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冯江阳在劳教所里呆了三个月之后，赵巧云带着我去探望他。那时电话在江阳还远没有普及，除了企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私人装电话的闻所未闻。因此，信息就有些闭塞。我的母亲赵巧云虽然从江阳县公安局副局长陈国军口中得知，劳教所和看守所一样，也有类似于狱霸的人物存在，不老实的人在里面有可能会天天挨打，但她并没有对此表示出太多的担忧。赵巧云认为丈夫冯江阳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从小到大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集体群殴他从未怕过，即便他在劳教所里当不了狱霸，别人也一定不敢主动来欺侮他。

　　事实上，冯江阳在劳教所的日子并非一帆风顺万事无忧。冯江阳进劳教所没多久，凭着他的武术功底，很快就被同宿舍的另外七个人推选为老大。冯江阳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给大伙随便露了一手硬气功，他找管教民警讨来一个啤酒瓶，气运丹田后，伸出手掌对准瓶口轻轻一拍，瓶底发出一声脆响，奇迹般地掉了下来，在地上摔成四分五裂。身怀绝技的冯江阳迅速在劳教人员中树立了至高无上的威信。

　　冯江阳原本可以凭着他的这种威望安安稳稳与世无争地渡过他为期一年的劳教生涯的。让冯江阳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和劳教所医务室一位姓杨名菊的医生产生了感情纠葛。这段离奇的恋情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冯江阳所在的劳教所离我的二姑妈冯江萍当知青时所在的青山湖农场不远。劳教所位于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四面环水，船舶是惟一的交通工具。劳教所需要的日常用品全靠汽艇每周三次从青山湖农场运送。劳教人员通过在岛上喂猪、种菜以及收割芦苇等方式来接受改造。由于地理环境特殊，这个劳教所设立十多年来，从未发生过劳教人员成功脱逃事件。曾经有位仁兄不知天高地厚，在湖水里游出三公里后，终于体力不支溺水身亡了。

　　冯江阳从走进劳教所的那天起，就没有想过要逃跑。他认为一年的时间并不算长，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更何况他上岛后不久，就发现这儿的生活并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样单调和乏味。除了喂猪和种菜之外，冯江阳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上法制教育课了。冯江阳是一个天生就有着很强求知欲的人。他认为趁这个机会免费学点法律常识对自己没坏处。他最苦恼的事情是他只念了四年书就离开了学校，经常使用的两千多个汉字他充其量只认识三分之一。因此，他还特意从医务室杨医生那儿借了一本新华字典，准备自己给自己扫扫盲。遗憾的是，他在劳教所只关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放出来了。如果再呆个三四年的话，没准他就能达到初中水平了。

　　多年后我在家中大扫除时从柜子底下扫出来一个粗糙的笔记本，扉页上写有冯江阳的名字。我随手翻了翻，发现那是冯江阳在劳教所里上法制课时做的课堂笔记。冯江阳遇到不会写的字时，就画一个圆圈来代替。冯江阳的课堂笔记上面画满了奇形怪状的符号，我阅读起来有如天书。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冯江阳正儿八经的钢笔字。尽管看上去歪歪扭扭，但力透纸背，字里行间暗藏着深厚的内

　　力，以至于笔记本上厚厚的牛皮纸都被他划破了。

　　冯江阳八岁的时候就萌生了学武的念头。当地一位江湖术士传授给他一种修炼内功的方法。冯江阳每天早上起来洗完脸后，并不急于把盆里的脏水倒掉。他先花几分钟时间凝神敛气，然后摊开手掌，双掌轮番对着脸盆发力击打，直到掌风把脸盆里的水激出来为止。冯江阳打了三年脸盆后改打澡盆。澡盆比脸盆大上四五倍，要把它里面的水打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冯江阳坚持了十年都没能办到。冯江阳说他天资有限，只能练到三成内力。冯江阳说几百年前有个人练到了九成，能一掌把深井里的水击出来。拥有这种内力的人十分可怕，拍死一个人就像拍死一只苍蝇那样容易。这个可怕的人曾经跟他母亲因为琐事争吵，无意中伸手一挥，他母亲就陷到墙里面去了。

　　冯江阳的父亲冯青云尽管是个有着八十年烟龄的超级老烟鬼，但身体十分健康，几十年来几乎从没吃过药，更别说打针动手术了。这得益于他坚持了数十年的内功修炼。冯青云对儿子冯江阳的练习方法不屑一顾，他认为那是武夫所为，对身体是一种消耗，起不到强身健体的功用。我父亲冯江阳通过洗脸来练功，而我爷爷冯青云利用的是漱口。冯青云刷完牙后，吞一口清水，用舌头裹着，仰天长啸，让那口水在嗓子眼里来回翻滚。如此周而复始达数分钟之久，最后用尽全身力气，绷紧喉部肌肉，将那口水尽可能远地朝正前方吐出。冯青云说这样不但可以排出体内的浊气，还可以有效增加肺活量，起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杨菊是冯江阳所在的劳教所里为数不多的女性工作人员之一。冯江阳从劳教所里出来后，杨菊曾经来过我家一次。冯江阳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她。冯江阳又是泡茶又是削苹果，在此之前我从没见冯江阳对来我家的哪个客人如此殷勤过。而我母亲赵巧云，也没有表示出她作为一个妻子在第三者面前应有的醋意，相反，她还摸出五十元钱给我，让我赶紧去菜市场采购一只老母鸡回来款待贵客。

