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个躺在医院里的苍白少年

1

自从那天在学校做了噩梦以后，我的睡眠质量急剧下降，黑眼圈以疯狂的速度扩大面积。

每天睡觉前，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镜子放在床头柜上离我最近的地方。

一到晚上，叶境就自觉地换上睡衣，短发有点乱糟糟的，比起白天在学校里的模样放松了许多。

我一脸惆怅地靠坐在床头，看着他悠哉游哉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

“叶境……”我哀怨地看着他，“我发现你真的是把我家当成自己家了一样。”

“怎么？你不愿意？”他二话不说，眨了眨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作势就要站起来，“那我回镜子里去了，你别叫我。”

“别别别——别别别——”

我立刻换了副热情的表情将他拦下来，满脸堆笑：“干吗呀，我就是那么一说，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就对了！我们朝夕相处也那么久了，你就应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哦。”

他强忍住笑意，应了一声坐了回去。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无可奈何地将脸扎进抱枕里，翻身躺在床上。

都怪那个鹿言夜！莫名其妙地在我那次做了噩梦之后，说那些奇怪的话——现在倒好，这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法踏踏实实地安心入睡……一个星期！生怕一不小心就又重新做那样可怕的梦。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瞪着一双熬的发红的眼睛，盯着坐在床边看电视的家伙。

“叶境。”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说。”

“就算是做梦……我叫你的时候，你也要立刻出现。”我认真地盯着他，“一定！”

“梦里？”我看到叶境的嘴角明显抽了一下，然后，他翻了个白眼：“你赶紧睡觉，懒得理你。”

闻言，我盯了他几秒，然后一言不发地闷头扎在被子里准备睡觉。

五分钟后。

“叶境！我决定了！”

掀开被子，我一跃站了起来。

叶境扭头盯着我熬到通红的眼睛，无奈地皱起眉：“罗花音，大半夜这么一惊一乍，你要疯吧？”

我没理他，自顾自发表自己的决定：“明天我就要去初中部找一找我梦见的那个人，不管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我也算安心了！”

隔天。

午休铃声一响，我立刻冲出了教室。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刚刚踏进初中部教学楼，迎面就遇见了正在往高中部那边走的叶子熙。

我没空理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冲。

“喂，你要去哪儿啊？干吗不理我。”

叶子熙诧异了一下，立刻掉头跟上我的脚步一起往前走。

我瞪着眼：“我要去初三那边找人。”

“啊？初三？找谁啊？”叶子熙表情越来越诧异，不满地跟着我，“什么事这么急啊？不能先吃饭吗，我饿着呢，吃完饭你再去啊。”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我就要现在去。”

“你前些日子来堵我，是不是就这种气势？”过了一会儿，叶子熙忽然跟上我问道。

另一边的叶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

我条件反射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往前冲，却没注意到，旁边的叶子熙愣了愣，顺着我刚才瞪的方向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也没问，表情很奇怪。

叶境看到这一切，无奈地叹了口气。

“罗花音，小熙是个聪明的孩子，你……”

我满脑子都是前段时间噩梦里的女孩拜托我找人的那一幕，根本没有留心叶境在说什么。

到了！

看着眼前的牌子，我猛地停下脚步。

初三4班……

呼！

深呼吸，我紧紧攥了攥拳头。

与之前找叶子熙不同，这一次，不等我说话周围的人就已经纷纷向我这边投来了视线。

“呀，那不是初一的叶子熙吗？真是好漂亮啊，仔细看和他哥哥长得好像，长大后一定也帅死了……”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传来，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所有的关注都是拜我身后这个小少年所赐……

脑筋一转，我当机立断地推了推叶子熙：“你去问，初三4班有没有叫林一心的女孩。”

“我？”叶子熙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我陪你过来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居然让我去问，我才不去！别人该以为我要干什么了……”

“你想不想吃饭了？你去问的效率不比我高多了？”

“咕噜——”

好巧不巧的，他的肚子像是在配合我一般发出了声援。

无语，叶子熙涨红着脸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咬牙切齿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教室门口，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拦住一个同学：“请问一下，有林一心这人吗？”

