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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书名:绝色两代男作者名:钱衡峰本章字数:8559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54

  

  江阳二中位于城乡结合部,学校附近带黑社会性质的帮派林立,打架斗殴抢劫强奸恶性案件时有发生,治安形势十分严峻。一九八三年严打之后江阳县太平了一两年,此后逐渐反弹愈演愈烈,治安状况一度出现了恶化的态势。据我所知,把江阳二中划分为自己势力范围的,除高翔外,还有城郊的“十和尚”以及城北的方氏三兄弟。这三伙势力都以自己的居住地为圆心,不断向外渗透。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他们在争夺地盘的时候既互相勾结又相互倾轧。

  这三股黑恶势力存在相通之处又都有着各自的特点。高翔的两个姐夫都在公安系统内部担任领导职务,信息灵通。一九八三年严打,许多帮派都遭遇了灭顶之灾而高翔毫发未损。因为他事先得知了消息。他在一九八三年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将自己很好地伪装起来。他带着手下的兄弟到大街上去学雷锋。比如挽扶老人过马路,协助警察抓小偷。严打过去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高翔又重操旧业,不费吹灰之力地接管了那些在严打中被铲平帮派的地盘,成为江阳一霸。

  如果说高翔占了天时的话,那么在城郊住着的“十和尚”便得了地利之便。“十和尚”住在郊外,那一带属于山区,民风剽焊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山区因为经常有猛兽出没,家家户户都备有火力强大的铁铳。“十和尚”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这十个人都没有结婚,最小的那个还在念初中。他们按年龄大小结为异姓兄弟,自封绰号为“十和尚”。“十和尚”就像一只凶猛的乌龟趴在那儿,趁你不备的时候伸出脖子来咬你一口,然后迅速将脖子缩回到它坚硬无比的龟壳之中。

  高翔占了天时,和尚们得了地利,留给方氏三兄弟的就只有人和了。方氏三兄弟乃同父同母所生,血脉相连情同手足。三兄弟的年龄成等差数列,老大方龙比老二方虎大四岁,老二方虎比老三方豹大四岁。方豹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俩性情相投无话不说。我们曾经在一起交谈过彼此的理想。我说我长大后要成为鲁迅那样的大文学家,得诺贝尔文学奖。方豹说他要当科学家,专门研究原子弹。十多年后历经千辛万苦的我坐到了大学中文系的教室里,离文学家的目标又近了一步。而方豹则成为了二十一世纪江阳县城臭名昭著无恶不作的新生代黑帮老大。如果让他去研究原子弹,那人类肯定要遭殃。

  江阳二中处于这三股黑势力的阴影之下,学生的日子自然就不怎么好过了。有时坐在教室里上课时忽然有砖头飞来,将窗户玻璃砸得稀烂。地痞流氓手握刀枪棍棒三五成群地在校园里瞎转悠,不断地寻衅滋事。学生们敢怒不敢言,老师们也胆小,明哲保身但求无过,不愿去招惹这些地头蛇。

  江阳二中惟一敢于和这些地头蛇作面对面斗争的校领导是我的姑妈冯江萍。只要有冯江萍在,学生们的安全感就会大增。冯江萍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在空中飞舞,像在厕所里驱赶一群苍蝇:你们马上滚出去,不然老娘我就不客气了!冯江萍之所以如此“嚣张”,是因为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姑父杨青松是县委副书记,是比公安局长还要大的官。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在黑道上颇有点名气的大哥冯江阳,黑白两道都要给她些面子。不过,帼国英雄冯江萍再怎么泼辣,那效果毕竟有限。几乎每天都有学生挨打,或者藏在书包里的钱被人抢走。江阳二中的校领导们坐在一起商量对策,最后决定由每位学生交五元钱凑成一笔“保安费”,从公安局特警队聘请一位身手不凡的特警担任校警,负责维护校园周边的治安。

