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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名:亡命天涯作者名:祁连山本章字数:11409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46

  那天,他出得饭馆没跑多远,就拦了一辆南下的货车。太阳落山时,货车驶进了一个大型卸货场,停了下来。货场里,各类货物堆积如山,装卸工人们灰头灰脸,背负着沉重的货物来去匆匆。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在这儿找个工作也蛮不错,一来有了落脚之地,二来有了稳定的收入。说干就干,他拎着蛇皮袋,走进写着“黑蚂蚁物流园区管理处办公室”牌子房间,对一个胸前挂有工作牌子是年轻姑娘说:“姑娘,你们这儿招收工人吗?”

  那姑娘抬头打量了一下,发现这汉子年轻干练、身壮体键,符合物流园区搬用工招工条件。再说,现在招工难,尤其是招这样劳动力强度大、又脏又累活儿的工人更是难上加难。每年春节后,他们园区老总、副总门们亲自坐镇火车站、长途汽车客运站,在那些潮水般涌动的农民工中招收工人。

  今日白白送来一个,岂有不要之理?当下便热情地说:“要啊,怎么不要,我们这里是常年招收工人……”说着便介绍工作性质、工资待遇等等。

  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喝着工作人员沏的热茶,一边听,一边点头,称这些都没问题。他想,反正自己在这儿也只是寻个暂时的落脚之地,等时机一成熟,马上走人。等老子将那狗头金卖了,谁还在乎你这点钱,谁还会吃这黑苦?再说,作为一个农民,尤其生在北方那穷乡僻壤的桦树湾的他,自小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谁还在乎你这搬运货物的活儿?

  “那你把身份证给我一下,我登记一下,下午你就可以上班干活了!”一切条件谈妥后,工作人员拿出一张登记表说。

  他装模作样地摸遍了浑身的每一个衣兜,然后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糟了,我的钱包被偷了,这下可怎么办啊!”

  “那可怎么办?”那姑娘同情地说,“现在火车、公交车上那些小偷太坏了……你们出门打工,千万要小心啊!”

  “是啊,是啊……”他继续翻看衣兜,似乎不相信自己,“钱偷了不要紧,这身份证、驾驶执照啊啥的证件丢了,那可不得了啊……”

  “只好补办了,你赶紧给老家打电话,叫他们到当地派出所办一个,给你邮寄过来……”

  “那是那是,这个必须得办,不然几乎是寸步难行啊……”他一连声的答应,“只是我现在没有身份证,你们还要我吗?”

  “这……”那姑娘犹豫着。这家伙身份证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不会害怕什么不敢拿出来吧?别是个逃犯什么的。但看这家伙眉清目秀,一副惹人爱的样子,肯定不是坏人。她下意识地认为,坏人不会长出这么一副英俊潇洒的样子。

  “这样吧,你先在我们这儿干着,等老家身份证寄过来后,你来我这儿补登一下就可以……”她十分善解人意地说。

  下午,他根据安排,跟着一帮人去卸水泥。一边卸,一边思谋着下班后,到大街小巷转转,看看有没有写在墙上办假证的电话号码。上午,那姑娘的话提醒了他,他必须办一张名叫贾德国的假身份证,哪怕花几百几千都无所谓。

  大约是第三天晚上,他终于联系上了一个做假证的人。他们相约在火车站见面后,那人便带着他来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小旅馆,用自己所带的数码相机照了相片,记下他留给的虚假的户籍所在地地址,收取了一半的钱,并约好在第二天晚上,他带着另一半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取东西。

  第二天傍晚时分,他如约来到火车站取证。这次他多了个心眼,知道这办假证是非法行为,一旦被公安机关捉住,那可不得了。办假证事小,自己那档子事东窗事发可就不得了。他学着电影上那些在敌占区接头的地下党一样,老早坐在旁边一饭馆靠窗的位置上,要了一个冰糖碗子,表面上悠然自得地刮着,眼睛不断地瞄着那个地方。

  这一观察不要紧,一观察只把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分明看见,在那人的周围不远处,熊猫厨师和葛小聂那帮人在分散在四周,正警惕百倍地梭巡着。毫无疑问,他们已然布下了一个大口袋,正等着他来钻!

