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时同醉破春愁
书名:鸾音尽作者名:唐家小主本章字数:11282更新时间:2024-12-27 18:04:43
由于皇帝和商家父子要商谈军机政务,我和月儿为了避嫌,先去了西暖阁。
看着月儿揭下身上的披风递给挽绿,然后悠闲地坐下倒了两杯茶,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始终没有动作。
明明我没有和皇帝有过肌肤之亲,但是方才那些对话过后,我在面对月儿时,总有一些尴尬。她是真的把皇帝当成她的半条命,即便我真的对皇帝有好感,我也会保持距离的。
“潇潇。”月儿忽然开口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但视线还停留在手里的茶杯上。等我应了她,她才继续道,“你不要担心,我从踏进宫门那一天起就知道圣心难测,也知道,他总会留恋别的女人,比如前几日风头还正劲、现在已经被人遗忘的杨淑仪。”
宫里进贡的瓷器都是轻而薄的,月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敲击,声音十分悦耳。她眼神空洞,思绪不知已经飘至何处:“我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真的,包括我的珩哥哥。我知道这是皇后从中作梗要离间你我,我真的知道。即便没有皇后,珩哥哥要你,我也不会生你的气的。一切都是珩哥哥的心意,我生你的气就太蠢了。”
月儿的这番话让我感到惊讶,我从未想过她竟然一直都有这种想法——我之于她,竟然比皇帝还要重要。
不知为何,我看到月儿这副模样,就想起了我的母亲,临安大长公主。我的母亲在嫁给我父亲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父亲年少立功,名震天下,于是得到了太上皇的父亲、已故的仁宗皇帝赐婚,将自己的女儿九公主嫁给他。母亲嫁给父亲后才有公主封号,但是母亲嫁给父亲后,她却拒绝住进将军府,在自己的封地临安开了公主府,一住就是三十五年。
太上皇在任时,父亲让她一起随军,她断然拒绝,因为,她认为只有长公主府才是她的最终归宿。父亲问她,难道大长公主的名分比别的还重要吗,比婚姻还重要吗?我母亲说,是的。
自此,两人彻底分居。
可是,我清楚明白,月儿和我母亲不同,她是真的爱皇帝的。我不知道我是否要告诉她,不必顾虑我的感受。别的我不担心,我只怕会因为我而影响她和皇帝的感情,如她不再爱慕皇帝,以她的性子再加上她还有三个孩子,以后说不定会跟我母亲一样可怜。
我的母亲虽说是公主,但是她却连个名字都没有,一辈子被我的外祖母纯光太皇太妃和我的父亲唤作“阿九”。
诚敏公主宛如我半个女儿,若她以后也过上这种日子,我真正是心都要碎了。
“月儿,你切莫这样想。”我坐在她对面,向扶缃、挽绿二人使了个眼色,两人遂动身关窗关门。等到二人回到我们身边后,我才再次开口道,“只要你能够感觉到陛下是爱你的,那么你就不用担心我。”
我怎可只躲在月儿身后受她保护,若有朝一日皇帝与她生了间隙,我一定要倾尽一切护她周全。
月儿对皇帝的真心实意,为他付出的心血,是我永远也做不到的。我不能自私地为了安身立命,把她的爱人抢去。
月儿眼睛始终盯着茶杯,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她木然道:“我一直都知道,很多外人都特别羡慕我,珩哥哥最爱我。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对他的爱永远都是患得患失的。”
我看着月儿,一时语塞。皇帝素来薄情寡义,对后宫其他嫔妃甚为凉薄,有的时候还会叫错名字。我曾以为他这样子是因为太过珍视月儿的结果,太爱一个人无暇关注他人。但是我同时也忘记了,皇帝再如何爱她,也还是宠幸了杨淑仪。
君心难测,对后宫这群争奇斗艳的女子们而言,最直观不过。
“无人知道,我怀着八皇子昭儿时,皇后先是借口处死了我小厨房的厨子,然后买通新来的厨子,给我下了药。”月儿说到此处,眼眶已经饱含泪意,她长叹一口气,“皇后根本不是想流掉我肚子里的孩儿,而是想直接要我的命!”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皇帝当年勒令承乾宫上下三缄其口,甚至打发了承乾宫里的所有低等宫女太监,就是为了掩盖真相。对外,一律宣称是厨子受人指使,然后便不了了之。但自那以后,月儿总是公然与皇后做对,还夺走了皇后的协理六宫之权。
也许,她眼睛里的泪水,是为皇帝没有处罚皇后而流吧。
“珩哥哥心里有千千万万的不得已,不论我是否真心理解,我都要理解。”月儿长叹一声,用手指描摹着桌布上的祥龙图案,无奈地说道,“伴君如伴虎,于我而言,并不是君王无情如虎,而是他周围有太多太多虎狼环绕。皇后萧氏、章宜太妃杨氏想要珩哥哥的命,不就等于要我的命吗?”