　　冯江阳和赵巧云的反常举动让我有些震惊，我在去菜市场之前，把这位神秘的女性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那时的杨菊年龄应该没有超过三十岁，脸上看不出化妆品的痕迹，穿着也很朴素。很显然，杨菊并不是那种让男人看一眼就会产生邪念的女性。她戴着眼镜，身上有很浓的书卷气。

　　杨菊那天来找冯江阳，是想让他帮忙给她办调动。她想离开劳教所，到江阳县人民医院工作。杨菊是土生土长的江阳人，家在江阳乡下。大学毕业后没有任何背景的她服从分配来到这个偏僻的劳教所充当了一名医生。杨菊并不满意她在劳教所的这份工作。想想也是，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谁愿意整天跟一群邪恶的男人长期厮守在湖中的一个孤岛上？安全得不到保障不说，名誉也很受影响，陪别人坐牢的滋味那就更不好受了。

　　劳教所里那些有后台的工作人员，呆了一年半载就想方设法往外调，很少有人肯在那儿干一辈子的。面对杨菊的请求，冯江阳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你如果请他帮忙去教训某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再凶焊，冯江阳会二话不说立马就持起袖子冲到他家里去把他打翻在地。而工作调动这类问题依靠武力是无法解决的。它需要在官场上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而这恰恰是冯江阳性格上最致命的弱点。冯江阳和那些江湖豪杰吃上几餐饭喝上几杯酒就可以一见如故称兄道弟，但他不善于跟官员们沟通。他认为官兵和强盗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就像猫生下来就是老鼠们的天敌一样。

　　冯江阳的尴尬处境很快就被我那善解人意的母亲赵巧云给化解了。赵巧云掷地有声地说，杨菊，你工作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不知赵巧云找了哪路神仙，几天后，杨菊就办好了调动手续。杨菊没能调进她梦寐以求的县人民医院，而是进了江阳县城关镇医院当了一名外科医生。赵巧云有些惋惜。因为她原本是可以把杨菊弄进人民医院里去的，可惜晚了一步。那个进人指标被县里某领导大学刚毕业的小舅子给占去了。

　　杨菊对冯江阳的好感首先可能源自他的长相。冯江阳长得十分耐看，而且越看越有味道。冯江阳有点像香港影星周润发，也许不具备奶油小生们一眼就可以看到底的帅气，但和他接触久了你会发现他身上有一种迷人的男人气质。此外，冯江阳虽然文化水平不怎么高，但多才多艺。精通武术一身功夫不说，劳教所里谁的手表坏了拿到冯江阳这儿没几分钟就完好如新了。劳教所搁食堂里那台没有图像的黑白电视机也是冯江阳给摆弄好的。

　　杨菊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冯江阳是江阳人，和她是老乡，并且在江阳有一定的名气和财力。那时的冯江阳不敢说是江阳首富，排前五名是不成问题的。聪明过人的杨菊马上想到她应该利用她的特殊身份在冯江阳劳教的这段时间去接近冯江阳，取得他的好感，和他建立牢不可破的亲密关系，没准日后就能派上大用场。

　　冯江阳进劳教所后不久，可能是由于水土不服的缘故，屁股上长了一个脓疮。冯江阳到医务室去敷药打针时，杨菊会利用她和冯江阳独处的机会，塞给冯江阳几包香烟。那时的劳教所和管教民警关系不好的被劳教人员是没有办法弄到香烟的。因此，谁能把香烟带到宿舍里去，那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必将赢得同宿舍其他人的尊重和羡慕。冯江阳的烟瘾并不是很大，但他在劳教所的那些难兄难弟们烟瘾大的人有很多。冯江阳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他把烟带回宿舍后，会马上分发给他们。那些瘾君子们自然对冯江阳千恩万谢视其为再生父母，一口一个“冯大哥”地叫着，冯江阳不免有几分飘飘然，天上人间，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除了香烟这种小恩小惠外，杨菊还利用她在所里的关系，让冯江阳当上了养猪小组的大组长。这样外出劳动时，冯江阳不必在肮脏的猪圈里呆着了，他像个干部那样，搬把椅子端杯茶坐在那儿，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冯江阳对于杨菊的照顾，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一种美人计，是劳教所检验被监管人员是否改造合格的方法之一。因此他在杨菊面前的表现就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学生。杨菊塞给他香烟，他大义凜然视若无赌。杨菊就有些纳闷：这是香烟又不是炸弹，弄那么紧张干什么？杨菊以为冯江阳嫌她给的国产烟太差了，又托人弄来几包万宝路，没想到冯江阳仍然不肯要。杨菊好不容易才从冯江阳同宿舍的室友那儿弄清了他的真实想法。她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冯江阳没有领会到她对他的一片真情，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了：笑的是想不到这冯江阳政治觉悟还挺高的。如果不是读少了书，完全可以去担任纪委书记或反贪局长之类的职务了。

