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书名:绝色两代男作者名:钱衡峰本章字数:6077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43
我的奶奶刘桂英,这位前资本家雍容华贵的七姨太,几十年后沦落为一个集葛朗台、王熙凤和潘金莲于一身的市井人物。
有其子必有其母。刘桂英在江阳街上的知名度并不比冯江阳差多少。那些挑着菜蔬沿街叫卖的小商贩们经过冯家时一个个蹑手蹑脚噤若寒蝉,有运气不佳者被刘桂英撞个正着,一把揪住:跑什么,我又不是老虎。那人赶紧作揖求饶:姑奶奶,我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这点菜来养活。您老高抬贵手,去买别人的吧。
刘桂英买菜比穆桂英挂帅还要惊心动魄。她穿着一条用旧旗袍改成的连衣裙蹲在那儿,在菜堆里左挑右选,把那些新鲜水灵的蔬菜都往怀里塞。临了扔下几分硬币,起身便走。菜贩子上前一把抓住:大姐,钱给得太少,不信您过过秤。刘桂英嫣然一笑,撩起裙子的下摆飞快地一闪,说,瞧见没有,老娘我没穿内裤呐。我光着屁股蹲半天,你想白看啊。菜贩子瞠目结舌,说,刚才我没注意。刘桂英伸手从菜挑子中又拿了棵大葱,撂下一句话:下次注意点。扭身进了屋。
我的爷爷冯青云虽然生得五大三粗仪表堂堂,对我奶奶刘桂英飞扬跋扈胡作非为的种种劣迹却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这可能和他的经历有关。
冯青云是东北人,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年轻时跟着跑江湖的练过拳脚,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摆弄汽车之类的西洋玩意儿,这才有机会被表面上开着火柴厂暗地里做军火生意的富商王老板看中,聘为司机兼贴身保镖。他干了不到半年,便利用职务之便和王老板新娶的七姨太刘桂英勾搭上了。
在某个兵荒马乱月黑风高的夜晚,两人收拾了金银细软一同私奔。气急败坏的王老板带着家丁牵着狼狗循着他们的脚印紧追不舍。冯云青在刘桂英的引领下逃到了长江边上。前面是浊浪滔天深不见底的江水,后面是全副武装如狼似虎的追兵,附近又看不见可以过江的渡船或渔船,在北方长大不谙水性的冯青云仰天长叹:天亡我也!因为,按当地风俗,他们这对奸夫淫妇”如果被活捉,必定会被剥光衣服游街示众,然后绑住手脚塞进竹笼里沉塘。冯青云寻思,与其被羞辱至死,不如现在就投江殉情。
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刘桂英说话了。刘桂英说,发什么愣,赶紧脱衣。冯青云边解裤带边叹息,罢了罢了,临死也要做个风流鬼。刘桂英扑哧一笑,说,死鬼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冯青云大喜过望,说,莫非你准备了船只接我们过河?刘桂英指着江边岩石下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说,瞧见没有?那便是咱俩的船。冯青云走上前去,伸手一拨拉,心里凉了半截:那是一只女人洗澡用的大木盆。
从小生长在长江边上的渔民的女儿刘桂英就用这只大澡盆把冯青云渡过了江。当我爷爷像初生婴儿一样赤身裸体地趴在木盆里的时候,他这一生就已经注定要被我奶奶牢牢地攥在手掌心里了。
过江以后,他们沿着公路马不停蹄地走了八百多里路,来到了偏僻的江阳县城。深居简出隐姓埋名,直到一九四九年听说解放军进了城,王老板携带家眷逃到了台湾以后,这才变卖细软在江阳县城购买了一处临街房产,过起了名正言顺的夫妻生活。
刘桂英刚到王老板家时,只是个在厨房给大师傅打下手的烧火丫头。不晓得她使了什么手段,短短几年的时间,先是当上了王老板的贴身丫鬟,紧接着又摇身一变,混成了姨太太。刘桂英虽然没念过什么书,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但天资聪颖精明过人。她从王府出逃,随身携带的黄金首饰重达十余斤。她早就盘算好了,把这些金器在当铺里换成现洋,然后购买一处宽敞的带铺面的临街房产,将铺面出租,每月都能收入一笔不菲的租金。她和丈夫冯青云这辈子哪怕什么事都不做,光靠房租收入也能生活得衣食无忧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九五四年,刘桂英在江阳县城十字街口花重金购买的房产被政府征用改建成了江阳县手工合作社。刘桂英和冯青云被迫告別了万恶的“剥削阶层”,重新成为光荣的劳动人民中的一员。政府征用了冯家几十间大瓦房,作为回报,给了冯家两个招工指标。冯青云原本想干他的老本行,当司机给人开车,但那时整个江阳县城里只有一辆破旧不堪的军用吉普车,据说还是某次战役的战利品,是给县长和书记们专用的,由于汽油十分短缺,首长们也只是在庆祝国庆等重大节日时才偶尔乘坐一回,自然轮不到刚被改造过来的制资本家”冯青云来驾驶。
除此之外,江阳县城满大街上跑的都是马车、驴车和为数不多的自行车。冯青云别无选择,只得和刘桂英一同加入了手工合作社,冯青云享受七级技工待遇,刘桂英则从学徒工做起,两人的工作性质均为自行车维修。
事实上,按江阳县当时的物价和生活标准,他俩的月收入维持两个人的生计绰绰有余。然而,从一九五零年到一九五七年,他们接连生了两儿三女五个孩子,差不多每年一个。一家七口全指着这点死工资,日子就过得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我的奶奶刘桂英自从不劳而获的如意算盘落空之后,每天过着这种数米下锅的苦日子,对自己当初和冯青云私奔的决定不免有些后悔。如果她跟着王老板去了台湾,或者去了台湾以后再私奔,那现在不还是阔太太一个么?
