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雪醉沉香

　　深秋，襄阳城内，一片萧瑟。

　　金人入侵之后，杀人放火，掠夺财物，昔日繁华的市井，变得残缺不堪，街上鲜有行人，尤其是妇女，大多惨遭掳掠或蹂躏。

　　黄昏，残阳如血。一辆马车停在夕阳的余辉里，似剪影般孤寂、沉默。

　　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紧随着他下车的是位妇人。一路风尘，又累又乏，妇人终于可以在河边洗把脸。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引起了他俩的注意，一个孱弱的年轻女子怀抱着一个婴儿，瑟缩着走向他们。

　　“这位大嫂，你还好吗？”妇人柔声问女子。

　　“我……我恐怕是不行了。夫人，可否救救我的孩子？”女子幽怨的眼神让人不免心生怜悯。

　　“你是饿了吗？我身上还有些干粮。”妇人以为她是逃难饥饿所致。

　　“不…用了，夫人。我的孩子才三个月，我丈夫是岳将军旧部，据说已战死沙场，我带着孩子投奔娘家人，也路遇不测，惨遭羞辱……夫人，我看得出你们是好人，求你们收留我的孩子。”女子眼中含泪恳求。她怀中的婴儿不停地哭着，煞是可怜，妇人犹豫着望了丈夫一眼，动了恻隐之心。

　　“我的孩子是一个女孩，这个世道，身为女子是件可悲的事，望夫人把她当男孩养，不指望她为父母报仇，但愿免遭金人玷污……这个包袱里的物件，望夫人好好保存。”女子说完，将手中的婴儿和包袱强行往妇人手中一放，妇人生怕孩子掉地上，只好拼命接住。就在此时，年轻女子猛地转身冲到河边，纵身跳入河中，水流湍急，瞬间就没了踪迹。

　　此时，妇人手中的婴儿莫名的止住了哭声，大大的眼睛望着她，纯净透明，让人爱怜不已。

　　“老爷夫人，恐怕金兵要来了。”管家跑过来催促主子，路上，有行人正纷纷跑步往前赶。

　　妇人抱着婴儿上了马车，匆匆南下……

　　1、菰城偶遇

　　十二年后。

　　初夏，菰城，莫干山顶，一位男子，身着一袭白袍，站在山峦之巅，手持玉箫，吹奏着哀怨的曲子，山顶的风，吹动着他的白袍，衣袂飘飘，如玉树临风。站在一片苍翠之中，人景交融，真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绝美风景。

　　“这位大哥，你吹得倒是不赖，就是悲了点，让我头皮发麻。”不知什么时候，脚下明明是悬崖峭壁，却有一位少年从峭壁上爬了上来，并且对他的曲子给予评价。

　　“你…从下面爬上来的？”白衣男子停止吹奏，诧异地问少年。童言无忌，却是最真实的流露，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的郁郁不得志。

　　“当然，难不成你以为我从天而降？”少年不禁对这位书生气很重的男子嘲笑起来。少年十一二岁的光景，虽然穿的是普通衣裳，但生得异常俊俏，特别是皮肤，简直可以和同年龄段的女孩子相媲美，吹弹可破。

　　“喂，干嘛盯着我看？我很好看吗？”少年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遗憾地叹了口气：“唉，今天辛苦爬了一趟，没什么收获。”

　　“你到下面去做什么？”男子疑惑着问少年。

　　“寻访世外高人，顺便采了点药。”

　　“哦？都采了些什么药？”世外高人？年少时代的痴人说梦，采药倒还比较实在，男子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少年。

　　“铁皮石斛、玄参、郁金……说了你也不懂吧？”少年有些不屑的眼神。

　　“是不太懂。你是当地人？”

　　“不是。我家在秀州，爹爹每天强迫我学文写字练武，我更喜欢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听说莫干山上有世外高人，今天我偷偷地钻进来这边进货的马车，特意来这边寻访。可惜，一无所获。不对，遇上你，算意外收获吧。”少年遗憾状。

　　“你小小年纪，胆子可不小。多大了？”

　　“虚岁十三。你呢？”

　　“已过弱冠之年。”

　　“那你是大哥。人家都叫我小六子，大哥怎么称呼？”少年似乎有一种自来熟的本事。他歪着脑袋问白衣男子，那灵动无邪的大眼睛，配上一张纯真的笑脸，如十分相熟的邻家小弟。

　　“我……我叫赵子安，你叫我安大哥好了，我也是从秀州来。”白衣男子顿了一下，临时给自己想了个名字。他真名叫赵璟瑜，以他的阅历和身份，绝不能随意在陌生人面前讲出自己的真名，但眼前的少年天真无邪，他不忍冷漠，于是将小时候曾用过的名字报了出来。

　　“哦？原来是同乡。安大哥到这边干嘛？总不会是找个山顶吹 箫吧？”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神，随意却灵动，透着一股机灵劲，让人觉得很是亲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实我不过随便走走。菰城这边不是盛产毛笔吗？我过来买些笔，顺便爬爬山。”赵璟瑜其实也是好不容易一个人跑出来散心的，纯属独自来偷欢，和小六子性质差不多，赵璟瑜在心里暗笑。

　　“哎呀，大哥真是文绉绉的，跑这么远就为了买支毛笔？你会武功吗？”少年问赵璟瑜。

　　“我……不会。”赵璟瑜看上去是一文弱书生。

　　“太可惜了，你若是会武功，我还可以和你切磋一下。如今金人肆虐，不会点武功防身，那可是会吃亏的，光有几支毛笔，那是秀才遇上兵，没用。我爹从小叫我习武防身，万一哪天遇上敌人，我还可以杀几个垫底。”说到杀敌，少年两眼放光，无知无畏。