是啊,所爱之人不就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吗?虽则我看不上皇帝,但是月儿多年以来将他爱重,他便是月儿的一条命。
月儿站起来,走到我身前,拉着我的手道:“皇后胆子真是忒大了,知道我舍不得你深入后宫争斗中来,还硬要把你往这火坑里狠狠推一把,真是欺人太甚。”月儿似乎又要哭了,但她忍住了,深呼吸将激烈的情绪压抑下去,她的声音依旧是颤抖的,“她针对我和珩哥哥我没有怨言,原本这宫中和她最大的利益冲突者就是我和珩哥哥。但是,为何要把你也牵扯进来?”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面对月儿,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宽慰她。身处自己的承乾宫,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每一个围绕着她的人,都是带着目的的。她必须提高警惕,整夜不得安眠。她,她的家族,她的爱人,她的三个孩子,还有我,她想守护的每一个人,她都会尽力去守护。
我的月儿,她曾经也是一个在家中备受娇宠的娇娇女,却在深宫中活得这样辛苦。平心而论,我在宫中这十年的安宁,有一大半都是托她的照拂。
“潇潇。”月儿忽然压低声音,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看着我道,“我心知肚明,你不喜欢珩哥哥,甚至有些讨厌他。”我没有料到月儿突然说得这么直接,有些惊愕,不知道如何应对。
若是皇帝看出来了,我丝毫不意外,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月儿居然也看穿了。
仔细想想,这十年来,我与皇帝的关系真不怎么样,这也是后宫中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更何况,我前脚羞辱了皇后,皇后马上就点着我的名号向皇帝示好,她这个时候把我往他床上推,的确很不地道,恶心了月儿,也恶心了我。
我笑着帮她归拢耳边的散发,宽慰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放心,只要我真不愿意,看在太上皇他老人家的面子上,皇帝也是不可能强迫我。”
月儿听到这里,才含着眼泪笑开了:“那我就放心了,我实在不希望你在这吃人的宫里受委屈。”
我猜想,皇后或许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她低估了我和月儿的感情。皇后和这深宫中的其他人相比,浑然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做事情似乎全靠一时意气,总在气头上做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糊涂事。
譬如,明明自己和皇帝的夫妻关系让人看尽了笑话,还要写一封亲笔信,向皇帝举荐和他关系很不好的我。
即便不是当事人也能看出,她是想借皇帝离间我和月儿的关系。
皇后和皇帝同龄,都三十岁出头的人了,也不知何时才学得会做事情不显山不露水。
再见到商百问,是在我离开乾仁宫的时候。
月儿按照惯例留下来陪皇帝批折子、进午膳和晚膳,我无甚存在的必要,想着先告辞了。结果,皇帝刚刚准我退下,又把我叫住:“从明日起,你就跟月儿一起到乾仁宫来吧,让那些长舌妇看清楚,月儿喜欢谁,朕就照顾谁。”
皇帝真的不太会体察我们这些靠他活着的人的情绪,我需要让他这么照顾吗?不,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他继续默许我的倒卖事业,为我这一项造福宫内外的事业撑开保护伞。
如此一耽搁,我就没有任何空闲时间经营我的事业了。除非皇帝把我提到正一品妃的位置上,我才能有点余钱。
我的沮丧情绪一直持续到我坐着肩舆经过翊坤宫,碰到从成安门路过、打算穿过御花园出宫的商百问。直到他那一张略微欠揍的俊脸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忽然间意识到,自打我认识他那一天起,他就似乎无处不在。似乎我稍稍有一点点负面情绪,他便会出现。
