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地狱

　　最近的天气有些阴晴不定。

　　明明是晴天，却突然间翻起一阵乌云，雨珠不分场合地砸下来，脚步稍慢一些，便是浑身淋个透湿。才进屋躲好，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外面的天又放了晴。甚至出了大太阳，阳光烈得教人睁不开眼睛，这么一照，地上的水汽就一阵阵蒸腾上来，像是在蒸包子一样，难受极了。

　　韩辰光怕热，所以之前李洛让人在暖阁里放了大块的冰，这会儿冰上蒸腾起丝丝白汽，一点点儿氤开。外面的热浪似乎被这白汽给挡了，半点也浸不进来。

　　不要说热浪——李洛甚至觉得有股冷意从脚底升起，像是毒蛇一样，慢慢地从脚心往上攀爬。从脚踝，到小腿，又沿着她裸露在外面的大腿往上，然后到小腹，一直攀到她心口的位置……心口先前的那热意——看到韩辰光的时候，升起的那股热浪被那冷意化作的毒蛇缠上，慢慢地绞紧，一点一点地收缩，一点一点的……吞蚀。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死人了。

　　浑身升不起半点热量，甚至连指尖都是凉的。

　　“万劫……不复。”李洛缓缓地重复了这四个字，目光落在太后的面庞上，“娘……”

　　太后似乎不忍心去看她，别开了眼。隔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放弃韩辰光……选苏静初吧。”

　　李洛浑身一抖，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厌恶的东西一样，神色都变得难看起来：“为什么是他？”她狠狠皱了眉头，努力地克制了好一会儿，才没让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他对我做了什么，娘你知道吗？”

　　太后一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迷药！”李洛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他在太极宫的香炉里，添了‘春情’。女子嗅之，则情动难耐……”

　　听到她的话，太后的脸上先是滑过一抹错愕，旋即恢复了正常。她轻咳一声，道：“就是他用了些手段……你也不吃亏。他一介平民，若非……”说到这里，太后顿了一顿，目光下意识地在李洛脸上打了一个转，这才继续道，“他也根本都进不得宫。说是王相家里的远支族人，实际上只是借了这个名头罢了。为了找到合适的人，我们花了不少的心力……他如今进了宫，封了静妃……却也不过依仗你罢了。你若是不待见他，那他的下场，还要去想吗？”

　　李洛又沉默下来。

　　太后说的这些，她其实也都知道。但是她仍旧把苏静初给送去了冷宫。

　　不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他，对于一个长得与自己一样的人，她虽然谈不上喜欢，却也更谈不上讨厌。她讨厌谁，也没法儿讨厌他那张脸。

　　也不是因为太后逼婚，反正他都已经进了宫，成了静妃……要不要宠幸他，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是因为……他算计自己。

　　算计……也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真的算计到了。

　　他刚刚进宫，居然就能算计到自己……李洛闭了闭眼睛，不知道，是他算计于自己，还是……有人借他的手。不过方才太后脸上那一闪而逝的错愕她倒是看得极清楚，心头压得沉甸甸的大石在那一瞬间似乎轻了许多。

　　李洛长长地吐了口气：“我不过……下不了手罢了。”

　　“皇帝！”太后听她这样一说，突然严肃起来。肃正了身子，缓声道，“皇帝，无论你是谁，你是李洛，还是我的女儿……首先，你是皇帝。”

　　李洛一愣。

　　“为娘这后半生，都在为你打算。”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甚至还别了脸过去。隔了好一会儿，才见她又转回身，“为娘知道你不愿意，但这事情，是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的。”

　　李洛也停了好一会儿，才不甘愿地道：“不过是为了子嗣，却为什么一定要是苏静初？若他真是娘的远亲，这还能说得通些，可他分明……谁也不是。”

　　太后定定地望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与你长得一般无二。”

　　“嗯？”李洛还是不明白，“与我一般，又如何？我生下的孩子 ，自然是我的。又何必一定要他？？”

　　“如果你是男人，自然是谁生下你的孩子都无所谓……哪怕你喜欢上了青楼女子，也不过给她个名份。”太后慢慢道，“可是洛儿，你是个女人。”

　　“女人又如何？”李洛冷笑一声，“我若是男人，只怕还不能保证这些女人生的孩子 一定是我的。可我是女人，我就能保证我的孩子，一定是我的后代。”

