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杠精本精

　　（6月17日修改，下同）

　　***初安十五年·九幽·孤城·解封塔

　　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同样是一母所生的小娃娃，半城只是比姐姐晚出生那么十几分钟，所受的待遇竟是完全不一样的。

　　半城全身是伤，如被无数细细的刀锋划过一样，可是她娘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拿了一层破布裹了扔在一边。这倒不是因为她娘觉得长女要比次女重要一些，而是因为她娘发现她姐姐的身体是完好的、健康的。

　　半城的娘搂着长女爱不释手，对方瑟说，“方大侠，你要把她送回巫族，让她好好长大。”

　　两个孩子确实是巫族的种，现在女人被封印在解封塔中无法脱身，从道义上来看，方瑟理应把孩子送回巫族。他于是走上前去，从女人的怀里将小婴儿捞起来，又向被丢在一边的半城走过去。

　　女人手上的朱红蔻丹已干，她细细端详着，语带不屑地说：“那个小的快死了，你帮我找个坑埋了吧。”

　　方瑟没言语，抱了两个孩子，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风雨兼程到了锦州，把半城的姐姐交给蜗居在那里的巫族，然后抱着半死不活的半城离开了。

　　小小的半城并不能听懂大人的谈话，也无法记住母亲的样貌和声音，她只能痛苦地哇哇哭，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完全消失。怀里小孩的生命力渐渐逝去，这件事方瑟并不知情，他只是想亲自养大这个不被人看好的小婴儿，让她跟自己的姓。他还给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方听雪。

　　***初安三十年·桃花源·沉剑潭

　　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水清澈无鱼，却有无数形态各异的兵器在水中悬浮，它们如世外高人一般佁然不动，怡然自得。

　　沉剑潭边搭了个很简易的小棚子，架着烧得通红的炭火和各种半成品的器物。如果你不仔细看，一定以为这是某个虬髯大汉的武器工坊，可你要是凑近了瞧，就会惊奇地发现在里面忙活得汗流浃背的竟然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巨大的铸造锤在她手里却像小铅笔一样听话。

　　沉剑潭前面这小棚子前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们把她打造的东西抬走，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留下来陪她说说话。

　　这女孩子当然就是半城了。

　　身体的旧主终究没能抗过周身上下细细密密的小伤口，在她刚刚被方瑟送到桃花源的时候就安静地去世了。入侵者的意识就是这时候抢占到了领土，成为这具小小身躯的新主人。比起半城这个土兮兮的名字，她当然更喜欢方瑟取的大名方听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么好听的名字却没几个人会叫，大家还是会叫她半城。

　　而且还都是这样叫——

　　——“半城！锅铲做好了没有！”

　　“做好了！已经送过去了！”

　　——“半城！银筷子要雕牡丹花的！”

　　“知道了！”

　　——“半城！”

　　“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一下？”

　　半城抬起头去看，说这话的是个脸生的小哥哥，十八九岁左右的年纪，浓眉似剑唇红齿白，本是风流倜傥样貌，却因一双下三白眼而显得凶戾骇人，俗话说相由心生，这少年看来不像好说话的主儿，半城悄悄在心里头与他划清界线，拿起银筷子开始雕花，随口问道：“你哪位啊？”

　　少年笑得很好看，说出的话却不好听：“我是谁跟你有关系吗？”

　　半城眼皮不抬，回敬他：“有关系啊，我有可能是你失散多年的姑奶奶。”

　　被她硬生生怼回去，少年不气反笑，自在地说：“那你怕不是活了千八百年的老妖精吧？”

　　半城不以为意：“你听书听多啦，世上怎会有妖呢。”

　　少年却把目光投向不远处深深的沉剑潭中说：“沉剑潭的潭水中饱含煞气，我只是在这呆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如果不是妖，你怎么能在这呆这么久？”

　　半城道：“我从小在这儿长大不行啊？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好吗！”

　　少年笑道：“那你没见过妖，怎么知道妖不存在呢？”

　　……我去你个大猪蹄子的！

　　半城砰地一声把工作台拍得山响，大声说：“你不要在这儿打扰姑奶奶工作好吗！”

　　少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而是柔柔地说：“我在外面听说过你，方家的小女儿，年纪轻轻就造出了很不一般的兵器，就连前辈们宣布退隐时的洗剑仪式也都是由你来主持。”

　　伸手不打笑脸人，半城听着飘飘然，气也消了大半。

　　少年坐下来，拄着下巴说：“那你见过这么多大世面，怎么还毛毛糙糙的？”

　　“要你管！”

　　他环视一周，见她身边放的都是锅碗瓢盆之类的厨具，又问：“堂堂兵器大师，怎么做这些东西？”