“婕妤娘娘万安。”商百问在行礼之前抬头看了我一眼,估计是明白我脸色不好,立即将头低下,前所未有的恭谨。
“商公子的祝福,本宫真是受之有愧。”我仍然在气头上,不打算给商百问好脸色看。他又不是我情郎,我这么倒霉,自然所有的账都会算到他脑袋上。
自上一回他捡到我的东西后,我的财路便开始坎坷,正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商百问一听我语气不善,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我。让我诧异的是,他的神情居然有几分羞愧和内疚。他眼神向下掠过,双手抱成拳,态度十分郑重:“臣下有罪,让婕妤娘娘烦心了,臣下向娘娘请罪。”
若是商百问出言冷嘲热讽,我必定反唇相讥一番,但他这个态度反而让我拿捏不准。他竟主动认罪,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仔细想想,是我有违宫规在先,于情于理他的劝诫都是对的。甚至,他根本就没有劝诫的义务,拿着我不小心遗落的某物上报皇帝,我马上就能被冠上“秽乱后宫”的罪名。
其实,错的人明明是我。
我看着神色真挚的他,恍然之间觉得,我似乎在面对一个陌生人。往日里的商百问就像是西岭上的千秋雪,陌生而又冷漠,此刻的他,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我为何会对他的亲近与温和感到不适应?
这个问题明明值得深思,但是我却不敢想下去,害怕藏在深处的答案会让我无法接受。在我的意识里,只有那个冷漠而能言善辩的商百问,才是真的商百问。
我正要开口,他突然抢先道:“娘娘可还好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缘何问出这个问题,而且他为了问这个问题,还抢了我的话,看着他很急迫的样子,于是,我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本宫很好。”
商百问似乎对我的答案很满意,点了点头直起腰来,但是并未像从前一样不顾规矩直视我的脸,而是双眼看着地上:“现今您要常去乾仁宫伴驾,生意的事,时间上还方便吗?”
“你是如何得知的?”方才我在东暖阁时,分明没有看见他。
商百问十分坦然:“此前娘娘您和华妃娘娘在时,我在东暖阁那一扇屏风后面。”
也许,商百问真的是一个天纵英才,所以皇帝才对他赋予非同一般的信任?连和妃嫔之间的叙话都不避开他,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娘娘,您今后左右忙不过来,生意就此搁下吧。”商百问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又开始关心我的事业,“章宜太妃快要回来了,你最好收手一段时间。”
我如何收手?那镶黄花梨纯铜水平梳妆镜还在我手里压着呢,我可不想做亏本生意。我有些生气,顾不上羞涩了,转过头对他怒目而视道:“本宫收手以后,吃穿用度谁来负责?人情来往谁来承担?商公子好一个何不食肉糜。”
章宜太妃纵然在后宫横行无忌,但是她和尚宫局、掖庭局关系并不好,每日出入宫门的物品清单,一直都是月儿在管理,我是不怕她的。
“贩卖那些东西终归是不好的,婕妤娘娘。”商百问抬起头来,我感受他的视线后,转头与他对视。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真挚,或许,他是真的想劝我。但是,他看不起我。
我在他眼里竟然如此不堪吗?
我可真是自作多情,在这宫里待久了,只要有个健全男人跟我说话,就觉得他是真心关怀我。看来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得起商百问了。
我被他气笑了,反问道:“你倒是说说,本宫卖的东西如何?”
商百问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着与我对视,然后道:“比如,那天我捡到的。”
想起那个前不久才找到机会交付给太妃的玩物,我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他还真的要用这个东西威胁我吗?
