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八章
书名:亡命天涯作者名:祁连山本章字数:4854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57
此时正值一年一度的大春运,车站上人头攒动,车厢里更是水泄不通。尤其是硬座车厢,过道里、厢连接处,都是买了站票的人。回家的农民工们的大包小包,塞满了行李架和座位底下的空间,整个车厢让人感到压抑和郁闷,加之弥漫的各种臭气,让一向清静和洁净惯了吴文冕几欲作呕。
但这春运也帮了他的忙。铁路警察们忙于疏导人流、维持秩序以及打击票贩子、小偷等繁琐的事务,无暇顾及追查他这个通缉犯。上了火车,他便找了一张报纸,窜到旁边的硬卧车厢,溜进床底下,将自己用旅客的包堵严实了,呼呼大睡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火车“咣当、咣当”响了几声后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人上、有人下,他知道到站了,一骨碌翻起身,跟着那些下车的人,跳下了火车。他觉得,他不能坐到终点站上海。如果昨天加布阿扣发现了他被骗了,或许巴拉姆姑娘看见了通缉令,一定已经报案,那么公安机关一定会通知各个火车站,特别是终点站进行查验。在这中间站,他装作要到站台的小商贩那儿去买点食物或香烟的样子下车开溜,今后谁也不会知道他的行踪。
走在车站长长的地下过道里,他从闪烁的各类广告牌上知道了这是西安车站,也从闪烁的荧光屏上知道了此时是凌晨四点一刻。尽管西安与西宁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差,但初春的西安的凌晨四点,仍然离天放亮有一段时间。为此,好多下车的旅客跟他一样,此时此刻心中所想的,就是找个宾馆住下,好好休息休息。而这些旅客,几乎无一例外地走走停停,抬头观看各个出口处闪烁的有关住宿吃饭的广告。而那些有人接站的,或到家了的,则都只是拎着大包小包或肩扛手拉行李箱行色匆匆急速前行,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
出口检票处,有个身穿铁路工作人员制服的女同志使劲向他招手:“快点、快点!”他以为她要检票,就将票递给了她。但她只瞄了一眼车票后,就夺过他的行李包,同旁边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子一道,拉着他和其他几个旅客只朝黑洞洞的古城门洞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无热情的介绍:“我们是铁路系统的内部宾馆,又干净又便宜又安全……”
吴文冕清楚,所有的火车站,历来是治安最乱的地方。游客在这个地方,最为担心的,也就是安全问题。她不说安全犹可,一说安全,跟她走的旅客们看着黑洞洞的城门,再看看游走在他们周围的几个身体壮硕,身着奇装异服却又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脚步不由踟蹰起来。其中一老一少的两个旅客,欲脱离他们的“包围”,向右边一个写有铁路大厦匾额的宾馆走去,但立马被一个小伙子拦住了:“师傅,那家宾馆价格贵得吓人,你们就别去住了……”
“贵了不怕,我们住所费可以报销……”那老头器宇轩昂,语气盛气凌人,似乎是一领导干部。他身虽壮,但手只握一太空杯,步态沉稳地在前边走。而那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却背着大包小包,如负重的蝜蝂,大汗淋漓地跟在后边。
也许那几个年轻人被老头的气势所压倒,他们劝拉了几下后,径自放他而去,却围住了后边的那个年轻人。“师傅,就住我们的旅店吧,我们的实话是又便宜又干净……”
那年轻人不发一言,只是背着东西使劲往外冲。但负重的他被那几个小伙子拽住,根本无法冲出重围。他执拗地突围,表现出了惊人的坚韧和固执。纠缠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我们领导去那儿了,我怎么能抛下领导不管?你们有本事把我们领导拽回来,领导去你们那儿,我就去你们那儿……”
那些年轻人看见没希望了,一下将愤怒和懊恼发泄在那个年轻人身上,跳起来,几脚踢翻了他。那小伙子也不说什么,从地上爬起来,捡拾起大包小包,落荒而逃。
看到这帮人动手了,其他的旅客便不敢造次,乖乖的跟着这拨人走。吴文冕看刚才那几个小伙子踢人的身手,就知道他们都是练过的。在这个地方混,又练过功夫,知道他们都不是善茬儿。自己出门在外,又在负罪逃窜,自然更是不敢唐突,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们的地盘上,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装孙子的份儿。