  保安费交上去之后,公安局很快就派来了一位校警。江阳二中的师生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认为再也不会被流氓们欺侮了。校警姓李,个头不高,二十来岁。他跟女生们吹嘘说他在部队当了四年特种兵,受过特殊训练,对付几个街痞还不是手到擒来?李校警每天穿着笔挺的警服,拿着警棍柃着手铐,神气活现地在校园周围巡逻。那些常来二中揩油的大小混混们一时半会还弄不清李校警的底细,犹疑不决地在一旁观望,不敢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因此,学校周围的治安状况大为改观。于是李校聱便很有成就感,向学校领导提出要求追加一笔保安费作为对他工作成果的奖励。校领导对此虽然存有异议但看到大好形势来之不易,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于是满口答应。二中的学生只得又回家去伸手找家长要钱来交保安费。

  第二笔保安费交上去不久,就出事了。那天李校警像往常一样站在校门口值勤,看到有个男生嘴里叼着根烟就要往里闯。李校警要他把烟灭掉,那个男生不听。李校警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损害,他走上前去给了那个男生一记响亮的耳光。没想到这个男生的父亲是本县检察院的副院长,听说自己的儿子居然被校警打了,大为光火。跑到公安局去讨说法。找人一打听,发现这姓李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警察,更别说是特警了。他只是公安局特警队某队长的亲戚,初中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种田,也没当过什么特种兵。

  第二天,李校警的来历和真实身份就成为了公开的秘密。江阳街上压抑了很久的地痞们蠢蠢欲动,他们联合起来酝酿一次大的行动。当天晚上睡在值班室床上的李校警被一伙蒙面歹徒绑架了。第二天学校附近某养猪场的工人在一群母猪中间发现了一个不断嬬动的麻袋,他们在麻袋里找到了一个手脚都被捆住嘴里塞着破袜子的年轻人。这个青年人虽然安然无恙地活着,但他的眉毛被人剃光了,门牙也少了两颗,看上去十分怪诞。失去了眉毛和门牙的李校警当天下午便收拾行李回到了他的农村老家。他对村里的人说当警察真不是人干的事情,不如在家里种田,至少比较安全。

  江阳二中的校领导到公安局兴师问罪,要求退还他们收取的所谓“保安费”或者再派一个货真价实的特警过来维持治安。后来听说保安费一分也没退,那位假公济私的特警队长被免了职,调到交警队去指挥交通。至于重新聘请校聱的事,从此便没了下文。江阳二中又回到从前那种无序的状态中去了。

  校警风波刚刚平息,就发生了女生下晚自习后在回家路上被人强暴的案件。这件事在江阳二中传得沸沸扬扬,许多男生在教室里绘声绘色地描述整件事的经过,仿佛他们是案发现场的目击者之一。事实上公安部门为维护那位女生的名誉并没有透露她的真实姓名,连校领导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年级的哪位女生遭此横祸。这就给江阳二中的男生们提供了充分发挥观察力和想象力的空间。我把目标首先锁定到余娟身上。

  都说女人长得丑是犯罪,男人长得丑是罪犯。事实上,女人的美貌才是引发男人犯罪的根源。随着教师待遇的改善,余娟父母的收入日渐丰厚,他们搬出了教工宿舍,在离我家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建了一栋私房。余娟和我成了邻居,每天放学后我们都骑着自行车走同一条马路回家。按理说和其他男生相比,我有着接近余娟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然而我没有珍惜。每天下晚自习后我总会跑到电游室去玩上一两个小时才回家。而那时余娟早已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梦游了。

  我询问了在余娟家斜对门报刊零售点卖报纸的李大爷,得知发生强暴案的那天晚上余娟和往常一样,准点回家,因此我排除了余娟被强暴的嫌疑。后来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隔壁班上一位名叫胡丽莎的女孩身上。而且我看见胡丽莎的双眼浮肿,明显有哭过的痕迹。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了张彭,没想到张彭不屑一顾。张彭说,我早就把胡丽莎给排除了。胡丽莎长那么胖,两三百斤重,除了养猪专业户,谁会对她感兴趣?胡丽莎眼睛浮肿,是因为她奶奶前天去世了。