“我的主子娘娘,我们完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商百问什么意思,扶缃就走到肩舆边上,拽了拽我的披帛,声音里充满了慌张。
商百问看了惊慌失措的扶缃一眼,又望着我道:“娘娘,若您担心用度问题,臣下愿每月向娘娘进献五百两现银。臣下知道娘娘不愿意轻易放下这笔生意,所以已经打点好尚宫局和一串珠,每个月一串珠会代替臣下向您进献银两。”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怀疑自己色令智昏了,不然为什么即便商百问现在手里有我的把柄,当他看向我时,我的魂魄依旧无法抵抗地被他这一双眼睛所吸引。世上或许仍有千千万万的男子比他好看,但是只有商百问的一举一动,能够轻松地吸引我的注意力。看到他,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没办法不去关注他。
他的那双眼睛如同黑夜里闪耀的星辰,照亮了我沉寂多年的心。
自打皇帝宣旨让我每天去乾仁宫站着给他端茶倒水以后,我的日子就忙起来了,赚钱的事情我不愿意放下,就让扶缃留在鸾仪宫帮我打点,我每天带着另外一个宫女素雪进出。一天一天地,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六月份。依照往常的惯例,每年六月,皇帝都会带着后宫女眷前往避暑行宫住一两个月,待天气转凉以后才回宫。五月末的时候,今年可以随扈的嫔妃名单就下来了,其实往年几乎都没有我的,偶尔的让人跟去那几次,都是月儿拗不过皇帝,非得去避暑不可,然后才叫上我陪着她同去。
不然的话,每年夏季宫里没什么人的时候,便是我和月儿最开心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有侍寝的干扰,近乎为所欲为。
今年原本月儿是可以不用去的,但是诚敏公主非要跟着她父皇同去,最后商量一番,决定由我带着她一起随扈。
皇帝很是给诚敏公主面子,破例让我乘坐正二品之首昭仪配置的马车,跟在帝后马车之后,一路从西华门向宫外去了。今年虽然月儿和丽妃没有去,但是杨淑仪被皇后点名伴驾。本来杨淑仪应该在我前面的,但是这次却排在了我后面,或许,皇帝还是不太喜欢杨淑仪和她那个强势的娘家。
“潇潇姨娘,我刚才好像看到商叔叔了。”曦儿本在玩着手里的拨浪鼓,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了这一句话。
听到商百问的名字,我心里的某根线好似被挑动了一般,眼前立刻就浮现了商百问那一张俊美无俦的笑脸。诚然,他这个人有点故意跟我过不去,但是他的那张脸真的在一瞬间照亮了我的心。
自上一次我们在翊坤宫门口说过话以后,这一两个月来虽说我与他日日在东暖阁打照面,但是再也没有一句交流,就连他向我请安都只是行一个礼,话都不说。想来他一定是被皇帝纵容太过,一旦有人不听他的,就发起脾气来。有的时候我能察觉到他在看我,但当我与他对视时,他又立刻调转了视线。
不过,话说回来,他上一回虽然把我的把柄拿出来吓唬了我一把,但一直都没有向皇帝告密,也不知他劝我收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怕我不相信,曦儿伸出两只小胖手费力地打起车帘,把骑马前进的商百问指给我看:“姨娘你看,我没骗你吧!”