那伙人看见下马威起了作用,便不再“包围”他们,而是径自散开,远远瞄着。那些旅客跟着那个女的,从城门洞那儿一直往里走,七拐八转后,终于来到了一个破旧的三层楼下。“到了!”她说,然后安排旅客们住下。
房价倒也不贵,每个床位只要二十到四十元,只是条件比较差。那用似乎是老旧的筒子楼改造成的所谓的标准间又窄又小,仅能容两个人睡觉外,几乎没有其他活动空间。那些四人间、六人间更是跟旧时的车马店差不多,又脏又乱,十几个人住在一起,各种难闻的气味充斥在里边,令人作呕,当然,价格也相对便宜一些。
他给了那个女人四十元,独自要了一个标准间。他不想跟那些农民工、小生意人住在一起,他觉得自己高他们一等,他不能自降身份。同时,他也想清净一些、安全一些。同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旅客同住一室,谁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偷、不会抢?毕竟自己身上带着两万多元钱呢,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安全似乎是有了,清净就完全落空了。因为隔壁房间麻将声哗啦哗啦地响到了天亮,间或夹杂压抑的呜咽声,搅得他这几个小时根本没能合上眼。天放亮后麻将声不响了,可过道里吵闹声又响了起来,似乎有旅客与店主争执,说进来时说好每个床位二十元,结账时却要四十元等等。本想还睡一会儿,这会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起了床,简单漱洗后,提着包出了门。
“结账,老板!”还是昨晚那个穿着铁路工作人员制服的女人对他说。
“结什么账啊,我还要住好几天呢!”
“那你把身份证压我这儿!”
他将包放在桌子上,摸遍了浑身的每个衣兜,装出一副十分焦急的样子,说:“我把身份证弄丢了!这可咋办?”同时,急速返回房间,在那女人的注视下,几乎将那些柜子、床上的被褥翻了个底朝天,末了,颓然地坐在床边,几乎要哭出来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那女的有些同情地说:“出门在外,没了身份证,这可麻烦了……这样吧,你要住我这儿也可以,只要给我一定的押金……”
“只好这样了啊……”他无可奈何地掏出了一千元钱,递给了她,“这些够吗?”
“暂时够了,”她指头蘸了口水飞快地数着钱,“这要看你住多长时间了!不够时我再跟你要……”
出得门来,他狡黠地笑了,“妈的,我把身份证给你了,那不就告诉警察我在这儿吗?”
自此以后,他就潜伏在这个名叫锦园的小旅店里,昼伏夜出,等待着他的通缉令被风雨剥蚀成碎片,被城市的清洁工们扫进垃圾桶,他也被人们最终淡忘的那一天。直到有一天,旅馆突发变故,一大帮警察涌进来,将那个女老板和她手下那一帮穿着奇装异服的小子们一窝端了,他也才惊慌失措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原来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是一个黑店。确切地说,是他们从火车站物色到合适的人选,采用威逼利诱的方式拉到这个旅馆后,引诱他们赌博,然后他们合伙耍老千,将旅客的钱弄个一干二净。对那些不会赌博或不赌博的人,则以女色引诱,然后他们装成她的丈夫及朋友,明火执仗地进行敲诈勒索,只把一个个进了旅馆的人,搜刮得不名一文。
但他们的不法行径,早被车站派出所的民警盯上了。时机成熟后,全所民警全体出动,将他们一网打尽了。这是吴文冕一周后在本地电视台“今日说法”栏目中知道的。
在这儿的旅客,只有他没有着道儿。大概是进住旅馆的第三天旁晚,一个头发染成野山鸡的小伙子过来叫他去打麻将。
“大哥,你一个人不寂寞啊?我们在隔壁打麻将,正好三缺一,要不你过来凑个桌子?”
他立马警觉起来。他想起了隔壁房间彻夜不息的麻将声,间或夹杂的压抑呜咽声。
“我不会打麻将!”他有礼貌地微笑着说。他可不想在这儿节外生技。
“那牌九总会玩吧?‘金花’总会炸吧?”小伙子有些不高兴地说。这扑克牌的玩法因地而异、因人而异,一个人说不会玩扑克牌,很显然是骗人的。“大家都出门在外,过去玩两把吧?老躺在床上看电视有啥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便不再推托,起身来到了隔壁房间。既然他不会打麻将,他们便“挖坑”。
几圈牌打下来,他便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除了他,他们三人看似互不相识,实际是一伙人。但他们的骗技实在太小儿科。比如下家需要上家出一张牌,则喊“打!”,两张则叫“出牌!”,三张叫“快点出!”以此类推。他一边打牌一边心中冷笑,心说狗日子真不知深浅,敢在关公门前耍大刀,论耍老千,老子简直就是你们的祖师爷。若不是老子有事在身不敢张扬,不然我露一手绝活叫你们见识见识,叫你们知道马王爷是长三只眼的。要知道,扑克牌到了他的手中,他能像变戏耍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什么牌就有什么牌!
