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皇后

　　皇后郭氏是个圆脸圆眼身材也有些圆滚滚的妇人，未语先带三分笑，也不知怎么长的，眼角唇角都向上微挑着，便是她板起脸来也好像含着笑一样，实在是没有半点后宫女主人该有的威风霸气。

　　也许是因为郭皇后人比较丰润的缘故，有一身白皙细嫩的肌肤，明明是过了四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却好像二十多的妙龄女子一般，连眼角的细纹都没有生出一根来。

　　郭皇后并非出身什么名门高族，她父亲是个久试不第的秀才，名郭淮，逢着乱世，家里无才又无势可倚，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只能埋没于乡间，便投了容家，不过半年光景，脱颖而出，成为先帝帐下第一号的谋士。

　　辗转数年，天下已归容氏大半，前朝余孽拥了个来历不明的伪帝，退守南诏大理城。先帝大军南下，伪帝派人来求降。郭淮以为有诈，苦劝先帝不要进城。然而天下将定，这是拦在先帝面前最后一颗钉子，伪帝亲献降书和前朝玉玺的诱惑太大，谁能抗拒的了？

　　郭淮身材样貌与先帝有五分相似，他用言语挤兑住了先帝，便扮成了先帝的样子，带人入城受降。果然中了伏，被乱刀砍死。先帝又悔又痛，悲愤之下破了大理，纵兵屠了全城，一辈子的英名也因这屠城的暴行染上了污渍。

　　天下既定，先帝感念郭淮以身代之的忠心，便定下了他的独女为长媳。今上登基后，便立为正宫皇后。皇后比皇帝年长了四岁，容貌也是一般，但她爹是忠良，她自己也立身很正，所以皇帝对她十分尊敬。哪怕她只生了一位公主，没有生过皇子，她皇后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因为先帝还在世时，便曾让皇帝在他面前发过誓，他这一辈子，只会有郭氏一个正妻。

　　哪怕皇帝再怎么心爱顾贵妃，他们心里也清楚明白，这后宫之中的女人们，没有一个可以取代郭氏的地位。

　　所以郭氏从来不理会宫内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心胸广的很，大概是除了太后之外，在宫里过得最舒心的女人了。

　　郭皇后风一样卷进来，还没来得及给太后见礼，已经先瞅着了站在太后身边的徐蔚。小小的少女出落的亭亭玉立，像清晨带着朝露的荷花，羞涩地合着花瓣，只露出肚底一层嫩嫩的粉色来。

　　“哎哟，我的阿蔚心肝儿！”郭皇后一声喊，连给太后行礼的事儿也给抛到一旁，直接将徐蔚搂在了怀里，东捏捏西揉揉，“你这小没良心的，枉我疼了你那么些年，回了家就再记不起我，这么些日子都不说回来看看。若不是今遭出了这茬破事，你是不是还想不起来进宫看我和老太太？”

　　太后和皇后这对婆媳关系处的一向好，太后对皇后是真心打从心眼子里疼，郭氏这爽直开朗的性子特别对老太太脾胃，这对天家至尊的婆媳此时看起来就跟外头小门小户里感情深厚的亲母女没什么两样。

　　“你也好意思说！”太后对儿媳妇翻了个白眼儿，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你快松开了手，你这毛毛燥燥的，手劲忒大，别把咱们阿蔚的小脸蛋儿拧红了。”

　　皇后笑了两声，挨着婆婆坐了，先把自己身边跟着的内侍宫人都赶出去：“我们仨要说悄悄话儿，你们全都出去，这儿不用你们伺候。”

　　太后点了点头，于是殿里须臾间人退的干干净净。

　　外人一走，郭皇后立刻变了脸，嘴里恨恨地说：“我瞧着定国公年纪越来越大，竟是越活越回去了。还有那个谢氏，我早就瞧她不顺眼，就是个祸家的老妖精。”

　　太后连连点头：“对对，元娘你说到我心口窝里了，那可不就是个败家惹祸的老妖精嘛。阿蔚可是我跟前养大的，她竟然就敢这么糟践，可见是没将皇家放在眼里！”

