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阳宫位于妙乌山深谷之中，云雾缭绕少有晴天，难得的晴日在被言之行恐吓之后，林清微就没了晒太阳的心情。过了几日，她已经习惯了言之行的挑剔，在被他指使得团团转的时候还能有余裕在内心疯狂地腹诽这个话不多但是一开口必定会掉冰渣的冷漠男人。言之行异族人的长相也被她抛到脑后，她满心想的都是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回到玄清派。

　　这一日，君烨亭和言之行坐在了厅堂里，二人正在整理一些梦阳宫的事务。林清微站在一旁半句话也没听懂，百无聊赖地靠在了柱子上昏昏欲睡，直到被君烨亭柔和的声音叫醒，才慌张地抬起脸四处张望：“怎么了怎么了？”

　　君烨亭被她逗得一笑，极其宠溺地朝她招手：“微微，你过来一下。”

　　言之行仍旧戴着纱帽，林清微根本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她又看看君烨亭，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挪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君烨亭看着满脸戒备的林清微，莞尔一笑：“微微啊，你家在哪里？”

　　林清微反问了一句：“是要让我回家了嘛？”

　　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希冀，似乎还抱有一种“说不定眼前这两人就大发慈悲让我走了呢？”的可爱的天真。

　　君烨亭笑眯眯地摇了摇头：“不是啊，只是江湖上最近也有个小姑娘走丢了，她的师兄师姐都在找她。我就想试探一下你呀～”

　　“诶诶诶？试探？？”

　　林清微瞪大眼睛：“有你这么光明正大说出来的试探么？”

　　君烨亭笑眯眯地转脸问言之行：“之行，要是你捡到那个玄清派的小姑娘，你要怎么办呢？”

　　林清微顿时心下一惊：玄清派！

　　那不就是师兄师姐们在找她么？！

　　顿时觉得自己有救的林清微感动得两眼泪花，但是却在听见言之行的回答后又如坠冰窟。

　　言之行冷冷地回到：“玄清派想把人从我这里带回去，总得拿什么来换吧。”

　　林清微颤颤巍巍地看着那稳稳坐在椅子上的戴着纱帽的那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玄清派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东西么？”

　　言之行顿了一会，道：“听说玄清派藏有一个秘宝，可以肉白骨活死人。”

　　林清微忍不住大声反驳道：“怎么可能？玄清派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君烨亭和言之行都看向了她。

　　林清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道：“起死回生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啊。而且就算真的有这种无价之宝，人家会给你么？”

　　言之行竟然笑了一下，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就像一条毒蛇缓缓缠绕上林清微的脖子，满满爬上她的脸庞，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言之行道：“我不是已经把他们的小师妹攥在手心里么？”

　　他慢慢道：“玄清派超脱世俗之外，不轻易插手江湖事务，但是关于玄清派的传说，却一直在江湖上流传。上一代掌门早逝，只留下了一个独女。听说玄清七子与双姝对这个师妹非常疼爱，想来为了不辜负师尊嘱托，一定会把秘宝拱手送上吧。”

　　林清微双拳紧握，只觉得面前的言之行万分可恶！但是同时又非常庆幸自己没有在一开始就暴露身份——这样一来，她就不能让师兄师姐知道自己在梦阳宫了，她必须继续隐瞒身份，直到逃离这里才行。

　　至于那什么秘宝，她的确知道有这东西的存在，但是她从未听过这秘宝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君烨亭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他托着腮，想了想道：“不过玄清派也没有给出小姑娘的画像，显然也是害怕她被有心人利用吧。”他笑眯眯地看着言之行：“就是因为和之行抱着同样想法的人有很多啊。”

　　林清微没有说话，她对君烨亭也是忌惮的，此时此刻她低着头紧咬下唇，只觉得眼睛里有泪水打转，全凭着她咬牙克制，才没有当场哭出来。

　　言之行对君烨亭的话没有给出回应，只是冷冷道：“比起这个，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吧。”

　　他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佩剑，走出几步，眼风一扫垂着头的林清微，眉头拧起，正想说什么，就听见君烨亭的声音响起。

　　“之行——”

　　君烨亭的声音不似往常那样带着调笑和不正经，反而微微轻颤，带着不可名状的一丝兴奋和恐惧。

　　“他来了。”

　　言之行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剑，声音不自觉地放沉，比往常还要嘶哑低沉：“在哪？”

　　君烨亭翻动着手里的纸张，又有些不确定地皱起眉毛：“他行踪不定，底下人只是看见了一眼，不能确定是不是他。毕竟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外貌已经——”

　　言之行打断了他，只是固执地问到：“在哪？”

　　君烨亭叹了口气，道：“江南。”

　　言之行冷哼了一声：“那就去。”

　　看着大步离开的言之行，林清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她还是有些兴奋，道：“那个，你们要去江南啊？几时回来？”

　　她不就可以趁这段时间赶紧逃跑么？真是老天有眼啊哈哈哈哈——

　　林清微还没在心中大笑完毕，君烨亭就冲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微微也要跟着一起哦～”