  他付了饭钱,从后门溜出来,一溜烟回到了黑蚂蚁物流公司的住处,钻进被窝,蒙住头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办身份证的?西安城如此之大,一个人融进这样的大城市,无异于一滴水溶进了大海,要想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知道他在办证,可见其能量非同小可。自己万万不可小觑,这地方实乃凶险之极,千万不敢久留,自己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于是,他又精心谋划逃离此地的办法。火车、公共汽车是不能乘坐的了。这些人既然有如此大的能量,而且老大葛小聂亲自出动,想必这黑社会的已经确信他有狗头金了,看架势也是志在必得。火车站、汽车站肯定有他们的爪牙在布控,正拿着他的相片在仔细查看每一个过往的旅客——他真后悔自己为了弄一张假证,将自己的大头照留了下来!

  看来,只有搭乘这些货车离开了。这对他而言得天独厚,货场里的车辆来自四面八方,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第二天早晨,他起床后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去物色便车时,突然发现园区门口走进了一帮人。仔细一看,不是葛小聂一帮人又是谁?

  这下吓得他几乎尿都出来了!这帮人太厉害了,不仅知道他跑到这地方来了,还知道他办假证,在交货地点设伏抓他,更知道他落脚在这个货场!

  吃惊之余,他退回宿舍,透过窗户观察他们。他们正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查看,拿着照片穿梭在人群中仔细辨认,一步步临近藏身的房间。

  看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他心中悲鸣。正当他万念俱灰之际,突然发现了工作服,他这两天装卸水泥用的蓝帆布工作服。由于装卸水泥污染极大,为了防止工人们患上矽肺之类的职业病,公司请专人设计了这套工作服。这衣服像潜水服一样,拉链一拉,几从头到脚,几乎是全封闭的。尤其是头部,三四层的大防尘口罩与衣服连为一体,除了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外,其他都被严严实实地包在里边了。这衣服一穿,不要说外人,就是儿子,也不一定认得出父亲。

  他三下五除二穿戴完毕,从容地走出来,从葛小聂身边走过去,融进了浩浩荡荡的装卸大军中。

  葛小聂们转悠了一圈后,悻悻离去了。

  他连工作服都未脱,跳上一辆货车,仓皇离去。

  实际,他是被葛小聂他们吓走的。他们实际也没那么大的能量,能知晓他的行踪。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那天,他去办身份证,留下了照片和贾德贵的名字。而葛小聂他们的业务除了赌博、放高利贷外,主要就是办各种假证。那天,他们追甄国栋追到西安,到那办证的人那儿住宿时,偶然发现了他的照片和名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大喜过望之际,布下口袋等他钻进来,可这小子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居然溜之乎也。这让他们懊恼之极。

  后来他们分析,这小子既然是搭乘货车逃走的,那去货场去看看,也许会有意外收获,因此,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来到了黑蚂蚁物流园区。可到那儿一看,天,这里货物堆积如下,不要说有那小子,就是有,凭他那机灵劲,随便往那儿一钻,你能找得见他?再说了,那些穿工作服的工人们,一模一样,就是他从你面前走过去,你也认不出来。你总不能强迫他们一个个脱下衣服,让自己辨认吧?为此,他们很快就离开了。

  这是一辆双桥半挂货车,司机是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对甄国栋偷偷爬上他的车心怀不满,加上沿途各种各样的过路费、罚款,使他心情非常糟糕,为此一路上没给他个好脸色。

  甄国栋是个知趣的人,车行大概几百公里,估计已经完全离开了葛小聂他们的势力范围后,便塞给司机一百多元钱后,跳了下车。

  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辗转在各类建筑工地、养殖场、小工厂打工。虽没有挣到太多的钱,但凭着他一身的力气和肯吃苦的品行,日子倒也过得安然无忧。他一边打工,一边浏览着祖国的大好河山,另一边,寻找能将狗头金安全、高价出售的机会。他去银行、金店问过,他们给出的价钱跟楚麻沟那些来自香港等地的大“倒把”比起来,低了许多。他可不愿意将这样一块稀世珍宝廉价卖了。说真的,现在他真有点舍不得卖它了,觉得它不仅是他美好生活的希望所在,更是他的精神寄托、护身的吉祥物。多少次身处重重危险,最后却都能化险为夷,一定是它在庇护和保佑自己呢!

