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书名:鸾音尽作者名:唐家小主本章字数:9836更新时间:2024-12-27 18:04:43
一场血腥的宫变,自辰时初刻开始,到辰时三刻便结束了。从景和殿至乾坤门,一路上尸横遍野,好不凄惨。旭日初升,映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场面格外惊心,格外刺眼。
“顾琬,朕且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顾珩站在乾坤门正中央的位置,俯视着下方单枪匹马被重重士兵围困的顾琬。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秘密筹划了二十年。
当年册封太子时,顾琬曾持刀进入他的寝宫,对他说“不知你我到底谁能笑到最后”,现如今,就让他切切实实地用形势告诉顾琬,他们之间是谁笑到了最后。
顾珩已经掩不住脸上的笑意,示意一边的一串珠举着薄纱伞为他遮阳,继续道:“你的世子生母侧妃荣氏母子和皇后萧氏母女,选一个吧。”言下之意,就是顾琬选了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就会惨死。
什么五马分尸、凌迟处死,都不能消除他对顾琬的厌恶。一路以来顾琬一直为他添堵,若非太上皇时刻过问,他早就夺了顾琬的兵权,岂能容忍他横行边关至今?
随着太上皇日渐放权,他的君权已经固若金汤。十几年了,他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比起让顾琬受肉体之刑,顾珩更乐意看到他受精神之苦。虽说顾琬只有世子一个儿子,但是义宁公主是他和挚爱萧浔璧唯一的骨血。
这种抉择,于他而言无异于选择舍弃左手还是右手,两边他都很难割舍。
顾琬本是垂着的头立刻抬起,迎着阳光仰视他,握着金枪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你真可怜,我与璧儿瞒了你十五年,你现在才知道?”在顾琬的认知里,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妻子出轨。顾珩现在提及皇后母女,必定是他刚刚才得知璧儿背叛了他。
顾珩冷笑,嘲讽道:“想来你与朕果真是嫡庶有别,你个无脑武夫,还真以为朕与你一样莽撞?义宁公主百日时我就知道了,忍你这么多年,完全是看在父皇对你的偏爱上。如今,我再也不想容忍你了。”
他抬手指着站在血泊中的顾琬,看着地上被杀伤的十数名侍卫:“你手里这伸缩金枪,想来准备许久了。看来,你也想杀了朕。如此,朕杀了你也不算师出无名。”
顾琬凝视顾珩许久,忽而放声大笑道:“你这个沽名钓誉的东西,要杀要剐何必还要找个正当理由?”
“那是因为,朕与你不同,朕毕竟是要脸的。”顾珩一挥手,原本围着顾琬的侍卫们立即散去了外围的一大圈,“正统之君,总不能太任性了。”
“你若是要脸,就不会把越王妃和太子妃偷梁换柱,更不会和商绾绾做尽伤风败俗之事。”想起商绾绾在自己面前故作贞烈的样子,顾琬几欲干呕。商绾绾还当他不知道吗?堂堂的越王妃出家以后,立刻就跟顾珩如胶似漆,去了活泼观才七个月,就生了个女儿。
顾珩听他提起这事,心里颇为不快,立即转移话题道:“休说废话,朕还等着你选呢,是要儿子,还是要女儿?”