这孩子的性格完全是更加恶劣版的叶境啊。

好在，人家完全没有和他计较，转身就进去叫了一声。

很快的，一个脸色很差的单薄女孩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她扎着长长的双马尾——明明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却没有一点属于这个年纪的朝气，整个人看起来面黄肌瘦，让人心疼。

她走到叶子熙跟前，眼睛里也没有半点神采：“你找我？”

叶子熙愣了愣，条件反射地指向我：“呃，她找你。”

我看着那个女孩朝我走过来，心重重往下一沉。老天！居然真有这个人，那个噩梦，居然是真的……

难道鹿言夜说的是真的？

转眼间，那女孩已经走到了我跟前，看了眼我身上的高中部校服：“学姐，你找我吗？”

我莫名打了个寒噤，然后试探性看着她：“你……真的叫林一心？”

她点了点头，还是没有神采的模样。

“你……认不认识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大概比你矮一些，眼睛很圆很大，呃……看起来很瘦小……”我渐渐没了声音，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小小年纪脸上居然露出了超出年龄的痛苦。

心彻底凉了半截，看这样子，噩梦和鹿言夜说的都是真的了。

我看了看周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我们去小花园那边说吧。”

2

午休时候的小花园还是一如往常的宁静安逸，很少有人经过。

叶子熙坐在我旁边大快朵颐地吃着我带来的便当，抽空看一眼我们。叶境靠在不远处的一个参天大树旁，仰头半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

十分钟下来，我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把那个噩梦内容全部交代给了眼前这个不停哭泣的女孩。

“罗罗……她真的是这样和你说的吗？”

我认真地点头：“是真的，她说，看见你每天这样自责痛苦，她根本就没办法安心离开……我觉得这是她唯一的心愿，希望由我转达给你。”

“可是……可是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罗罗她根本就不会出车祸……”

车祸，又是车祸……

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扯痛，下意识往叶境那边看了一眼。

“其他的我不清楚，我只是听那个女孩说让我告诉你，她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下去，否则她心愿未了是不能安心离开的。”我递给她一张面巾纸，“虽然很难，但是，就当成是完成她的心愿吧，希望你以后努力学习，认真生活。”

……

终于，把这件事解决完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长长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回到长椅上，我心不在焉地拿起我的饭盒，完全没有胃口，而旁边的叶子熙早就已经吃饱喝足，靠在椅背上晒太阳了。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叶子熙单手托腮，支在椅背上看着我，那双和叶境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眨了又眨。

“是啊……”

“那——”顿了顿，他突然问出了一句让我喷饭的话，“我哥该不会也给你托梦了吧？所以你才来找我？”

“噗——”

我呛得饭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咳嗽了半天才停下来。

心虚之下，我忽然拔高了嗓门，结结巴巴地反驳他：“你哥又没死，他跟刚才那个女孩的情况能一样吗？说什么傻话！”

“哦。”他若无其事地点头，然后继续看我，“那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心虚？”

“虚什么虚！我有什么心虚的！”

说完，我突然端起饭盒，低下头来大口大口地认真吃饭，目不斜视，不再看旁边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

叶子熙这孩子真是太吓人了……平时看起来一个混世小魔王，在关键问题上居然那么敏感……

虽然不是什么托梦……

我心虚地瞥了眼坐在那边大树下闭目休息的叶境，一阵无语。

他哥哥的这情况比托梦可要夸张多了吧？

叶子熙没再追问我，只是一直侧头看着我，面带微笑，那张略带稚气的脸上带着让我看了就心虚的探究。

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我收拾好饭盒，清了清嗓子。

“那个，不过既然说到这儿了……你说，叶境他会不会也有什么没有完成的心愿？”

叶子熙立刻瞪着我。

我连忙摆手：“我就是那么一问，如果有的话，身为朋友，难道不应该替他完成吗？你也看到刚才那两个女孩了……你想想，如果叶境也有什么没有完成的心愿，那他一定很希望有人能够帮他完成啊。”

叶子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突然，他皱起眉头也不回地走了，冲我摆了摆手：“不想听你胡言乱语了，我要回去睡午觉了，下学记得来等我。”

小熙走后，整个后花园变得安静下来。

我看向叶境的时候，他刚好也睁开眼睛看着我。

风淡淡吹过，树叶淅淅沙沙地轻轻响着，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

林一心哭泣的样子忽然出现在眼前……再看向叶境，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那个叫罗罗的女生的心愿已经传达到了……但是，叶境的呢，叶境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又有谁能知道……