  这天,他来到了山西省首府太原。山西省作为中原大省,其首善之地省城的繁荣与富庶,较六朝古都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孤陋寡闻的甄国栋的感觉里,已然达到了美轮美奂无与伦比的程度。他想,如果没有什么大的意外,他会在这个城市里住下来,甚至要力争成为其中的一员。等扎下根基,一切就绪后,将梅香接来,在这里安家置业,终其一生。

  有了这个远大理想后,他兴致勃勃地来到了一家职业介绍所,想从这里觅得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但两个小时下来后,他收获的只有沮丧和懊恼。沮丧的是,这里大厅里一字儿摆开的几百家招聘单位,招聘条件中几乎无一例外地要求是大学本科以上。那些工作人员一听说他是小学没毕业的半文盲,第一反应是惊诧和奇怪,那眼神,似乎在看一个来自非洲的三足动物。

  这让他非常懊丧。小时候没好好念书,到现在简直就是一个睁眼瞎,在城市连个厕所都找不见不说,还处处受人歧视。但这怪谁呢?只能怪自己家穷,怪自己不努力。

  记得八岁那年,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他也被父母送进了离家有十里之遥的村小学。村小学里只有一名民办教师,二十几个学生。设五个年纪五个班,采用复式教学。复式教学,按理说,是老师在一个在教室里分时间段,分别给不同年级的学生授课。可他们的老师却有着自己发明的“李氏复式教学法”,即他只教五年级的课,然后叫五年级教四年级,四年级教三年级,依此推移。他在学校一年,二年级的学生只教会了他“马牛羊人口手”等不到五十个简单的汉字,另加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除了这个,学校整个一个字叫“穷”。首先是老师穷。民办教师李占录每月工资是四百五十大毛,而跟他条件相当,也就是说,工龄相当、文凭相当、职称相当的公办教师月工资是四百五十元左右。十倍的工资之差,在同样环境中生活,他的贫困潦倒之状可想而知。当然了,他家里有三十亩承包地。但桦树湾地处高海拔地区,一年里冰雹、霜冻、干旱等自热灾害十分频繁,“十年九不收”是这地方种植业的真实写照。即便是丰年,由妻子耕种的地,由于各方面投入跟不上,收成也十分微薄。其次是学校穷。学区每月拨给学校七元钱的办公经费,光买批改作业的红墨水都不够。每当学区集中开会时,学区老师们防贼一样防李老师,防他会偷走粉笔和备课本——那时候,这些都是紧缺物资啊!

  至今想来,最终使他父母和他都丧失了上学积极性的,不唯是这些,更重要的,是李老师的教学水平太低。李老师只在乡中学上过初二,辍学后被村小学吸纳为民办教师的。让一个初二的学生去教五年级的学生,实在是勉为其难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赶鸭子上架。加上他还要帮妻子侍弄那三十亩责任田,实在也没时间和精力去钻研业务,其知识修养和业务水平实在不敢让人恭维。记得又一次,有学生问他唐朝三大诗人是谁,他回答是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

  有件趣闻轶事至今在县教育界广为流传。有次,县教育局教研室组织全学区的校长等到桦树湾村小学来听课。那天李老师精心选定讲授《一块银元》,他领读学生时将“八年前,一个大祸从天降”读成了“一个大锅从天降”,惹得听课的校长、老师们哄堂大笑。过春节的时候,学区校长到他家拜年,进门就看见门口搁着一口烂了的铁锅,校长当下踢了一脚,问:“这是不是八年前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只大锅啊?怎么?掉下来摔烂啦?”当下宭得李老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甄国栋在村小学念了一年,父亲看见孩子不但没识下几个字,还每学期要交十几元的学费,加上农忙季节家里的牲口没人去放牧,与他母亲合计了一下,决定不让他去上学了。

