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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书名:绝色两代男作者名:钱衡峰本章字数:7185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43

  

  我的奶奶刘桂英在三年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而我爷爷冯青云虽然九十二岁了,身体依然很健康。冯青云从十二岁开始抽烟,每天两包,从不间断。冯青云说他要坚持活到一百零二岁,然后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

  冯青云有自知之明,他不大可能成为世界上最长寿的人,但他完全有实力去争夺世界上烟龄最长的人。有家卷烟厂分管宣传的副厂长对此很感兴趣,特意来江阳拜访冯青云。厂长问,冯老,您的长寿跟您的吸烟史有何关联?冯青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而是给厂长讲了一个笑话:有个记者去采访一位百岁老人,询问他长寿的秘诀。百岁老人说,他之所以能活到一百岁,是因为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他只吃蔬菜和水果。这时,记者听到从隔壁传来砸墙的声音,觉得十分惊讶。百岁老人解释道:不好意思,我爹又在发酒疯了。

  其实,在冯青云吸烟的问题上,我父亲冯江阳最有发言权。知父莫如子么。冯江阳说,冯青云如果不吸烟的话,活一百二十岁问题不大。现在,他能活到一百岁就谢天谢地了。

  每到过年的时候,我都会带着两条烟去我小姑妈冯江雨家看望我年迈的爷爷和奶奶。照常理,冯青云有两个儿子,是没有理由住到女儿家里去的。这一切都是我奶奶刘桂英造成的。当年刘桂英为了逃脱帮我妈赵巧云带小孩的差事,声称她今后生养死葬一槪不要冯江阳管。此外,冯江阳从结婚到生子,刘桂英没有给过一分钱。別说是钱,哪怕是拿了她两个鸡蛋,刘桂英也一定会讨回去。因此,我奶奶刘桂英脸皮再厚,也没有勇气搬到我家来住。刘桂英把赌注全部押在了小儿子冯江海身上。

  冯江海初中毕业后,在部队当了四年兵,先是喂猪,然后成了炊事员。三年后冯江海回家探亲,居然堂而皇之地背回来一枝上了刺刀的步枪外加几百发子弹。那时冯江海所在的部队正调往边境准备参加自卫反击战。冯江海穿着笔挺的绿军装背着步枪和子弹袋神气活现地坐在火车上,一路上没人敢盘问他携带武器是否合理合法。

  冯江海回家后,每天背着步枪四处溜达,清脆响亮的枪声不时在巷子里回荡。和冯江阳花高价购买的猎枪相比,冯江海的半自动军用步枪无疑更具杀伤力。然而,冯江海和冯江阳一同到山上打猎,冯江阳拎回来的往往是野兔和野鸡之类体型较大的动物,有时甚至还能拖回一头野猪。而冯江海大部分时间都是空手而归。当然,偶尔他也会带回来几只血淋淋的乌鸦。冯江阳嘲弄冯江海说他简直是在浪费国家的子弹。

  冯江海休完探亲假回到部队后不久就上了前线。冯江海原本没有开枪的机会的,因为他是个炊事员,专门负责给冲锋陷阵的战友们做饭。他最常用的武器是锅铲和饭瓢。有一次战斗太激烈了,他所在的连伤亡惨重。为了守住阵地,炊事员和医务人员都被派到前沿阵地去补充战斗力。据冯江海后来回忆,他进入战壕后,密集的机枪和步枪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刮得他头皮生痛。他抱着冲锋枪瑟瑟发抖,压根就不敢抬头。他说他当时恨不得把头塞到石头缝里去。他身边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地中弹倒地,鲜血把泥土都染红了。敌人发起了冲锋,像蚂蚁一样漫山遍野。

  和冯江海一同当炊事员的战友被子弹击穿钢盔,脑浆迸裂,死在冯江海的脚下。冯江海在那一刻猛然醒悟:他手里拿着的是枪,不是锅铲。冯江海站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山下的人影拼命射击。他也不知道打中没有,反正只管扣扳机。增援部队赶来后,冯江海跃出战壕,向山下的敌人发起反冲锋。冯江海说他在此之前曾听一些老兵讲过,越是冲在前面的人越不容易被子弹射中。因为敌人心慌,顾不上瞄准。这次战役后,冯江海荣立三等功。