冯青云比刘桂英大十二岁,他在内心深处原本就把刘桂英当成他死去多年的小妹来呵护,在大事小事上处处让着她。而刘桂英放弃了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跟着他生儿育女过起了苦巴巴的日子,他就更觉得对不住她,欠她一份很大的人情。因此,他主动交出了家中的财政大权,每月的工资都由老婆代领,他自己从不沾手。久而久之,合作社的会计和出纳都只认刘桂英而不认冯青云了。哪天冯青云自己去领工资,未必领得到。经济决定政治。刘桂英掌握了全家的经济命脉,自然也就成了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
常言道,贫践夫妻百事哀。冯青云和妻子刘桂英很少拌嘴,更別说大打出手了。冯家的悲哀主要表现在刘桂英和儿女们微妙的关系上。就相貌而言,老大冯江阳和老三冯江萍这一儿一女长得最像刘桂英了。
一个英俊,一个俊俏,这俩人的性格也相近,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心里搁不住事。相对于他们二人而言,刘桂英更偏爱老四冯江雨和老五也就是小儿子冯江海。至于老二大女儿冯江霞,沉默寡言与世无争,仿佛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用刘桂英的话说,有她不多,无她不少。
我的奶奶刘桂英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她之所以厌恶我的父亲冯江阳,是因为他“实在是太懒了,全中国只怕找不到比他更懒的男人了”。对于这种说法,我有些不以为然。因为我的母亲赵巧云也经常用类似的语句来形容我,而且赵巧云还喜欢把“全中国”夸大成“全世界”。我就不信,一个中国之最,一个世界之最,居然出现在同一个家庭里。那皇帝可以世袭,懒惰也能遗传?刘桂英见我不以为然,言语就有些急切,她说,我一把岁数的人了,还会冤枉自己的崽么?你去问问你爹,从小到大他正儿八经洗过几次碗?他洗澡都不脱衣服的,因为这样他连衣服也一起洗了。
冯江阳对刘桂英的指斥从不声辩。或许在他心里已经默认了“生性懒惰”这个事实。想想也是,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居然没正儿八经洗过几回碗,不是懒惰是什么?小时候为了逃避洗碗这个差事,他每回吃饭都狼吞虎咽,抢在弟妹们之前离开餐桌。有时实在是躲不过了,他便挥动拳头喝令弟妹们帮他完成这个苦差事。有一回因为洗碗的事,他用盛汤的海碗把生性倔强不听号令的二妹冯江萍的脑袋砸成了东非大裂谷,到医院缝了整整十二针,害得冯江萍从此不敢留短发,以至于我母亲赵巧云在嫁到冯家来之前,亲朋好友再三嘱咐,嫁过去后千万千万不要叫你老公去洗碗,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赵巧云嫁到冯家来之后,严格恪守了这一准则,包揽了洗碗洗衣买菜煮饭扫地倒垃圾等全套家务,哪怕刚生完孩子也不例外。赵巧云在医院生下我后,趁护士不注意,当天下午便把我抱回了家。回家之后一个人跑到池塘边上去洗棉被,因为劳累过度精神恍惚,不小心滑进了池塘。正赶上冯江阳的弟弟我的叔叔冯江海来塘边挑水,用扁担上的钩子把她拖了上来。
冯江海似乎很喜欢挑水。他从上小学起便承担了一大家人的用水任务。那年头没有自来水这个槪念,吃的水到井里去挑,用的水去塘里挑。冯江海每天要挑二十桶水煮饭洗碗和饮用,挑四十桶水喂猪洗澡和浇菜。六十桶水要走三十个来回,加在一起足足七八十里路。冯江海每天用在挑水上的时间至少在五个小时以上。好在那时的学校教室少,老师也少,教学实行轮班制,学生只上半天课。冯江海读半天书,挑半天水,就这么过了十多年。冯江海的哥哥冯江阳身高超过一米八,而冯江海身高还不到一米七。刘桂英说这都是因为冯江海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被扁担压的缘故。