  他一听父母亲让他辍学去放牧,他高兴得差不多将两只蹄子翘到天上去了。与其成天圈在学校里,让大他一级的学生们成天欺负他,还不如赶着自己家的那几头耕牛,骑着骏马在后山放牧。放牧的日子是多么自由和惬意啊!将耕牛赶到山坡上,将马用三脚羁绊绊在草原上,这世界就是他的了。捉蜜蜂、找雀窝、逮兔子,钻到灌木丛中采摘各种各样的野果子,忙得他跟伙伴们不亦乐乎。

  他的童年是快乐而幸福的,但快乐而幸福的童年没有为他积累下日后创造幸福的原始资本,使他成年后在社会上四处碰壁。

  看来,适合自己工作的地方,还是那些煤矿、工地等地方,适合自己的工作,还是那些又脏又苦又累且收入不高的如挖煤、掏下水之类的活儿。

  他心灰意懒。溜达了一圈儿准备离开时,一直在旁边观察他的一个小伙子对他说:“这位大哥,愿意到我公司来工作吗?待遇从优……”

  “说来看看……”他坐下来,饶有兴趣地说。

  “我们公司叫锦鑫娱乐有限责任公司,旗下有三家高级会所。我们对招聘员工的要求是:时尚前卫,充满活力,敢于挑战自我……”他上下大量着他,就像一个买牲口的老农在查看一匹叫驴,“好好培训培训,包装包转,不成问题……”

  “那具体是干什么工作啊?”他被看得有些不自然。

  “就是侍应生……”

  “侍应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也就是服务员……”

  “哦!”那有什么难的,前一阵子自己就在饭馆里打杂,除了做搬煤、挑水等重活外,还兼做传菜、倒茶、抹桌子等等服务工作,做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今日做什么会所的服务员,岂不是轻车熟路?当下便一连声答应:“愿意愿意……只是工资待遇是?”现在这社会,这些都得提前讲好,最好写个合同什么的立字为据才保险,不然,现在这些老板啊,拖欠人的工资,尤其是农民工的工资,他妈的好像前一辈就欠他的,这辈子连本带息该还一样,不给就不给!

  “是这样,我们会所待遇是底薪加提成……具体地说,管吃管住,月薪一千五百加提成,至于提成多少,全看你工作成绩了……”

  “一般的人,这提成一月有多少?”知道了一般人的,凭自己的勤奋和努力,能高不低,大体就能估算出一月总的收入了。

  “我说过,这个就看个人业绩了……高的,一月能挣几十万,低的,也就几万、几千……”那人上下打量着他说,“凭你的条件,一月挣个万儿八千的,不成问题……”

  一个服务员能挣这么多钱!这他妈不是在挣钱,而是在揽钱了!他简直有些激动了。只要能挣钱,他什么工作干不了?活了三十多岁,又什么工作没干过?“好吧,我愿意干!”他有点迫不及待地说。

  “那好,我们这就签个劳动合同……”那小伙子麻利地拿出几张纸,叫他签字。他在他指定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摁了手印。“好了,你现在就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了!欢迎你的加入……”说着,他伸出手,热情地与他握手。

  接下来,他被领到一个酒店,参加上岗前的培训,培训的内容主要是如何与客人聊天、唱歌、沟通、交流等等。

  一个月后,培训结束。上班前一天,老板领他们一行十人到百货大楼,从里到外换了一套新装。付钱时,他才知道这身行头价格不菲,比他家三十亩承包地一年的收成还高了许多去。他捏摸着质地优良、做工精细,穿在身上既感舒服,看起来又挺括的西装,以及鲜红的真丝领带,心里既诚恐诚惶又感慨万千。

  站在宽大的穿衣镜前,他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这是那个桦树湾里跟土坷垃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甄国栋吗?这简直就是那个电影里的刘德华啊?老汉们说得真没错:“人靠衣服马靠鞍”啊!

