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从到了陕西地界，甄国栋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有了虎归山林鱼游大海的感觉。看到八百里秦川坦荡如砥的地形地貌，想起家乡黛彤川盆地，不仅自惭形秽起来。从未出过祁连山腹地的他，一向将祁连山麓中那片每年七、八月份开满金黄油菜花的狭长盆地视为世界上最美丽富饶、最平坦宽阔的平原。今天才知道，与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八百里秦川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平原让人心旷神怡。心旷神怡的他流连忘返在异乡美丽的景致中，体味着平原人家淳朴、原始的风土人情，欣赏着年轻女人的婀娜美艳，品尝着香气四溢的羊肉泡，简直有点乐不思蜀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家小饭馆猴急热脸地吃完一大碗羊肉泡馍，打了个饱嗝准备付账时，发现自己囊空如洗了。一个月来，他大快朵颐着正宗的羊肉泡，完全无暇顾及他日渐瘪下去的腰包。也不是无暇顾及，而是那块硕大无朋的狗头金使他花起钱来底气十足。每当想起那沉甸甸的金子，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富豪。他见过好多开煤矿开金矿一夜暴富的富豪，他们常常挥金如土一掷千金，从不亏待自己。他以富豪的标准招待自己，一改平时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化的节俭甚至吝啬行为，虽然说不上挥金如土一掷千金，但也算得上是大手大脚了。真所谓花钱如流水，自己在色洛镇挣的那几千块钱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了。

　　饭店老板看到他一副窘迫的样子，不禁露出鄙夷的神色，冷冷地说：“是不是没钱啊？没钱在偶们这儿吃白食，那可不中……”

　　“妈的，狗眼看人低！”他心中恨恨地地骂道，恨不得将自己拥有一大块狗头金的事告诉他，让这狗日子知道老子不是没钱的主。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正是这块金子，让他在短短的几个月间经历了人生从未经历过的凶险和悲喜，也使他流落异乡浪迹天涯，尚不知还要经历怎样的凶险和悲喜。如果今天说出这个宝贝，不知有觊觎它的人会如蚁附膻般粘上来，不知凭空给自己增加多少凶险。

　　想到这里，他立马窘迫不堪局促不安地翻寻浑身上下所有的衣服口袋，末了，将几张沾满油污的角币和几个钢镚儿放在了餐桌上：“大哥，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手头上不方便，出门忘了带钱……”

　　“不方便？妈的，不方便还出来吃饭？狗日子听没听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旁边一个戴着厨师帽、长得像大熊猫一样的家伙手里倒换着一个大铁勺，一脸的鄙夷不屑，“老子做了十多年饭，大大小小的饭店干了不下几十家，像你这样的骗吃骗喝的家伙见得多了！……今天手头不方便？瞧你那个球样子，你什么时候手头方便过？还出门忘了带钱，听口音你就是一个到处乱窜的外地人，你出的哪门子门？”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外乡，他对厨师的出言不逊只好隐忍着。这要是在楚麻沟，他早就跳了起来，说不定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这个时候已经躺在地下求饶了。

　　“大哥，有时候一分钱也会逼死一个好汉，当年秦琼在潞州落了难，穷得连饭店钱也付不出，先是典押了随身的兵器金双锏，后来逼得连自己的坐骑黄骠马也卖了……嗨——听说是秦二哥押粮未见……”他一嗓子吼了起来，猛咋咋地下了众人一跳。

　　自从来到这八百里秦川，他知道了陕西有八大怪，其中一怪就是唱秦腔吼起来。村庄戏台、田间地头，不论是稚气未脱的孩童，还是敦厚质朴的壮汉，亦或者满脸沧桑的老汉，时不时扯下白羊肚手巾，扯开嗓子吼上一通，声音高亢而嘹亮，在空旷寂寥的黄土高原，只把个英雄好汉的壮怀激烈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吼得酣畅淋漓吼得荡气回肠,是那样的撼人心魄，其感染和渗透，较之青海“花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心向往之躬之蹈之，几个月下来，也能像今天这样人模狗样地来上几句。当下《哭秦琼》尚未唱完，老板知道这小子将自个儿比做落难的秦叔宝了，便缓和了脸色，笑着说：“好了好了，小伙子，不就一碗羊肉泡馍钱吗？啥时候有钱了还来，没钱了，就当老哥今天请客……”关中人性格豪爽，加之在秦腔里找到了共同的情愫，当下便不再要饭钱了。

　　“老板……”熊猫厨师谄媚地凑过去，“这小子明显是个蹭白食的，您可不能便宜了他……”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这兄弟也不像个骗吃骗喝的主儿，再说，也不至于骗一碗泡馍……”

　　“老板，这……”

　　“你干你自己的活儿去吧！”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同时也对甄国栋说：“你也走吧！”

　　厨师悻悻地退下去时，狠狠地剜了国栋一眼，似乎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看到这个眼神，甄国栋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老板，我是不能白吃你这泡馍的……”他想应该证明一下自己并非是蹭饭的主儿，真的只是一时手头拮据而已。

　　“那咋办？”老板站住，上下打量着他。

　　“这样吧，反正这两天我也闲着，就在你饭馆里做几天服务员，你看中不中？”

　　“中，中！”老板喜出望外。这几天他正为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服务员而烦心，想不到天下掉下快馅饼，白白得了个不要钱的服务员。这小子不但年轻身体好，而且模样儿也周正，人看起来也很机灵，说不定是一个好服务员呢！“先干两天试试吧，如果干得好，我会给你工资的！”

　　他结束了逃到陕西之后无所事事颠沛流离的生活，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更重要的，是有了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