我一听也伸出头去看,哪知正好商百问向我们这个方向巡视,和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我本想回避这一尴尬的对视,但是商百问并没有回避的意思,一直盯着我看。曦儿似乎很喜欢商百问,向他不停挥手,商百问这才看见曦儿的小脑袋,笑着和她挥手。
他这一笑,让我忘记了自己嫔妃的身份,忘记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忘记了,皇帝就在我前面的前面,我无论如何都应当避嫌。
周遭的嘈杂逐渐安静,就连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我抱着曦儿,和商百问沉默地对视。他笑起来真好看,恍若一阵和煦春风吹进了我的心窝里。商百问的笑颜就像是扬州特级点心师傅做的椰丝蜂糖饼,甜丝丝的,慢慢从我的眼睛渗进我的心里。
我现在总算理解了,商百问可不是一般人,他就是一块行走在人间的椰丝蜂糖饼,我的这一条老命都快被商百问拿走了。
真是作孽。
商百问似乎在等我放下车帘,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向皇帝所乘马车的方向指了指,我这才如梦初醒,放下帘子不再看他。
罢了,我还是将我这一颗蠢蠢欲动的凡心收起来吧。若是我动了心,日后这一段可笑的故事在历史上流传,后来人就会嘲笑我。这种皇帝后院起火,嫔妃单恋的事,实在是太荒唐了。只怕以后的人议论起我的父母兄弟来,都不会说他们是骁勇善战的将军、尊贵无比的公主、不负家声的少帅,而会评价他们是“罪妃越氏的亲属”。
再者,商百问本来就看不上我的行径,觉得我倒买倒卖登不上台面,即便我能千方百计地逃脱皇帝的眼线和监视,他也不可能跟我谱一段凄美的恋曲。对他有所企图,还不如对皇帝有所企图。
想到此处,一股浓浓的沮丧情绪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我的闷闷不乐持续到一行人到达目的地,皇帝按照惯例住在万古江山殿,皇后本应回到她素来住的离皇帝最远的采芳洲去,但是她居然第一次反抗旨意,向皇帝进言,她和杨淑仪两人想跟我住在一起。
由于月儿没有来,我这次就带着诚敏公主住进了万古江山殿旁边的涵秋馆,是月儿随扈的住所。
皇帝想来还是对杨淑仪的风姿有几分留恋,象征性地询问了我的意见,就同意了皇后和杨淑仪的请求:“如此,越婕妤也同意了,那你等就住在涵秋馆旁边的生冬室吧。”
说完他就想抱过诚敏公主去玩,结果诚敏公主小手一推,把皇帝的脸都挤变形了:“父皇真讨厌,我不喜欢她们。”
在场的人因为诚敏公主的“童言无忌”,瞬间陷入尴尬之中。我在皇帝、皇后、杨淑仪三个人之间扫视一个来回,不知道应该如何佯装自然地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皇后向来是个小肚鸡肠的,肯定在心里怀疑,诚敏公主这番话是不是我教的。
皇后对着皇帝尴尬一笑以后,狠狠瞪了我一眼,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感受到皇后毫不掩饰的敌意,笑着捏了捏诚敏公主的肉脸蛋:“曦儿最乖,母后很喜欢你,淑仪母妃也喜欢你呀。”诚敏公主素来是个小人精,十分擅长察言观色,一张小嘴全是吉祥话,今日不知怎的,似乎是有意不给皇后面子。
诚敏公主小嘴一撅,把脸扭向一边,当然,本来拒绝父皇抱着的手已经紧紧抱着她的父皇。
皇帝和我对视了一眼,我本来以为他会觉得有点尴尬,但是他看向我时眼睛里居然有几分笑意,仿佛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一般,我这下更尴尬了。
“曦儿真是率真。”皇后大约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儿扫了颜面,也不等我出口救场,自己就把话圆回来了。又或者,她真的不喜欢诚敏公主,但是看在她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的份上,她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强作欢颜罢了。