  他上班的锦鑫娱乐有限责任公司瑞丽会所位于省城寸土寸金的金宝街。会所是一座欧式大楼,建筑风格与周围林立的高楼截然不同,外貌以灰和白色系为主,精美的雕梁画栋,半拱型窗户,远远看去,就似一座古堡。

  走进会所,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大厅挑高三丈有余,房顶是透明玻璃,室内完全自然采光。地上铺有厚厚的羊毛地毯,人走在上面,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地毯上都是祥云图案,让人不忍落脚踩踏。在通往各个功能区的地方,镂刻精美的楠木屏风看似随意设置,实在布局精巧,与大厅的整体布局浑为一体,又给大厅平添一份儒雅与华贵。大厅一角,摆着一架三角钢琴,一个一袭红裙、长发飘逸的姑娘正坐在前面,激情澎湃地演奏着《梁祝》,那音质的优美,宛如天外仙乐。大厅正中,是一旋转楼梯,中国古典的雕花窗棂、古色古香的青铜器皿装点在通往包间的走廊里。楼梯转弯处,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花卉,有金南瓜,有莲藕,有蝴蝶兰……

  穿过宛如皇宫大殿的会所大堂,也可坐上电梯,直达地下及地上的不同功能分区。地下有康体中心和SPA水疗中心及美容美甲中心,地上是省城最好的中式餐厅,以及日式餐厅日本桥,西餐厅、酒吧、雪茄吧和读书休息室等等。

  甄国栋来两天后就知道了,这是一专供富人甚至名人,确切地说,专为富婆们娱乐和享受的高级场所。据说,来这里的客人,光会费就一年几十万,消费另行买单。起初的几天,他一直没搞懂她们消费了多少,因为结账时,都是服务生拿着刷卡机跪在她们面前,她们刷卡消费的。但他估计低不了,不说那些菜他见都没见过,肯定价格不菲,就是她们每次甩手给他们每人不少于五百元的小费的大方和潇洒劲来估计,她们一次消费都不会少于一万元。

  甄国栋对这会所的感觉是:美得一塌糊涂,贵得天昏地黑。会员们的生活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奢靡。

  奢则奢已,靡则让人血脉喷张。

  每晚华灯初上之际,那些会员们纷纷开着名车倏然而至,到门口潇洒地将钥匙丢给门迎,然后打指纹进入。进门后,她们优雅地打量着站成两排夹队欢迎她们、或者散座在沙发上的侍应生们“点单”,就像她们到商场挑选一件心爱的物品一样。点好后,她或者她们便会带着他到康体中心、水疗中心或美容美甲中心,给她们倒茶、斟酒、端送果脯,陪着聊天,有时甚至会叫他们按摩。等这些做完后,她们一般会带着他们进入私密性很强的包间,继续唱歌喝酒,最后,要么带他们“出台”,要么就在包间里倒凤颠鸾……台费,老板抽30%。

  刚来的几天,领班叫他跟着一个工号为007的先来的师兄,仅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意思是叫他尽快熟悉业务。所谓师兄者,只是一个二十岁尚未出头的小伙子,据说入行已经有五六年了。他长得白白净净,是这会所的“王牌”,极尽客人的宠爱。等三天后,他已然入了行。初入行的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天下居然有如此美妙的事,不但守株待兔,一个个轮换着享受平时那些看起来高不可攀的美艳少妇,一方面还能大把大把地挣钱!但没过一星期,他就觉得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一种难言的羞耻感、屈辱感时时刻刻像千万条毒蛇一样啮齿着他的灵魂!他知道了什么叫沦落,什么叫堕落,他觉得自己象是一具浸泡在福尔玛林中的标致尸体,虽然依然拥有俊美的五官,但是灵魂和精神却已经死去。