我站起来，走到他旁边，靠着大树坐下来。

我看着一片一片飘下来的泛黄树叶，过了一会儿，忽然，我皱起眉，很认真地侧着头看他。

“叶境。”

“嗯？”

“不管你究竟有什么放不下的心愿，我一定……一定会帮你去完成！”

叶境微微眯起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侧头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轻轻笑起来，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放不下的心愿吗……现在看来，除了你好像也没什么了吧？”

我一愣，看着他那双好像揉进了五彩斑斓的宝石般璀璨的眼睛。

“嗯，你就好好找吧。”他又开了口，咧开嘴角笑起来，打断了我的出神。

一股热气从脖子根一直冒到了头顶。

“哦。”

我随便应了一声，“噌”地从草坪上弹起来，头也不回地拿起饭盒包，就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啊，啊，真是要死了……

脸红什么……

3

周末，我起了一大早，洗漱之后敷面膜，挑了半个小时的衣服。

叶境一直懒洋洋地靠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看我紧张兮兮地折腾了一早上，终于，在看到我端端正正坐在镜子前给自己梳头发的时候，他忍不住开了口。

“喂，罗花音，你今天要去干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有什么外出活动？”

我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继续认真地把我的头发梳好，摘掉近视眼镜，换上了隐形眼镜。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从衣柜里找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浅棕色绒外套和长及小腿的牛仔裙。我在镜子前比画了一下：“你看，这个怎么样？”

叶境瞪着那双大眼睛看我，赌气似的没回答。

这家伙怎么越来越幼稚……

懒得理他，我抱着衣服走到厕所反手关上门。

自从有了这家伙，就连换衣服我都不能在自己房间里了……

一切收拾妥当，我走回房间，背上书包。

“我要出门了，你去不去？不去就回镜子里。”

“你以为我会想去？”叶境挑了挑眉，优雅的抖了抖衣服，站了起来，“那你就猜对了，我要一起去。”

懒得理他，我背好书包，走出了家门。

“你打扮了一早上，到底是要去哪儿？”

叶境瞪着我的那双大眼睛，几乎快要喷出火来了。

……他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我打扮不打扮，要到哪儿去，他这样咄咄逼问干吗……

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没吭声，仔仔细细把门锁好。

“喂，罗花音，你再不回答，以后你就别跟我说话！”

……什么毛病，还学会撂狠话了！

锁好门，我指了指门外：“我还能去哪里？你看看那边的是谁。”

闻言，叶境气汹汹地顺着我指的方向往后看去，然后，他一愣。

“小熙？他怎么来了？”呆了几秒，他满脸诧异，“你要跟小熙出去？什么时候约的，我一直在你们旁边怎么都不知道。”

“发的信息啊。”我远远向站在小区门口的叶子熙挥了挥手，然后脚步轻快地跑过去，故意压低声音逗旁边傻呆呆的半透明身影，“你不想猜猜我们今天要去干什么吗？”

看他还是一脸诧异，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轻咳了一声：“去看‘你’啊！笨蛋，我今天拜托了小熙，让他带我去‘你’所在的那家医院。”

说完，我已经跑到了叶子熙跟前，抬手递给他瓶饮料：“怎么这么早？不是约好了九点半吗，现在刚九点钟。”

“我不喜欢迟到。”叶子熙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然后，他看了我一眼，“你不是也这么早就出来了。”

没说话，我只是耸了耸肩。

难道我要说我是因为迫切地想要见到躺在医院里的那个“叶境”，而紧张得睡不着觉吗……

叶境难得安静地跟在我旁边走着，一脸的表情复杂，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

其实我也是因为怕他一时不能接受，反对我让小熙带我去医院，所以才瞒着他没有告诉他。

不过还好，看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得多，早知道我早上就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们的打算了。

一路往医院的方向走，叶境都表现得格外安静，一言不发地瞪着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们聊天，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迷茫，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可惜我也不能当着叶子熙的面问他在想什么，无奈之下只能假装看不到他。

越是紧张，越是觉得这段路实在太短了。

感觉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已经走到了医院。

“怎么不走了？”