  强暴案件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江阳二中的男生很多都变得疑神疑鬼神经兮兮起来。而对于女生而言,那简直是个噩梦。许多胆小怕事的女生寻找各种借口不来参加晚自习,校领导也理解她们的苦衷,对她们这种明显违反校纪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特殊待遇让男生们嫉妒万分。男生们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哪天晚自习后上帝能派一个女色魔来把他们其中的一位也给强暴了。虽然女色魔出现的可能性很小,但不等于没有。我就碰到过一回。不过那不是在晚上,而是在艳阳高照的大白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在念小学一年级呢。有一天放学后,在离我家不远的马路上,我看到一大群人挤在那儿围观什么。像绝大多数血统纯正的中国人一样,我特别喜欢看热闹。我削尖了脑袋见缝插针,拼命往里钻。在我锲而不舍地撞击之下,密不透风的人群终于被我弄出了一条口子。

  在那一瞬间我没顾得上害怕。想象力一贯丰富的我想起了古代西方的一则笑话。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王为了挑选出一个勇敢的男人做驸马,在池塘里放满鳄鱼,声称谁敢跳下去游到对岸谁就能娶她的女儿为妻。结果话音刚落一男子就跃入池塘闪电一般游到对岸,毫发无伤。国王大喜,握着该男子的手说,勇士,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没想到该男子冲着人群愤怒地大喊:刚才是谁把我推下去的?

  我在千钩一发大难临头的时刻还能想起这个笑话,说明我的处境跟那位“勇士”颇为相似。只不过他成了国王的女婿,而我很有可能要变成疯女人的儿子了。就在我进行复杂的思想活动的同时,疯女人也没闲着。她扔掉手中的布娃娃,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很显然,她把我当成比布娃娃更为逼真的道具了。她长满锋利指甲的双手用力摁住我的脖子,我担心她在盛怒之下会用指甲割破我的喉咙,因此我丝毫没敢反抗。

  这时,冯江阳恰好从菜地边上的茅房里出来,他像往常一样,拉完屎后一边系皮带一边哼着小曲朝屋里走去。疯女人从地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抱住了冯江阳。毫无防备的冯江阳吓得一哆嗦,系了一半的皮带从手中脱开,长裤刷地一下掉了下去,露出了黑乎乎腿毛和一条绣着荷花的红色内裤。我认出那条内裤是我母亲赵巧云的。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冯江阳和赵巧云亲热过后经常会穿错内裤。冯江阳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走这样的桃花运,居然会从自家的菜园里冒出来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女人主动向他投怀送抱。他正站那儿寻思是不是遇到了传说中的狐狸精时,我的母亲赵巧云端着饭碗从屋里走了出来。赵巧云看见丈夫冯江阳穿着她的内裤和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扭抱在一起,啪,碗在地下摔成了两瓣,白花花的米饭溅得到处都是。

  事情以那个女疯子被闻讯赶来的县人民医院精神科的医生抓了回去而告终。惊魂未定的冯江阳追着人家医生的屁股问,那女的得的什么病,为啥见着男人就拥抱?医生瞪了冯江阳一眼,没好气地说,还能是啥病?花痴呗。

  由于越来越多的女生不来参加晚自习,江阳二中的晚自习制度形同虚设。男生们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地趴在教室里,一有机会就溜出去玩电游打台球甚至看黄色录像。家长们对此意见很大,将问题捅到了江阳县教委。教委下发一纸文件,规定从即日起江阳二中恢复晚自习制度,无论男女不得缺席。家住得较远的女生,可以考虑让家长或者同路的男生接送。

  文件在学校里广播后,我立马想到我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去充当余娟的护花使者。那天下晚自习后,我破天荒没有往电游室里跑。我推着自行车跟在余娟后面,想在半路上跟她谈谈护送的事情。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余娟就不见了。我骑上自行车紧追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我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在掏钥匙开她家的防盗门了。想不到余娟看上去小鸟依人弱不禁风的样子,自行车骑得比我还快。如果我要护送她的话,恐怕得找冯江阳借一辆摩托车才行。

