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皎皎

　　徐蔚几乎一夜没睡，不过因为年纪小，起来时除了精神有点萎靡，却也没有旁的痕迹。徐蔚漱了口，换了件粉桃红的小衫，下头是一条鹅黄夹银绣的八幅云罗锦裙，外头罩了层浅金的绡纱，阳光照在衣裳上，似有无数细小的微芒跃动，华丽又活泼。

　　老年人口味清淡，早上醒的也早，所以徐蔚在宫里是不与太后一道用早膳的。

　　心里记挂着事儿，又加上一夜没怎么睡，徐蔚的胃口不好，早上也就只吃了一个小小的金丝卷儿，喝了小半碗碧梗粥。正要到太后那边去，却有内侍过来请。

　　“昭明郡主来了，正在娘娘那儿等着您。”

　　徐蔚差点蹦起来：“皎皎来了？怎么不早点儿来叫我！”说着拎起裙角，也等不及宫人引路，也说不清是走还是跑，风一阵的就向太后那边去。

　　徐蔚住的地方离着太后寝殿也就隔了一个月亮门，沿着垂满紫藤的木制连廊，绕一个弯儿就到了。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宫人内侍都面含微笑避让开给她行礼，她却像没看到一样，只一个劲儿向前走，想着见到了人第一句要先问什么。

　　你还好吗？

　　你最近如何？

　　怎么问都好奇怪！昭明一定会这么觉得。

　　徐蔚觉得胸中的欢喜涨的酸痛，都快要漫出来了。

　　对昭明郡主而言，她不过是隔了数月，可对徐蔚来说，这一隔就是二十年了。

　　她冲进殿门，就见到坐在太后身旁，那个明媚如春花，骄傲如烈阳的少女。身材高挑，穿了一衣窄袖束腰的大红胡装，没有梳髻，只是将一头乌黑浓密的发高高束起，在脑后辫了五条辫子，显的明快又爽利。她有遗传自容家人的出色相貌，身上带着容家男子身上的英气和刚强，眉毛长而直，斜飞入鬓，一点也不温柔，却有着这世上最温柔的一双眼睛。

　　徐蔚的眼泪“唰”的就流了出来，也忘了向太后请安，喉底发出模糊的一声喊，人已经扑到了她怀里，抱着她的腰放声大哭起来。

　　昭明郡主看见徐蔚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满满的喜悦，但在下一刻，徐蔚冲到她怀里大哭时，她一下子怔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太后，脸上写满了“这是怎么了？”

　　太后也被徐蔚吓了一跳。昨儿进宫时还好好的啊！就算在府里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从未见她这样伤心哭过。

　　“外祖母……”昭明郡主手足无措地看着太后。

　　“先让她坐下来。”太后招招手，宫人们立刻上前，将徐蔚从郡主的怀里撕开，又急急叫人打水捧香脂过来。

　　徐蔚发泄了一通，心绪已经平复下来，刚刚那股子排山倒海冲过来的伤心和怀念也被她重新压回心底。

　　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对自己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一次，皎皎一定能活的好。我会好好看着她的。

　　徐蔚盯着眼前依旧明艳的少女，目带水光，露出一个有些羞涩却又有些激动的笑容：“皎皎，太久没见到你，就这么突然来了，一时有些抑不住……”

　　“我明白我明白。”昭明郡主已经知道了徐蔚这些日子的遭遇，心中很是为好友不平，“我昨儿夜里才到了京城，知道你在宫里头，所以一大清早就缠着我娘把我送进来见你。你，还好吗？”

　　本来觉得自己这个小友外柔内刚，就算家里再怎么乱，也不至于在人前这么失态。可再想想，刚强又怎么样？她自幼没了娘，又在宫里长大，太后和皇后都宠着她，后宫里女人虽多，但较定国公府后宅也算清静。

　　她还这么小呢，回去没多久就遇到这样黑心谋命的勾当，伤心失望又害怕，家里受了委屈可不是只有在太后面前才敢哭出声吗？

　　这么一想，昭明郡主觉得心都软成了泥，又酸又涩的。跟阿蔚遇到的事比起来，自家的糟心事根本也算不得什么。

　　就算再怎么闹，也没闹出人命来不是？好歹她还父母皆在，家里还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弟呢。

　　“没什么。”徐蔚摇了摇头，接了宫女递来的热手巾净了脸，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太久没见着你，有些想你了。”

　　太后在一旁很是吃味：“还是鲜亮的小姑娘好，同样这么久没见，阿蔚见着我的时候可没这样过。”

　　徐蔚脸一红，撒娇一样把头靠在太后的胸前：“那是知道您会给我当靠山，我有底气呢，见着您只有喜的哪里哭的出来。”

