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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夫妻功课

第十一章 夫妻功课

书名:九宗罪案作者名:陈嘉俊本章字数:5860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32

  这天晚上,终于出了点事。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很正常的。窗外飘着立春以来的第一场雪花,我们凑着电火锅,喝了一些酒,也可以说是很多酒。

  这事完全是姜冬引起的。上午她突然对我宣布:尤老师,晚上我请你喝酒!我说怎么,有什么喜事呵?她说,庸俗,没有喜事就不能喝酒啊?我随便问问,我说,如果是过生日之类的事情,我可以送你一张贺卡什么的。她想了想,说,你要送就送个蛋糕,蛋糕实惠。我趁机刺她一句:你不怕我庸俗吗?她大大咧咧地说,庸俗就庸俗吧,我不在乎就是了。

  事后知道,这天是姜冬的四十岁生日。

  我们喝的是五粮液。可见姜冬出手不凡。可惜没有配套的酒杯,各人就用自己的茶杯代替。就像一个人,上身穿名牌西装,脚上蹬一双草鞋。姜冬喝酒很猛,头仰了两次,茶杯就见底了。

  当心,你这样喝会醉的。我说。

  她哈一笑,告诉你,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笑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笑容。每年我都要醉一次的。——你呢?你为什么不喝?

  我说:我不会喝酒。我更不想醉。

  哈!还男人呢,不抽烟,又不喝酒,可惜啊可惜!她抓过酒瓶咕咚咕咚给自己加满,说,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拽上一个吧,又不喝。不喝也好,坐在这儿陪陪我,总比我一个人喝闷酒强末了,又补上一句:我早就说过,中国没有真正的男子汉!

  怎么没有,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愣了愣,急速地点了支烟,长长地吐出一口。这是一个很好的掩护动作。正因为中国没有真正的男子汉,这任务只好融化人来担当了,她说,这确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啊!

  我冷笑一声,那你应该去一个有男子汉的国家,这样你就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免得像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作的自我牺牲也太大了。你走了以后,我一定抓紧时间练习抽烟喝酒,不出一个月,保证练成一个五毒俱全的男子汉。国内的事情,你就交给我好了,你就别担心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姜冬这时已露出了明显的醉意,中国的男人,修养差,身体差,最可恨的是懒惰!不敢冒险,没有闯劲,难道你不承认吗?她用筷子对着我的鼻子指指戳戳,比如你,整天睡懒觉,看电视,连下棋都不敢找高手去下,怕输,尽找那些不如你的人下你有什么新奇的念头新奇的想法?你敢爱敢恨、敢怒敢骂吗?你敢和领导据理力争、拍桌子辞工作吗?你们整天都在装孙子,装孬种,摇尾乞怜,苟延残喘,不是吗?

  我笑了,真是女人之见,你以为我愿意装孙子、装孬种?谁不愿当老爷、当英雄?我说,男人也是人呵,又不是神,又不是钢浇铁铸的,男人也是肉做的,也想活得轻松一点,自在一点,男人也会感到累,感到倦,男人也需要休息。

  姜冬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怪你们,中国的男人嘛也有自己的难处可这样一来,就苦了我们。人了,弄得我们又要做爹又要做妈的。

  从这里开始,姜冬进入一种滔滔不绝的谵妄状态。她的语言语调表情动作都显得十分亢奋,弄得她的形象更粗俗,更丑陋了。我撇过脸,不忍心去看她。她就像一个卖力而不讨好的独角戏演员,或者说像一个大脑不正常的农村大嫂——她正为她鸡窝里丢了一只鸡蛋而捶胸跺脚、独自伤心不已。

  男人嘛,都他妈的喜欢漂亮女人,就是把女人的长相放在第一位。你们男人比来比去,就是比女人的外貌,你们男人都以带一个漂亮的老婆、情人为骄傲,不会因为老婆是个硕士、博士而骄傲。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了你们男人的软弱!

  告诉你,我读完硕士,本来还想接着读博士,后来有件事让我改变了想法,我不读了。像我这种人,读了博士后又怎么样?我真的读了博士后,全中国有几个人敢娶我做老婆?你敢吗?(我摇摇头。)告诉你,我读硕士的时候,有人帮我介绍了个邮电局的小科长,巧了,就是我们这个破学校毕业的(当时我还没有分到这里来),说起来大专毕业,我看他高中都危险,说起话来粗俗得不得了,我不嫌他,他倒嫌我了,说,他想找一个能带得出去的老婆,哈,你猜我怎么说,我说,我也想找一个能带得出去的老公呢!