  冯江阳有四辆大小不一的摩托。其中一辆女式木兰是冯江阳花一千多元特意给赵巧云买的。赵巧云一贯反对冯江阳骑摩托车,她认为骑摩托不安全。冯江阳为了说服赵巧云,就买了这辆马力较小的木兰让赵巧云学着骑。赵巧云自行车骑得又快又稳,但一跨上摩托车她心里就发怵。

  赵巧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学骑摩托车的时候,我站在一旁观摩。赵巧云说她骑摩托骑出了马的感觉。那马还不是一般的马,而是未经驯服的烈马。冯江阳骑着他那辆大马力嘉陵摩托紧跟在赵巧云后面做技术指导,他声嘶力竭地发出各种指令:松离合器,加油门,踩刹车!也许是天賦的问题吧,在冯江阳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赵巧云就是做不好。赵巧云骑着她那匹长着两个轮子冒着黑烟的烈马在巷子里蹦来跳去惊慌失措,最后一头栽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冯江阳把赵巧云从沟里捞上来后,面无人色的赵巧云发誓从此再也不沾摩托车的边了。冯江阳就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其实冯江阳自己的摩托车技术也并非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冯江阳玩了几十年的摩托从来没有受过重伤,那是因为他掌握了一套独特的逃生方法。有一回他骑着摩托在国道上狂飙,时速超过了一百二十公里。结果在拐弯处迎面开来一张重型卡车,此时如果踩刹车的话巨大的惯性会把他摔得粉身碎骨。冯江阳当机立断,一扭车头,从容不迫地把摩托开进了路边的水稻田里。摩托在两尺多深的泥水里继续咆哮,向前挺进了五十多米才勉强停了下来。在一旁拉着水牛耕地的农民伯伯激动地握住变成了泥人的冯江阳的手说,谢谢你啊,同志。大热的天,还来帮我犁田。

  第二天晚自习后,我骑着从家里偷出来的木兰摩托朝校门驶去。我在人群中搜寻余娟的倩影,发现她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我原以为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等他俩走到路灯下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那个人居然是高翔的表弟,也就是担任过高翔女友苏新桃保镖的小流氓卷毛。高翔抢走了我的梦中情人苏新桃,现在卷毛又开始打我的白雪公主余娟的主意了?一想到张彭的这句口头禅,我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余娟一向以淑女自居,她的偶像是徐志摩。在学校举办的文娱晚会上余娟既不唱歌也不跳舞,她的现代诗朗诵已经成为保留节目。比如“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或者“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这样一个柔心弱骨白衣胜雪的女生怎么会和卷毛这种毫无档次的低级流氓搅在一起?她肯定是受到了胁迫。

  我圆瞪双眼,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跟在他们身后。一旦余娟发出求救信号,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用摩托车碾死卷毛。没想到一路上竟然太平无事,余娟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和卷毛愉快地交谈。她眉飞色舞笑靥如花,与教室里那个娴静内敛沉默是金的余娟判若两人。而走在余娟身边的卷毛,也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那一年四季挂在脸上穷凶极恶玩世不恭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自然的微笑。他口中习惯性地叨着一根香烟,但是并没有点燃。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无论刮风下雨,每天下晚自习后,卷毛都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一个男人风雨无阻地护送一个女人回家,他们之间要么是父女,要么是兄妹,要不就是恋人了。江阳二中的师生们都以为卷毛在跟余娟谈恋爱,余娟的父母为此事还跑到当地派出所报案,说有一个长着满头卷发的流氓不间断地骚扰他们的宝贝女儿,希望公安部门采取果断措施将其绳之以法。但据有着偷窥嗜好的我的观察,半年来,余娟和卷毛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并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卷毛甚至连余娟的手指都没有碰过。这让我困惑。身为八十年代江阳三大黑势力之一的高翔团伙的小头目,卷毛想玩女人是很容易的事情。犯不着如此处心积虑呕心沥血。