我一看皇后自己找台阶下了,赶快顺着她的话附和,想把这个话题一带而过。她们想来生冬室就随她们吧,总之我没有什么争宠的意愿,皇帝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月儿不在,他爱临幸谁我一个正三品也管不着——即便是皇后也管不着。
换居所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也是委屈了皇后,母仪天下的人还要跟一个嫔妃挤在一起住。
杨淑仪也是一个利落的人,住进生冬室当晚,她就在院子里跳了个西域那边传过来的舞,把皇帝留在那儿了。年轻就是好啊,只要勾勾手指,男人就会主动贴上去。
亥时的时候,诚敏公主突然说她腹痛难忍,我抱着喂了两杯热水以后,她依旧觉得不舒服,转头就把晚饭一口不剩地吐了出来,随即便开始发热。这虽是很常见的小儿积食,但是由于住在皇帝跟前,我还是着人去通报皇帝,让他过来,同时还让人去找了随扈的太医。
我没让任何人帮忙,自己抱着诚敏公主在涵秋馆的院子里来回踱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舒服一点。
涵秋馆和生冬室就隔了两堵墙和一条三人宽的石子路,我心态焦灼地听着生冬室传来的丝竹之声,想着皇帝即便是不想来,也不要再看杨淑仪跳舞了。尽管这乐声悦耳动听,此刻的我只觉得它在扰乱我的心神,惹人厌烦。
我正想让人过去再请皇帝一次,就听到生冬室那个方向的音乐停下来,随后就是皇帝怒吼的声音:“你如此痴缠,岂非陷朕于不义?”接着,就是生冬室一片请罪的声音。我正在猜测生冬室发生了何事,宫女素雪就一脸欣喜地跑到我身边来:“娘……娘娘,陛下赶过来了。”
素雪大抵是一路从生冬室跑着来的,说完话还是气喘吁吁的,我一边往涵秋馆殿内走,一边让她先去喝一杯水歇息片刻。
诚敏公主的小脸儿由于高热变得通红,迷迷糊糊地听到自己的父皇赶来了,还勉强睁开眼睛问我:“潇潇姨娘,我爹爹来了吗?”如此称呼皇帝,也许是月儿私下里教她的,但是这一声“爹爹”听得我心都碎了。这么可爱的孩子交给我带,我却让她受了这遭罪。
“曦儿,爹爹来了。”我尚未回神,皇帝就带着皇后到了涵秋馆殿内,他看到诚敏公主病恹恹地伏在我的肩头,立刻皱起了眉头。他快步过来,一把抱走了诚敏公主,慢慢地抚摸她的后背,想让她舒服一点。
诚敏公主虽然想着她的父皇,但是好像并不愿意让皇帝抱着她,拼着劲找我,伸手要我抱:“姨娘,姨娘,曦儿要潇潇姨娘。”皇帝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诚敏公主交还给我。
这时,方执宣带着他的药童一起进了涵秋馆的门,皇后看见了大声呵斥道:“太医院怎的来得如此慢?本宫明明看见你在涵秋馆门口站了许久,为何不进来?”
皇帝心里挂记着诚敏公主的病,原本就心烦意乱,一听皇后这时候还在作筏子训斥他人,瞬间怒火攻心,扬手甩了她一耳光:“如此情状,你还想着摆你皇后的架子?”然后向着已经被吓呆的方执宣道,“方太医快去瞧瞧公主。”
何止是方执宣,只怕在场的除了皇后和揉红,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帝掌掴皇后。原来传言非虚,帝后关系已经恶化至此,哪怕是在一众宫人面前,皇帝也不会掩饰他对皇后的厌恶和冷漠。
我回头看了皇后一眼,恰巧与她对视,她的眼神麻木,但是又有一种恨意。这两种有些矛盾的情绪同时出现,让我感觉她对皇帝的一味隐忍或许是有计划,有目的的。但是诚敏公主还病着,我实在无暇继续思虑皇后的想法,赶紧带着人和方执宣一起进了涵秋馆内殿。
“主子娘娘,只怕这一次皇后想抓你的小辫子。”方执宣一边给曦儿施针,一边吩咐药童去碧纱橱煎药。内殿里全是我从鸾仪宫带来的人,也不怕隔墙有耳,方执宣就直接跟我议论起皇后的事来。
我何尝不知方才皇后有意给方执宣难堪是做给我看的?但是,诚敏公主确实是在我这里生的病,皇后只要点准皇帝的想法,想贬我罚我,简直易如反掌。我接过素雪拧好的凉毛巾,给诚敏公主擦手心和身子,道:“现下公主病着,我理亏在先,皇后就算是挨了皇帝一巴掌,她也在我面前占尽了上风。”
这后宫里谁人不知,诚敏公主是皇帝心尖上的肉。皇帝连皇子们都不喜欢,最喜欢的就是诚敏公主。
方执宣收好自己的针包,放回医药箱:“可是,公主殿下刚才可是连陛下都不要,只要您呢。”
