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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绝色两代男作者名:钱衡峰本章字数:5391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43

  

  从我上小学三年级开始到高中毕业这十年时间里,家里一共请了三位保姆。她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头一个保姆是我奶奶刘桂英介绍来的,说是乡下某个远房亲戚的邻居的女儿。这个长着满脸雀斑的姑娘每天起床后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站在我家的穿衣镜前用烧红的铁丝烫卷发。就像现在流行染发一样,短而卷的头发是当时最为时髦的发型。然而,时髦的不一定就是美的。卷发非但没有缩小她身上的城乡差别,反而将她脸蛋上的雀斑暴露无遗。她姓龚,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我给她取了个响亮的外号叫“公鸡”。

  那时我们还没有盖新房,家里没有专门用来洗澡的地方。洗澡的时候弄个大澡盆搁在卧室里,把门插上就行。公鸡来了之后,家里多了个外人,而且还是个女人,让我防不胜防。

  有一天洗澡我忘了插门,我正坐在澡盆里一丝不挂地搓着背呢,公鸡闯了进来。我恼羞成怒,说,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公鸡用暧昧的眼神瞟了瞟我,撇撇嘴,说,你个小屁孩,毛毛都没长出来呢,还怕人看?那一年我九岁,念小学四年级。我觉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在此之前虽然我有过两次类似的经历,但在性质上有些差别。

  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起床后我粗心大意把长裤给穿反了,裤子前面的小便口转移到了屁股上。第一堂课下课后我跟几个男生一同去厕所小便,他们都解决了我还拎着裤子站在那儿发呆。我说,天啊,小便口呢?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小便口?“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小便口”后来成为江阳县第一完全小学厕所文化之经典名句。十多年后我重返母校参加校庆,在新建的教学楼男厕所墙壁上还能找到类似的字眼。

  四年级上学期,学校举办校运会。在开幕式上我和班上其他男生一样,穿着运动衣套着运动裤排成体操队形站在操场上,准备接受校领导的检阅。在领导们到来之前,班主任沈老师逐个检査了一遍我们的衣领和裤腿。陈老师刚结婚,还没有生小孩。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迅速用身体挡在我前面,附在我耳边说,快离开这儿,跑步回家。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拔腿就跑一路狂奔仓皇而逃。她一如既往地给我的作文打上最高分并在班上朗读。陈老师后来成为全县最年轻的小学特级教师。若千年后,我搂着我的第五任女友去妇幼保健医院做流产手术,在医院门口,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见陈老师推着自行车,站在阳光下,蒙娜丽莎那样,朝我微笑。

  我用铅笔刀在公鸡睡房的门板上挖了一个黄豆大小的洞。公鸡洗澡时,我叫来了巷子里所有没长毛的小兄弟。我让他们在门板前按年龄大小排成一队,谁也不许高声喧哗否则立即取消其观赏资格。他们每个人允许在门板前停留十秒钟,我拿着电子表站在旁边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好了,下一个。

  游戏持续了四分零七秒。最后那位眼睛刚凑上去就被洗完澡从房里出来的公鸡揪住了耳朵。他一边挣扎一边喊叫,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后来我访问了那些看见了的幸运儿,让他们谈谈各自的感想。有个小朋友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我知道女人为什么不长胡子了,她们的胡子都长在下面。

  公鸡跑到我奶奶刘桂英面前哭诉,说我小小年纪就偷看她洗澡,她实在没脸再在冯家呆下去了。刘桂英说,如果在过去就好了,你可以留下来做童养媳的。早先男人十二岁就当爹,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公鸡知道找刘桂英诉苦无异于对牛弹琴白费功夫,便把状纸递到了赵巧云处。赵巧云把我叫来,说,毛头,你真应该好好看看我。毛头,你长大后可不能像你爸一样坏。还有你,她指了指公鸡,加重了语气:你要吸取我的教训,以后千万不能嫁个这样的男人!

  公鸡瞠目结舌。她见在赵巧云这儿得不到丝毫的安慰,最后寄希望于冯江阳。冯江阳到现场査看了一番门板上那个我用铅笔刀掏出来的洞后,罚我用蜡烛把洞堵起来并蹲半个小时的马步。公鸡有些失望,她原以为冯江阳会让我跪搓衣板的。我妹妹冯花犯错后冯江阳就经常罚她跪搓衣板。

  在我的记忆中冯江阳从来没有让我下过跪更别说跪搓衣板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认为男人小时候经常下跪的话会磨折他的男子气,长大了肯定怕老婆。

  几天后我发现公鸡睡房的门板上那个已经被我堵起来的洞居然让人重新挖开了而且还加大了许多。我暗自窃笑。知父莫如子,那一定是冯江阳的手笔。

  公鸡来我家的第三年终于找到了心上人。那个一年四季站在巷子口卖油条的小伙子和她倒是挺般配的。不久公鸡就被赵巧云给打发走了,理由只有一个:她吃里爬外手脚不干净。她有把我家的菜油偷出来送给她的心上人炸油条的重大嫌疑。