  正当我在琢磨卷毛是不是患有某种精神疾病从而对余娟这种类型的女人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依赖的时候,卷毛突然死掉了。卷毛死于公元一九八八年轰动江阳县城的一次著名的帮派斗殴事件中。这次斗殴因其规模之大和极富戏剧性的后果,在江阳街上口耳相传经久不衰。

  离江阳二中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名为“良友”的舞厅。那时没有电脑和网络,也没有闭路电视,电视机里只能收到一两个台,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播新闻和广告以及索然寡味的肥皂剧,年轻人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舞厅自然就成为他们休闲娱乐和交友的惟一去处。据我多年的经验,凡是青年人聚集而又缺乏有效监管的地方就容易滋生祸殃。良友舞厅开业后很快便成为江阳各种黑势力竞相争夺的肥肉,地痞流氓和暗娼成了舞厅的座上宾。舞厅名为“良友”其实损友成堆。

  在一番明争暗斗之后,居住在舞厅附近的高翔夺得了舞厅的控制权。高翔保障舞厅的正常经营,作为回报,舞厅三分之一的门票收入归他所有。能对高翔构成威胁的只有住在城郊的十和尚和城北的方氏三兄弟。方氏三兄弟在城北开了一家规模庞大的录像厅,生意很是红火。他们与高翔约定双方井水不犯河水。而城郊的十和尚们眼睁睁地看着大把大把的钞票不费吹灰之力就流入了高翔的腰包,垂涎三尺,恨得牙根发痒。十和尚的父母们都是郊外的农民,他们不停地戳着自家儿子的脊梁骨:都是在外面鬼混的,人家高翔能搞到钱,你咋就不行呢?在父母们的敲打下,十和尚硬着头皮跑来找高翔,要求分一杯羹。高翔压根儿就没把这些乡下土八路搁在眼里。他轻蔑地说,舞厅是你们玩的么?你们知道啥叫快三慢四国际标准华尔兹?你们以为跳舞就是抱着婆娘钻玉米地啊?

  十和尚在高翔这儿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还被他羞辱了一番,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发誓一定要讨回面子。

  高翔一向在乎自己的人身安全,防范措施十分严密。无论吃饭还是睡觉他身边都形影不离地跟着几个精干的保镖。

  十和尚们跟踪了高翔好几天,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当然,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必定存在破绽,谁也做不到铁板一块。

  通过这些天的仔细观察,和尚们发现高翔有独自上厕所的习惯,不喜欢在他大小便的时候有人站在一旁参观。因此,高翔如厕时,保镖们都很自觉地站到厕所外面去等他。十和尚掌握了高翔这个生活特点,就准备埋伏在舞厅附近的厕所里偷袭他了。

  那天晚上高翔像往常一样,从舞厅里出来后径直朝楼道尽头的男厕走去。这些天舞厅的生意好得出奇,吃晚饭时高翔陪舞厅的林老板喝了十几瓶啤酒以示庆贺,头有些晕晕乎乎。高翔解开裤带对着马桶准备扫射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出现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分别是十和尚中的老大老二和老三。三个和尚把高翔摁倒在马桶里,那个马桶灌满了尿水和大粪的混合物,高翔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和尚们机掉高翔的内裤,用厕所里的拖把轮番殴击高翔的臀部和身体的其他部位。打了高翔几十闷棍后,和尚们拉开男厕的窗户,从那儿鱼贯而出扬长而去。高翔的保镖听到高翔在厕所里嚎叫,一齐冲了进去。他们清晰地听见体无完肤臭不堪闻的高翔在马桶里歇斯底里地干号:操和尚他姥姥!