　　皇后愤愤道：“若不是看他当年曾拼死破围救过父皇，是拿命换来的爵位。否则就凭当年他与谢氏在京里闹出的事，父皇就该将他的爵位给撸了，让他好好回家闭门反省去。”

　　这殿里没旁人，那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先将定国公骂了个狗血喷头。徐蔚在一旁听的面红耳赤。

　　“其实，我那位祖父，对皇上忠心是很够的。”一生的败笔就在谢氏身上了。

　　徐蔚还记得，那时宫中生乱，便是定国公带着家将们一面派人往城外西山大营徐承祖处传信，一面拼死护卫宫城。等徐承祖带兵入城，与叛乱的三营京卫厮杀，最后成功平乱时，定国公和他带的家将们已经全部殉难，定国公身中十七箭，撑长刀立身不仆，身边叛军尸身足有二十余具。先帝谥定国公“忠”和“勇”，以亲王礼将其厚葬。因着这桩，再加上徐承祖平叛有功，定国公原本传五世的爵位变成了世袭罔替，成为京城里第一流的勋贵之家。

　　那场乱事里，定国公死了，她的父亲，定国公世子徐承芳也为护寿王而死，继母赵氏受惊早产，拼死生下了幼子之后，拔下手上的金戒子吞了，受尽了痛苦而死。谢氏却一直瞒着她，让她连三位亲人的丧事也没能参加。等她回来，物是人非，只有无数人在她耳边说着她继母的坏话，让她憾恨了一生。

　　“阿蔚？阿蔚？”

　　徐蔚浑身一激灵，从过往的回忆里挣脱出来，正见着太后和皇后四只眼睛盯着她。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是吗？”徐蔚摸了摸脸，强笑了一声，“还好吧……只是有些感伤而已。”

　　“可怜见的，没有个亲祖母疼。”太后叹了一声。

　　“连亲娘也没有了。”皇后眼圈有点儿发红，她是想到了自己。父亲为了先帝而死，母亲悲伤过度也随之病故，她从小被太后接在身边养大，虽然太后待她如亲生，但她也时常思念生母，看着徐蔚现在的样子，十分感同身受。

　　“姨母待我如亲生，比亲生还好的。”徐蔚赶紧为小赵氏辩了一声，“真的，她可疼我了。”

　　“那也不是亲娘啊。”太后有些犯愁，“再怎么着，谢氏也是她婆婆，你祖父还是那么个偏心偏到身子外头去的。你们一家子在他们手底下，总归是要吃亏。”

　　“对对，我跟皇上已经说好了，过几日就下旨，以后你随时可以进宫来。”郭皇后神采奕奕，兴头十足，“等正了名份，便是谢氏见了你也得矮半截身子去，我看以后谁敢欺负你！”

　　徐蔚：“？？”

　　太后一脸欣赏地看着郭氏，拍拍她手背：“我就知道，凡事交给你，你必办的妥妥贴贴，我自是最放心的。”

　　郭氏笑弯了眉眼，拿着帕子掩了唇，脸上的得意挡也挡不住。

　　“那也是定国公这回护的太过，皇上实在恼的不行，否则按着规矩，阿蔚祖父父亲都在，哪能这样容易就认到我的膝下。”

　　徐蔚：“！！”

　　太后十分不屑：“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那些个酸儒敢说半句，老娘收拾了他们。”太后“哼哼”了两声，还将手指捏的喀喀响，一副一将守城万人莫敌的架式。徐蔚只看着她那双手，颇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太后老人家一个不注意，再把手指头给捏痛了。

　　“来来，阿蔚，告诉你一件大喜事儿。”太后抢在皇后前头把徐蔚扯到近前，笑的合不拢嘴，“前儿我跟元娘合计了许久。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心地又软，你那家里头，也就是搅家精闹腾，仗着自己是长辈处处为难你们。天地君亲师，君还在亲之前。她不是仗着自己是长辈吗？那我就偏要让她再拿不起这长辈的架子，以后见着你还得给你行礼问安。”

