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冢

　　灵治二十六年春，凉州天河旁的落孤山上添了一座新坟，背倚青山，面朝大河，山脚之下的十里长亭，开满了桃花。

　　那位时常独坐长亭之下抚琴的女孩儿死了，葬在了这个她曾最爱的地方。于是这落孤山便连着下了半月的雨，淅淅沥沥，四处泥泞。

　　落孤山是白王府的领地，也是她的封地。世人不知道那时常来这天河长亭独坐抚琴的丫头是白王府的三郡主，只知那个温柔善良的小姑娘每次带着来此时，会给天河郡的穷人带来几大车马的粮食。

　　只道是半月前，她的车驾再来时，载的却是那厚重的棺椁，熟知她的那些百姓知道，这天河郡，再也没有那个善良温柔的郡主了。

　　阴雨绵绵，山路行人无多，郡主新坟前靠着一位喝得烂醉的男人，那是一位气质阴郁的少年，黑衣长衫，披头散发，眉眼之间隐约夹杂着一丝狠厉之色，他瘫坐在满是泥泞的地面上，失魂落魄地盯着远处的青石板路。

　　他的双手握着一块红色的晶石，不时用手指来回转动，尽管两只手加起来只有七根指头，却依旧不妨碍他将那块红色晶石玩得那般灵活，也许只有这样，还能让他麻木的躯体记得自己还活着。

　　他叫张文若，燕北赫赫有名的“巡查令”，用江湖上的话来说就是吃着皇粮的“鹰爪子”。

　　数日前，他收到凉州来的书信，便从燕北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儿，心想着再如何也要见那个人最后一面，但如今到此相见，却也只能是隔着这碑，以及那一堆青砖黄土了，他没流一滴眼泪，只是在坟头喝着酒，枯坐到现在。

　　此时，青石板的尽头一袭白衣缓缓行来，撑伞走到他身边，微风吹动伞柄的流苏，带起那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裙，恍惚之间让他以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又活了过来。

　　女子面无表情，轻声问道：“既见了阿姐最后一面，为何还不走？”

　　男子低下头，注视着手中的红色晶石，轻声道：“我想知道清瑶是怎么死的。”

　　“说到底阿姐怎么死的又与你何干？张公子，还请自重！”白衣女子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出现了一群黑衣蒙面人，个个气息浑厚，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男子的神情有些失落，抬头看了一眼那蒙面人，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怎么？清瑶一去，白王府就打算和我撕破脸皮？”

　　“你应该明白，若没有我们点头你进不来凉州，更别说来见阿姐最后一面。”白衣女子伸出手来探了探，发觉雨小了几分，便直接将伞收了起来。

　　“所以……我知道走不掉，才在此等你们。”

　　白衣女子向前走了一步，摊开手心，好似命令一般说道：“把《千山雪》交出来！”

　　男子顿了一下，轻声一笑，直接将手中的红色晶石丢了过去。“早准备好了，拿去！”

　　白衣女子接过来摊在手心，只见这红色的晶石不过巴掌大小，仔细看会发现里面封存着一本书籍状的东西，《千山雪》本是太古十三箓之一，曾经也被白家的先祖拥有，甚至很多年来，这东西就成了他们凉州白氏一族的象征。

　　这是一部足够令世间大多数人为之疯狂的功法秘籍，无人知其来历。在千百年前，白王府的祖先曾因《千山雪》而辉煌。那时候，凉州的凉王府威震天下，横扫六合，更是跟随太祖皇帝创建了今日的燕国。

　　但在三百多年前，一场大难，西凉各大妖族部落举族入侵中原，而作为中原西面唯一的关隘，凉州的阳关城理所当然成了第一战场。那时候的六十万凉州兵，浴血奋战数月，死守边城。但依旧没能招架得住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妖族，以致后来城破人亡，数百万妖族浪潮一般涌入中原大地。

　　而后十年，整个凉州沦陷成了妖族的领地，人族幸存的兵士和百姓大多被奴隶，活得生不如死。这段岁月被后人称作万妖之祸。

　　那年，凉王府阖府上下八百余人，仅只有一个活了下来。这个人便是当今白王府的老王爷，也正是白衣女子的亲爷爷。

　　老王爷流落江湖，年少成名，机缘巧合认识了如今的太上皇，大燕的武帝。二人一顿酒，一个头一磕，便做了结义兄弟。而后的那么多年岁月里，他跟随武帝东征西战，征凉州，平妖祸，踏北原，杀蛮夷。凭着赫赫战功以及与君王的关系，老王爷成了燕国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异姓却可享受亲王权力的王。