  高翔把伤养好之后,心里想的头一件事就是铲平十和尚。他出道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公元一九八八年五月的一天清晨,高翔团伙的骨干成员两百余人分乘三十辆驴车,手持各种武器,浩浩荡荡地向城郊十和尚所在的雾山村进发。这些人中年龄最大的六十多岁,年龄最小的不到十六岁。高翔原本想租用五张东风大卡车充当交通工具,那样行动更为快捷也更威风一些。没想到派往雾山村打探的兄弟回来报告,说那儿山高路陡,汽车根本上不去,高翔只得到县煤店附近出高价雇用了三十辆拉煤的驴车。

  高翔之所以一大早就出发了,是因为他要像当年曰本人偷袭珍珠港一样,打它一个措手不及。无奈驴车的行进速度实在太慢,加上天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高翔他们到达处于半山腰的雾山村口时已经是上午八九点钟了。有人向高翔汇报说十和尚中的小和尚就在村口那所简陋的乡镇中学念初三。高翔说,咱们就从最小的那个收拾起。高翔把手一挥,两百多号人都从驴车上跳下来,黑压压地朝那所学校扑去。小和尚此时正坐在教室里上第一堂课,抬头看见校门口潮水般涌进来一大票人。这样的场面他已经看到过好几次了,每次都与他有些瓜葛。因此小和尚来不及多想,马上从后门溜了出去,熟练地翻过学校后面的围

  墙,抄小路朝村子里狂奔。高翔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兄弟们,给我砸!一帮人噼里啪啦就把小和尚教室里的桌椅板凳和窗户玻璃砸了个稀巴烂。

  铛,铛,铛。虎口脱险死里逃生的小和尚撞响了村子里那口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大铜钟。据说当年鬼子进村时游击队员们就用这口铜钟来报警。最先从床上跳起来的是大和尚。这几天他的右眼老跳个不停,睡觉也不安稳。大和尚的父亲是雾山村的村长,在村子里很有些权威。大和尚对他爹说,你赶紧去召集村民,仇家进村了。高翔的人马进村后不久就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击。村民们隐藏在自家房子的窗户或者路边的大树后面伸出灌满砂子的铁铳朝他们开火。这种铁铳虽然射程有限,

  但命中率高,杀伤力是一片一片的,在一百米内能把人的脸打花,在肌肉上留下蜂窝状的伤口,让人痛疼难耐。

  由于轻敌,高翔带来的这两百多人绝大多数持有的都是冷兵器,只有少数几个亲信携带猎枪,而且弹药不足。在混战之中高翔的左眼挨了一粒铁砂,眼珠被击碎了,血流不止。村民越聚越多,铁铳发出的轰鸣声响成一片,像机关枪在扫射。高翔和他的难兄难弟们在崎枢的山路上狼奔豕突,他们像野猪一样成为杀红了眼的猎手们的活靶子。如果不是高翔的表弟卷毛手持两把猎枪留下来断后,瞎了一只左眼的高翔能不能活着回去还很难说。

  当天下午警察在村口距那所乡镇中学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卷毛的尸体。法医从他身上取出了三百多粒芝麻大小的铁砂。在此次火拼中高翔团伙虽然轻伤无数,但战死沙场的却只有卷毛一人。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高翔由于组织帮派大规模斗殴性质恶劣后果严重,尽管有两个当警察的姐夫说情,他还是被判了五年徒刑。至于十和尚以及他们所在的那个村的村民,在性质上属于防卫过当,加上当时开枪的村民人数太多法不责众,当地公安部门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会议精神,由村长出面赔付了死者卷毛家里一万块钱丧葬费了事。无一人坐牢。

  江阳县城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比如因公殉职者,车祸丧身者,老死床榻者,高考不理想喝农药自杀者,无论哪种死法,都比卷毛这种送上门去让人打死要体面。因此卷毛的死除了给街头巷尾的闲人们增加些许谈资外,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即便是与卷毛有过零距离接触并受过他恩惠的美女余娟,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表情仍然十分平静,似乎并不怎么伤感。

  我曾经看见余娟因为家中豢养的一条白色卷毛狗被人用老鼠药给毒死了而哭得死去活来眼睛肿得像个樱桃。卷毛在余娟心中的分量,难道还不如一条卷毛狗么?女人心,海底针。天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