　　看着太后得意洋洋的样子，再思及之前郭皇后话音里露出来的意思，难不成……徐蔚一惊之下，又是一喜，若真的成了，那她以后在定国公府可就真的尽可以挺直了腰背，谁也不能怠慢了她。

　　郭皇后拿了帕子掩着唇，笑眯眯地看着徐蔚，从那小小嫩嫩的瓷娃娃长到现在娇兰玉露一样的少女，温柔贴心却又不羞怯懦弱，实在是极对她的胃口。

　　“阿蔚，”皇后唤了她一声，目光盈盈似有水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闺女一样了。”

　　徐蔚见她的模样，知道她是思及早逝的女儿新安公主，不觉亦心有戚戚焉。

　　后宫之中三位贵者，顾氏有宠，赵氏有亲，两人都生育了皇子，只有郭氏只生了一女，还早早过世，她膝下空虚的很。当年徐蔚入宫，郭后就想将她接到自己的坤宁宫抚养，只是丁太后不许，说是皇帝儿女双全，虽不是她亲生，但她身为嫡母也有教养之责，何苦跟她抢别家女儿，为此，婆媳俩很是不快了几年。

　　没想到徐蔚都出宫了，却因为定国公府的一团乱麻，而让郭后再次有了机会。

　　就算不是亲生的，郭皇后也想要个贴心暖肺的女儿啊。

　　送走了皇后，徐蔚有些坐不住，便带了欧碧和浣紫两个，出了寿安宫，往西边的畅春园走。

　　当年皇帝初登极，便求娶长宁顾家有名的才女顾静姝为妃，顾氏一进宫便为贵妃，位次仅在郭皇后之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宠贯六宫。皇帝怕顾贵妃思念长宁娘家，便在寿安宫西边专辟了一处，仿着长宁的景色，布置了一处畅春园，其间花木奇石俱从江南千里移来，糜资巨大，引来物议纷纷，甚至还有御史直言，将顾贵妃骂为祸国妖妃。

　　结果没等皇帝发怒，这御史先被人暴揍了一顿，住宅外还被人涂鸦泼粪，弄的门都不能出，最后只得辞官了事。

　　这御史也是年轻气盛，又是北地出来的，对顾家的背景实在是没有概念，否则他也不会做这只出头鸟。被勋贵百姓们骂骂打打他还能说自己傲骨诤诤不惧权贵，但得罪了顾氏，被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骨骂，再硬的骨头也成齑粉啊，还诤诤个鬼。

　　顾家是数百年大族，从前朝的前朝便声名赫赫，顾氏一门尽出大儒，宗师，每隔数代便出帝师，又于江南开办了白马，松溪，博岩三大书院，桃李遍及天下，江南士子皆以为顾氏弟子为荣。

　　顾家静姝自幼便以才气为名，精六艺，玄儒双通，书画自成一绝，才名比其美貌更有名。自她十三岁起，上长宁求亲者络绎不绝，谁也没想到静女其姝的顾家女，竟然会被无耻的皇帝弄进宫中。以顾氏的出身和才学，便是给皇帝当皇后都有些受屈，何况是做妃妾！

　　给顾氏造个园子又怎么了？从江南搬点花木山石又怎么了？皇帝用的是自己的私库，又没公家的钱财。不造个精绝天下的园子，顾娘子连个散心透气的地方都没有，岂不令人闻之心痛？

　　那些读书人一边揍御史，一边心酸酸地为顾贵妃不值。

　　好好一朵鲜花，竟被锁入深宫插了那啥啥上，真是暴殄天物，天妒红颜！

　　这些都是十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了。事实上，这畅春园建的虽好，奈何顾贵妃并不是特别喜欢，平素也很少过来，倒成了宫中闲人们赏景观花的好去处。

　　徐蔚站在九曲回廊上，远远便看见湖边山石上倚石垂钓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