　　“啊？不是？我为什么要去？你们应该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吧？”林清微苦着脸忍不住拒绝：“我武功很差的，只会拖你们后退，我还是不去了吧，我一定好好在梦阳宫为你们加油鼓劲！”

　　君烨亭站起来，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微微一定要去哦，毕竟你还是之行的侍女，不跟着一起去侍奉主人可怎么行呢？”

　　他弯弯的眉眼看起来很是亲和，但吐出的话却让林清微无法拒绝：“而且微微要是在我们不在的时候偷偷逃跑，我可是会很担心的。”

　　他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微笑：“江湖很危险的，微微想想那个失踪的玄清派小姑娘，怎么想也应该是好好待在我们身边吧～”

　　林清微默默点头，心中却很是忐忑：君烨亭是发现什么了么？他知道自己就是失踪的那个小师妹了么？

　　对于君烨亭非要把林清微带上的行为，言之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让君烨亭自己把人看好。但是君烨亭却没有要和林清微和言之行一起走的意思，他笑眯眯地把林清微往好友那里一推，道：“上次不是我出门了么？这次就换之行吧，我相信你一个人也能处理好的，我会坐镇梦阳宫，把那些胆敢上门挑衅的混蛋收拾好的哦～”

　　林清微嘴角抽搐，内心腹诽：既然你都要留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把我塞给言之行啊喂！

　　言之行已经不再戴着纱帽。他那张脸辨识度实在太高，即使是易容，那双翡翠色的眼眸也实在是太过出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梦阳宫中都不肯取下纱帽的他，却在妙乌山山口取下了纱帽，露出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异域脸庞。

　　他淡淡看了一眼君烨亭，道：“那你可别死了。”

　　而后他便不顾君烨亭委屈地喊着无情冷漠之类的话，转身便走。

　　看着身影慢慢远去的言之行，君烨亭微微一笑，转过脸来看着林清微，低声道：“微微，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不过我可不可以请求你，在必要的时候帮一把之行呢？”他的目光再次转到那远去的黑色身影上，声音里无端带上了惆怅：“我到底还是更喜欢他来做那个帮我收尸的人。”他再度看向林清微，露出诚恳的笑容：“所以，微微千万不要让之行死掉啊。”

　　林清微愣在当场，好一会才喃喃道：“可、可我武功不好……”

　　而且言之行武功那么高强，都会遇到危险的话，明明她才是会死的那个人啊。

　　君烨亭摸了摸林清微的头发，温柔地说到：“没关系，我相信你，你是玄清派的小师妹，你有那个能力。”

　　林清微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君烨亭却微笑着推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个方向：“好啦，快追上去吧。等以后有机会我会解释给你听的。”

　　林清微愣愣地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看着君烨亭，他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微微，要带着之行一起活下去啊。时间芸芸众生多如浮毛，但是我能请求的人好像就只有你呢。”

　　赶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在同伴是个冷冰冰的闷葫芦的情况下。

　　林清微擦掉额上的汗水，只觉得全身无力，她抬眼看了看坐在前方的那个身影，也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对方的发色问题，她竟然觉得言之行那一头黑发竟然在发着金光。

　　她不由得呢喃道：“我、我该不会是出现幻觉了吧——”

　　下一秒，林清微就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言之行回过头来，看着那双眼紧闭一头栽在路上的小姑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翡翠色的湖泊就像是被蜻蜓轻点一下，漾起水波。

　　等到林清微清醒过来时，天已经全部黑下来了。

　　她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林中空地，距离她不远处是一堆还在燃烧的篝火，言之行正在火上烤着什么，肉香扑鼻。

　　火堆噼啪声中，林清微肚子发出的轻响格外引人注意。

　　言之行抬眼看了她一眼：“舍得醒了？”

　　林清微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树枝——那上面正串着一条鱼。她小声说到：“我们还在妙乌山么？”

　　言之行冷冷回到：“不在。”

　　林清微有些诧异：“我记得我昏过去的时候我们还没走出妙乌山呀？”

　　言之行嗤笑一声：“你也说是你昏过去的时候了。”

　　林清微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却非常困惑——难道言之行是抱着她赶路的？？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她竟然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便又抬起脸来注视着专心烤鱼的言之行。

　　火光掩映，他那双翡翠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上的烤鱼，白皙修长的手灵巧地翻动着树枝，那头黑发在火光中果真有一点点泛金。

　　林清微不知不觉就把话问了出来：“你的头发明明是黑色的，为什么在光底下看起来像金色？”

　　言之行看了她一眼，就在林清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是西域异族人和汉人所生。”

　　所以看起来才会是这般模样么？林清微看着他的侧脸想到。

　　她兀自出神，言之行却已经把手上已经考好的鱼朝她这个方向递来。

　　林清微愣了一下，连忙双手接过，小声地说了句谢谢，言之行没有回应她，只是烤起来另一条鱼。

　　林清微咬了一口鱼肉，不知为何，心中对言之行的恐惧淡去不少。

　　二人在沉默中用完了晚饭，言之行背靠着树干坐下，把火堆拨小了一点，对林清微道：“你快睡吧。如果明天你再昏倒，我就把你丢在路边。”