　　丁太后生了二男一女，长子即位为帝，长女便是昭明郡主的母亲晋阳长公主。这位晋阳长公主比皇上只大一岁，性情泼辣，不习女红只好刀枪。因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从小便被宠的不像话。十三岁时听闻父亲起兵打到了江洛，便偷偷离家，奔驰千里去找父亲，差点没把丁太后急疯了。

　　到了先帝建国的天授元年，北戎来犯，当时国中刚刚结束近十年的内战，百废待兴，国疲兵乏，刚受封的晋阳公主连新建的公主府都没进去，直接点了她的一队娘子军到了北疆大兴城，苦战三个多月，于战场上一箭射死了北戎三王子，逼的北戎退兵，自此晋阳公主的大名传遍天下，名震中原。

　　但也因此，世家子弟门阀们都没人敢娶她。

　　身份高，武力强，这样的老婆娶回家得当菩萨供着，谁也惹不起啊。

　　直到她满了二十岁，都快成老姑娘了，自己相中了一个寒门子弟。天授五年新科的探花朗薛淳薛子厚，便招之为驸马。

　　晋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嫡长女，又有功于社稷，与一般的皇家公主大大的不同。按制其女只能封县主，但薛家的阿皎一生下来，先帝就给封了只有亲王之女才能获封的有食邑的昭明郡主。因为晋阳长公主身上还有军职，每隔两三年总要去北疆巡视一回，所以昭明郡主大半时间是由她的外祖母，也就是丁太后带大的。徐蔚与她自然是打小处出来的交情。

　　这宫里，除了太后，皇后，只有徐蔚能叫她的小名“皎皎”。

　　薛皎皎的性情与温厚敦柔的薛驸马不同，倒是像足了她娘，一样的爱武装不爱红妆，喜欢跑马舞剑，爽直豪气。只是她儿时的生长环境与晋阳长公主不同，自生下来就是四个奶嬷嬷八个大丫鬟伺候着，怕她摔了怕她碰了，是以这武艺上虽然舞得花团锦簇一般，但实则花架子居多，真正杀人的招式不会半个，却一直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宫里与她年纪相当的皇子皇女不是没有，不过薛皎皎都不怎么喜欢，反而是平常不声不响的徐蔚很入她的眼。往往只要自己一个眼神过去，阿蔚就能明白她想说什么。以至于等她长大些，都要跟她娘抱怨：“阿蔚家怎么没有个哥哥？有阿蔚那样的相貌和聪明劲儿，我就嫁给他，做了阿蔚的嫂子，以后我们也不用分开。”

　　晋阳长公主一个劲儿乐：“傻丫头，阿蔚以后又不是不嫁人，你就算嫁去了徐家，到她嫁了人，你们一样还是得分开。”

　　说到这个，晋阳长公主又想着：“对了，阿蔚虽然没有亲兄弟，但徐家有好几房，她那几个堂兄弟倒是可以看看，徐国公那样的英武相貌，子孙当也差不多。”

　　薛皎皎鼻子哼哼：“不是阿蔚的亲哥哥我才看不上呢。就定国公府后宅那个乱相，除了长房，能教出个什么好玩意儿来。”

　　晋阳长公主深以为然：“你说的是！”

　　昭明郡主今年快十五了，也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不过她跟她娘都不怎么着急。

　　“真没想到，我就跟我娘去北边几个月，你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昭明郡主在徐蔚的聆风苑里，两个人没骨头似的歪在榻上说闲话，“早知道这样，我就留在京城里，也好帮你撑腰。”

　　“有太后娘娘在，哪里用的着你出面。”徐蔚懒洋洋拈了颗青梅放进嘴里。这青梅还是去年渍的，只舔了舔觉得味儿不好就吐了出来，“其实无妨，我二叔现下应该已经回来了，只怕府里还有的闹。我这两天正好避在宫里头自在，你不如陪我在这儿住两天吧。老祖宗也想你想的紧哩。”

　　昭明郡主叹了一口气：“你不说我也是要住下的，现在我们府里头也乱七八糟的，看着就烦，实在不想回去。”

　　“怎么了？”徐蔚问道。她前世早早被送到乡下去，消息闭塞的很，等过了半年再回来，什么事都已经发生过了。她回来后才知道，那场宫乱之后，皎皎在一次秋猎时被人拿马鞭惊了坐骑，坠马时又被马踏到头部，当场殒命，之后晋阳长公主便与薛驸马和离，她弟弟薛枫改了国姓，封了昭阳侯。

　　“还不是我家那个老太婆，实在烦人的很。”昭明郡主蹙着双眉，看了一眼徐蔚，“你家那个不是你亲祖母，可劲闹腾还有私心在里头，可我家那个是我嫡亲的祖母呢，也三天两头闹腾，非要爬到我娘亲头上去，我爹你是知道的，又软又糥的一个，被我祖母拿着当枪使……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我娘可是长公主。想让长公主给她下跪，她也不怕折了寿。”

　　徐蔚正喝茶呢，听了这话，一口茶直接喷出来。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