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连数日，阮府的各位大小主子都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不好意思出去。

　　“亲嘴救人”的余波久久不息，事件中的女主角，连同她身后的阮门上下，都被推到了长安舆论的风尖浪口，被无数的嘴巴舌头嚼来嚼去。

　　每天早晨出门去买菜的阮家厨娘，总是被人当街拦住打探消息。关于三小姐的模样性情兴趣爱好……恨不能连她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要打听出来。那些无聊的闲人简直是唐代的狗仔队。好性子的厨娘最后都被惹烦了，砸了他们几个鸡蛋方才脱身。

　　阮若龙无处可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跑来取笑他的三妹妹。

　　“今日长安城中，无有人声名能出阮家三小姐其右者。”

　　最初听闻阮若弱“亲嘴救人”的骇世行径，阮若龙也是惊愕得半晌无声。但回过神来后，他却说了一句：“三妹妹真乃女中丈夫也。”

　　话中大有褒奖之意，让阮若弱意外又欢喜。在这号称风气开放的大唐盛世中，能对她不加苛责之辞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玉连城，一个阮若龙了。有此二人，也算差可告慰。

　　听到阮若龙这般打趣自己，阮若弱苦笑不已。她今时今日在长安城，确实是知名度无人可及，只怕连玉连城都要甘拜下风。一种剑走偏锋式的快速成名法，相当于现代影视圈的无名小卒用绯闻丑闻来搏出位。

　　“大哥，你就别再取笑我了。我这个声名可不是什么好声名来着，属于‘老鼠过街’的那种，人人都在喊打呢。”

　　“人人都喊打的，未必就是该打的。有时不被世人认同的事物，是因为能够理解的人太少。譬如曲高和寡。”

　　阮若龙这番闲闲道来的话，听得阮若弱诧异万分，忍不住竖起两个大拇指说：“大哥，高，你实在是高。”

　　兄妹俩正相谈甚欢，阮夫人身边的丫环梅儿突然一头窜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三小姐，老爷夫人请你速去前厅。”

　　“怎么跑得这么急，”阮若龙眉头一皱，“出什么事了吗？”

　　梅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爆出一则重磅新闻：“靖安王妃和靖安王世子，双双登门造访来了。”

　　偌大的前厅里，已经黑压压站了半屋子人，一个个皆敛声屏气。

　　正堂上首的两个座位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靖安王世子李略，俊美的脸庞上眉目静如山水，无波无尘，唯有清冷的光。他的眼神飘忽，像是一只翅子墨黑的蝶，在厅里游移不定地飞，并不落定在任何一处。另一位是云髻高挽风姿绰约的宫妆美妇人，衣饰华美考究，通身一派高贵气韵，自然是靖安王妃了。

　　阮氏夫妇在下首处打横陪坐，两位姨娘和阮若凤在他们身后恭敬地垂手而立。阮若龙和阮若弱入厅后，按照礼节先向王妃和世子殿下行礼问安。

　　礼毕后，靖安王妃招手把阮若弱唤到身边，携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回，再含笑看着阮老爷道：“好生清秀的女儿家。”

　　阮老爷诚惶诚恐地拱手道：“哪里哪里，小女陋质，王妃过誉了。”

　　靖安王妃又对阮若弱道：“好孩子，那日略儿溺水厥了过去，多亏你相救。我今日是特意前来向你道谢的。”

　　“王妃您太客气了，世子殿下是为了救我两个弟弟才不慎溺的水。我再救他也是理所应当，怎么还劳您亲自上门道谢呢。”阮若弱说得一值不哂。

　　“好孩子，难得你不居功。只是，你救人跟他救人是不一样的。”

　　靖安王妃在“不一样”三个字上加重语气，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瞥了坐在身旁的儿子一眼。李略避开母亲的眼神，俊脸微微泛红，眉宇间却添了一抹恼色。

　　王妃不动声色地又把眼光转回阮若弱身上，满脸怜爱地说：“好孩子，你一个女儿家，这样子救人，真是难为你了。”

　　阮若弱差点脱口说出“不难为，其实我无所谓”之类的话来，幸好话到嘴边警醒过来，赶紧一骨碌咽了回去。这副情形看在王妃眼中，却是有苦难言的神情。

　　靖安王妃又瞥了李略一眼，他脸上微红已褪，但眉宇间更添三分不耐烦。略一沉吟后，她含笑询问阮若弱道：“好孩子，你十几了？”

