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滦州

　　辽·保大一年，秋。

　　南京道滦州府。

　　秋收刚过，辽地燕云已有了三分寒意，荒凉土地上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坞堡。

　　暮色西沉，坞堡上的丁壮蜷着身子躲在墙垛后面，几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话，从上京道的女真蛮子，又到白沟河蠢蠢欲动的南人，几个穷措大倒没有替国朝鸣不平，只是感怀世道怕是要变天了。

　　自打女真蛮子起兵造反，昔日控弦带甲百万，欺负了南人宋朝近百年，强悍到不可一世的大辽国就一发不可收拾的走起了下坡路，屡战屡败不说，连天祚皇帝都逃到了西京道，亡国之兆显露。

　　蓦地，地面轻颤起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惊动，几人耳朵一动，慌忙爬起探头眺望，只见远方烟尘腾起，赫然一彪骑军狂卷而来，不禁股栗。

　　坞堡上顿时骚乱起来，丁壮猛敲铜锣示警，如临大敌。

　　辽地并不太平，自天祚帝兵败后，许多部族坞堡不堪苛税兵役，落草为匪的不是少数，常有坞堡被劫掠。

　　不多时，丁壮簇拥着一个少年郎登上坞堡，此时骑兵已经到了坞堡一箭之地。

　　“二郎！”

　　丁壮们见了少年郎才算是有了主心骨，不似刚才那么慌乱。

　　少年郎颌首点头，安抚着众人，扶着墙垛向外看去，此时暮色暗沉，只能看到无数矫捷身影逼近，大致估测了一下，怕不得百余骑。

　　林殊心中一凉，林家坞堡太过贫小，能骑马射箭的丁壮不过数十人，如果来者是敌，坞堡只会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定了定神，忙吩咐左右丁壮放下弓箭，他露出身子，朝外面逼近的骑军遥遥行礼，朗声喊道：“贵客何人，但有所需林氏坞堡必当奉上……”

　　“腾！”

　　堡外忽然乍起火光，无数闪着磷光的火把举起，照亮堡外如同白昼。

　　林殊这下看真切了，百余黑甲骑士呈楔形队形而立，杀伐剽悍之势令人胆颤。

　　良久无人回应。

　　林殊咽了口唾沫，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行礼道：“贵客若需钱粮，林氏坞堡虽小，必然不吝送上……”

　　此言再出，堡下百余黑甲骑士仍然肃然而立，不为所动。

　　堡上丁壮骚动起来，来者不为钱粮，众人难免往最坏处想。

　　滦州近年还算太平，可也不乏被马匪屠戮的坞堡。

　　所谓马匪，有真马匪，更有白日为兵，夜里为匪的部族私兵。

　　林殊心中一沉，他已然释放了善意，如果对方还不满意，那只能拼死一搏了。

　　暗中做了个手势，堡上丁壮再次举起弓箭，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刀兵相见。

　　“大辽还没亡呢，何时到了百姓要买匪邀安的地步……”

　　堡下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随着声音，黑甲骑兵如潮水分开两边，只见一个裹着黑貂披风的高大身影策马而出。

　　在他身后，一个壮如黑塔的骑甲士擎着一杆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萧字。

　　林殊听得真切，再看到旗帜后，脸色一变，忙低喝丁壮放下武器，心中更为忐忑。

　　在辽国，耶律姓和萧姓是国姓，地位尊贵，一个萧姓贵人深夜至此，保不齐是福是祸。

　　尤其是买匪邀安四字，简直是诛心之语，细究起来，可是杀头的大罪。

　　林殊顿时冷汗津津，想要辩解几句，又怕说错了话，惶然间有些手足无措。

　　“某此来，是为见故人之后。”

　　好在堡下萧姓贵人没有深究罪过的打算，扬鞭指着堡上林殊，淡然开口。

　　“不知贵人要找的人是谁？”

　　林殊闻言松了口气，恭恭敬敬的问道。

　　“林保保之后人！”

　　萧姓贵人淡淡笑道：“某与林保保同是袍泽，昔日与女真蛮子鏖战于黄龙府，某捡了条性命回来，正巧此遭往滦州公干，顺路见见故人之后。”

　　林殊眸中惊愕，林保保正是他穿越而来未曾谋面的便宜老爹，只从族人口中得知随天祚帝出征女真，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却没想到老爹竟然和萧姓贵人有旧。

　　“敢叫贵人知道，林保保正是家父，小侄是林家二郎林殊。”林殊忙禀明身份，一声小侄颇有打蛇上棍攀亲纳故的机敏。

　　萧姓贵人笑了，“林保保迂直粗鲁，竟生了你这般聪明的儿子，也算他的服气！”

　　被人说老子迂直粗鲁，林殊心里却不敢生出一丝的气愤，苦笑道：“林殊当不得贵人称赞。”

　　“某是萧赞，你且记下了。”

　　萧姓贵人深深看了林殊一眼，调转马头振臂间，黑甲骑士纷纷勒马挥鞭，蹄声落地如雷，眨眼间如退潮离去，只能看到一条火龙隐入了黑暗中。

　　良久，堡上的众人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

　　林殊扶着墙垛，只觉腿有点软，这时被夜间冷风一吹，才知道后背早就湿透，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对左右吩咐道：“派几个人去堡外探探，莫要大意了。”

　　他终究是存了几分小心，别人不知道，他穿越而来清楚的很。

　　女真崛起于白山黑水间，辽国即将被宋金夹击而亡，离后世汉人屈辱至极的靖康之耻即将发生，穿越在这么一个乱世中，身后背负着林氏坞堡数百口人命，想要苟活也是件难事，怎么能不如临薄冰。

　　堡门打开，十余弓马娴熟的林氏子弟飞奔而去，林殊心中才算是踏实了几分。

　　回到屋中，林殊喝了口热茶，愁绪渐渐浮上了脸。

　　他只是现代一个农学专业的大学生，学业稀疏，毕业后在老家帮着父亲种大棚种菜为业，原本想这辈子就平平淡淡的过了，没想到一觉醒来穿越到了辽国，成了一个还未成年，族内人心不服的林氏坞堡族长。

　　这几个月来，林殊一直在苦思未来的打算，却是毫无头绪。

　　辽国已然是大厦将倾，身为辽国汉人，这个身份实在尴尬的紧。

　　辽国以契丹、奚人为尊，汉人不过是末等人，女真携灭国之威，若是以利害计较，投靠女真人无疑能谋个富贵，可他身为汉人，宁死也不愿给女真人为奴。

　　而在大宋看来，辽国汉人根本不算汉家苗裔，从后世历史看，辽国汉人投宋后屡被提防，就没得过优待，更何况大宋官家赵佶宠幸奸佞，昏庸暗弱，靖康之耻就是殷鉴，投宋简直是往火坑里跳。

　　左思右想间，屋外忽然传来杂乱脚步，就听族兄林适中闷声瓦气的喊道：“二郎，快出来一看，俺抓到几个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