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行路难

　　见她陷入沉思，嬴王的表情放松了些，用更柔缓的声音说：“还有一言，本王希望雪妹妹能听得进去。”

　　半城被他训得没了脾气，压着胸中郁郁道：“殿下请讲……”

　　“本王虽食言未能襄助姑姑为女军追荣，却自始至终善待王妃，这一点桃花源与妹妹有目共睹，因为本王是真心希望帮助棠姑姑。但是三弟……他现在可是自身难保，不知他哪里得罪了父皇，近年父皇连见也不愿见到他，而且还……”说到这个而且，嬴王明显犹豫了一下，把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所以，现在他所做的一切承诺和保证，都可能只是为自保自救，甚至他能顾及的只有他自己，就算你在别处受了欺负，他也无法保护你。再说他一向睚眦必报，若你惹了他不高兴，恐怕……”

　　他能为了桃花源不许带随从，折腾桃花源重制碗筷，折腾了半个多月；他让人人称赞的年轻侠客针锋相对；他对下人的态度如视蝼蚁，非打即骂……可是对待长辈，对待她，姜竹沧似乎都很有礼节，而且从来未生过气。

　　“我……我会考虑。”

　　“那么，妹妹要不要在本王府上先住下？嬴王妃已恭候多时了。”

　　他所说的确实都有道理，半城也有心见一见干姐姐是否安好，但她心中更记着刚刚车夫引路来此，以及侍女冒犯的仇，脾气上来就是不想听他的，于是说：“不敢劳烦殿下与王妃姐姐，我的行李还都放在青阳宫等着造册入库，等我安定下来，再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入拜访。”

　　听见半城把“正门”二字咬得很响，嬴王摇摇头，笑道：“想不到雪妹妹就连记仇的样子都这般可爱。今日是本王唐突了，再给妹妹陪个不是。”说着，他竟真站起身来，微微欠身，算作陪罪。

　　半城不懂宫里的规矩，但是想到姜竹沧就算再不喜欢卢凤君，见到对方行礼也不得不点头示意，便也回了嬴王一个常礼。

　　“殿下，我也有一言，请殿下细思。”

　　“妹妹但说无妨。”

　　半城凑上去，在他身前低声说：“休想再利用嬴王妃！”

　　言罢，转身离开。

　　“雪妹妹——”嬴王话音未落，半城已回过头来。

　　眼尾似有薄霜，眼神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嬴王吓了一跳，再定睛看时，半城已远走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可怜的小东西。无论在哪，锋芒毕露之人，总不长命。”

　　这样说着，嬴王抬头看了一眼向西斜去的太阳。

　　阳光的温度，同样不能温暖他发凉的双手——那样的眼神，他只在死士的眼中看到过。

　　终于回归正途，半城心中千缕思万缕绪，再长的路程也变得短了，没等她想清楚，马车已停下了。

　　“这回是真到了吧。”半城说。

　　“请方姑娘不要笑话小的。”车夫道，“小的家人的性命都牵在嬴王手里，今日引路往嬴王府，真的是小的无奈之举。所幸方姑娘没有什么损伤，还请方姑娘大人大量，原谅小的。”

　　不过一个小人物。

　　半城道：“无妨。”

　　虽比不上嬴王府大，但青阳宫的奢华真令人眼花缭乱。宫墙城瓦皆如琉璃，平地无尘。可她一点也没注意这些。

　　进宫以前的美好期待被这个该死的嬴王冲淡得一丁点都不剩，倒多添了些许不寒而栗。嬴王语气和善，态度柔驯，如温吞水一样，说起话来又臭又长，又都在理，让她不得不重新去审视自己与姜竹沧的关系。越想越觉得烦乱，她又忍不住去想自己在桃花源的那十五年岁月。因为身体原因，她只能呆在沉剑潭边，亲人再常探望她，也不能与她同吃同住。

　　这糟糕的世界。

　　她低着头，顺着脚下的路，往该去的方向走。就像顺着命运，遇到该遇到的人。

　　角门边上的宫墙是朝阳面的，夕阳照在上面，把深灰色的墙映得十分温暖，一枝粉红的花枝从墙的那边越过来，风很甜，阳光很轻。

　　花下人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风吹过，几片粉红杏花落下，在她发髻上和肩膀上。

　　她抬手将肩上的花瓣拿在手中，轻轻一吹，明媚一笑。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藻都不能说尽她一笑之美，半城看着她，愣在当下。

　　心头烦恼被这一笑尽数抚去，半城喃喃道：“真是一万年难遇的美人啊……”

