现，渐渐地，即使是有委屈也不敢让程叔叔知道，总是一个人找地方躲起来哭。嗓子哭哑了，天也黑下来，每次第一个找到我的人都是程真，他也不问我为什么哭，凑近我，用力捏一下我的脸，然后拉

着我回去。

我的思绪渐渐陷入回忆里，我狠狠咬了咬嘴唇，抬起头说：“除非程真亲口跟我说，否则我不会先离开他。”

方阿姨有些惊骇地瞪着我说：“程真是我儿子，我自己的儿子我不明白吗？他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冲动……”

我有些发颤，不停地摇头说：“不是像方阿姨说的这样。”程真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是温暖的笑意，他握着我的手，从身后把我一点点圈进他的怀里……动作是那样的细致和温柔，怎么会是一时冲动？

心里一痛，我脱口而出：“我……我是绝对不会跟程真分开的。”

方阿姨瞪大眼睛，极力压制着怒气，声音发颤：“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你……你知不知道，你和程真有可能是亲姐弟！”

我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来，一时没转过弯来，木讷地抬头问：“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方阿姨精疲力尽地往后背一靠，闭上眼睛，一脸难以启齿的样子，犹豫片刻，才下了决心说：“算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你妈妈……其实很久以前和你程叔叔在一起过，只是后来因为很多原因分开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方阿姨，原来我一直以为程叔叔只是妈妈的一个普通朋友，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竟然有过这样的过去。极力让自己平静了一下，我反驳道：“就算在一起过，那也不能说明我和程真就是亲姐弟！”

方阿姨说：“小薇，那时候你妈妈刚出了车祸去世，你程叔叔就把你带回来住，你和你妈妈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我不同意你住在我家，那时候你爸

爸在外地，我执意要把你送到你爸爸那边去，可是不管我怎么反对，你程叔叔都要留下你，甚至对你比对程真还用心。”

方阿姨的话勾起我伤感的回忆，当时我刚失去妈妈，胆子又小，见到方阿姨有些怕，懦懦地躲在程叔叔后面，看到方阿姨和程叔叔吵架，哭着吵着要回家，要爸爸。程叔叔一看到我哭，就马上抱着我，满眼温柔地说：“小薇不怕，安心住下来，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就当叔叔是你的爸爸。”

方阿姨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看到你还以为是我的女儿，说你和程真都像他爸爸……”

我的整个脑袋里都是乱哄哄的，不敢再听方阿姨的话，却听清了其中几个字，“你和程真都像他爸爸”。

难道我真的是程叔叔的女儿，所以别人才说我们很像？所以他才一直对我这么好？所以每次提到我妈妈他都会和方阿姨吵架？

方阿姨叹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许的不忍，于是缓缓说道：“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需要时间，只是程真那孩子……万一……”她突然低叹一声，说，“小薇，我以为只要一辈子不说出这件事情，就会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可是，你们居然在一起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程真他真的是你的亲弟弟，你们，你们……”

一阵头晕目眩，方阿姨的话狠狠地敲击着我的心脏，让我最后仅存的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为什么我是程真的姐姐？昨天还在一起的两个人，那么难以割舍的两个人，现在就变得好像从此再也不能相见一样。

回学校的路上，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绝望的状态。到学校门口的时候，

方阿姨停下车，在我下车的时候叫住我，脸上露出疲态，吸了口气说：“小薇，离开程真，对你们两个人都好。”

此时，方阿姨看上去像一位真正为孩子着想的母亲，然而，我却只觉得压抑。

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睁着眼睛惶恐地看着方阿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紧紧咬着下嘴唇，打开车门的手也一瞬间变得无力。

下了车，我感觉到有冷汗从背脊上滑落，凉飕飕的一片。我紧握成拳的手渐渐麻木，好像有无数小虫在不停啃咬着我的心。

我一个劲地往前走，冷风扑面而来，比刀割还难受。泪水一直流进嘴里，又冷又咸。寒冷的空气从敞开的校服领口里灌进来，我的全身上下已经被冻得没有丝毫感觉。

“对我们两个人都好……”我木讷地重复着方阿姨的话。

灵魂早已被抽离到身体之外，我徘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口袋里的手机也在忙乱地震动着，响了很久我才接起来。

电话那边的声音乱糟糟的，我有些诧异。这是我家乡的区号，却是陌生的号码。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点不确定的语气问：“是李薇吗？”

我说：“我是，请问您是？”

他立即说：“我是你爸爸的同事，今天工地上出了点事故，你现在快到×市××医院来，你爸爸正在抢救！”

手机“啪”的一声掉落，电池和手机盖散落在地上。我蹲下去捡，拼命按着自己的胸口说：“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样的一天，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各式各样的打击来得这样猛烈，几乎将我击垮了。