不得不说,方执宣依旧是个书呆子,他根本就不知道,皇后进言别的不管用,只有说谁对诚敏公主不好的话最管用,皇帝多半一听就信。至于诚敏公主只要我抱的事情,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小孩子听不得甜言蜜语,分不清善恶,不知道我对她不好。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第二天一串珠就奉命把刚刚退烧的诚敏公主抱去了万古江山殿,然后皇后懿旨后脚就跟来。
我被贬为九品更衣,受鞭刑一百。
皇后为了报复我,还让我褪去外衣,在涵秋馆大门前受褫衣廷杖,我趴在凳子上生生受了一百鞭,揉红在一边看完了全程,虚情假意地道:“婕妤娘娘真是受苦了,奴婢可心疼了。”
我冷笑一声,双手撑着板凳站起身来,双手因为鞭刑的疼痛有些颤抖,但这并不妨碍我劈手夺过行刑太监手里的鞭子,对准揉红的脸挥了过去:“贱婢。”
我才回涵秋馆内殿上好药,皇帝的口谕就传过来了,让我去前厅领旨。我实在不想起来,但还是只能让素雪扶着我,一步一趔趄地走到前厅,这才发现,前来宣旨的是商百问。
他见我从内殿走出来时,表情颇为意外,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但是我实在痛得七荤八素的,连下跪接旨的力气都快没了,还是素雪和另一个洒扫宫女把我扶着跪下的。我任意一个动作,都能带起一阵痛觉,出一身的冷汗。
“更衣越氏,怠慢皇嗣,深负朕恩,着即刻夺去避暑伴驾资格,立刻返回宫中幽禁,不得带领随从婢女,即刻启程。”
在押送我的破马车临行时,方执宣奉旨带着我的宫女素雪给我换药。他等了半晌,似乎有意抓住了一个空档到我身边问我:“主子娘娘,我去给公主殿下看病时门口站着的女子是谁?”
我刚到避暑行宫一天,连涵秋馆的门都没有出过,如何得知门口站了何人?况且,现在我背上痛痒难忍,也难有精力去思考这个女子有可能是谁。
方执宣得知我并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反而更加高兴:“不知也是好的。主子娘娘您不认识她,就说明她不是妃嫔主子,不是公主郡主,日后我若在宫里遇见她,定然问清她的名字,到时还请主子娘娘替我向她的主子要她。”
真是榆木脑袋开了窍,这个书呆子都要二十五了才知道对女人动心。我本想开口调侃他几句,但是疼痛和不适阻止了我。方执宣说完话就退出了马车,只有素雪在我身边帮我换药。
“主子娘娘,外面好像是商百问公子。”素雪帮我整理好衣物,向外看了一眼。
殊不知商百问的名字仿佛是我的魔咒,我此刻一听人提起他,就觉得心慌意乱。我尚不知他是否对我动情,自己已经陷入了无药可救的境地。他若是知道了,会笑话我吗?
疼痛将我的意识再一次拉入混沌之中,恍惚间我看见素雪下了马车,但是忘记放下车帘,我竟然出现了商百问上马车的错觉。我还听见他向我请安,跟我说如有不适去找他妹妹越王妃云云。我想,我要是能早早认识越王妃商绾绾就好了,这样就能在入宫之前认识他,我跟他好歹也是门当户对,说不定两家一拍即合,我已经是商夫人了。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么多年我也就读了几本书,这时候想起唐婉的词,才终于知道她的心情。或者,我能当张籍诗里的节妇,被后来遇到的良人送一对明珠也好,这样我也能“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只可惜,我空有一颗还珠的心思,也没人瞧得上我这个二十六岁的半老徐娘。
胡思乱想着,我在马车的颠簸中昏沉入睡。再醒来时,马车已经没有行进,我全身像被针扎一样疼,想强撑着起来,却连抬手都做不到。一阵风突然吹过来,掀起了马车的车帘,夏日里毒辣的风吹在我身上,我竟然直打冷战。
我咬牙抬起手,发现贴身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我的皮肤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想来应该是押送我的人找地方喝酒吃肉去了。也许他们觉得我根本活不到宫里,特意耽搁久一点回来,到时候直接拖着我的尸体回去交差更方便。
如果我被人写进过话本里,应该是所有旦角里最惨的一个。人生的故事永远和男欢女爱没有关系,做个生意还被喜欢的男人揭发,被迫转入地下。尽心尽力带大一个孩子,又被敌人抓住把柄修理了一顿,这下更是要去鬼门关报到了。
我是不是应该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贿赂那个写话本的,让他金手一挥,给我改个结局?