听到这话,顾琬眼前立刻浮现前一日义宁公主穿着一身鹅黄的公主常服,跟萧浔璧站在一起的样子。
“父王,我知道你是我父王。”义宁公主在与他分别时,曾悄悄对他说。
他和萧浔璧瞒着义宁十几年,生怕她察觉,没成想最后还是让这个小机灵鬼知道了。然而,他真的不希望女儿知道自己的身世。私生女这种标签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毕生的污点。
这一生,他欠这个女儿的实在太多了。今日势必难逃一死,王府家眷免不了被株连,尤其是男丁,根本活不了。还不如舍弃所有,保义宁一个平安。
也算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补偿她一回。
深吸一口气,顾琬感觉心口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他扔掉手里的金枪,跪下道:“求陛下饶恕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语毕,重重地向上方的顾珩磕了三个响头。
站在城楼上的顾珩得意一笑。
首恶伏诛,清君侧。
再次踏入皇宫,商百问就发现,整个宫城的气氛已经和从前迥然不同了。从前皇宫里总是威严肃静,但现在,除了这种气氛以外,他还能够隐隐察觉出一种风声鹤唳的意味。最明显的征兆,就是内城、外城各大小门禁的守卫人员都加多了人数,宫城午门、端门甚至在角楼上都设置了连弩暗哨。
商百问自御花园秘密入宫,穿过渐瑞门,往乾仁宫去,偶然与奚宫局的奚宫令方执宣相遇。两人寒暄后,发现目的地是一个方向,便相伴同行。绕过徽音右门,他们看见负责报丧的掌讣司正使正在急匆匆地往乾仁宫方向去。
方执宣知道定是宫里的嫔妃死了,所以掌讣司才要去乾仁宫,于是叫住了正使。
正使见是奚宫令来了,连忙作揖禀告:“方大人,钟粹宫昭媛杨娘娘用发簪自戕身亡了,臣下正要去陛下跟前上报。”
本朝立国以来,一向忌讳妃嫔自杀,杨昭媛如此大胆,算得上一件大事。
商百问看了一眼方执宣,发现他虽然面色如常,但是双手悄然紧握成拳,似乎在压制自己的情绪。掌讣司正使急着向皇帝通报此事,见方执宣不发一言,便没有过多逗留,行礼后匆匆告辞。
待掌讣司一行人走远后,方执宣忽而背过身去,言语之间可以看出在竭力控制情绪,但是根本无法压制哭腔带来的颤抖:“商公子,鄙人身体不适,还请您自行前去吧。”
商百问感觉方执宣此时的悲伤有几分反常。按常理而言,方执宣和杨昭媛应该交集不多,为何闻听她的死讯,他就几欲落泪?
“方大人,保重。”商百问知道此情此景,他一个外人不便多说,淡淡安慰一句后就继续往前走。
方执宣会有这样的反应商百问猜到了几分原因,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和越妍潇,不免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虽然他不知道方执宣和杨昭媛何时开始的,但是方才方执宣的反应告诉他,他们之间应该感情很好。但是感情再好又有何用?山雨欲来风满楼,杨昭媛也不傻,先所有人一步自尽,既为家族保全尊严,又为皇帝免去了日后善后的难处。
照皇帝的脾气,他或许会因为杨昭媛的“懂事”而心软,饶恕杨氏一族中无辜的孩子们。
往乾仁宫方向走了大约半里路,正是午后阳光正盛的时分。平常这个时候,夹道上总会有许多捧着器物来回穿梭的奴婢们,但是今日却非常蹊跷,除了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宫人的身影。
商百问并没有减慢脚步,反而稍稍加速,没一会儿就到了乾仁宫前不远的景和殿后殿。
眼前所见,让这个见惯血腥的男人都感到触目惊心。
从景和殿后殿广阔的空地到乾仁宫广场前这二里见方的场地,凌乱分布的血尸和各类沾血兵器随处可见,排布密集,让他有些无处落脚。他心里立刻明白,皇帝做主,将宫变时间从明日提前至今日,现下已经大获全胜了。
可是,为何皇帝不事先知会他?
商百问撇去疑虑,强忍着刺鼻的血腥味进入东暖阁,发现里面的宫人一个个若无其事,仿佛外面的血腥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串珠本在收拾皇帝书桌上的奏折本子,见商百问来了,他连忙迎上来道:“商公子金安。陛下清晨和越王妃娘娘一同处理了越王的事,现下正在里间歇中觉,您且等一等。”他一直跟在旁边直到商百问落座,然后又问,“公子还是照惯常的例子?”商百问点头。
待小太监奉上了茶,一串珠又道:“商公子,您且等着,陛下吩咐您来了就叫起,奴才这就去。”
不一会儿皇帝就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名女子,正是商百问的嫡亲妹妹——越王妃商绾绾。他早就知道商绾绾回活泼观只是虚晃一枪,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宫了。一来一去舟车劳顿,她倒是乐此不疲。
商百问向皇帝行了礼,没有再看商绾绾,坐下等皇帝发话。
直至此时此刻,商百问才明白,自己从来都没有接受过皇帝和妹妹之间的关系。
皇帝心情极好,丝毫不计较商百问无视商绾绾的无礼举动,反而对他笑道:“你就不想问问朕,为何不告知你,而是悄无声息地把越王之事解决了?”