叶子熙回头看着我。

“我有点紧张。”看了眼旁边表情纠结的叶境，我只觉得我的心跳也加快了速度。

“紧张什么啊，我哥又不可能爬起来吃了你。而且，我妈妈人也很好的，你既然是我哥的朋友，特意过来看他，我妈妈也会很开心的。”可能是看我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叶子熙难得好脾气地耐着性子安慰了我几句。

垂在身边的两只手狠狠攥了把衣服，我深深吸了口气。

“走吧！”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如果不进去的话，怎么才能看到叶境现在真正的状况……

“等等……那个，我就不去了，你跟小熙去吧。我困了，回去睡一觉。”突然，就在我和叶子熙走进医院电梯，按下病房所在的楼层的一瞬间，叶境突然在我旁边匆匆忙忙交代了一句话，根本没有给我有任何反应的机会，眨眼间就扎进了我放在口袋里的镜子中。

这家伙……

居然临阵打退堂鼓。

我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办法，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一定能够去面对那个躺在病房里的“自己”……又有谁能够轻易做得到？

“怎么了，干吗叹气？”

“没什么。”我摇摇头，看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往上蹦，忍不住皱起眉。

医院，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来到这里，总是能让人的心变得沉重，也会让人感觉，除了生死之外，只要活着，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

我忽然开始对以前那些因为被同学们无视而消沉的日子感到羞愧，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我会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而变得怯懦，不去珍惜和享受我自己的生活。

说到底，我所有的变化都是叶境带给我的，而叶境，那样美好的人，他自己却正躺在这个冷冰冰的医院里……

不知不觉的，我眼眶一热，手放进口袋里去摸那面镜子。

“要是没那个胆子，现在就回家吧。”

镜子里，叶境的声音忽然传出来，听起来比平时要轻柔很多，像是感受到了我内心的波动一样。

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没事儿，我要去。”

“嗯？你说什么？”站在我前面的叶子熙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他，没回答。

叶子熙的眼里越来越多的疑惑，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回头继续安安静静地乘电梯。

我们谁都没有再开口。

“叮——”

显示屏上的数字终于跳到了17，电梯门缓缓打开。

叶子熙在我前面走了下去：“到了，再往里走一会儿就是了，我哥的病房在1706。”

4

站在病房门口，我的心怦怦地跳，好像只要我一张开嘴，它就要从我口中跳出来似的。

叶子熙轻轻敲了敲病房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我咬了咬牙，跟在他身后。

叶境、叶境……我的心情复杂极了，紧紧攥着我口袋里的那面镜子。

那个美好的少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出现在我生活中，不知不觉陪伴了我几个月，带给我那么多的改变和帮助……而我现在，就要见到原来的那个“他”了……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人，可是，走进来的瞬间，我却觉得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和躺在这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咦？我妈不在病房，可能是去找医生了。”叶子熙轻车熟路地走进病房四处看了看，明显是早已熟悉了这里的环境。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看我，“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呀！”

我一言不发，沉默地走了进去。

这是个独立病房，很大，空气中少了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摆在床头柜上的那束新鲜的百合花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

整个房间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挂在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然后，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少年。

我一愣，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朝他走了过去。

真的是他，尽管躺在病床上，可他的五官却依然那么漂亮——只是，他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他怎么会这样消瘦？还有……还有……他的身上怎么会插着那么多的管子……

精致英气的脸被呼吸机罩着，好一会儿才能看到一丝丝微弱的气息。

他的头还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脸侧和下巴还敷着纱布。

各种各样奇怪冰冷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将他包围在中间，而他，就那样孤单而脆弱地躺在那里，闭着那双很美的大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喂，你还好吗？”一旁的叶子熙忽然试探性地开口问我。

我置若罔闻，只是一步一步靠近他。

走到他病床边明明只有几步远，我却好像走了一个世纪……终于，我走到了他旁边。

这个人真的是叶境吗？是真实存在的那个原来的叶境？

我俯着身子靠近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心里难受得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样，说不出来的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然后，我碰到了他有些冷冰冰的手。

我居然真的碰到了这个人！

触电似的收回手，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病床上的人，然后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了我的镜子，牢牢握在手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到安心。