  冯江海复员回家后,国家对他们这批上过前线立过军功的退伍军人高看一眼,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解决了他们的就业问题。冯江海被当时江阳县规模最大的国有企业江阳造纸厂选中,担任机器维护工作。冯江海虽说只是个普通的技工,但在当时的江阳县城,这是个十分难得的铁饭碗。造纸厂效益好,工资高,工作也不累,最重要的是旱涝保收,不比农民,要靠天吃饭。

  饱暖思淫欲。冯江海刚解决温暖问题,就开始物色女朋友了。按理说,像冯江海这样拥有正式工作的退伍军人要找女友应该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的事情,然而在实际操作时,还真有些难度。就长相而言,冯江海比他哥冯江阳差远了。冯江阳身高一米八一,冯江海还不到一米六九。而且冯江海长得尖嘴猴腮,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就他这模样,找个村姑还勉强。问题在于他要求女方也要像他一样,在县城里有一份正式工作。冯江海挑来拣去折腾了两年多,终于在县水泥厂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我的婶婶姓邓名敏,她有个弟弟是省篮球队的,身高一百九十五厘米。邓敏的父母平均身高不足一米七,但他们的后代身材却高得吓人。邓敏比她弟弟要矮一些,但身高也超过了一米八,和我父亲冯江阳不相上下。冯江海和邓敏结婚后,冯江阳不止一次地讥讽弟弟冯江海,说他在和越南人打仗时吓破了胆,因此才娶了这么一个巨人媳妇来增加安全感。

  我的奶奶刘桂英对她的小儿媳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她认为小儿媳身材高屁股大适合生小孩。其实,这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心态。刘桂英偏爱小儿子冯江海,因此也就自然会偏爱小儿媳。同理,刘桂英不喜欢大儿子冯江阳,当然也就会看大儿媳不顺眼了。更为重要的是,刘桂英认为小儿子和小儿媳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老了以后,完全可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冯江海婚后不久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冯宇。刘桂英自然视为心头肉。堂弟冯宇虽然比我小了七岁,但从来不把我这个当哥哥的放在眼里。一来是由于刘桂英以及他父母的宠爱使他目空一切有恃无恐,二来他继承了他母亲的魁梧身材,他上初中一年级时就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来。冯宇依仗着他的身高优势,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欺侮个头比他小的同学。有时不免闯出大祸,比如把人家的头打破了,他的家长找上门来,冯江海就只能掏出刚发的工资替儿子出医药费。

  冯江海在如何管教儿子这个问题上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你来文的,耐心跟他讲道理吧,他听不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成耳边风,你动武吧,儿子比他要高出一大截,真打起来最后躺地上的那位很可能是他这个当爹的。

  在这方面他哥冯江阳就省事得多。冯江阳教训儿子从来是不讲道理的,上来就是几个大嘴巴抽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我五岁那年不知干了什么坏事触怒了冯江阳,冯江阳伸出他那比蒲扇小不了多少的手掌对着我的脸蛋就是两巴掌,我的脸很快就像被马蜂蜇过一样肿得比馒头还要大。当天晚上冯江阳躺在我旁边,鼾声大作。我蜷缩在床的角落里,痛得眦牙咧嘴无法入睡。我母亲赵巧云用新鲜鸡蛋敷在我脸上也没能减轻我的痛苦。除了冯江阳,我估计天底下再没有哪个男人能像他那样用对待阶级敌人的方式去对付自己五岁的亲生儿子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堂弟冯宇的身高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超过了冯江阳,达到了可怕的一米八七,成为冯家所有直系亲属中最高的人。冯宇的任性和骄横如同他的身高,与日俱增。别说是我,就是我父亲冯江阳,冯宇也没把他搁在眼里。冯宇在十岁以前,对他凶神恶煞的伯伯冯江阳或许还有几分惧怕。进入初中后,他那鹤立鸡群的身材使他产生了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霸气。江阳街上许多带黑社会性质的帮派向冯宇频抛媚眼。他们认为冯宇人才难得,是天生的金牌打手,能够有效增加帮派的名声和实力。