商百问不假思索地回应道:“臣不敢妄测圣心,唯圣命是从。”他对于揣测皇帝的内心想法一事从来都不热衷,自然没有兴趣知道皇帝为何在这个局中弃用他。
皇帝听罢,神色暧昧地俯视着他,牵着商绾绾的手道:“你且与绾绾随朕去一趟寿康宫,越王现下还被拘禁着,一起去看看。”
原来,皇帝并没有急于杀了越王,而是将他拘禁。这与皇帝赶尽杀绝的一贯作风不太相同,但是商百问知道,皇帝如此为之,绝对不是怜惜手足之情。
皇帝身份尊贵,乘着龙辇在出行队列的最前方,商绾绾乘坐一辆肩舆紧随其后,而商百问则是步行。上肩舆之前,商绾绾特地经过商百问身边,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商百问心领神会,默默减慢步速,一直跟在商绾绾的肩舆旁,向寿康宫缓缓行进。
“六哥,我可是你亲妹子,你听我一句劝,和惠妃断干净吧。”商绾绾目视前方,手拿红绡掩住嘴,压低声音与胞兄交流。她审慎地观察皇帝有无回头的迹象,继续道,“你和惠妃之事,好像被珩哥哥发现了。现在别无他法,你只能弃车保帅,舍了惠妃,和她划清界限。”
商百问始终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眼神深沉如一潭死水。
皇帝会发现他们的事,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他无法认同妹妹说出的这个办法。
弃车保帅,诚然是一道妙计,但是当他需要舍弃的对象是心爱的女人时,这就是赤裸裸的懦夫行为。
明明是两个人犯下的罪,他一个八尺男儿不出来承担罪责,反倒让一个弱女子独自受苦,委实太不像话。
年岁渐长,他和绾绾之间的分歧也越来越大,若不是血缘尚在,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了。再加上她公然要求自己对潇娘的安危漠然置之,他心中对商绾绾的不满越来越重。他们性格上倒是十分相像,比如,为了保全自己爱的人,可以漠视任何人。
他波澜不惊地道:“越王已经难逃一死,为何没见你去尚书省户部那里提请与他和离?”弦外之音,即是让商绾绾少管闲事,好好整理好自己这一堆烂摊子。
被哥哥这么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商绾绾面上不由得一阵尴尬,欲言又止之后,她只能闭嘴不再赘言。
一行人缓缓行至寿康宫润养阁,皇帝先下了龙辇,又回身把商绾绾牵下肩舆。两个人郎情妾意,宛如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妻。
“我们三个一同进去看看越王。”皇帝看着商百问说了这一句,转而牵着商绾绾走进了润养阁。
商百问默然地跟随在后进入润养阁。润养阁没有任何照明设备,除了南侧的窗户外没有其他光源。三人绕过重重帷幔,在昏暗的光线中找到了坐在胡床边的越王顾琬。顾琬被人扒去外衣,只着一件中衣。他看见皇帝和自己的妻子携手进来,眼睛都不抬一下,讥讽道:“顾珩,你放着惠妃不管,倒是和本王的正妃打得火热。”
“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无甚用处,朕只是想问你,你如此与朕说话,可曾考虑过你女儿的处境?”皇帝悠然自得地笑着,丝毫不见怒意。
现在的顾琬,众叛亲离,兵权俱失,已经毫无威慑力可言,而且,他和皇后萧浔璧的女儿,仍旧在潜邸中幽禁,生死只凭皇帝一句话。
皇帝此刻胜券在握,所以当他站在顾琬面前时,他的神态和从前大相径庭。
胜利者特有的倨傲一览无余,让顾琬既厌恶又不屑。
他很想继续反唇相讥,但是皇帝所言极是,他的女儿,他和璧儿唯一的骨血,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的这条命可以不要,但是义宁还是个孩子,他作为父亲一定要保护她。
于是,桀骜不驯的顾琬只能颓然道:“臣下知错,陛下勿怪。”
皇帝笑了一声,叫过商百问,指着顾琬对他道:“你可看清楚,这就是背叛朕的下场。”皇帝说完,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商百问一眼,发现他仍旧不动如山,十分沉稳。
商百问看着越王,漠然回答:“臣下看见了。”