　　林清微连忙点头：“我知道的。”

　　她闭上眼睛，听着火堆哔啵噼啪的声音，还有树叶被风吹拂的声音，努力想要入睡。

　　只是或许是因为白天昏睡了一段时间，她并不困倦，闭着眼睛许久也没有睡意。她没有听到言之行的动静，便慢慢睁开眼睛，朝他那个方向看去。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言之行并不在之前他在的地方。

　　林清微有一瞬间的慌乱，若是被言之行丢下，她不知道光靠着自己能不能走出这陌生的树林。她忙坐起来四处乱看，想找打那个男人的踪迹，却听见高处传来言之行低沉嘶哑的声音：“怎么了？”

　　林清微循声看去，只见言之行正坐在高树之上，低头看着她。

　　林清微愣了一下，竟然有些委屈：“你怎么在上面？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话一出口，她就被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了嘴巴，瞪大眼睛看着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言之行。

　　言之行似乎也因为林清微突如其来的带着委屈哭腔的指控而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不自在地调转目光，低声道：“你快睡吧，我守夜。”

　　林清微并没有继续躺下，而是背靠着身后的石头坐着，也许是月光皎白迷人心魄，也许是言之行坐在高树上的身影带着几分落寞，林清微竟然大着胆子小声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我不是很困，不然你下来吧，我们可以说说话。”

　　夜风吹拂，火堆还在噼里啪啦作响，有鸟儿在林间深处夜啼。

　　言之行没有说话，林清微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暗暗懊恼自己是吃错什么药，怎么会突然对这个可怕的男人说出这种话。就在她几乎要开口再说点什么消解空气中的尴尬时，那个男人就自树上跃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他坐在距离林清微稍远一些的地方，目光透过火光看向她，声音低低的，似乎带着一丝丝的无措：“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

　　一瞬间林清微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问题，比如她想问问言之行为什么总是戴着纱帽？就算在梦阳宫都不轻易摘下纱帽示人的他，又是为了什么会在离开梦阳宫时摘下来？她也想让他解释一下君烨亭的言行，但是又不敢轻易让言之行知道自己是玄清派小师妹。

　　她其实也很好奇言之行混血的身份，对未知的江南也抱着极大的期盼与兴致，她想问问言之行这一趟是出于什么目的。

　　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实在太多了，纷乱的思绪在脑中混杂一处，林清微忍不住抬起眼来仔细看着对面的言之行。

　　月光越过树冠间的缝隙落在这块空地上，那个男人已经把目光投向了火堆，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此刻跃动着两簇橘黄色的火焰，让那仿佛高远如雪山之巅的男人变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但是林清微总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似乎下一刻就会像融化的雪或者是飘散的雾气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林清微看着言之行的脸，心里长久的恐惧似乎也消散了一些，甚至生出了一丝虚无缥缈、不真实的感觉。

　　她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脸：“今晚的月亮真漂亮呀。”

　　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落在言之行眼里，几乎就像被灼伤一样，他立马就撇开了视线。

　　但是那一眼已经足够落在他心里某处了。

　　鬼使神差的，言之行竟然嗯了一声，而后抬起头来，看着那皎白月色，道：“嗯，很美。”

　　林清微微笑着回忆起小时候在玄清山上的事情：“小的时候，师、哥哥姐姐总是逗我，说我要是再不睡觉月亮就会来把我带到月宫上。我很好奇月宫是什么样子，所以等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睁着眼睛一直等着，等着月亮带我去看看月宫。”

　　提起小时候的傻事，面容还有些稚气的小姑娘似乎也很不好意思，脸上微微起了红晕，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神情的怀念与幸福——那是被浓浓爱意包裹着成长的姑娘才会流露出来的神情。

　　言之行几乎无法克制住自己紧追着她的目光，好一会才收回视线，落在了自己那双白皙的带着厚茧的手上。长发垂落一缕下来，遮住了他的神情。

　　言之行忍不住有些恍惚，他小时候——

　　是在厮杀与鲜血里度过的啊，和君烨亭一起，踩着那么多人的尸体，才终于能够一天接一天的喘着气活下去。

　　出乎林清微的意料，火堆另一边那个沉默的男人，竟然开口了。

　　“你不需要再跟着我了。”

　　林清微因为这极其意外的话忍不住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回家了？”

　　言之行轻轻点了点头。

　　林清微当然是开心的，她心心念念地就是回玄清派，此时言之行愿意放行，她着实是欢欣的。但是想到被她弄丢的那件无价之宝，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可是，那个无价之宝——我不需要还债了么？”

　　言之行注视着眼前的火堆，并不看林清微，声音很轻：“不需要，君烨亭大概——”他少见地迟疑了一秒钟后才接续上：“他大概也不需要了。”

　　林清微沉默了一下，想到了白日里君烨亭那双水光波漾的夹杂着复杂情绪的眼睛，还有他那语焉不详、遮遮掩掩的请求——说是请求，但是林清微总觉得那更像是一个赌徒孤注一掷，斩断退路的模样。

　　她不由得问出了声：“那个无价之宝……到底是什么啊？”

　　言之行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只是几张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