　　数十步的距离，半城的喃喃自语没有逃过少女的耳朵，少女惊讶地转过脸来，看到半城也是一怔，赶紧小碎步挪过来，在半城向前跪倒，用甜美的声音说：“属下阿遇，在此等候方姑娘。”

　　阿遇？

　　半城想起，姜竹沧临走的时候好像是说过，要她找一个叫阿遇的人，有什么要求吩咐阿遇就成。

　　于是她挥手让阿遇起来，问她：“你是三殿下的人？”

　　阿遇用眼神打发了跟在半城身后的闲杂人等，等到此处只剩她们两个人了，才低眉顺目地说：“属下是掌管青阳宫的女官，也是青阳宫中唯一对三殿下忠心的下人。”

　　“也是青阳宫最漂亮的女孩子，对吗？”半城跟她开玩笑。

　　“属下不敢！”阿遇竟像犯了错一样，咚地一声跪在石板地上，急切地说：“主子来了，这青阳宫最美的女人便是主子！属下万死不敢自称貌美！”

　　半城满脸黑线。

　　“我……我只是说说，你快起来……”

　　半城伸手把阿遇扶起来，突然看到薄纱中露出片片深红色的伤痕，半城吓了一跳，撸起她的袖子，看到重重交叠、深深浅浅的伤痕，像是被鞭子抽过的一样。

　　“谁干的？姜竹沧？”

　　“不……不是殿下……三殿下对我很好……”

　　“那这是谁干的？你是三皇子的掌事女官，也有人不知道忌讳的吗？”半城说着，突然想到刚刚在嬴王府时那家伙说姜竹沧的近况，于是阴沉着脸问：“还是因为你是他的掌事女官，才如此打你？”

　　“主子……请主子随属下来……”

　　阿遇把身子压低，倒退着往角门里去，那卑躬屈膝的样子让半城见了极不舒服。

　　她到底在怕什么？怕我吗？半城摸摸自己的脸，心中叫苦：难道……我长得那么吓人吗？！

　　夕阳余晖映射在宫墙之上，半城与阿遇走着，频频向她投去欣赏的眼神，阿遇脸了红：“主子何故这样看着属下？”

　　“我在欣赏美人呀。”

　　半城来这儿多年，只听过桃花源的武人们用大嗓门吼一些不成曲调的号子，再就是母亲棠长公主会用嘶哑的嗓子给她唱军歌，她从来没见过像阿遇这样温柔似水的女孩子，她甜美的嗓音让半城突然有了一种期待，她想听她的歌声。

　　“阿遇，你可会唱歌？”

　　阿遇愣了一下，小声说：“属下会一些……”

　　“那你给我唱一首，好不好？”

　　阿遇好看的眉眼弯成月牙的样子：“请主子点选，宫中的曲子我都会唱。”

　　半城道：“不拘什么，你随意唱一首就是，不是宫里的也行，我只是觉得你的嗓音如同天籁，唱歌一定好听。”

　　阿遇害羞地笑了：“主子从桃花源来，属下便以此为歌，还请主子不要嫌弃。”

　　她清了清嗓子，甜美的声音婉转动听——

　　“高悬瀑布远叠山，动听雀吟静听蝉，不知松竹，谁先绿，难辩水天，哪最蓝，忽风桃花岸，白云裹红团，牧笛惊花雨，花碟戏柳泉，忽风桃花岸，白云裹红团，桃花源头随梦源，忽在天际忽眼前……桃花源，桃花源，梦入桃花源，红树青山，斜阳孤岛，梦入桃花源，桃花源，桃花源，梦入桃花源，桃花流水，福地洞天，梦入桃花源……”

　　声如涓涓流水，如击环佩，清澈婉转，晶莹剔透。

　　甜美的嗓音好似将半城带回了那片永不凋零的花海，起起伏伏的花浪，一年四季都带来甜丝丝的香气。

　　清丽的音调，又把她带到更往前的记忆里，那里也有桃花源呀。

　　“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她才吟念了半句，阿遇停住了。

　　半城看了看阿遇，她的眼眶突然红了。半城吓了一大跳，难道是自己突然吟出声，打断了她，她觉得不高兴了？半城赶忙问她：“怎么了？”

　　阿遇却不再顾忌礼数，激动地握住半城的手，扬着眉毛，接着半城的《桃花源记》继续念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等等，她怎么会知道《桃花源记》？难道，难道……

　　她的激动感染了半城，两个人围着跳起来，半城还嫌暗号对得不够多，这种时候，什么才是最能确定友军的暗号？

　　半城灵光一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阿遇毫不犹豫：“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二人齐声道：“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确信无疑！就是友军！两个小姑娘抱头痛哭：“同志！同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