  园园在我家呆得最久,零零碎碎加起来少说也有六个年头。园园是赵巧云的表妹,据说在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刻骨铭心的初恋后上山做了尼姑,可能是耐不住寂寞了才到我家当保姆。她来我家时已经三十三岁了。也许是得益于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的尼姑生活吧,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显老。

  园园来的时候正赶上我们搬家。赵巧云在新买的一块地皮上盖了栋两层楼。新房厕所还没有建好,赵巧云执意要提前搬过去。她说她要早日摆脱同我奶奶刘桂英住在一起的那种“噩梦般的生活”。

  到新家后,由于画所和下水道还在修建当中,我们只能到半里外的某工厂去上厕所。“千里迢迢去送屎”,那不是我的风格。我有自己的方便之道。小便我在花盆里就解决了,大便要麻烦一点。我在地板上铺上几层报纸,大便完后,用报纸包好,然后扔到邻居家的屋顶上。我家的地势比他家高出五米左右,因此我总能准确无误地将几斤重的东西丢到他家的瓦上面。这原本是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因为屎在阳光的曝晒雨水的浸泡下很快便化为尘土。

  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有一回我失手了,报纸破了一个大洞,屎从洞中漏了出来,径直落到邻居家一楼的窗台上。

  邻居家的男主人姓朱,是个乡干部。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朱文,小儿子叫朱武,都是江阳县城里的知名人物。朱文出名是因为他连续参加了八次高考,人送外号“朱八届”。“朱八届”长得并不像《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他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倒有几分像唐僧。据说他每次高考的分数都极为接近,不高也不低,总是和录取分数线保持十几分的距离。他弟弟朱武天生不爱读书,没参加过高考,却也出了名。朱武年少时发明了一条生财之道。他先到商店里买来一辆自行车,复制几把车钥匙后,

  再将自行车半价贱卖给他的朋友或亲戚。他趁人家不注意的时候用钥匙轻而易举地把车偷走,再转卖给别人。他就这样周而复始如法炮制,同一辆自行车被他转卖了九次。

  第十次他被警察当场逮住,判了五年徒刑。

  我满世界扔屎的时候,正赶上朱家的小儿子朱武结婚。朱武刑满释放后,他父亲给他张罗了一个媳妇儿。结婚那天我跑去瞧热闹,发现那个小媳妇长得很俊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真替她惋惜啊。不定哪天朱武旧病复发了把她像自行车那样来回拐卖。

  无巧不成书。我那泡屎正好落在朱武新房的窗台上。

  不出一个时辰,窗户玻璃上张贴的大红喜字便被密密麻麻的绿头苍蝇给覆盖了。

  如果不是冯江阳的面子,我连同我家的房子一起拆掉不可。在劳改农场砸了五年石头的朱武曾经在麻将桌上因为嫌某人出牌速度慢而一拳将那人捶晕过去。朱家虽然没敢把我们怎么样,赵巧云依然觉得很晦气。刚搬家就惹事,这不是好兆头。

  不久就过年了。大年三十晚上,冯江阳站在阳台上放鞭炮。他刚把一个雷鸣炮扔到马路上,就听到有人敲我家楼下的门。赵巧云开门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警察捂着脑袋站在门口,耳朵上全是血。他说他正骑着三轮摩托在街上巡逻呢,没想到天上掉个炮下来落在他脖子里把他炸成这模样。

  我家的厕所终于竣工了。豪华气派宽敞明亮,四面墙壁上贴满了雪白的瓷砖,与阴暗潮湿的旧茅房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有一次园园大便后,忘了冲厕所,在马桶里留下了一大摊血。我大吃一惊,马上跑去告诉赵巧云。赵巧云说,别大惊小怪的,园园得了痔疮。

  后来赵巧云也忘了冲厕所,我在马桶里看见了更大的一摊血。我心想,这下完了,痔疮也能传染,下一个肯定轮到我了。

  我提心吊胆地等待了许多天,每次大便完后都要仔细检査几遍。我在自己的屎里除了偶尔能找出一两条蛔虫外,连根血丝也没能发现。

  上初中后,学校开了生理卫生课,我这才知道赵巧云骗了我。那不是痔疮,那叫“月经”。

  厕所做好后,冯江阳在多余的地皮上修了几个门面,其中有一个租给别人开缝纫店。园园没事的时候就在店里学手艺。某天一个剃着光头的痞子来店里闹事,他满嘴污言秽语还伸手在园园的脸上使劲捏了一把。园园跑去找冯江阳。冯江阳到他的“武器库”里随手摸了一把高压气枪咆哮着从楼上冲了下来,光头见势不妙,撒开脚丫子就跑。冯江阳紧追不舍,光头钻进了菜市场。市场里人口稠密,冯江阳很快便失去了目标。他守在市场门口,看见人流中有个光头青年手里提着菜正在往外挤,便走过去朝他腿上开了一枪。光头青年坐在地上哇哇乱叫的时候,园园来了。园园说,糟了,打错人了。刚才弄我的不是他。冯江阳从家里拿来一把尖嘴钳子,将口中含着的一口药酒喷在光头伤口处,大喝一声,起!就把嵌在那人腿上的铅弹给拔了出来。