　　沿袭祖制，老王爷接受了古朝凉王之封号，但却将府邸改为了白王府，或许在那位老王爷心里，他终是比不上自家的历代先贤，也许那年妖祸，终是他一生挥不去的阴影。

　　那曾让凉王府几世辉煌的传世修行秘籍，也遗失在了那场祸乱之中，找回《千山雪》，再现凉王府当年风采，也成了老王爷一生夙愿。

　　而今日，此物在几经辗转之后，落到了白月瑶的手中，也总算是物归原主，只是她有些意外，张文若会这般轻易的将它给了自己。

　　“就这么给我了？”

　　“那不然呢？再提点条件？”张文若虽然这般说着，但神情却很是不屑。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最好的条件就是我在这落孤山脚下为你寻一处埋骨之地，不能再多了。”

　　闻言张文若冷笑两声，对于白衣女子所言，他一点都不感觉意外，敢到这儿来，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好歹我也是官家的人，杀我会很麻烦，想来今日你带来的这些人不怕死。”

　　“我从不相信谁会不怕死，但这世上敢为白王府舍命的人很多。”

　　“这么说来你很确定今日要杀我。”说着张文若沉默了片刻，缓缓站了起来，又说了一句：“《千山雪》我带在身上很多年，我看过，你姐姐清瑶看过，文中流看过，若仅仅是为了你们的绝学不被流传出去，杀我无济于事。”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随后试探一般地看了看身后那群黑衣人，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无关于此，父王杀人总是会有很充分的理由，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你非死不可。”

　　听到此，张文若沉默了起来，原本今日敢来凉州，就已是把生死看得很淡了，如他这么一个不被人待见的凶徒，能被那么一个善良的姑娘喜欢，是件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如今白清瑶一去，这世间诸多趣事就好似失了色彩，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心中喜悦之人。

　　可做了这么多年的巡查令，他看待事物总有一种异常敏锐的直觉，清瑶的死没这么简单，毕竟那可是一位拥有封地的天河郡主，在大燕，连百里皇族家的女儿都不一定能得到封地，就此可见其地位尊贵，更何况这姑娘还是一位不弱于自己的高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要说没有隐情，张文若岂会相信？

　　所以他开口试探了眼前的白衣女子，这位同样生于白王府的小郡主居然对自己亲姐姐的死因只字不提，还要连同白王府的家臣灭他的口，如此想来，若不是那白家老王爷痛失爱女想要杀他泄愤，便一定是为了隐瞒什么才会冒着风险去截杀一位官家的巡查令。

　　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才会让白王府的人如此决绝？张文若想不明白，但心中活下去的意念却越发强烈，此时的他只想要一个真相，无论这看起来是有多么不容易。

　　“我也在燕北混了这么多年，这点儿人是不是太小看我了？”张文若神情凝重，双肩一抬，两臂平肩，掌心一转朝天，升腾起两束骇人的焰火。

　　白衣女子一动不动，身后的黑衣人直接刀剑出鞘朝他杀来，反应极为迅速，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张文若眼里，这些人出手老练狠辣，绝非寻常家臣，心下判定他们应该是白王府的专门训教过的杀手。

　　没等多想，八位黑衣人联手袭来，个个都是奔着杀人而出手，丝毫没留任何余地，所以哪怕是张文若这等高手，招架起来也难免吃力，于是他腾空而起，躲过这第一波的围杀，随即心头一狠，凌空一掌打在地下，顿时周边燃起了熊熊大火，一群黑衣人见势而退开。

　　待张文若落地，不经意地回头朝那新冢望去，心下不悦，怒道：“换个地方打！我不想扰了她安息。”

　　白衣女子神色微变，但依旧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眉头一挑，冷声道：“今日一场雨会把一切都冲刷干净，你不愿破坏阿姐的坟，他们也不敢，所以……别废话了！”

　　话音刚落，张文若的脸立刻冷了下来，眯了眯眼，沉默起来，浑身上下渐渐散发了出阴冷的气息。“老子……要杀人了，白月瑶……以及你们这些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