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梦师

　　忘川河，百鬼蛰伏。

　　令常年撑篙的船夫忍不住屏息凝神。

　　船体微微下沉，荡起的圈圈涟漪引来了不少恶魂，其中还包括那具只有上半截的白骨。

　　它用手骨抓住船沿，一对窟窿眼似有瞳孔一般，望着船夫凄声哀求：“老伯，求你带我走吧，我的骨头比谁都轻，你再捎带一个也无妨啊！”

　　船蓬内掠出一道白影，是面色煞白，长舌垂落，手持三足叉的白无常。他敲了敲白骨的脑壳，咦了一声，惊讶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说过了吗，你既投不了胎，也成不了鬼，往生船是带不走你的。”

　　“去去去，别抓得那么紧。”黑无常不知什么时候也窜了出来，他凶神恶煞，满眼厌恶地掰开抓紧船沿的手骨，咬牙切齿：“年年都是你在这碍事，怎么食骨鱼还没把你咬成渣！我看别说往生船了，怕是连这食骨鱼都不敢惹你！你生前到底干了多少坏事，才落得如此下场！”

　　“我没干什么坏事！”白骨委屈反驳道。

　　黑无常面露不悦，扫了眼一众怯生生的鬼魂，再观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骨，越觉厌恶——如此目无尊卑，愚钝无知的白骨，过了七百年还不知自己魂魄不全，根本就投不了胎！

　　而且这个带骨头的鬼魂，并非他们从人间带回，而是从沧海流入忘川，自轮回轴所出。这般异象，地府空前绝后，要是让阎王爷知道了，恐怕要追究起他们兄弟二人的监管不利。

　　更为忧心的是，这具白骨过了轮回轴，必然在生死簿留下痕迹，万一引起那位尊神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这往生船，向来只载善美之魂……”

　　黑无常偷偷在它头骨上加了“罪恶之咒”，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指向忘川尽头的阴森之地，故作慈善：“这样吧，你往河头游去，那里有一群食骨鱼向来喜食恶鬼。你若能躲过它们的攻击，本大人就让你上船，如何？”

　　地府百年孤寂，万年沉渊，白骨七百年未得轮回，受尽欺凌，挨尽嘲笑，无论如何也会抓住这次机会。

　　“大人说话算数？”白骨问道。

　　黑无常皮笑肉不笑：“算数。”

　　忘川尽头，血水混浊，阴霾笼罩，潜伏在暗处的食骨鱼鳞片漆黑，猩红地眼睛里，写满了对恶鬼的渴望。它们成群结队，紧盯着游过来的白骨，齿间摩擦，跃跃欲试。

　　猎物靠近了！

　　它们一齐出动，咬住这具白骨不放！

　　“你们不要咬我，不要咬我，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是坏人！”白骨灵魂发抖，嘶声哭喊。

　　“不是坏人，食骨鱼怎么会咬它，分明是生前作恶多端，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白骨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真没想到，生前会是如此凶煞之人！”

　　满池血水，众鱼食骨，船上的人笑得合不拢嘴，河里的骨头在苦苦挣扎，他们一笑一哭，道尽世态炎凉。

　　摇浆的船夫见了，连连摇头，暗道这具白骨也是可怜，仅靠着一魂一魄支撑了六百年。而今落入食骨鱼口中，莫说是骨头，恐怕是连魂魄也要被食干净。

　　千钧一发之际，鹤唳响彻忘川！

　　众鬼抬首，只见墨色鬼鹤盘旋上空，猛然挥翅一振，一阵狂风向往生船席卷而来，顿时人仰船翻，忘川河内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鬼鹤扫视众人，眸光锐利，朝白骨这个方向冲了过来，迅速将它从食骨鱼嘴里夺走，把它带到了人间！

　　白骨还未惨叫，就落入一个宽厚地怀抱，它抬首望去，男子目若星辰，鼻梁高挺，紧抿地薄唇不自觉便透露出一种对世界的冷漠疏离。他捧起它的头骨，玄衣广袖上绣有一道黻云暗纹，这样深沉地颜色，更衬出他的高贵清冷。

　　他摆弄着它的骨架，漫不经心地说：“怎么才过了几个年头，你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你认识我？知道我的来历？”白骨压抑着某种强烈地情绪，颤声问道。

　　“我叫闲云，你叫故欢，是林夕斋的梦师，七百年前死于非命，后来骨肉分离，还流入了忘川。”

　　闲云摆弄着它的骨架，摸了摸它光滑的头骨，在确定它的情况后，突然身形一晃，把它带到了一片青翠竹林里，还边走边说：“我找了你很久，现在要带你回家。”

　　闲云带它到一处篱笆围住的木阁楼里，指着床上一具缠满绷带的躯体说：“那个一动不动地就是你，身体多处骨折，表皮伤痕较多，需要加固、缠绷带、换药。哦，忘了跟你说，待会要把你的魂魄移植回去，等过个三五年这具身体就能活动了。”

　　故欢欲哭无泪，那具被包裹得像蛹一样地东西，居然是它的躯体！

　　它颤巍巍地指着那具躯体，哀求道：“连你都说这具身体伤痕多，那以后模样得有多丑？求你了，帮我换个相貌好的吧！”

　　闲云嘴角漾起一抹笑意：“你都顶着这副模样过了七百年，又何必在意皮相呢？”

　　故欢还未反抗，魂魄就被一股力量硬塞进这具躯壳里，没过一会儿便契合了。

　　朦胧中，她感觉四肢无力根本无法动弹，于是她抬起眼皮，强烈地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张口说话，发现声音嘶哑得很：“我……活回来了吗？”

　　闲云应了声，替她换药：“你平生与常人不同，因为不食人间烟火，所以只能靠食梦来续命。你多休息，多去吃些好梦……这样……也能多快乐些！”

　　不知是故欢听错，还是他的声音太过低沉，她总感觉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竟有些伤感，想必她生前并不好过。

　　她不自觉地问：“我生前，是个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