当下他也不说破,装出一副手气特别好的样子,输给了他们二百元钱后,下半夜回房睡觉了。自此以后,他尽量昼伏夜出,错过他们玩牌的时段,避开了与他们的纠缠。
至于女人,他更是拒之千里之外。每当夜深人静,便有电话打进来:“大哥,需要按摩吗?”如果你搭腔,则进一步说有特殊服务,后来便会开门见山,说打一炮二百元。每当接到这样的电话,他便不搭讪,直接挂了。等他住了几夜后,那些小姐们晚上直接来敲他的门,问要不要。有晚开了门,她们更是硬冲了进来,进来就脱衣服。他此时已然瞧出端倪,便不着她们的道儿,提起手提包往外走:“那你们就住这儿吧,我外边另找个旅馆凑合一夜……”气得在楼道拐角处虎视眈眈摩拳擦掌的“丈夫”们差点吐血。
脱离了那家旅馆后,他本想还在这个城市逗留一段时间,但他却不敢了。因为在“今日说法”栏目中,公安局的监控录像中,不止一次地清晰地出现了他的光辉形象。要是那个眼尖的公安干警发现通缉令中的他出现在他们这个城市、出现在这个旅馆里,那他立马处在了危险之中。但是,那个节目中,还出现了一个人物,就是那个色洛镇潇湘饭馆的大厨曲风新。他是作为受害者,接受警察询问的时露的面。画面上他的脸虽然打了马赛克,但间或晃动的镜头将他的真实面目暴露无遗。
这小子欠了他一屁股赌债逃之夭夭,从此销声匿迹,不成想却逃到这个地方来了,更想不到在千里之外这个不起眼的小旅馆里,跟他住在了一起!他感叹天地之小。感叹之余猛然想起这小子跟甄国栋过从甚密,说不定知道那家伙的行踪呢!想到这儿,他便克服被逮的恐惧,决定在这个城市再住一段时间,找着这小子问问。如果找到了甄国栋,找到了狗头金,自己这辈子还愁什么?
他判断,曲风新这小子肯定是重操旧业,肯定在那个中不溜的饭店里做大厨,也肯定狗改不了吃屎,一有空闲,会聚集到车站的什么地方赌博。这次,在这个叫锦园的旅馆里被骗得囊空如洗便是明证。因此,他白天进出在各个饭馆,夜晚则穿梭在各个小旅馆。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终于在一家旅馆发现了他的行踪。
“啊,是文哥啊?!”有天早晨天麻麻亮时,曲风新打完牌回去时,在小旅馆门口遇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吴文冕。他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似乎不相信它。等看清眼前确实是吴文冕时,半是惊惧半是惊异地叫了出来。
“你狗日子,欠了老子那么一大笔钱,不还不说,临走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他抱着膀子睥睨着他说。
“文哥,不是我不给你打招呼,那次我母亲突然去世了,我忙着奔丧,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哼!编,接着编!我记得你母亲死过三次了,她是打不死的白骨精啊?”
“嘿嘿,嘿嘿,”曲凤新讪笑着,哆哆嗦嗦地掏出昨晚赢的一千多元钱,“文哥,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身上就只有这么多,你先拿去喝喝茶,算是我孝敬您的……”
他接过钱,很潇洒地在手上摔打了一下,装进衣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我不怕你不还……”语气一转,问:“最近你见过甄国栋没?”
“哪个甄国栋,我不认识啊?”曲凤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妈的!装什么蒜?就是潇湘饭馆给你打下手的那个甄国栋啊!住你女朋友旅店的那个!”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你说的是贾德贵吧?”他有点恍然大悟地说。
“就是他!贾德贵是他的化名……你见过他吗?”
“见过见过,何止见过,离开色洛镇后,我们差不多一直在一起呢……”
“他在哪儿?你快领我去……”他激动得劈胸揪住曲凤新,勒得他喘不过起来。他妈这世界说大打得没边儿,说小小得简直就像一个村。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他居然跟曲凤新相遇了,而曲凤新又跟甄国栋在一起,而他今日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他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甄国栋!
“跑了……”曲凤新掰着他的手说。
“跑了?跑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