然而,他心里远不如他面上表现的那样沉稳。他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担心越妍潇的安全,他死了一了百了,如果潇娘被他连累,实在是不值。
顾琬如此不可一世,都不得不在义宁公主的人身安全面前向皇帝屈服,更不用说他。
皇帝显然对商百问的回答感到不满意,又追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朕对所有的事情都有心理准备,你只管直言就是了。”见商百问仍旧三缄其口,皇帝笑着道,“杨昭媛都去了,她的事朕也不会在后宫里大兴风浪。你只要主动坦诚,朕亦可以宽大处理。”
商百问不相信报复心素来强于他人的皇帝,真的能不计较他和越妍潇的事,尤其是他昨夜才与越妍潇春宵一刻,这个行为与跨越雷池别无二致,他不知道皇上只是在诈他还是已经有了证据,所以他更不能主动承认。
他道:“臣下无话可说。”
皇帝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转头对越王道:“顾琬,念在太上皇的面子上,我可以让你自己选择死法。”
越王幽幽地看着皇帝,又看了站在一旁的商绾绾一眼,忽而叹了一口气,道:“商绾绾,听我一句劝,你生不出孩子来,日后皇太后之位还是属于苏凉月的。你身为乱臣贼子的正妃,名不正言不顺,根本不能当皇后,也不用做什么两宫并立的美梦。”
他神态倦懒地看了一眼被说中心事的商绾绾,又道,“顾珩,你给我一剂麻沸散,等我不省人事后,直接砍下我的头,挂在朝阳门上,也算我送你一个礼物。”
说完这些,他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任何人。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商百问直到听完越王的话,才知道自家妹妹已经无法生育。皇帝似乎准备表露决心,听完越王所言,立刻牵起商绾绾的手,死死地盯着闭着眼睛的越王:“朕与绾绾之间,还轮不上尔类竖子指指点点!”
“原来陛下的言下之意是,正好华妃与我的母妃在外修行,你就可以把她的八皇子和九皇子过继给绾绾?”越王依旧闭着眼睛,但是嘴角上扬,显然含有笑意。他道,“若我是华妃的两个哥哥,发现自己被皇帝这样利用完后就一脚踹了,肯定会杀进午门,取你狗命。你真是背信弃义的凉薄之徒。”
他这一字一句虽然全是他的假设和臆想,但是却巧合地和商绾绾心中的顾虑严丝合缝。她不止一次在想,与顾珩相伴十年、生育三子的华妃都觉得顾珩绝情自私,她和他之间这聚少离多的十几年,到底能不能让她完全看透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皇帝和她之间的感情问题上产生了疑问。
她拉了拉皇帝的衣袖,软声道:“珩哥哥,既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走吧。稍后派奚宫局的人送麻沸散来就是了。”
皇帝点点头,牵着商绾绾走出去了。商百问本想落后几步跟着一起出去,却在转身的时候被越王用一个小茶杯砸了一下。商百问疑惑地扭头看他,等皇帝等人都出去后越王才开口:“若是想保全你的家人,就把绾绾劝回活泼观。”
语毕,越王身躯向后一仰,成功避开本就昏暗的光线,全身陷入黑暗中。
当我的马车时隔三十六天再次缓缓驶入西便门的时候,正好和一辆挂着白幡的马车并行反向错过。我从马车窗帘缝隙里看到这种明显的丧事征兆,心中警铃大作。我顾不上让扶缃帮我打起帘子,自己动手掀开,正好看见车尾一对白灯笼上硕大的“越”字。
早在我抵达活泼观的当晚,商绾绾就失踪了——也不是失踪,明白的人都知道她回了宫中,要么是侍奉皇帝,要么是奉命与越王对质。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越王的老底应该被皇帝查得差不多了,只剩定罪和行刑。
这马车,大约是越王顾琬的灵车。皇帝真是干脆利落,这么快就夺走了越王的性命。我知道现在朝廷局势已经大变,不敢多看,赶紧放下帘子,对扶缃道:“让车把式快一点。”
扶缃点头听命,打开车门的帘子让车把式加速行进。等她回到车厢内后,我道:“越王死了,你说皇后还好吗?”
