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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文章谁为继

道德文章谁为继

书名:月满昆仑作者名:屈全绳本章字数:5084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46

  

  ——纪念冯其庸先生

  2017年1月22日,一位中国文化巨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一冯其庸先生在北京溘然辞世。顽强的生命终究不是岁月的对手,差五天就进入丁酉年了,可冯先生还是未能跨进九十五岁的门槛,生命永远在丙申年的腊月二十五定格。尽管对先生大夜已有预感,但噩耗传来那一刻,我的脑子依然如同受到电击,辛弃疾“道德文章传几世”的词句,即刻从记忆深处跳了。

  去年11月8日上午,我专程前往京郊通州芳草园探望久已卧床不起的冯老,当时先生正在昏睡,我握住冯老的手,他睁开眼睛看了片刻,认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这又让我对冯老能享期颐之寿生出了希望。我当即同冯夫人夏箓涓教授约定,除夕夜我会从成都打电话给他们夫妇俩拜年!夏先生大声转告后,右耳失聪的冯老先是苦”地笑着点点头,后又无奈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好多事情来不及做了!有几本书正在校印,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说完神情黯然,眼眶D禽泪。这一刻我能感觉到冯老被我紧握的右手似乎在抖动,但传递给我的信息已经不是力量而像是诀别前的慰藉。我一时语塞,泪眼朦胧。

  结果,先生没能等到雄鸡报晓的丁酉春节,我给冯老拜年的郑重承诺变成今生不能兑现的一句空话。可是,25年来聆听冯老教诲的往事和冯老光彩照人的精神,却在我心底打下了永的。

  一代红学大师的“求索”和“爬坡”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屈原的遗世名言,也是季羡林先生题写给冯先生的赠言,更是冯老终生笃行的铭言。冯老以研究《红楼梦》的丰硕成果而享誉海内外,一生苦心孤诣地发掘、殚精竭虑地考辨,使他登上红学研究的高峰。不仅国内许多大学回荡着冯老讲授《红楼梦》的无锡乡音,就连美国的威斯康星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夏威夷大学,新加坡、马来西亚、韩国的一些著名大学的讲台上,也留下冯老的足迹。而俄罗斯、法国、德国的图书馆、博物馆里同样留下了冯老考证的身影。他的授课讲义和录音录像资料,将永远成为国内外一些大学图书馆的珍贵藏品。他为《红楼梦》研究呕心沥血、历尽艰辛。

  冯老早年对《红楼梦》研究的主要贡献是作者家世考证、版本比较和文献整理。如果说胡适正本清源,把《红楼梦》的著作权还给曹雪芹,让托名顶替者泉下有愧,那么冯老便以二十多年时间“拨乱反正”,让曹雪芹的家世渐渐清晰起来;他校点的《红楼梦》(庚辰本)成为最贴近原著的版本而为专家和读者所肯定,其里程碑意义无可争议。

  年过古稀之后,冯老又逐渐将研究重心转到对《红楼梦》的思想内涵与艺术成就的研究上来。78岁时他完成锻炼三年的《论〈红楼梦〉思想》,80岁时他发表沉淀十年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这两部书稿的面世,不仅丰富了他原来关于《红楼梦》的研究成果,拓展了他在红学研究领域的深度、广度和高度,也进一步确立了他成为举世公认的一代红学大家的地位。2007年5月,我陪冯老在第三军医大学西南医院检查身体时,他还说道,如果身体没有大问题,他还要去辽阳待一段时间,进一步发掘曹雪芹家族更多的实物和资料。

  2008年6月27日,我在301医院病房向季羡林先生介绍冯先生十进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的壮举时,季先生慨然感叹:“冯其庸这个人精神好,几十年都在爬坡!”季先生将冯先生的学术生涯概括为“求索”和“爬坡”,贴切、生动而又耐人寻味。

  冯老的家国情怀

  冯老从登上三尺讲台之日起,就奉“传道授业解惑”为圭臬,治学严谨、一丝不苟。2007年3月,我在京参加全国人大会议,12日去芳草园看望冯老夫妇,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李白的《峨眉山月歌》上。冯老说:“我给学生讲过不少写峨眉山的诗词,我自己却没有上过峨眉山,讲来讲去都是就诗论诗,没有想象空间。虽说不至误人子弟,但毕竟没有感同身受的体验。”听到这里,我当即请冯老偕夫人夏先生春暖花开后去成都走走,把没有游览过的地方补上。先生欣然应允,并定于四五月份成行。