两个儿子,一个懒惰到了变态,一个勤快到了病态,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俩从自己的肚子里爬出来,刘桂英真的怀疑其中有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刘桂英经常用古代的一个笑话来嘲弄冯江阳。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生了一个慊儿子,有一天父母要去外地办事,临走前做了一个十几斤重的大烧饼套在懶儿子的脖子上,他饿了的话就咬上几口。几天后其父母从外地赶回来,发现懒儿子已经饿死了。挂在他脖子上的大烧饼,除了嘴巴下面的那部分缺了一块外,其余都完好无损。原来他们的懒儿子太懒啦,懒得用手去转动烧饼,因此就饿死了。
其实,冯江阳并没有刘桂英说的那么不堪。男人的惰性往往跟兴趣有关。冯江阳曾经和本地一位姓罗的残废军人蹲在马路边上争夺“江阳第一棋手”称号,俩人不吃不喝,从白天杀到晚上,太阳落山后便用手电筒照着,一盘棋从上午九点下到第二天下午五点,最终双腿残废的罗叔叔弃子认输。罗叔叔说他的棋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体力上。冯江阳穿着背心打着赤膊蹲在七月的阳光下,晒脱了一层皮。冯江阳回家后脱掉粘在身上的布背心,对着镜子一照,发现一夜之间身上长出了一个肉背心。
冯江阳对于洗碗扫地这类琐碎而单调的事情严重缺乏兴趣和耐心,但他并不排斥厨房。他的厨艺绝不亚于那些星级宾馆里的一二级厨师。在一年当中冯江阳总有心血来潮的那么几天。每当他围上围裙郑重宣布“今天中午我炒菜”的时候,我和妹妹冯花比过节还高兴。因为我们知道,今天又可以大饱口福了。我松开皮带,免得到时候吃多了饭把皮带撑断:妹妹冯花则不停地往厕所里跑,尽可能多地排空体内的水分,这样的话就可以多喝几口汤了。冯江阳菜搞得好,只不过速度很慢。虽说慢工出细活,但他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他弄的中午饭我们一般要等到晚上才能吃到。
就拿切肉来说吧,我的母亲赵巧云切碎一斤肉最多五分钟,而他则需要两三个小时。他把那些肉铺在案板上用刀背翻来覆去地拍打,直到打成和比刀背还要薄的细肉丝。冯江阳惊人的耐心获得了回报。他把辣椒炒肉弄出了鱼翅燕窝的味道。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饥肠辘辘口水四溢。
当然,最让冯江阳乐此不疲的事情还是寻花问柳男欢女爱了。冯江阳从劳教所出来以后,人生观和爱情观发生了重大转变。他对那些油头粉面人尽可夫的街头娼妓不屑一顾。
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开支,冯家的五个孩子放学后都经常去附近氮肥厂的垃圾堆里捡锅炉房没有烧完烧透的煤渣,掰下上面黑颜色的部分装在竹筐里背回家,用水一和重新做成新煤。就在那儿,冯江阳第一次见到了他后来的妻子赵巧云。赵巧云在哥哥赵巧刚的带领下也来这儿捡煤渣。氮肥厂的煤渣多,捡煤渣的人更多。因此就有些供不应求。落后就要挨打,捡不到煤渣或者捡得太少,回家后父母就以为你偷懒,少不了训斥和责罚。而要多捡煤渣,势必会和他人的利益发生冲突,轻则相互问候对方的母亲,重则抓起煤渣径直朝对方脑门子上拍。
冯江阳对捡煤渣原本没多大兴趣,但身为家中的老大,弟弟妹妹在外面受人欺侮了,少不得要喊他报仇。冯江阳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氮肥厂垃圾堆一带的名气就很大了。因为很多中学生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冯江阳虽然骁勇,无奈年龄和阅历有限,也有吃亏的时候。让冯江阳吃亏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巧云的哥哥赵巧刚。赵巧刚比冯江阳大三岁,性格刚烈力大如牛,人称“拼命赵三郎”,经常在外面打架生事。他的父亲也就是我后来的外公赵万山有一回为了教训他,把拇指粗的铁火钳都打弯了,他居然一声不吭。