“奴婢不敢妄言。”扶缃对这个消息也有些震惊,但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发表看法。她静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主子娘娘,今后您就是后宫的主人,一定要小心陛下,他生性多疑,您要小心行事。”
这话说得没错,即使皇后没有死,也不可能手握实权,皇帝多半会把后宫的各项事宜统统交付于我。
马车一路奔驰,绕过交泰殿侧门夹道,打算从坤宁宫西侧的小道驶向鸾仪宫。我在车上忧心忡忡地等着抵达鸾仪宫,哪知突然马车就停住了。扶缃出去查看,回身禀报我说,是奚宫局的掌讣司让我出具妃嫔丧仪费用的手续。
“谁死了?”我心里一紧,预感到大事不妙。
扶缃道:“是钟粹宫杨娘娘,她……她自尽了,奚宫局奉陛下口谕一切从简,以更衣之礼下葬。”
杨妙则?杨妙则居然自尽了?我紧握着衣袖,极力掩饰我的张皇失措,问道:“那奚宫令方执宣,他现在在何处?”
“掌讣司正使说,奚宫令大人昨日已经辞官回乡了。”扶缃询问过掌讣司后,如是回答。她走回我的身边,继续道:“掌讣司今日过来,是来找皇后画押的。越王早前于寿康宫暴毙,陛下非要皇后签字才同意下葬。”
顾珩这个人真是可怕,整治背叛他的人从来不会给人一个痛快,而是拿一把小刀子专往人心窝子里慢慢捅。
“咱们且先不回鸾仪宫了,去看看皇后娘娘。”说完,我自己起身跳下马车,把候在一边的掌讣司正使吓了一跳。
掌讣司正使见我下车,赶紧退后一步向我行礼道:“惠妃娘娘长乐永安。”不等我叫他免礼平身,他自己就把杨昭媛的丧礼单子还有尸检结果交上来了,“此乃钟粹宫杨娘娘的尸检结果和葬礼流程,请娘娘拨冗过目。”
“钟粹宫娘娘的尸首何在?”我接过单子,大致浏览一遍就签字还给他了。接过尸检结果后,上面关于杨昭媛自尽器具的描像瞬间使得我说不出话来。她竟然是使用方执宣所赠的簪子自尽的。
我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掌讣司正使道:“暂时停留在钟粹宫地下室。”
停在如此私密的地方,肯定是皇帝的意思。地下室幽暗狭窄,不能设置灵堂,也不可以燃烧香烛,自然不会有人去祭拜。他想让杨昭媛死得隐晦,不让知情人祭拜,自然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杨丞相一向支持越王,只怕现在树倒猢狲散,丞相府已然日薄西山。杨昭媛先族人一步奔赴黄泉,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只可怜方执宣,年纪轻轻就经历莫大悲痛,从此形单影只。
我收敛情绪,向跟在我身后的扶缃道:“随本宫去看一看皇后娘娘。”待我一抬头,发现揉红早已在台阶顶上等着我了。上一回皇帝扑杀坤宁宫上下后,揉红是唯一一个幸存的老人,现下的坤宁宫宫人不过十个,比起本就不热闹的以往,更加冷清了。
待我急速行至揉红身前,她忽然跪下向我行了个周全的大礼:“惠妃娘娘金安,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在此等候娘娘久矣。”
受到揉红的如此礼遇,我对皇后现在的处境也略有感受。揉红引着我进入坤宁宫西侧的一间耳房,指着门对我道:“惠妃娘娘,陛下将皇后娘娘幽禁于此,奴婢身份不便,您还是自行进去吧。”
我有些疑惑,按理说揉红只是一个宫女,怎的如今皇帝连她在坤宁宫的出入这种事都开始管起来了?