  “五一”前夕,冯老夫妇由助手任晓辉陪同来到成都。上山前医生为老人查体时虽没有发现大疾,但冯老毕竟是耄耋老人,我忐忑不安地送走冯老夫妇,在焦虑中等候他们登上金顶的消息。没想到,冯老夫妇的峨眉山之行非常顺利,回到成都后冯老兴犹未尽,侃侃而谈,对峨眉山的景观如数家珍。这时候我才知道,冯老在离京之前已经把上峨眉山的功课做过了。

  晚饭后冯老兴致盎然,泼墨挥毫,吟诗作画,笑谈峨眉掌故逸事,由一路所见所闻而抒怀。我见冯老精神矍铄,便乘兴请冯老抽空为军区机关同志讲讲《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和艺术成就。冯老听后没有马上答应,晚上睡觉前才告诉我:%如果要给军区机关同志讲,还是讲讲边塞诗好。边塞诗充满了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展示了那个威加四夷、万邦慑服时代戍边将士的精神风貌。今天读来仍动人心弦、发人遐思!”接着又提出,如果同意他讲,最好先确定时间,他还要准备准备。冯老是诗词大家,功夫深湛,造诣脱俗,长于吟咏名山大川,善于感悟历史典故,怎么还要“准备准备”?我以为这是冯老的谦辞,便请冯老不必客气,只要登台开讲,肯定受大家欢迎。

  讲课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上午冯老调整了原定参观金沙遗址的安排,闭门谢客,伏案备课,下午#点准时在小礼堂开讲。这是一堂难得的边塞诗词赏析课。冯老从边塞诗产生的历史背景、代表人物、艺术成就、典型作品、激励作用及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深入浅出地剖析了岑参、高适、李颀、王维、王昌龄等人的代表诗作,讲得荡气回肠,令人血脉偾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奇,“登阵常骑大宛马”的豪迈,“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气概,让听课的同志深切地感受到冯老的家国情怀和在边塞诗词方面的深厚造诣。

  后来我去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休会期间再去芳草园看望冯老夫妇。聊天中又谈到那次在军区讲授边塞诗的趣事,冯老谦和地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人老了不能倚老卖老,即使达不到这三种境界,也要朝这个方向努力。如果边塞诗讲不出军人的尚武精神和文化内涵,那就欣赏不了‘梦回吹角连营’的壮阔图景,感受不到‘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气。”

  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的冯老

  冯老一生弟子盈门,桃李芬芳,无论学生慧愚参差,他都有教无类,坚持一视同仁。即使不是“嫡传弟子”,他也绝无二待,对后学的精心培育令人感动。

  冯老对雕塑家纪峰的精心培养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出生于安徽界首农村的纪峰于1990年报考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在学校录取结果出来前,他去拜访了冯先生。冯老见他传统雕塑的基本功比较扎实,便指导他发挥传统雕塑的优势,吸取外国雕塑的长处,形成自己独特的雕塑风格。纪峰当即提出要拜冯老为师,学习传统文化。冯老见他是个志向高远、脚踏实地的青年,便同意把他收在自己门下读书学艺。后来冯老又把纪峰推荐给韩美林先生,平时纪峰给韩先生帮忙,周末跟冯老学画读书。冯老谆谆教诲纪峰:我国民族传统的雕塑方法是以中国人自身的气质特征为依据的;要塑好中国人,必须深刻理解中国人的历史文化背景,深刻把握中国人的民族心理特征,深刻了解所塑人物的文化和心理特征,只有这样去理解和观察,一个人内在的精神气质才能表现到作品外在的物化形象上。

  除了言传身教,冯老还要求纪峰坚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治学原则,鼓励纪峰外出考察游学,不断扩大视野、丰富知识。1993年8月,冯老考察玄奘东归入境古道时,就是带着纪峰一起去新疆的。在南疆军区期间,冯老向我介绍纪峰:%他脑子灵,年纪轻,读书、做事舍得下功夫,将来会有大出息。这次带他出来,就是要他看看新疆的名山大川,了解西域的浩瀚大漠,开阔他的创作视野。”纪峰不负冯老厚望,现在已是知名的雕塑家,不仅为国内几百位大家名人塑造了惟妙惟肖、尺寸不等的各种材质塑像,连有的国家的国王也邀请纪峰为其塑像。纪峰两次告诉我,没有在冯老和韩先生身边的耳濡目染以及他们的悉心点拨,他今天不可能有几百件雕塑作品为国内外专家和观众所喜爱。2013年12月,纪峰在无锡冯其庸学术馆举办了“纪峰雕塑作品展”,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表达了对恩师的敬仰和谢忱。