“娘娘,你可还好?”我费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谁在说话,结果看到来人的脸以后我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这个时候出现幻觉,可别是阎王爷最后的馈赠,让我在死前圆一把心愿吧。
商百问见我奄奄一息的,并没有力气回答他,直接进了马车把我抱在怀里,手更是摸着我的额头:“怎么发烧了?那些狗奴才,一个两个倒是脚底抹油跑得挺快的。”
我依旧没有动弹的力气,嘴张了张也发不出声音,大约是体热烧坏了嗓子。
其实我想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商百问?还是说此刻只是我的一场梦,一个幻觉?
深宫十年,从未有一个男人这样关心我。这种关心和月儿给我的关心是不同的,月儿是皇帝的,她的关心有皇帝与我分享,她和皇帝的孩子们也会分去一些。而此时此刻活在我幻觉里的商百问,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且等一等,我带你去活泼观。”商百问说完这句就跳下马车,再进来手里就多了一件斗篷。他用斗篷裹着我,一把将我抱出马车。一阵马声嘶鸣以后,我被他抱在怀里,和他共乘一骑。
高热放慢了我的思维,我只想着这个“活泼观”是何地,却忘记了,商百问主动抱着我,我跟他此刻亲密无间。不知为何,这一刻虽然我由于高热极其难受,但是还在暗暗畅想,如果我与他是一对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即便是终身活在朝廷的通缉中,也是畅然的。
我和他哪里都合适,只可惜相见太晚。
早知有今日这般情状,我宁可一生在鸾仪宫中幽闭度日。我与商百问有缘无分,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罢了,现在能有这么个幻梦,也算是上天垂怜我这个大龄黄花闺女,让我能安心地去了。
“你想跟我说话吗?”商百问扶了我一把,让我的头枕在他的颈窝。我的鼻尖全是他身上的味道,有点像海棠花香,又有点像茶香。他真的很像话本里少年意气的男儿郎,只可惜,也就只在幻觉中我才能与他这般亲密。
反正都在梦里,我索性大着胆子试一试能不能开口说话:“……你……你怎么来了?”
商百问听到我发问,似乎很高兴,低头看了我一眼,笑开了:“看来你精神好多了,那我就安心了。”他转而目视前方,“你伤得如此重,我实在不放心,向陛下告假说我要去活泼观看我妹妹绾绾,就骑着马在你后面慢慢跟着。”
他抱着我的那只手又紧了紧:“幸好我跟来了,不然……”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里的失望就像一颗大石头被人扔进井里,不可控制地往我心窝里下坠。
原来都到这个时候了,商百问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这阎王爷和那个写话本的一样不走心,给我织一个梦,都没告诉我这个旦角的名字。
“尽态极妍的妍,三点水的潇。”我说话的声音依旧很小,他把耳朵贴在我嘴边才勉强听清了。
商百问的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他一边策马一边笑出声,道:“你的名字我怎能不知?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小字,就是闺名。”
我看着天空,缓缓道:“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小字,爹娘哥哥都叫我潇娘。”原本我爹给我起的闺名是“四娘”,排行第四,可不就是四娘吗?
父亲虽然读书识字,但是行伍出身粗人一个,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也无甚巧思,给我随便起了一个闺名。我娘觉得这样不好,给我起了个名字“潇娘”,叫了没几年我就进学了,学名一出来,潇娘这个名字就没人叫了。
“潇娘,好名字。”听完商百问这句话,我又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