揉红好像看出我的疑惑,指着耳房左边的一个四方活动格解释道:“自三日前,娘娘的饮食都从此格送入,不让任何仆从进去。”
我暗暗吃惊,不再多言,推门而入。我原以为房间内应该十分昏暗,然而当满目烛光映照入我的眼睛时,我才看清原来皇后将屋内十几个烛台全部点上了。
皇后背对着我,听见我推门的声音后扬声道:“惠妃,你告诉本宫,越王是不是已经死了?他先我一步见阎王,现在我倒不能死了。义宁公主还没有嫁人,我要为了她活着,为了琬哥哥活着,你说本宫说得对吗?”
她如此沉着冷静,我反倒有些被吓到了。
皇后萧氏从前不是这样的人,现在经历巨变,我看着她这样,反而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憋出了毛病。
“以后,你就是后宫之主。我已经被顾珩惩罚终身幽禁于此,不会再碍你事了。只是,我不知道章宜太妃得知越王的死讯,会不会放过华妃。”皇后转过身来,我才发现她脸上化了妆,红唇如血,长眉入鬓。她今年三十一岁,并不老,偶尔像这样打扮,还能给人一种惊艳之感。
她这话的确在理,但是月儿身在宫外,生死已然不由我。皇帝有了商绾绾,多半会忘了她。我只恨自己并非男儿身,不然就可以单枪匹马,救下月儿。
我道:“我知道,但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除了养大月儿的三个孩子,让他们登上皇位……”
听我这么说,皇后突然厉声打断我的话:“不,不可!但凡八皇子、九皇子中任意一人过早显露聪慧,对你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她站起身朝我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不能给商绾绾任何母凭子贵的希望。皇帝肯定对华妃抱有亏欠之心,若是两个孩子成才,商绾绾一定会提议抚养他们。到那时,商绾绾就是太子养母,你就是一文不名的废妃密友!”
皇后握住我的手,全然不顾因为惊吓而呆立当场的我,说道:“商绾绾只能回活泼观去,明白吗?或者,你要生出一个太子来,绝了她的后路。”
生出一个儿子,谈何容易!我并未把皇后的话放在心上,却也深谙不能让抚养权转移。商绾绾夭折的孩子十有八九是皇帝的,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怀孕,说明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只要有一个皇子在她名下,即便世俗伦理容不得她,她也能在皇帝驾崩以后当上皇太后。
“你走吧,本宫累了,要歇会儿。”皇后说着,转头吹灭了一根最粗的蜡烛,整个房间顿时暗了一半。她道,“当年我注意到了苏凉月,独独把你忘记了,真是失策。”
回宫月余,关于那场动乱的消息已经差不多消失殆尽。
晚膳毕,已经是酉时末。今日不知怎的,总觉得消化不良,看见什么菜都没有胃口。唯独一道酸酸的爽口凉菜让我爱得不行,就着它吃了一碗米饭。但是吃完没多久,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横在我的胃里,有几分不畅快。
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我让扶缃扶着我在院子里走一走。
我看着天上的上弦月,感叹道:“本宫许久未曾见过如此澄明的月色了,真是分外好看。”
扶缃也抬头看着天空,随后附和道:“是呢,虽然不是满月,今儿这月亮委实亮堂堂的,照得人心都亮了。”
这样一说,我的心情好了不少,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素雪过来禀告:“主子娘娘,乾仁宫小梅子来了,传陛下口谕让您快些过去。”
“怎么了?”皇帝从来没有这么急过,晚上还让小梅子来请我过去。最近前朝后宫变动频频,我生怕稍有不测,死得不明不白。
素雪抿了抿嘴唇,迟疑道:“据说是丰台山的事。”
言及丰台山,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叫过肩舆就带着人往乾仁宫风驰电掣地去了。皇帝让我去乾仁宫,又是关于丰台山的事,月儿多半凶多吉少。虽然我心里早有准备,知道她难逃一死,但在真的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仍然泪如雨下。