  《贞观长歌》的小说作者和编剧周志方也是冯老指点过的年轻人。1992年,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周志方刚踏进新华社解放军分社,就被分配到新疆军区记者站工作。当时我在新疆军区任政治部主任,在同周志方聊天时得知他对文学创作兴趣更大,便鼓励他向杜鹏程学习,立足记者工作岗位,积累文学创作素材。孰料几年之后,这位才气横溢的年轻人便写出了热销小说《贞观长歌》,接着又亲手将小说改编成八十四集电视剧在央视热播,创造了中国电视长剧“原创剧本集数最多”的纪录。事后听说,当周志方以隔代再传弟子身向冯老请教学问时,曾在人大新闻系讲授过中国文学史的冯老,每次都给周志方以热情的指点。

  如果说周志方得到冯老的指导有师生传承的宗脉关系,那么二月河与冯老的因缘际会则颇为传奇。早年二月河曾把研究《红楼梦》的一篇文章试着投给了《红楼梦学刊》,却半年多不见回音。心有不甘的二月河便给当时编委会成员之一的冯其庸写信“讨说法”。他没有想到,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冯先生的回信。冯先生不仅把他的文章推荐给刊物发表,还从中看到了二月河的文学才气。冯先生点评二月河的红学论文“想象丰富,用笔细腻,是小说的笔法”。

  在冯先生的启示和鼓励下,二月河开始了小说创作,并经常写信给冯先生介绍他的写作情况。1984年5月,冯先生到南阳考察时专门看望二月河,连续三个晚上浏览二月河写成的书稿。冯先生读过之后嘱咐二月河,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写出好的作品。冯先生返京后又给二月河寄了一些清史资料,对二月河的写作帮助很大。《康熙大帝》书稿写成后,冯先生亲自联系出版社为其出书,从此二月河名声大噪。接下来《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两部长篇小说出版,二月河成为闻名全国的小说家。二月河对冯先生的提携之恩感激不已,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多次说过:%我没上过大学,在当时也毫无知名度,冯其庸先生能如此帮助一个晚辈,体现的正是为师的高尚情怀。认识他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大师大师,大学老师而已!”

  了解冯先生的人都知道,晚年是他的学术高峰期。《玄奘取经东归入境古道考实》和《项羽不死于乌江考》,解开了学界的千古之谜,在国内外史学界、佛学界、考古界引起强烈反响。《项羽不死于乌江考》一文发表后,冯先生告诉我,他很关注不同意见的文章,特别希望看到有新的考证文章和不同观点出现,但他终究没能看到他希望看到的高质量的批评文章。倒是他自己进一步发掘文献查实,“项羽自刎于乌江”之说始于元代杂剧,在此之前的正史、野史,都是沿袭了《史记》《汉书》的说法。冯老联系时下的学风说,现在戏说历史、乱说历史,甚至胡说历史的现象愈演愈烈,这是个很不好的现象!弄不好后人还会被“项羽自刎于乌江”这样的误说误导。

  冯先生1964年至1965年曾在长安县参加过一年四清运动,对十三朝古都的历史遗迹兴趣非常浓厚。他知道我是西安人,几次希望我能陪他实地考察玄奘回长安后译经、讲学、弘法的翔实情况,搜集流失在民间的有关文物,做些力所能及的考证和辨析,这样他就能在余年把研究玄奘回国后的文章写出来。为了辅助他实现这一宏愿,我先后两次回到西安实地考察,作了一些必要的案头准备,还走访了与玄奘有关的七八座寺庙及遗址。然而由于体力不支,冯先生关于玄奘的大文章最终未能动笔,他参加四清运动期间收集的资料成了他遗愿的见证。

  冯先生一生获得的荣誉无以计数,但对“大师”之类的高帽子却拒绝接受,他不止一次地调侃:“大师大师,大学老师而已!”但在我眼里,冯先生的确是无愧于时代、名副其实的国学大师。2012年,冯先生荣获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颁奖词是这样写的:“冯其庸以文人意趣名世,通书画以涵养学术,兼文史而心性修。其书法逸笔草草、气韵悠远;其画卷师法古人、洗尽铅华;其学术结集《瓜饭楼丛稿》三十五卷,以红学、西域学独领风骚,亦因所涉浩瀚而令人钦叹;其平生书破万卷,路行万里,追寻玄奘,十上新疆。近年来冯其庸先生倡导国学,弘扬传统,身体力行,垂范后人。”这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对冯先生的评价恰如其分,但依然难以完全概括这位学冠同辈、著述等身、名播海内外的国学大师的学术生涯和学术成就。冯其庸先生有着“求索”精神和“爬坡”毅力,如同一个永不满足于跨越高度的跳高运动员,一次次地升高横杆,一次次地跨越横杆,直到生命高度的极限……

  我视野里的冯其庸先生远走了,我心中的冯其庸先生仍然活着。

  2017年2月2日

  2017年2月5日发表于“澎浮羊新闻•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