  原来,那些看起来举止高雅、教养良好、矜持端庄的贵妇,一进包间,一个个大都会摇身一变,成了疯狂至极的荡妇,在他身上宣泄着无情、寂寞,放纵着欲望……她们不知羞耻和道德败落,一个个游戏人间。不仅如此,她们似乎都是变态,变着法儿折磨他,其花样之多、手段之残忍,简直难以启齿。

  他不干了。老板,行话叫“嗲的”的看着他冷漠地说:“不干?那好吧,按照我们的合同,”他从一个黑色文件包中拿出一份合同,“我算算,你该给我们会所赔偿多少……”

  他在计算器上鼓捣了一阵说:“总共是14万多,现在拿钱来,我立马就叫你走人!”

  “这是什么钱,这么多,这不是讹人吗?”他惊叫起来。

  “叫什么叫?我给你算算,培训费、合同违约金、衣装费……”

  “我没这多钱……”他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没钱?没钱就乖乖地在这儿干,等我们一年的合同满了,再说……”

  “他欠你多少?”一个坐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一切的一个少妇问,“既然他不愿意干了,就让他走吧……这钱由我来付……”说着,拿出一张金卡,递给了老板。

  “惠姐……”甄国栋叫了起来。

  “你别管……”

  这惠姐大概有三十多岁,跟他年纪相仿。跟那些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香水味、脸上敷着厚厚脂粉的半老徐娘相比,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清新感。她不太美艳,但衣着考究,举止文雅,神情忧郁。她跟那些纯粹拿钱来找乐子的浪荡客人有所不同,表现得比较矜持。

  国栋来后的第二天晚上,她点他的台,带他到一豪华套间。说是豪华套房,实际上就是比普通的包厢稍大些,一隔两间,其中一间是浴室,另一间除了一张超大的床之外别无他物,粉红的灯光和窗帘,一切设施都能让人联想到夜晚的主题,让人产生欲望和冲动。

  惠姐坐下后,点了几道菜。是牛肉眼、焗薯仔,烤大蒜、扒茄子,番茄及节瓜。菜上来后,她打开了一瓶红酒,跟他对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末了,她放下了800元钱,踉踉跄跄地走出门,驾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轿车悄然离去。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亦如此。之后的一星期,她没来,似乎从此销声匿迹了。他心里产生丝丝遗憾之外,倒也落得清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里有了丝丝失落、惆怅甚至焦虑……他知道,在这个风花雪月的地方,大家都在游戏人生,自己跟她是不可能有丝毫的真情产生。在他心里,还有梅香,那个在家等待着他回去的初恋情人。

  也许,是她的忧郁她的落寞她的失意在什么地方牵动了他的神经,使他对她产生了好奇产生了同情,有了莫名的牵挂。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她又出现在会所。一看见她,他惊喜地跳起来,迎上前:“惠姐……”今晚她穿了一身淡雅的丝质长裙,显得更加清新脱俗;右肩上挎着一大红的宝格丽奢华皮包,衬托得她高贵典雅……她微笑着点点头,径直走到他桌前,拿起放在红酒杯上的香烟,点燃了,优雅的了吹了一口,转身走进了那个专属她的豪华包间……

  她点了腌三文鱼和芦笋、风干番茄汁及香辣干葱,尔后,照例点了拉斐庄红酒。今晚,她略施薄粉,但薄粉下却无法掩饰她的伤心、痛苦和悲戚……他想象这段时间她在干啥,有了怎样的遭遇?

  他看着她,一杯一杯地斟酒,跟她对饮。他的酒量自己心中有数,喝一斤半60度的青稞酒都没事,这点红酒,权当是当饮料解渴。但惠姐显然不行了。两瓶拉斐庄下肚后,她已然微有醉意,话也多起来了。她说,本来,她不愿意说这些,但我们萍水相逢,说说也无妨。她说,她是一公司董事长的二奶,不,是三奶,最近,老公又找了一个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大学生毕业生……那是他们公司万里挑一招聘的秘书,但一来就被他据为己有……这哪里是招聘,这纯粹是选美啊……她一来,我就惨了,以前他一个星期还来一次,现在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他的影子了……呜呜……几天前,他来了一次,可这回不知怎么了,他简直变态地折磨我……我想离开他,可我离开他后怎么生活?谁给我钱?”