　　啊？！这个问题问得阮若弱一愣，她都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自己的准确年龄呢，如何回答？幸好阮老爷在一旁解了围。

　　“回王妃，小女今年正好二八年华。”

　　“哦，可曾订下婚约？”

　　“小女还不曾订亲。”

　　就算订了亲，只怕这会子也要闹退婚了。阮老爷一想到这个三女儿日后的终身大事，就忍不住要脑门子疼。曲江池畔一幕后，她估计是要老死闺中了。这世上还有谁肯聘娶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呢？

　　阮老爷正满心烦恼着，不料靖安王妃缓缓道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既然不曾订亲，就给我做儿媳妇吧。”

　　此言一出，满厅的阮府诸人都惊呆了，集体切换为呆若木鸡模式。屋子里瞬间安静得连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唯有靖安王妃的声音在徐徐流动。

　　“只是我略儿乃靖安王世子，世子妃的选拔甚是苛刻。德容言工、人品家世都得要是上上之选。且当今圣上一向厚爱略儿，一早便说过要亲自替他择优指婚一位世子妃。所以，只能委屈三小姐做侧妃了。还望阮老爷勿怪。”

　　靖安王妃一席话说得极客气。以她的尊贵身份，原本无需如此客气。靖安王世子的侧妃虽然只是妾室，但也是不少富贵人家挤破头都想要攀上的高枝。此时此刻，这根高枝自动俯就到了阮府，阮老爷脸上那副受宠若惊的神态简直是笔墨难书。

　　“不怪不怪，如何会怪呢？王妃能如此厚爱小女，真是小女三世修来的福分呀！”

　　阮府其余诸人，或惊、或喜、或妒、或羡……各有各的心头滋味。二姨娘又开始抹泪了，她是那种典型的旧式妇人，喜也哭悲也哭，所有的感情都只会用眼泪来表达。

　　“既然阮老爷无异议，那这门亲事就这么说定了。我会择日安排人来府上下聘的。”

　　阮老爷正要眉开眼笑地应允，一个清脆的声音却抢在他前头发言。说得很简单，字正腔圆的三个字。

　　“我反对。”

　　众人循声望去，所有的眼睛都落定在阮若弱身上。靖安王世子李略自从入府后，一双眼睛就未曾正视过任何人。此刻，却也不可避免地随大流看定她，满脸出乎意料的诧异之色。

　　阮老爷急眉赤眼地训斥女儿：“若弱，你……你胡说什么呀！”

　　顾不上搭理他，阮若弱先定定地看着靖安王妃表明自己的态度。她说：“王妃，这门亲事不用订。我虽然救了世子殿下一命，但没必要让他以身相许的。”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王妃震动得手里端着的半杯茶都洒了，李略一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脸上的神情是既羞又窘又恼怒。

　　其他人等惊愕过后，都是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阮若龙忍笑几乎要忍出内伤了，这个三妹妹，真是亏她想得出来。世子殿下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种话说出去非笑掉人的大牙不可。她怎么就没想到人家是一片好心，怕她日后嫁不出去，才特意前来提携她一把的。

　　没辙，现代人的思维和古代人毕竟不在一个频道上，所以阮若弱在大唐朝的所言所行真是没法不画风清奇。

　　全体古人的非正常反应，让阮若弱警省过来自己的措词不当，赶紧修正道：“刚才的话我收回。不是让世子殿下以身相许，而是没必要娶我来答谢救命之恩。我救他时只是单纯的想要救人，没想要报答什么的。所以王妃，您的提议还是就此作罢吧。您也不用觉得亏欠了我，世子殿下可是救了我们家两条性命，我只救回他一条。算起来还是他吃亏了呢！”

　　阮若弱这等算法听得王妃满脸愕然，半晌后才勉强一笑道：“三小姐，”好孩子也不再叫了，“你倒真会替人宽心。既然你自己不情愿，那这门亲事就当我未曾提过吧。”

　　靖安王妃母子双双打道回府时，阮府一干人毕恭毕敬地送出大门外。临上车前，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过的靖安王世子李略，突然回过头来，目光如芒刺似的看了阮若弱一眼。

　　“你叫阮若弱，好象名不符实呀！”

　　阮若弱干笑着回答：“呵呵，名字是爹妈取的，我又作不了主。就算名不符实也不能怪我吧？”

　　李略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径自上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