一山不容二虎。冯赵之争因此也就在所难免。那时的冯江阳虽然比赵巧刚矮了一截,扯不到他的头发和衣领。冯江阳好色,但他天生对男人没有兴趣。赵巧刚尽管身经百战,却从来没有过这种遭遇,因此就很有些紧张。他一只手掐住冯江阳的脖子,一只手撕扯冯江阳的头发,暴喝一声:松手!冯江阳手腕上一使劲,把赵巧刚的那玩意儿扯成了橡皮筋。赵巧刚哪里受得了这份罪,为了日后不至于断子绝孙,他只好妥协了。他说,好了,好了,我认输了。冯江阳一放手,赵巧刚便把他身上的书包给抢走了。赵巧刚冲到垃圾堆附近臭气熏天的下水道旁,把冯江阳书包内的东西全部倒了进去,冯江阳扑上去抢夺,可惜晚了一步,只抢回一只空书包。
课本和文具都给毁了,这比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更让冯江阳难受。这并不能说明冯江阳爱书如命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孩子,冯江阳只是担心无法向刘桂英交差。那么些课本和文具加在一起要两三块钱,而那时两三块钱可以买一吨煤了。刘桂英还指望着这些课本和文具冯江阳用了以后弟弟妹妹们接着用呢。
冯江阳课本被毁的事情很快便通过弟妹之口传到了刘桂英耳朵里。是谁告的密呢?冯江雨还是冯江海?
冯江阳正躲在猪栏里琢磨究竟是谁出卖了他以换取母亲的宠爱这个问题时,有着猎犬般灵敏嗅觉的刘桂英把他从猪栏里揪了出来。
你的书和文具盒呢?刘桂英指着冯江阳的鼻子喝问。在书包里。冯江阳说。你还敢狡辩!刘桂英一把抢过冯江阳藏在身后的书包,啪啪,从里面倒出两截砖头来。我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败家子啊!刘桂英顺手操起猪槽里的锅铲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冯江阳一边用手臂抵挡铁器的袭击一边伺机逃跑。暴跳如雷的刘桂英扔掉手中的锅铲,将冯江阳按倒在地,剥掉他身上脏烂不堪的棉袄棉裤,又扒下他那件千疮百孔的毛衣,很快冯江阳身上就只剩下一条前后都打着补丁的花短裤了。我今天不打你也不骂你,我只当没养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莫再回来了!刘桂英毅然决然地把冯江阳推出了家门。
冯江阳穿着刘桂英用自己的内裤改成的花短裤蹲在马路边上瑟瑟发抖。天很快便黑了下来。晚上七点钟左右,居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冯江阳死死盯着自己家的门,那儿依然大门紧闭,丝毫没有动静。
冯江阳打着赤脚光着身子在路灯下徘徊,很快便引起了下班回家的人们围观。冯江阳对着人群发表演讲:同志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城关镇城南街3号冯青云的儿子。我被冯青云的老婆刘桂英赶出来了。
人群中有个当官的,是江阳县机械修配厂(前江阳手工合作社)上级主管单位江阳轻工业局的副局长,姓梁,认识冯青云,赶紧跑到冯家去找刘桂英说情,说再不让冯江阳回家的话,今天晚上只怕就要冻死在马路上了。刘桂英说,死了好,死了少一个人吃饭。反正家里的米已经不够吃了。
当天深夜,冯江阳到底还是让冯青云给领回了家。冯江阳身体好,火力旺,在风雪中赤身裸体站了几个小时仍然安然无恙。事后冯江阳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回家,并不是因为刘桂英良心发现回心转意了,而是轻工业局的那位梁副局长承诺给冯家一个学徒工指标,这才帮冯江阳逃过了一劫。不久冯江阳便离开了学校,到江阳机械修配厂跟着父亲冯青云做起了学徒工,每月领二十块钱工资。冯江阳从此便自食其力,再没有找刘桂英要过一分钱。那一年,冯江阳的实际年龄只有十二岁。为了能顺利招工,刘桂英到派出所找人把冯江阳户口上的年龄改成了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