  我的父亲冯江阳对此喜忧参半。喜的是冯家在江阳黑道上拼出来的名气不会因为冯江阳的衰老而宣告终结,可以在冯宇身上延续下去,忧的是冯江阳清楚黑道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得了的。胃口不行的话不饿死也要噎死不噎死也要撑死。冯江阳认为冯宇虽然具备了闯江湖的外形条件,但还缺乏历练。如果不能内外双修的话,冯宇很有可能沦为一个小混混式的人物。既不能打出响亮的名头,又无法得到真正的利益,只会葬送自己的青春。事实证明,冯江阳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那些帮派中的智囊型人物也就是所谓的“师爷”们对冯宇进行考察之后认为冯宇虚有其表,虽然长得高大,但缺乏良好的武术功底以及男子汉与身俱来的冷峻,胸无大志不思进取,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帮派需要的是一柱擎天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材,而不是沉溺于声色犬马的酒囊饭袋。因此,他们很快就对冯宇失去了兴趣。

  冯宇初中毕业后被一个少年盗窃团伙看中,因为他的身高具有利用价值。冯宇所在的这个盗窃团伙的主要成员都是一些沉溺于网吧和电游室的失学儿童和青少年。他们要么被学校开除要么主动辍学,其父母大多数都离异或下岗了。冯宇的父母没有离异,但他们面临着下岗危机。冯宇父亲冯江海所在的国营造纸厂一天比一天不景气,冯江海每月的工资奖金加起来不到五百块。而他母亲邓敏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被水泥厂花两万块钱买断了工龄。

  邓敏失去工作后,成天在家里打麻将。冯江海中午在厂里吃饭,邓敏和麻友们在家里泡方便面。邓敏手气好赢了钱的话,会抽出十块钱扔给冯宇让他去街上吃快餐。手气不好的话,冯宇就只能跟着邓敏挨饿。邓敏不但在自己家里打麻将,也经常会去别人家里垒长城。邓敏的牌瘾很大,她有过在麻将桌前连续奋战三天三夜的纪录。这种长期没有规律的生活以及不健康的饮食习惯严重损害了邓敏的健康。有一次邓敏昏倒在麻将桌上,医生査出她患有乙型肝炎。冯江海带着儿子去医院验血,父子二人均没能幸免。一家三口都成为乙肝病毒携带者,这让时刻面临下岗危机的冯江海有一种世界末日即临的感觉。

  冯江海为了筹钱给儿子治病,他连每天的菜钱都想节省出来。冯江海晚上拎一个编织袋,走十几里路,去郊区农民的菜地里偷菜。第二天,菜农们发现菜地里有陌生人踩过的痕迹,那些刚长出来的辣椒和丝瓜都不见了,心里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几天后冯江海拿着编织袋又来到菜地里,他刚伸手摘了一个西红柿,就被人用手电筒射住了眼睛。冯江海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他对菜农们说打他骂他怎么都行,但是千万不能把他交给公安局。因为他所在的造纸厂正在裁人,他不能让厂里抓住他的把柄把他给裁下来。他一家三口就靠他五百块钱的工资生活。他还要攒钱给儿子治肝病。

  冯江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冯江海说当年在越南打仗时战友死在他面前他都没哭,但他现在实在控制不住了。那些善良的菜农也跟着他一起流泪。菜农们在冯江海带来的编织袋里塞满各种新鲜蔬菜。冯江海走的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菜农对他说,以后要是家里没菜吃了,可以随时来他的菜地摘。但是有一点要注意:那些刚长出来的辣椒和丝瓜什么的先不要摘。先摘那些大的和成熟了的。这样就不会浪费了。

  我那没心没肺的堂弟冯宇对家里潜伏的深重危机一无所知。用海明威的话说,他属于“迷惘的一代”。

  一九九七年中秋节那天我们在一起吃团圆饭,大人们心事重重,脸上愁云密布。那时我叔叔冯江海在我婶婶邓敏的挑唆下,执意要和我爷爷冯青云分家。冯江海婚后跟父母住在一起,曾经许诺过永不分家。我奶奶刘桂英为此还拿出了她多年的积蓄以及我爷爷冯青云买断工龄所得一起共计十万元将旧屋拆掉,重新盖了一栋三层楼。刘桂英和冯青云住一楼,二楼和三楼归冯江海和邓敏所有。现在,生活的压力迫使冯江海动了卖屋的念头。这幢三层楼房连地皮一起能值十几万元,冯江海打算将房屋卖掉后出去租房住。将卖房的钱拿来给邓敏做点小生意。