  那人叫小黑,在国道边上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经常和其他修理店因为抢生意打得头破血流。他对冯江阳仰慕已久,在他看来,如果能和这位大名鼎鼎的前辈交个朋友,白挨一枪也值了。因此,他坚决不要任何赔偿。冯江阳果然和他成了忘年交。这是后话了。

  自打园园来我家后,赵巧云就客串起了媒婆的角色。园园虽说三十三岁了,可还是个老处女。处女情怀总是诗。与那些离过婚拖儿带女的半老徐娘们相比,园园身上还保留着那种特别能吸引大龄未婚青年的难能可贵的少女气质。赵巧云相信,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园园不但能嫁出去而且还能嫁个好人家。

  赵巧云把男方约到家里来后,园园将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死活不肯出来。赵巧云以为园园害羞或者故作姿态,扬言要把那男的带到她房间里来。没想到园园爬上窗台,摆出一副要跳楼的姿势。赵巧云哭笑不得。天不下雨,娘不嫁人,随她去了。

  没想到五年后,园园把一个瘸了左腿拄着双拐的男人带到我家里来,欢天喜地逢人就说,这位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准备下个月就结婚。

  赵巧云百思不得其解。她对冯江阳说,园园神经只怕出了毛病,两条腿的男人她不要,偏偏找个四条腿的。冯江阳说,你别瞧不起瘸子,我只有一根棍子,人家有三根。

  在我们再三盘问下,园园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初恋情人。二十年前他的腿没瘸,他考上了大学,园园却落榜了。园园等了他整整四年,四年后他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园园一怒之下上山做了尼姑。苍天有眼,后来这个负心汉酒后驾车在撞死別人的同时把自己也弄成了残废而且还被开除了公职。在他老婆改嫁之后,园园终于拿回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虽然这东西又老又丑破烂不堪,园园还是很喜欢。

  园园在她三十九岁的时候结束了在我家长达六年的保姆生涯到别人家做免费保姆去了。她在成为新娘的同时也当上了两个孩子的后妈。园园依偎在她三条棍子的新郎怀里,少女般羞涩。她说她要给他再生一个孩子,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我只能祝福她。但愿她老公别像冯江阳可怜的结拜兄弟李华明那样,丧失或部分丧失了性功能。

  园园走的那年,我念高三了。因为面临高考,赵巧云不敢怠慢。她出高薪聘请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那女孩有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好名字。她叫“春草”。春草参加过高考,以五分之差落榜了。她家里兄弟姊妹众多,负担较重,无力送她复读重考。她只能边打工挣钱边复习迎考。春草的到来给我紧张又呆板的高三生活增添了些许诗意。“红袖添香夜读书”,那正是我无限神往的境界。春草算不上十分漂亮,但她那种勤奋、自强和质朴的美,却是我们班上那些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美女们所欠缺的。

  春草上街买菜时,我喜欢偷偷跑到她的房间里去。那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散发出女孩特有的柔和温馨的香味。我觉得她的房间比现在的氧吧还舒服。同样是女孩,妹妹冯花的房间乌七八糟凌乱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类似动物尸体腐烂时的气味。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她被我同化了。除头发外,她身上女性的特质正在消失殆尽。她甚至打破了我一个月不洗澡两个月不刷牙的纪录。一提起冯花,我就忧心忡忡。我在想将来要倒贴多少钱才能把她嫁出去。

  春草是生命中第一个给我送伞的人。

  从小到大赵巧云和冯江阳从来没有给我

  送过伞或雨衣一类的东西。有一天晚自习时突然下起了大雨,那意味着晚上我只能跟住校的同学挤在男生宿舍里了。

  我正在和同桌说笑呢,听到走廊上有人用手指轻轻敲打窗户玻璃。同学们都以为是班主任,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这时,窗外传来女孩柔和而清澈的声音:请问,冯峰是这个班上的吗?

  同学们哄堂大笑。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集到我身上。我面红耳赤地跑出教室,看见春草站在走廊上,手里拎着两把雨伞,湿漉漉地朝我微笑,下自习后,我俩一起回家。刚开始时我们打两把伞,后来成了一把。我和春草的恋情逃不过冯江阳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在他眼里,春草是个合格的保姆,但绝不是合格的儿媳。更何况,他也没有在我考上大学之前就升级为爷爷的打算。因此,我和春草的爱情必然会成为《红楼梦》中宝玉和晴雯的翻版。

  春草领了两个月的工资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家。放学后我在她住过的那间房的书桌上找到了一张纸条。春草的钢笔字秀丽端庄,和她的人一样清清爽爽。纸条上写着: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春草就这样在我的世界里永远失踪了。我俩就像两颗不同轨迹的流星在天际交会后,消失在彼此的天空。几年后我坐在某大学食堂,从广播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歌声:身为下賎,讨人怨,多情公子空牵念。多情公子空牵念。我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滴落到菜盆里。女友问,你怎么啦?我说,汤太淡了,我加点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