　　不提这便罢了，他一提，半城更觉得委屈：“还不是那个杀千刀的三皇子！”

　　“三皇子怎么了？”

　　半城道：“明儿不是花朝节嘛，不知道这孙子为什么突然要到桃花源来过节。来就来呗，一应的饮食器具偏要重做，其他人不知道宫里的规格，就要我来做。”

　　少年笑着看她，她明明委屈得快要掉眼泪了，手上却仍把一双双银筷雕得飞快。

　　半城说：“明天还是我的生辰呢，十五岁生日都不能安心过。”

　　少年道：“你的生日是花朝节，全天下的人都跟着庆祝，你还想怎么过啊？”

　　“那不一样！”半城说着往少年脸上看去，见他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她明白这小子是明着跟自己抬杠，也不再生气，神秘兮兮地问他：“你知道我娘是谁吗？”

　　少年道：“知道，你娘是棠长公主，大昭国唯一的异姓长公主。”

　　半城道：“是啊，我娘是长公主，三皇子不过是个皇子，论资排辈的话，三皇子还要叫我娘一声姑姑。我娘在桃花源生活了这么多年，用的都是这样的规格，三皇子来了却嫌不够格，难道三皇子要比我娘还尊贵吗？”

　　少年笑问她：“那你想怎样？”

　　半城冷笑道：“要是让我碰见那个三皇子，我要把他头敲碎，腿打折，肋巴扇，打骨折……”

　　少年笑道：“亏了长公主没带你入宫，你这话敢在宫里说，管叫你跪在殿外掌嘴。”

　　半城正好雕完了一把筷子，她把筷子捆成一把扔在少年手里，对他说：“那你可多心了，你姑奶奶我啊，才不会进宫呢！”

　　雕完花又打磨过的筷子，本来还要用软布好好擦掉浮灰，半城省了这一步，故意把少年的手弄脏，对他说：“你看看，这筷子比之宫中如何？”

　　被戳穿了身份，少年显然愣了一下：“什么？”

　　半城狡黠地对他眨眨眼，从他手里又拿过筷子来好好擦干净：“三殿下，您看起来颇有疲态，明天花朝节可还要玩一天呢，您呢，最好去休息休息，享享清福，别在我这打铁的地方转悠了。”

　　少年自动忽略了半城语气里的调侃，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点了点头说：“卿的谏言本宫接受了，明天我会再来。”

　　说着，他竟真的背着手走掉了，半城被堵得没话说，气得原地转了好几圈。可她的圈还没转完，少年又渡步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他左右看看，搬了一把椅子在半城身边坐下来，大有一副死皮赖脸也不走的架势。

　　半城好奇：“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他干咳了一声，淡淡地说，“以后不必叫殿下，叫我名字就行，我叫姜竹沧。”

　　半城听着可乐，一面做厨具一面打趣他：“直呼皇子的名字，在宫里会受到什么处罚？”话音未落，她就被姜竹沧掐住脸蛋，赶忙用胳膊肘推开他：“喂，好痛的！”

　　“你不是问什么处罚吗？”姜竹沧笑道，“这就是处罚啊。”

　　“我又没直乎你名字！”半城叫屈。

　　“你心里想了。”

　　“喂，君子不诛心哦！”

　　半城嗔怪地看他。

　　暖暖的笑容只维持了一瞬间，姜竹沧很快进入战斗状态，身体紧绷像炸了毛的猫，明明他还年轻，可神态中那股子威严却把半城吓得不敢出声，她迅速看到了导致他敌意的来源——正走过来的那一位玄袍紫衣、面色不善的青年。

　　这……这不是卢凤君吗？

　　卢凤君也算是半城的青梅竹马了，三年前他离开桃花源在外打拼，如今二十一岁就已闯出一番名堂，成为大昭国首富商人的贴身护卫。他年纪轻轻却功夫了得，纵有些不长眼的人想要挑战他，也都很快败下阵来，终使他的名号更响亮了。

　　他正直善良，谦逊有礼——在他身上甚至很难找到什么缺点，因为掌管沉剑潭的缘故，半城接触过不少江湖闻名的老侠客，所有前辈都对他誉不绝口。他的迷妹一大把，江湖上总有无数美人想要倒贴上他，可是他从来不动心。对于这个和亲哥哥一样亲的人，若说半城没有半分感情那是假的，自古美人爱英雄，半城自然也不能免俗。

　　然而……

　　“三殿下也想趁火打劫吗？”

　　“卢大侠又在螳臂当车了。”

　　姜竹沧居庙堂之高，卢凤君处江湖之远，这两个人怎么看起来倒像是多年宿敌一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