　　“你！”太后顿时瞪大了眼睛，差点没给她这歪理气得中风。手抚着胸口不知道念叨了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见她用力瞪了李洛一眼，又道：“你是不是傻？你没生过孩子，却也应该知道，女人有怀胎十月之苦吧！”

　　李洛一怔。

　　“还没明白过来吗？”太后怒喝一声，“你若怀了孩子，怎么去上朝？和朝臣们说皇帝吃得太多了所以长胖了吗？谁家长胖是只胖肚子的！”

　　唔……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李洛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一下子拧了眉头：“娘的意思是让他替朕去上朝？那么给他点儿药吃吃，控制着就是了，又何必一定要是……”

　　“只有是他的孩子，他才会尽心尽力地替你隐瞒。”太后冷笑一声，“药……这还用得着你说？当年在他被选中时，就已经服下了剧毒，若没有每半年一次的解药，他便会全身溃烂而死。”

　　“既然如此，那还要担心什么？”李洛心思微微动，“朕……到时候让他替朕去上朝便是，他要荣华富贵，朕便给他荣华富贵。”

　　太后盯着她，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有些发冷。

　　“皇帝……”太后慢慢地开口，声音不容置否，“你懂……什么叫人心吗？”

　　李洛顿了顿。

　　“将来，等你生了太子……苏静初便任由你处置。”太后唇角微塌，长叹了口气，“你若不喜欢他，到时候便杀了他……哀家也不会拦着。你喜欢谁，便将谁带入宫中，做个面首。”

　　李洛一惊，方才被大石压得死死的心突然又动了一下，刚一抬头，却正迎上太后的目光，像是把她看穿了一般，慢慢道：“只是……谁都行，就是韩辰光不行。”

　　李洛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她微微抬了头，声音极低：“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行？朕……朕不是皇帝吗？您不是说过，想睡谁就睡谁吗？朕可以派人让他假死……”她说到后面，声音也愈发的低，低如蚊呐，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她自己也知道，不过只是说说罢了。

　　面首和右相到底哪个重要，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不甘心罢了。

　　原先压抑了那么些年，她几乎都以为自己要放弃了，可突然间……那被压抑的感觉一下子猛地弹了上来，甚至反弹得更高，那力道极大，大得她……再也压不住了。

　　“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纵使她的声音极低，太后却也听见了，她顿时勃然大怒，一拂袖，桌上的壶杯一齐落在黝黑的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水花和着紫砂碎片四溅，有片跳得极高，一下子栽在李洛的腿上，猛地扎进了她的肉里面。

　　伤口一下子就涌了鲜血出来，殷红的血在她雪白的腿上显得格外刺目，太后盯着看了两眼：“召杨太医包扎。”顿了顿，她又道，“等包好，自己去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着。”

　　李洛默默地点了头。

　　太后又看她一眼，起身往门口走，临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身，慢慢开口：“另外，你说苏静初对你用药……你那就没有做这样的事情？”她将先前夺来的玉佩慢慢举过头顶，然后一松手。

　　玉佩迅速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粉碎。

　　只余得上面鲜红的穗子在地上，那一片碎玉之上。

　　李洛盯着那碎玉，整个人一片茫然，只听到先前太后的声音……

　　“苏静初……苏静初……苏静初……”这三个字像是诅咒一样在她耳边萦绕，李洛重重地皱起眉头，又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三个字给甩开，却只是徒劳无功。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像是被谁扼住了脖颈，憋闷到怎么也喘不过气来。朦胧中，苏静初那三个字猛然化做实体，一身血红的衣裳，带了顶同色的帷帽，一步步向着她逼近。

　　“陛下，求陛下垂怜臣妾。”

　　“陛下，不如您来做静妃，臣妾替您去做皇帝，可好？”

　　“陛下，您不是喜欢韩相吗？臣妾当了皇帝以后，将你赐给他做正妻……可好？”

　　最后一句话听着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李洛朦朦胧胧中，那个“好”字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却给她用力咽了回去。

　　若是有一天，她不再是皇帝了，那么等着她的，将是无边的地狱。

　　永无出头之日。

　　她死死地掐住了掌心，隔了好一会儿，才呐喊出声：“滚！滚！滚！”

　　幻像在她喊出这一声之后，“啪”地一声碎了个干净。

　　西兰推门进来，急急赶到她身边：“陛下！”

　　声音颤抖得犹如落叶，久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