  冯江海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问题在于他父母冯青云和刘桂英都还没有死,房屋卖掉后,你让他们住桥底下去吗?因此我爷爷冯青云坚决不同意卖房,并和我婶婶邓敏吵了起来。牛高马大的邓敏伸手一推,我爷爷就掉进了臭水沟里。冯青云对小儿子和儿媳彻底死了心,于是打电话以吃团圆饭的名义把儿女们都叫到一起商量对策。一九九七年我在某大学念一年级。我明白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跟我的叔叔婶婶们坐在一起吃团圆饭了,因此我有些伤感。我一言不发,一个人坐在边上喝闷酒。而我的堂弟冯宇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不是嫌这个菜淡了,就是嫌那个汤咸了。

  团圆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冯宇心血来潮,缠着他的奶奶刘桂英,让她拿十块钱出来给他去玩电游。一向精明强悍的刘桂英那时已经出现了老年痴呆症的先兆,她那精于算计的头脑可能是因为使用过度的缘故,比她的身体更加衰弱。她的智力迅速退化,已经不能有效保护自己了。冯宇用力摇晃着她的奶奶,刘桂英斑白的头发也随着身体一起晃动,像一堆在风中飘动的枯草。

  也许是我体内的酒精起了作用,也许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飞起一脚,正中冯宇的后背。冯宇那一米八几的庞大身躯像一堵墙那样倒了下去,压翻了一桌菜。所有人都被我的凶狠举动吓呆了,包括冯宇本人。如果不是冯宇的母亲邓敏哭喊着把我扯住,我想我还会像豹子一样扑上去咬断冯宇的喉管。那一脚奠定了我在堂弟堂妹面前永远的威望,踢出了冯家长孙应有的气概。从那以后冯宇对我无比尊重。他连在我面前抽烟的勇气都失去了。

  我这一脚虽然让冯宇嚣张的气焰有所收敛,但不可能让他从此改邪归正。冯宇继续在外面鬼混。加入盗窃团伙之后,冯宇经常在晚上出来作案。冯宇身材高,专门负责给其他团伙成员充当人梯。选好作案地点后,冯宇就贴着墙根站着,他的同伙像猴子一样攀上他的肩膀,爬进窗户或阳台。同伙将盗得的賍物用绳子系好,顺着墙放下来,冯宇就在下面接着。现在的居民防盗措施严密,家中一般不会存放贵重物品或者太多的现金,而彩电冰箱之类的电器由于体积大分量重不易搬运,偷盗起来比较困难,因此冯宇他们的收获也就十分有限。

  有一段时间冯宇他们专拣居民家的厨房下手。什么打火炉植物油腊鱼腊肉甚至还有大米他们都照偷不误。居民报案后,警方一度怀疑是乞丐所为。因为一般只有饿急了的人才会去偷别人家的米。

  冯宇做什么事都是三心二意心不在焉的,做小偷也不例外。有一回他们又去偷居民家的厨房。同伙把绳子放下来,谁知那绳子质量不太好,居然在半空中断掉了,绳子上系着一个沉重的高压锅。冯宇正仰着脖子流着口水准备接货呢,没想到空中掉下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物体,正好砸在他的额头上,使他当场晕死过去。跟他一起来的同伙以为他没气了,撇下他就跑了。

  第二天那户居民起床做饭,咦,高压锅怎么不见了?里面还有半锅饭呢。把头伸出窗户一看,楼下趴着个人,满头是血,旁边扔着一个高压锅。冯宇大难不死,除了有点轻微脑震荡外,并无大碍。冯宇刚从医院出来,就被请进了派出所。派出所根据冯宇提供的线索,一举端掉了这个少年盗窃集团。追回打火炉高压锅共计一百四十个,植物油两百多桶,腊鱼腊肉数十条以及大米八百斤。为人民群众挽回直接经济损失两万余元。