病床上的那个叶境脆弱得没有半点生气，好像只要再有一点点伤害，就会轻易地离开我们，而镜子里的那个叶境，却会生龙活虎地对我恶作剧，和我斗嘴，陪我聊天，陪我逛街，还会帮我复习功课……

“妈妈。”

叶子熙冲着病房门的方向喊了一声，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我瞬间回过神来，跟着看过去。

“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走进来的那个女人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样子，之前保养得一定很好，只是如今那张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憔悴。

叶子熙点了点头冲她笑了一下，然后指向我：“妈妈，这个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哥哥的朋友，她今天跟我一起过来看哥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紧张地把镜子放回口袋，局促不安地看着她，傻傻的鞠了个躬：“阿、阿姨好。”

见我这样，阿姨和叶子熙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扑哧一声，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阿姨向我走过来，摆了摆手：“是叫花音吧？这孩子，干吗这么紧张。”

“我就说她是个奇怪的笨蛋吧！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哥会和她做朋友！”叶子熙哈哈笑着在旁边说，然后又补了一句，“不过吃人嘴短，我吃了她那么多便当，就不说她什么了。”

“这孩子！”阿姨笑着瞪了他一眼，然后招呼我坐下，“别理他，他从小就淘气……快坐啊，花音，站着干什么。”

我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呆呆地点了头，然后坐在阿姨旁边的椅子上。

叶子熙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另一边的沙发上，悠哉游哉地看着太阳，但是表情却透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阿姨忽然叹了口气，笑得很勉强：“你能来看看小境，他一定很开心。”

我看着面前这张憔悴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叶阿姨长得很美，也正是因为叶阿姨长得很美，才能生出叶境和叶子熙这两个那么好看的儿子……只是，现在看起来，叶阿姨的精神很不好，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的。

叶境的事情一定伤透了她的心……

我突然讨厌自己为什么嘴这么笨，甚至连一点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叶阿姨。

过了一会儿，叶阿姨强打起精神看着我：“花音，跟阿姨讲讲小境吧！阿姨好久没有听人说过小境的事情了，以前工作太忙，都没怎么照顾过他们俩的生活，小境在学校的时候什么样子我都不清楚。”

终于有我可以说的了！

我立刻点头，想起叶境以前的样子：“叶境在学校里的时候不但成绩全优，而且还是运动健将，人又好，是全校最受欢迎的人！而且……还长得很好看，喜欢他的女生要是排起队来，都能从教室排到校门外了呢！”

“哈哈——”叶阿姨被我生动的形容逗笑了，我忽然发现叶境和叶子熙的酒窝是遗传自叶阿姨的。

“那你们是怎么熟悉起来的呢？”

“呃，我们……”顿了顿，我挠了挠头发，“算是因为一个小意外吧，我发现，他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好，总是对我恶作剧……”

……

我滔滔不绝地给叶阿姨讲着所有我能想起来的对叶境的回忆，而叶阿姨也始终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下午，叶阿姨接到了工作电话说有紧急例会要开，无奈地匆匆走了。

叶子熙又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傍晚走之前，他不厌其烦地反复问我。

“呃，你确定真的不跟我一起走？”

“我真的确定！你就先放心走吧，我再陪他待一会儿。”

“好吧……那你走的时候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信息。”叶子熙无奈地走出了病房，没几秒，他又退了回来，匆匆留下一句话，“那个……谢谢你今天让我妈妈这么开心。”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在安静的医院走廊里留下了一连串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5

愣了片刻之后，我笑了笑，然后关好病房门，坐回了叶境的病床旁边。

如果，我真的能帮到他哪怕一点点……那该有多好啊。

镜子里的家伙安静了一整天，而病床上躺着的少年却更要安静得多……

我伸手，轻轻握住他插着输液管子的手，小心翼翼的。

我静静地看着病床上这个微弱的少年，不知不觉地，眼泪已经顺着下巴掉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带着几分有些陌生的心疼和温柔。

“笨蛋，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叶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镜子里出来了，站在我身后。

我吸了吸鼻子，抽泣着回头看他：“你看，我碰到你了。”

他平静地站在我身后，垂头看着我，就好像躺在床上的那个不是他自己一样。只是，他看着我不停流泪的样子，那双好看的黑眼睛里闪烁着浓浓的不忍。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他重复了一遍。