  ……

  他陪她一起回顾,一同感慨、愤怒、伤心……她说着说着,将头偏向他,顺手在他的头上抚了一把,那一刻,他想到了梅香。她也是这样摸他的头,给他温存给他爱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血气方刚的他冲动起来,抱着她温软的身躯,走进了里边的套间……

  他被她“赎”出来后。她问他:“你去哪儿?”

  “不知道!”他老实回答。他知道,自己有一身蛮力,随便在什么地方打工,总不至于饿死。摆脱了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生活,行走在刺眼的阳光下,与大街上神情坦荡忙忙碌碌的男女们混在一起,他对从小学一年级起就熟悉的“解放”两个字有了全新的理解和体会。是的,他被解放了,从肉体到灵魂,而这,却是惠姐所赐。“惠姐,谢谢您救了我!我想感谢你,但我是一穷光蛋,而你那么有钱,看来这辈子是无法感谢你了!”他真诚而绝望地说。

  “只要你记着姐的好就行!”她露出了她的四川方言说。在会所,她一直在说普通话,使他根本没判断出她是哪儿的人。“实际,报答也不一定用钱啊?”

  “那?”

  “这是我的电话……”她顺手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递给他,“你先去找工作吧,找不着了,打我电话,我帮你找……”然后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反正,咱们也已经那个了……你想我时,就联系我,家里平时只有我一个人……”说完,一加油门,走了。今晚,她没喝酒,那大排量的保时捷跑车发出一阵轰鸣声,像一只非洲猎豹,猛地窜了出去。

  甄国栋差不多走遍了省城大大小小的工地、饭馆,均没有找到一份工作。原因是这阵子全国正在进行严打,所有的用工单位都要求来应聘的人提供身份证。他没有身份证,老板们不仅不会录用他,反而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如果不是他在这点上扯慌扯习惯了,扯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否则大有被扭送到派出所的危险。

  第三天傍晚,他无奈地拨通了惠姐的电话。

  “你在哪儿?你原地别动,我过来接你……”明显地,她有些欣喜。

  不一会儿,她开着那辆红色的保时捷赶来了。看着他奔波了几天一副疲惫不堪而又脏兮兮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我以为遇见了一个要饭的呢!谁又能想到这前几天还是瑞丽会所的头牌……”说到这儿,她自觉失言,看着有些温怒的甄国栋,用那纤细如笋的手捂住了嘴,“你看我这嘴……你别生气啊……”说着,拉他上车,载着他朝一高档别墅小区驶去。

  小区坐落在市中心一个湖边,确切地说,是把小区建在了伸进湖中的一个半岛上了。入岛的地方,是上边镶有琉璃瓦的高高红墙,红墙合拢处,是有着电动伸缩门和小区保安的门卫值班室。伸缩门的上方,用镀金镂空工艺写有六个大字“香格里拉别墅区”。

  保时捷驶到门口,刷卡进入。小区三面环水,气候适宜,岛内树木葱郁,环境幽雅。在绿树掩映之中,建有一幢幢具有欧州风格的别墅。

  惠姐将车开到湖边一桩白色的别墅前,停下,按了一下遥控器,车库门徐徐打开,她将车开进地下车库,然后从地下车库乘电梯直接到了二楼的客厅。

  一路上,甄国栋目不暇接地浏览着两边的风景,心中不由啧啧称羡。现在置身在皇宫一样富丽堂皇的大客厅里,他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手脚无措之余,心中百味杂陈,心想原来富人的生活是这样的啊!自己活了三十多岁,哪见过这个?更别说一辈子没到过省城西宁,甚至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桦树湾的那些老阿爷老阿奶,他们这辈子真算是白活了!