  冯宇由于积极配合警方办案有立功表现犯罪情节显著轻微且作案时不满十八岁,免于刑事处罚。冯宇从拘留所里出来时,有个好心的警察叔叔送给他一句话:小伙子,下次再干这个,别忘了弄顶安全帽戴上。

  我的叔叔冯江海到底还是和父母分了家。冯青云和刘桂英搬到我小姑妈冯江雨家住去了。冯江雨为父母提供住处,冯江阳每年拿出五千元钱给他们当生活费。我那在外地工作的大姑妈冯江霞每月准时从邮局汇来六百元给冯江雨,让她请个保姆照料二老的饮食起居。而我的叔叔冯江海和我的二姑妈冯江萍分文不出。我的爷爷冯青云慨叹:他生了两儿三女五个孩子,其中有两个算是白养了。

  我很想知道我奶奶刘桂英现在的想法。可惜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刘桂英曾经最看重认为最值得依赖的一儿一女在她最需要照顾的时候都弃她而去。这也许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人生真是充满了变数。

  我的外婆章氏的去世让我有几分心酸,但我奶奶刘桂英哪天如果死了的话我会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并不能说明我是一个六亲不认冷酷到底的人。从小到大刘桂英没给过我一分钱,没给我买过任何东西。小时候我和妹妹冯花都怀疑她不是我们的亲奶奶。

  这么多年来,刘桂英只做过一件让我觉得感动的事情。我七岁那年去河里洗澡,脚板被玻璃渣剌伤了。伤口愈合后,我用脚板踩地时依然觉得隐隐作痛。去医院检査,医生也査不出原因来。我奶奶刘桂英从小在江边上长大,有过类似的经历。刘桂英找来一根缝衣针在火上烧红消毒之后,划开我已经痊愈的伤口,然后用手使劲挤压,一条细小的玻璃碴子像变魔术一样从我鲜红的肉里面冒了出来。

  在我七岁时,刘桂英也许意识到了我对她的冷淡,她也想采取一些措施来弥补。那年瑞午节刘桂英破天荒带着我去走亲戚。她有个表姐住在乡下。她表姐住的地方离我家有二十多里路,刘桂英为了节省几块钱车费,居然哄骗我说只有七八里路,用不着坐车,走两个小时就到了。每当我走累了的时候,刘桂英就说,快了快了,就在前面了,再走几步路就到了。刘桂英走不动时,就会找个树墩之类的地方坐下来歇气。路边不时有公共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我忍不住问,奶奶,我们为什么不坐车呢?刘桂英说,坐车不安全。上面有扒手,还容易翻车。

  现在回想起来,刘桂英的表姐是男是女我都记不清了,在我的记忆中我那一整天都在走路。去二十多里,回来二十多里,加在一起五十多里。别的小孩端午节都呆在家里吃粽子,而我在长征。后来刘桂英再提出带我去走亲戚,我死活都不肯去了。

  我念初一那年暑假,由于冯江阳被劳教的缘故,我母亲赵巧云想让我换个环境,转学去我大姑妈冯江霞所在的城市念书。因为担心我不能适应那边的生活,就让我奶奶刘桂英带着我去大姑妈家玩玩。冯江霞的家离我家有一千多里,走路去的话估计至少要半个月。还好,这次刘桂英没有选择走路,因为赵巧云早就给我们买好了火车票。

  大姑妈住的城市很大,我在那儿第一次逛超市。我很纳闷为什么商店里没有营业员。我以为这儿提前实现了共产主义。我拿着两包糖果大摇大摆地往街上走,超市的保安把我抓了回来。我的姑妈冯江霞赶紧向保安解释说我是从乡下来的,没逛过超市,不懂规矩,请他们多多包涵。冯江霞的说法严重挫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很快就打消了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上学的念头。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一架直升机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刘桂英很兴奋。那是她平生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飞机。我也很兴奋。我的兴奋与飞机无关。在我们座位的对面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也许是由于天气太热的缘故,她的衬衣敞开着,肩膀露了出来。

  我的奶奶刘桂英对女人的胸罩不感兴趣,她把注意力放在了人家的脚上面。姑娘下车后,刘桂英用鄙夷的口气对我说,你注意刚才那女的没有?脚指甲都涂红了,一看就是个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