与我相比,月儿这一生实在太不幸了。她爱的人自始至终都在骗她,她的孩子没有一个留在她身边,最后还死于非命。如果不入宫,凭她的家世,不说世上男子任她选择,但是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宦子弟,举案齐眉一生还是很容易。
苦就苦在,她进了宫,还对皇帝付出了真心。
日后后人翻阅本朝的《后妃传》,只怕关于她的内容仅仅剩下“华妃,银青光禄大夫女,生皇八子顾崇昀、皇九子顾崇昭,并皇五女诚敏公主”这一句。世人只记得她的生育之功,却永远不会知道她被情所害的悲惨一生。
抬肩舆的几个太监脚步极快,到达乾仁宫的时间比以往明显缩短了。扶缃将一只手伸向我,道:“主子娘娘,到跟前儿了,咱们快些进去吧。”
我刚从肩舆上下来,一串珠就从乾仁宫内跑过来神色紧张地迎接我:“惠妃娘娘万安,陛下不放心,特让奴婢来迎您。”
让一串珠亲自来接我,平日里我是没有这个待遇的。他的出现让我更加笃定,月儿已经遭遇不测。章宜太妃这个老家伙,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我抬手用衣袖抹去眼泪,对一串珠道:“本宫早有准备,生死无常,多谢陛下担心。”然后,我和一串珠一路沉默着进入乾仁宫东暖阁,发现商百问、商绾绾兄妹也在。
皇帝见我进来了,放下手中的书,神情沉重地抬起头看我,脸上泪痕犹在。我从不曾见过他双眼通红哭泣的样子,如今亲眼看见,心里只觉得不屑。人都没了,即便他把黄河哭干又有何用?他招招手让我过去,道:“月儿她,被章宜太妃推下山崖,尸骨无存。”
“陛下。”我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会号啕大哭,但是我眼眶干涩,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或许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完成了情绪的宣泄,或许我是因为悲伤过度,哭泣已经不足以表达我的心痛。
更有可能,是因为我看到顾珩这个薄情男在这个时候,还不忘把商绾绾带在身边恶心我。
如若月儿泉下有知,看到他这些假惺惺的眼泪,肯定会立马把眼泪泼回他的脸上,因为他不配。
我心中的悲愤愈演愈烈,逐渐夺去了我的理智。我抬手指着商绾绾,质问皇帝道:“陛下,越王妃不去越王府素服守孝,堂而皇之地在乾仁宫起居,形同嫔妃,只怕不合适吧?”
视线再转向商绾绾,我十分冷静地笑着看着她,说道:“越王妃娘娘,您丈夫新丧,一不摘首饰,二不着素服,只怕有违妇道,难免被人指摘。”
商绾绾脸色变了好几回,好半天才拽了拽皇帝的衣袖,低声耳语一句。皇帝听了她的话,对我道:“惠妃,休得无礼。你……”
“越王不敬圣上,是一个乱臣贼子。那么你,越王妃商氏,你应当与夫同罪,在活泼观中修行一生!”我看着商绾绾这一张完美无匹的脸,只想撕碎它。若不是她和皇帝藕断丝连,月儿怎会英年惨死?她和皇帝都要为月儿的死负责,都应当下十八层地狱,向月儿的亡灵道歉。
皇帝愤然起身,对我呵斥道:“大胆!你岂敢如此与绾绾说话?”
我冷冷地斜睨皇帝,一字一顿道:“妾身正一品惠妃,越王妃不过是正二品头衔,还没有俸禄,妾身如何不能跟她这样说话?”
但凡我手里有一件趁手的武器,我一定先冲上去刮花商绾绾的脸,随后自尽。此举并不是我想逃脱刑罚,而是我知道,我伤害了商绾绾,就是对不起商百问。长生无聊,还不如死得壮烈一些。
商绾绾怯生生地往皇帝身后躲,道:“珩哥哥,她……惠妃身怀武艺,我……”
“杀你真是有辱我的家学。”她这样一说,我立刻打消了毁她容貌的想法。她这样空有一张脸,心理阴暗龌龊的女人,不值得我把她当敌人。我转头看了一眼全程沉默的商百问,发现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眼神空洞,不知道思绪飘到哪里了。
他这个样子,跟之前在活泼观里时关心商绾绾的样子相去甚远,也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怒不可遏,指着我怒吼道:“越妍潇,朕不允许你这样冒犯越王妃!”
我心中血气翻涌,一阵热气直冲大脑,正在我要开口的时候,只听得耳边嗡一声,随即双眼不能视物,整个人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