我看着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帮我擦眼泪，就在快要碰到我脸的前一刻忽然停下来，他看着自己那只半透明的手，脸上冷静极了……然后，他忽然笑了笑，放下手。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他看着我，表情温柔得几乎不像他，“我已经很知足了。”

知足？他有什么可知足的？原本那样优秀美好的一个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到他，他的灵体因为要依附在镜子上，不得不和我朝夕相处……甚至，他还要时不时地听着其他同学议论他出事的事情。

有哪一件，能让他称得上是知足？

我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脸狼狈地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号啕大哭，想要把闷在心里说不出口的那些难过全部都通通哭出来。

“喂！罗花音，你——”

顿时，叶境嘴角抽了抽，刚才的那些温柔瞬间变成了发狂。

“好了好了！你都多大了？能不能小声点？别哭了！一会儿把护士哭来了还以为我死了呢！”

死？

一听见这个敏感字眼，我立刻又加大了音量哇哇大哭。

“哎呀！罗花音，你……”

……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我被护士长赶出病房离开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变黑了，整个夜幕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我顶着一双哭肿的核桃眼，一路闷闷不乐地走着。

叶境显得有些尴尬，一反常态地时不时和我搭个话，虽然我完全提不起精神来理他……

“罗花音，你看，这里建了个公园，周末想不想来转转？”

我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叶境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连话都说的很小心：“我又没怎么样，你看你干吗这样要死不活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注视着前方皱起眉。

“打住打住！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千万别哭了，现在可是在街上！“叶境忙不迭地一步走到我前面，一边俯下身来看我，一边倒着走。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紧张的人，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睛。

“我没有要哭。”挥了挥手，我小声跟他说着，不想理会旁边有没有人可能会听到我的“自言自语”。

“那就好……”他悻悻地舒出口气，走回我旁边。

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时间，突然，叶境再一次不甘寂寞地开了口。

“罗花音，今天我听见你跟我妈聊天了。听你说喜欢我的女生多得数不过来啊，哈哈，原来你还知道！以后还不对我好一点儿？”

安静，安静。

我没理他，他又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再接再厉。

“其实，你不戴眼镜也还挺好看的……哈……不过隐形眼镜也不能老带啊，对眼睛不太好。”

我还是没有理他。

“还有你今天的裙子，也还可以啦，以后多穿几次啊。”

……

回家的一路上，叶境都在一反常态地喋喋不休，努力逗我开心。直到走近家门口，我突然停下来，回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他。

“呃，怎么了？”

叶境冷不防被我吓了一跳，眨了眨那双好像宝石一样漂亮的黑眼睛看着我，有点惶恐。

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他愣愣地看着我笑，过了一会儿，他也放松下来一起笑起来。

“叶境，你怎么也有这么啰唆的时候！”笑了好一会儿，我停下来，擦掉泛出眼角的一点点湿润。

“谁知道呢？”他耸了耸肩，垂头看着我，“那要问你自己了，可能是被你传染了。”

我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挑挑眉，然后把憋在心里一整天的话告诉他：“叶境，我一定会努力帮你的，有一点力量就帮你一点！”

“你真的是喜欢多管闲事。”

半晌，叶境笑起来，露出那漂亮的酒窝。

“哦，那你打我呀。”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他脸上的笑更大了几分：“丑死了，满脸鼻涕眼泪的痕迹，赶紧回家洗脸吧。”

我扭过头，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走过去，心里那股压了一整天的沉闷终于一扫而光。

做出了决定之后，心里反而变得轻松了。

走上楼，我打开家门，开开心心地一边换鞋，一边朝里喊了一声：“妈妈，我回来了！”

隔了好几秒，老妈回应我，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花音回来了啊……”

嗯？

怎么了吗？

家里很安静，没有平时这个时间该有的做饭声，也没有开电视。

换好鞋子，我诧异地和叶境对视了一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妈这种怪怪的语气。

“妈妈？”我往客厅走，“你怎么不开电视？”

下一秒，当我走到客厅的瞬间，我看到了那个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的、穿着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我如遭雷击似的站在了原地，手里的包直直掉到了地上。

叶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坐在沙发上表情各异的两人：“怎么了？”

愣了好久，我看着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