  “愣在那儿干什么?赶紧脱了你那身臭衣服,去浴室洗个澡吧!我这给你弄点吃的去……”他娇嗔了他一声,走进浴室,给他放好水,然后又走进卧室,拿出一套真丝睡衣,扔给他,之后围了围裙,走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做起饭来。

  躺在宽大的大理石浴缸里,浸泡在温和的满是洗澡液泡沫的水中,他有了一种幼时躺在母亲怀抱中的温暖的感觉。北方天气干旱而寒冷,即便是盛夏,不洗澡也非常的舒服,不像中原腹地这样潮湿和闷热,一天不洗澡,浑身像蒙了一层胶般难受不说,还会长出痛痒难耐的痱子来。从瑞丽会所出来后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洗澡,今日在这惠姐条件高档的别墅里洗澡,其享受和惬意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享受使他再一次感慨万千!

  如果说,瑞丽会所日日珍肴稀馔夜夜笙歌艳舞的生活让他痴迷让他向往,萌生了拥有这种生活的梦想的话,今晚在惠姐别墅里这次大理石浴缸中的浸泡,更改了他的理想追求,坚定了他追求过体面优雅、富足舒适、高贵典雅富人生活的信念。

  洗完澡,他看见在梳妆台上,像乡村医生的药柜一样,摆满各种各种的标有英文及不知什么文的化妆品、洗发液、香水瓶子,这些瓶子上大都印有外国金发女郎的照片。他知道这些都是惠姐的东西。在梳妆台的另一边,摆着男人用的剃须刀、香水和一洗头发就变黑的印度海娜花,霸王牌防脱发洗发水等等。这些,都是他看电视认识的,知道这些东西都贵得要命。

  这些男人用品的存在,强烈地告诉他这儿的危险。意识到这点后,他草草刮了脸,就走出了浴室。他打算在这吃点东西后,跟惠姐借点或要点钱,到外面随便找个小旅馆将就一晚。

  客厅里,惠姐也穿着质地跟他一样的粉红色真丝睡衣,十分性感地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翘着二郎腿,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边嗲声嗲气地打电话:“喂,老公,您在哪儿啊?哦……人家想您了嘛!您今晚来我这儿吗?我一个人怪寂寞的……不来?嗯,那您什么时候来啊?……哦,这么长时间啊?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看我啊?……哦,您去了青海啊?去哪儿干啥?是矿上的事……好吧,那只好这样了……你一回来就来看我啊……人家想您快想疯了……好的,拜拜……”说着,对着电话吻了几下,扣了电话,接着一脸欣喜地说:“那死鬼去了青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可以放心胆大地在一起了……”

  说完,竟像一小孩子似的,显得十分愉快,蹦蹦跳跳地收拾餐具,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摆放在桌上,尔后又点了两根大红蜡烛,拉灭了电灯,营造出了一份温馨而浪漫的氛围,“来,为我们的重新相聚,干杯!”她举起喝酒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

  “干杯!”他同她碰了杯。一干而尽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梅香,什么时候他跟梅香一起,在这样一座别墅里,喜结连理,共喝交杯酒呢?

  ……

  这晚后的差不多一个星期,他放心胆大地住在了这儿。

  一个星期后,他说:“惠姐,你老公要快回来了吧?到时候让他发现了,那可不得了……再说,我也得找点事做才是啊!这几天闲得怪心慌的……”

  “也是……我这几天也在想,帮你找一份工作,一份既轻松,又方便我们常常见面的工作……”

  “嗯!但我没身份证,这工作不好找啊!”他老实地说。

  “这没问题,我叫人给你弄去!”她胸有成竹地说。

  过了几天,她给他办了名叫贾德贵的身份证,又给他找了就在这个小区当门卫的工作。白天,他在这里上班,晚上,惠姐没有应酬时,便打电话过来,叫他去陪她。

  舒服而惬意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度过,直到有天发生了一件事,遭到了惠姐“老公”手下的追杀,他亡命天涯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