　　杨菊为了打消冯江阳的顾虑，决定铤而走险。某一天下午，冯江阳和往常一样，又来到医务室打针。劳教所医务室只有杨菊一名医生。杨菊既要给病人看病还要充当护士的角色。医务室总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中间用一块厚厚的布帘子隔成两间房。冯江阳斜靠在里间的病床上，等待杨菊来给他换药。

　　想不到哪，怕是进了劳教所，照样有老婆之外的女人想跟他睡觉。

　　冯江阳那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近女色了，他感觉身上堆积的欲望有像火山一样喷发的趋势。虽然杨菊长得不怎么样，但人家好歹也是个女人啊。冯江阳来不及多想，一把抱起杨菊将她放倒在病床上，身体跟着压了上去。没想到这张木质病床年久失修，承受不起两人的重量，轰然垮塌。杨菊摔得不轻，不由得呻吟了几声。

　　这时门外正好有一名劳教人员经过，此人听到从医务室传出一声巨响，又隐约听见杨菊痛苦的呻吟声，心想上天保佑，立功减刑的机会终于到来了。此人迅速跑到劳教所副所长鲁大鹏那儿去汇报，说有人闯进医务室欲行不轨。鲁大鹏带着四个干警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了医务室门口。他们看见房门敞开着，杨菊坐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在读一张报纸。冯江阳在里面房里蹲着，手里捏着几块破木板正在想办法把它们拼接起来。面对鲁大鹏征询的眼神，杨菊平静地解释道，病床坏了，正在找人修理。

　　劳教所副所长鲁大鹏比冯江阳大五岁，从部队转业后，他已经在这个劳教所呆了将近十年了，是劳教所里的实权人物。鲁大鹏身材高大脾气暴躁行事鲁莽，经常虐待和殴打被劳教人员，劳教人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鲁大傻”。杨菊到劳教所工作后不久，鲁大鹏便寻找各种机会骚扰她。为了能在这儿站稳脚跟，杨菊便身不由己地充当了鲁大鹏的情人。鲁大鹏的妻子在省城工作，夫妻二人一个月难得见几回面。鲁大鹏常说的一句话是：在劳教所里呆久了，母猪也成双眼皮的了。杨菊成为鲁大鹏情人后，鲁大鹏设置重重关卡，防止她调走。杨菊一旦调走，鲁大鹏恐怕只能去找母猪解决性欲了。

　　杨菊和冯江阳不正常的亲密关系鲁大鹏看在眼里，恨在心头。杨菊为了打消鲁大鹏的疑虑，曾经编造过冯江阳是她远房表哥的谎言来搪塞鲁大鹏。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怒火中烧的鲁大鹏决定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冯江阳一点颜色看看。

　　在一次出操之后，鲁大鹏借口冯江阳动作不规范，让他站在操场上晒了半天太阳。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鲁大鹏又授意食堂工作人员给冯江阳弄来一碗昨天剩下的已经变馊了的饭菜。冯江阳自然拒绝食用。鲁大鹏便大声斥责冯江阳不老实，浪费粮食抗拒改造。鲁大鹏伸手把冯江阳的头按到饭碗里，强迫他把那盘已经变质的饭菜咽下去。冯江阳忍无可忍，一记强有力的上钩拳正中鲁大鹏的下巴，鲁大鹏肥胖的身躯飞了起来。在落地之前，鲁大鹏就已经昏死过去。在一旁围观的被劳教人员们都拍手称快，说冯江阳终于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冯江阳很快便被闻讯赶来的武警用冲锋枪瞄准了脑袋。冯江阳高举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

　　冯江阳被戴上手铐和脚镣，关进了禁闭室。

　　赵巧云带着我去劳教所看望冯江阳的时候，冯江阳已经在劳教所阴暗潮湿的禁闭室里呆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被冯江阳打伤的鲁大鹏一直在医务室里躺着。其实鲁大鹏的伤早就好了，他坚持不下病床，是要给冯江阳增添心理压力。因为冯江阳虽然一个人在黑房子里关着，依然不肯写检査。鲁大鹏说，冯江阳一天不认错就一天不把他放出来。

　　赵巧云和我去了之后，鲁大鹏同意让我们和冯江阳见面。鲁大鹏让我们这些家属多做做冯江阳的思想工作，让他不要对抗政府。对抗政府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的母亲赵巧云一见到冯江阳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冯江阳有半个月没晒太阳没洗澡了，神情憔悴疲惫不堪，身上散发出一股类似臭鸡蛋的味道。冯江阳和我们讲话的时候，衣服上不时有跳蚤掉下来，在水泥地上活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