我的内心陷入了无边的恐惧当中，伸手拦下一部的士，我几乎是哭着对司机说：“麻烦你用最快的速度送我去汽车站……”

司机没有多说，把车开得飞快，到了汽车站，买了车票，还有半个小时才开车，我把刚刚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拼好，幸好还没坏。手机重新开机，几条未读信息都是程真发过来的。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拨了个电话过去，电话很快就通了，没等我开口只听到程真大声问：“你现在在哪？我表姐说你今天没去上课，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不回信息，电话也不通，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喂，你倒是说句话呀。”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爸爸出了事故，我现在必须回去，我等下打电话向老师请假。”

程真马上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没想到我轻微的哽咽声居然被他听出来了。

“没事。”

“要不，我请假过来陪你吧。”

我立刻摇头说：“别，你别来。”方阿姨的话像是魔咒一般在我耳边回响，我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说，“程真，我不想影响你。”

程真说：“什么影响不影响，你怎么说话和我妈似的！”

我只觉得头疼，不耐烦地说：“说了不用，你赶紧复习吧，这里有医生，你来干什么？”

他有些挫败地说：“那我有空就过去找你。”

因为折腾了一早上，我变得十分急躁，语气很不好地说：“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自我呢？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有多担心你？”我发泄了一通，情绪稍微平静下来。

程真沉默了很久，突然问：“小薇，是不是我妈跟你讲了些什么？”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了，我闭上眼睛，有些哽咽地说：“不是，只是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说出最后那几个字，几乎用尽我全部的气力。

挂了电话，我只觉得心力交瘁，什么也不愿再想，一心只希望爸爸没有事。

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我直接奔向医院，到达的时候爸爸还在手术室里抢救。之前打电话给我的叔叔看见我，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你就是小薇吧，你爸爸他还在手术中，先别急，坐下喘口气。”

在手术室外守候了一晚，我因为担心爸爸的病情，一步都不敢离开，晚上九点的时候，从手术室的另一端走过来一个人，我抬头一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嗫嚅地喊：“程叔叔。”

程叔叔走到我面前，说：“小薇，程真都告诉我了，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突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护士，我急忙跑过去问：“护士，请问我爸爸怎么样了？”

护士看了看我说：“病人失血严重，需要马上输血，血库现在急缺Ｏ型血，请问你们谁是Ｏ型血？”

此时此刻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一心只希望爸爸能够好起来。

我说：“我是她女儿，输我的血。”

“好，跟我来这边验血。”

程叔叔伸手拦住我说：“小薇，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不要逞强。”转身又对护士说，“我也是O型血，先去验血吧。”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程叔叔，想起方阿姨说我可能是程叔叔的女儿，现在更加怀疑了。

程叔叔抽完血，就安慰我说：“小薇，别担心，你爸爸他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一脸惨白，先去吃点东西吧。”

“我吃不下。”我摇头说。

程叔叔见我精神恍惚，让我躺在休息室的床上休息，我随口答应下来，一下子只觉得脑子晕得厉害，倒在休息室的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程叔叔告诉我爸爸的手术很成功，我终于松了口气，看了看程叔叔，我试探性地问：“程叔叔，你和我爸爸妈妈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了？”

程叔叔眼神里露出追忆，很久才开口说：“是啊，算起来我和你爸爸妈妈认识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候你妈妈也只有你这么大，小薇，你笑起来的时候跟你妈妈特别像。可惜你妈妈她……”程叔叔最后也没说下去，只是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

我想了好久，还是忍不住问：“程叔叔，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呢？”

程叔叔一愣，然后笑起来说：“那当然了，因为我一直就把你当我的女

儿一样看待呀，有什么困难，叔叔一定都会帮你的。”

我客气地点头，心里却变得更加不安起来。

安静的病房里面响起一阵手机铃声，程叔叔接了电话，听了一会，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我现在在医院，你又在闹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好了，好了，等我回来再说。”

程叔叔挂了电话走到我面前，说：“小薇，我先回去了，有事给叔叔打电话。”说完，又叮嘱了我几句，才转身离开。

我送程叔叔出门，目送着他离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当天夜里，我留在医院守夜，以防爸爸的病情有什么变化。

快天亮的时候，我正伏在床头闭目养神，爸爸的手突然轻轻碰了碰我说：“小薇。”

“爸爸，你醒来了。”我趴在爸爸身边，眼泪流得像瀑布一般，却没有一点儿声息。

爸爸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傻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可哭的。”

我赶紧擦干眼泪，抽了一口气，摇头说：“没什么，刚刚程叔叔过来了。”抬头看了一眼爸爸，我低声说，“他还说一直把我当成他女儿一样看待。”

爸爸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哦，那我们小薇真幸福，有两个爸爸疼爱。”

我犹如雷击一般，大受刺激，眼眶一热眼泪又流了下来，一时之间心里难过极了，扑到爸爸身前说：“我只要一个爸爸，我不要别人当我爸爸，我不要，我不要，我只是你的女儿。”