　　“没想到小兄弟小小年纪，却胸怀大志。你今天回秀州吗？”赵璟瑜问少年。

　　“嘿嘿，当然，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得和进货的马车一起回去，要不然，回家铁定吃竹笋炒肉。”少年嘿嘿一笑，憨态可掬的样子，非常可爱。

　　“竹笋炒肉？你是指菰城这边的特产竹笋吗？”

　　“哈哈，真是书呆子。是我爹爹的竹条，打我的屁股。”少年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安公子，真是白长了年岁，似乎对世情不太懂，一副不识人间烟火的样子，不过，他站着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精致的五官配上他不凡的气度，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十分好看的男子，原来传说中的美男子是这样子的。一直以为大哥陆怀宇就是美男子，现在看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你不是会武功吗？还怕竹条不成？”赵璟瑜打趣小六子。这小子有些鬼机灵，逗逗他挺有趣。关键是小小年纪，居然还用不屑的眼光看他，让他有些不爽。

　　“会是会武功，毕竟屁股还是肉长的嘛。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现在有了抗打的秘密武器。”小六子漆黑的眼珠一转，眼神灵动纯净。

　　“什么武器？”

　　“棉垫子，我爹打我的时候，悄悄垫在屁股上，那可抗打多了，基本上伤不了皮肉。”少年得意的神情。

　　“你这个小鬼头。走吧，下山了，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如果到山下找不到去秀州的马车，你今天就别想回去了。”赵璟瑜觉得在这个毛头小子面前，自己总是被他带偏，似乎见识还不如这山野少年，但是和他在一起聊天，生动有趣，即使被他带偏，也是豁然开朗。

　　下了山，进了城，十字路口，少年向赵璟瑜抱拳：“安大哥，我要去左边的集市，咱俩就此别过。”

　　“好，山水有相逢，再见亦是朋友。”尽管是难得的际遇，但毕竟是萍水相逢，只能依依别过。

　　这个自称小六子的少年名叫陆宁，是秀州城里药商陆定远家的孩子。其实陆宁原本不姓陆，她是陆定远在逃难途中收养的孩子。

　　陆定远原来在朝廷做官，不堪遭受奸臣的排挤，于是辞官回乡做起了药材生意。经历了乱世，从北方举家迁徙到南方秀州，为了安全起见，也受陆宁母亲临终之托，从小将陆宁着男装当男孩子和自己的儿子陆怀宇一起教养。

　　陆宁天资聪颖，聪明伶俐，因为从小着男装，在男孩堆里长大，除了陆家人，别人根本不知道她原本是女儿身，因此，在别人眼中，她是陆家的二少爷，陆二哥。不过，令人头痛的是，陆家的大少爷英武刚正，秉性宽厚，而二少爷却鬼灵精怪，经常遭人投诉。陆定远虽然严加看管，但她还是像匹小野马，时刻想脱缰。

　　陆宁喜欢在外面野，她不喜欢陆宁这个名字，不顺口，也不够生动，她自己给自己改了个随意又顺溜的名字：小六子，陆就是六嘛，低调而亲切，慢慢地，甚至连陆定远都默许了她这样称呼自己。

　　这段时间小六子已经乖乖在家读书习武半个月，她觉得再不出来溜溜连脚板都生硬了。这不，天不亮就钻进了家里进货的马车来到了菰城。不知从哪里听说莫干山里住着高人，所以她就去寻访，结果只是遇到了白衣飘飘、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子安。

　　垂头丧气的陆宁来到集市口，却找不到来时的马车。她向旁边的商铺老板打听，原来人家已经打倒回府。陆宁傻了眼，这下可好，偷偷地跟了来，却不能回去。从湖州到秀州，也有几个时辰的车程，眼看黑云压顶，这可如何是好？

　　这一次，她有些懊恼自己的任性。现在怕爹爹打已经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要一个人独自面对，虽然她胆子不小，但还是有所畏惧，毕竟才十二岁的年纪，未经多少世事，何况口袋里一个子也没有，肚子还唱起了空城计。

　　商铺老板指点她到东边的渡口看一看，那里也许会有船去秀州。陆宁硬着头皮往东边赶。半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陆宁只能就近找家屋檐躲雨，她抬头一看，居然是一间上等的客栈，饥肠辘辘的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陆宁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了今天在山顶遇上的赵子安。此时，他正优雅闲适的坐在桌子边享受着美食。桌子上摆了酱牛肉、烧鸡，还有一盘小菜。

　　“嗨，安大哥，咱俩又见面了。”陆宁此时已经有些移不开眼睛，她热情主动地和赵璟瑜打招呼，不请自坐地在他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小六子，你没走？”赵璟瑜再次见到小六子也颇为意外。

　　“安大哥，别提了，进货的车早走了，我准备到东边去坐船，突然来了一场大…大雨，我只好进来躲雨。”陆宁嘴上解释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的食物，诱人的香味让她只流口水，呛得她说话都结巴了。

　　“饿了吧？要不要吃一点？”赵璟瑜淡然一笑，发出了邀请，修长白皙的手从桌上的竹筒里拿了一双筷子递给陆宁。他永远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从容淡定，而小六子饥饿的情形，他早已尽收眼底。

　　“谢谢安大哥。”陆宁毫不客气地接过筷子，大快朵颐起来。她从小在男孩堆里长大，没有那些繁文缛节。这些年，没有外人看出来她是个女孩子。现在的她还学会了一套奇妙的发声方法，只要她稍一运气，就能像同年纪开始变声的男孩一样讲话，只是声音偏单薄一些，眼前的赵璟瑜，自然一点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