爸爸咳嗽了声，然后轻轻笑起来，拍着我的后背说：“说什么傻话呢，看来这次真是把你吓得不轻，你当然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宝贝女儿呀。”

抬起头，我有些不敢相信地说：“真的吗？那么……那么我真的只是爸爸你的女儿？”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爸爸像是看穿了我有心事一般，问：“小薇，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踌躇了半天，我想起方阿姨的话，有些怯懦地问：“那小时候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程叔叔家里？”

“小薇。”爸爸因为刚做完手术，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边轻轻拍着我的背边说：“傻孩子，爸爸当时总是要往外地跑，你妈妈的离开对我来说也是个很大的打击，所以，爸爸就把你留在程叔叔家里，你是不是还在怪爸爸？”

我轻轻摇了摇头，问：“爸爸，那你是怎么认识妈妈的？”

爸爸沉思了好一会才说：“其实有一件事情你不知道，你妈妈以前和程叔叔在一起过，后来程叔叔留在了当地工作，你妈妈坚持要回老家，他们分开以后，我和你妈妈一起回家乡，经年累月的相处，我和你妈妈产生了默契，慢慢地相爱然后结婚。”提到妈妈，爸爸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苍白的脸上似乎也有了一点血色，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小薇，你就是我和你妈妈相爱的最好证明……”说了一会话，爸爸似乎是累了，很快又闭上眼睛。

一切终于有了答案，而我有些庆幸，还有一些喜悦，整个人好像从无边的黑暗中解脱出来一样。

天亮的时候，一个护士将我摇醒说：“李薇，外面有人找你，赶紧去吧。”

我立即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熟睡中的爸爸，转头问：“什么人？出什么事了吗？”

护士笑了笑说：“你别急，是个男生，昨天凌晨的时候他就来了，可是探病的时间过了，我们让他明天早上再来，他硬是不肯，没想到居然在外面等了一夜，我们实在没办法，你还是去看看吧。”又对我笑了笑说，“长得真帅呢。”

我急忙下楼，看到找我的人果然是程真，心里又惊又喜，喉咙里一阵哽咽，脑袋里一片空白，心跳也开始加速。半晌之后，我终于开口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真坐在住院部楼下的长椅上，看见我立刻站起来，他还穿着校服，应该是匆忙赶过来的。他带着满脸的疲惫，神色凝重地问：“李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微微一愣，问：“告诉你什么？”

程真缓缓地说：“昨天晚上，我爸一回来我妈就和他大吵一架，我都听见了，一切都是我妈自己假想出来的，你和我根本就不是什么亲姐弟，就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就打算和我分开吗？就算是真的，你也该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和你一起分担，可是，你居然什么都不弄清楚就要和我分开？我们的感情就只有这样的程度吗？”

经历了昨天一天，我也很累了，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护士小姐，我叹了口气，说：“走吧，你还没吃早饭吧。”

程真瞪着我，说：“你还有心情跟我说吃饭？”

我抬头看了看程真，有些疲惫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说：“是不是非要我说，从昨天知道我爸爸在抢救开始到现在，我滴水未进，而且又刚从我们是亲姐弟的错觉中走出来，现在身心俱疲，这样你才能原谅我，陪我去吃一顿简单的早餐呢？”

程真搂紧我，低声问：“小薇，对不起，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忽然红了眼睛，哽咽着说：“怕，很怕很怕，在我以为我们是亲姐弟的时候，在我接到电话说爸爸在抢救的时候，在我以为要和你分开的时候。”我抱住他的手臂，轻声哭泣起来，似乎要将心里所有的害怕、挣扎、颤抖全部哭出来。

程真在我的耳边喃喃地哄着，轻声安慰着我。

程真修长有力的手，穿过我的发丝。他弯下腰，墨黑的眸子亮得惊人，他用低哑的声音说：“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再也不会了。”

努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我捂着嘴，发现连我的心都在颤抖，是喜悦？是兴奋？是惊讶？还是激动？一切都无从说起。

有这么一个男生，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而我却一次次狠心推开他，这一切只是因为我那该死的自尊心作祟。却不知道分开以后，他也会想念，也会害怕，也会难过，也会失控。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些，幸好还不算太晚。

如果我欠了他很多的爱，那么我就用一生的时间去偿还。

我紧紧地抱住程真，坦率又执拗地告诉他：“程真，我爱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一字一句，刻进两个人的心里。

程真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是感动，是惊喜，或是别的什么，我看不清楚，只是任由他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然后轻轻地吻上了我的额头。

此时此刻，世间一切变得美丽、生动，只是因为眼前这个男生，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

程真在我的耳旁只说了一句话，却让我觉得比任何山盟海誓更动人，更真诚。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