  这种事情,不是凭你的能力、凭你的努力能实现的,你说是吧?凭能力、凭水平的事情,我怕谁了?比读书,比教学,比体育,比科研,什么人我都敢跟他比!读博士,读博士后,我敢一直跟他读下去,看哪个的成绩好!做生意、当官嘛,我目前差一点,不过我正在学,我正在学怎样昧着良心,还有那该死的自尊心,当然这比较难学一点还是体育比赛公平,是吧,公平竞争,其实我也喜欢体育,就是赌赙也比做生意、当官公平得多,你说呢?我的悲剧就是书读得太多了,太投入了,你也是,——书读得越多,选择的路就越窄,你说是不是?叫你这个学法律的去贩毒,你干吗?

  我笑笑,难说。不过现在还用不着,我还有口饭吃。

  猪。

  什么?

  我说,我们都是猪。有口饭吃吃就行了,就满足了。

  我不承认。我说。猪很快乐,而我并不快乐。

  哈!这就是读书读的!姜冬再次用筷子指着我的鼻子,说,书是鸦片,吸的时候快乐,吸过以后就不快乐了,又想吸,吸来吸去,人就被吸干了。告诉你,我已经戒了——我不读书了!你见我什么时候读过书?就像戒鸦片一样,我戒了!——你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情?不信你试试,你戒戒看!

  我笑:可惜你戒了鸦片,又吸上了海洛英。

  慢慢来嘛她的口气软了下来。我正在努力。先丢掉那些该死的书,再丢掉那些该死的自尊心良心什么的,说不定哪一天,我这个学电脑的真的敢上街去卖豆腐脑了。

  我笑:卖豆腐脑干吗?干脆去夜总会做三陪小姐算了。

  哈!我这副模样,谁要?她笑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再说我也太老了。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都干嘛去了?我真恨我新婚、新婚燕尔读完了硕士,我才懂得了一个小学生都知道的真理:女人的一张脸蛋比她的文凭要重要一百倍!

  我忍住笑,问:你长这么大,就没有一个男的追求过你?

  她一翻眼白:怎么没有?我十七八岁下放在农村的时候,我二十来岁上调在纺织厂的时候,还有我在福州上大学的时候,只要我他妈的一放松,别说男人,连孩子都有了。特别是在纺织厂,一个维修工死皮赖脸地盯着我,用起子刀顶在我的脸上,顶在他自己的心口上,说我不答应,他就破我的相,再自杀其实,当时我也挺喜欢他的,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答应他,我答应了他,这辈子就完了,就要一辈子呆在这个鬼地方了,一辈子呆在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当里,两个人说句话都要贴着耳朵大喊大叫。

  这时姜冬拿过第二瓶五粮液,使劲儿想打开。我走过去夺过酒瓶,说:这瓶酒是我的,你不能喝我的酒。她摆摆手,笑道:不喝也罢。知道吗,这酒是假的。妈的,今天我恐怕真的要醉了。你知道吗,真的五粮液是喝不醉的,越喝心里越舒服,你尝过那种滋味儿吗?

  我说,姜冬,我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但目光很快就散神了,模糊了。我说:我很想知道,这么多年,你的性生活是,是怎么?

  是怎么解决的,是不是?硬邦邦。

  我点点头。我做好了随时拔腿逃跑的准备。

  她笑得很难看:我还没有醉到那种程度。

  不过这无所谓,她又说,都四十的人了,没吃过猪肉还听过猪叫,这无所谓。你不用乘这个机会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大概还想问问我是不是处女吧?

  我承认,我是有那么一点好奇,我说,快四十的人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所剩无几了,用你的话说,无所谓了。你不想谈这个就算了,无所谓的。

  无所谓,哈哈,无所谓姜冬伏在桌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身体不时地扭几下。由于看不见她的脸,声音也不是那么高,这会儿她给我的视觉效果要好一些。

  电热锅不知什么时候罢工了,锅里的汤啊菜什么的结了一层冰。我调了半天也没有调好。它的电源指示灯亮着,可就是不加热。估计是里面的电热管烧坏了。这玩艺儿也是她买的。平时我们轮流在上面热热饭菜什么的,图个方便。看来又是水货。我说。

  别捣鼓了,她埋着头说,这年头,什么东西不是水货呢,包括我们这个破学校,那些破学生——教他们真没劲!还有我们自己,哪样不是水货?别管电热锅了,还是让我们来说说处女吧。尤老师,说实话,你见过处女吗?

  她抬了下头,又埋了下去,你说说,处女是什么样儿?是——是什么感觉?

  我说,姜冬,你喝多了。

  不,这和喝酒没关系。你别打岔,正说到兴头上,我正有那么一点儿好奇心,你别打岔好不好——我跟你一样,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也所剩无几了。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水货。

  是啊,水货现在的水货太多了,真是太多了。他妈的,我就是水货。

  不不,你不是水货,我说,你是硕士,是副教授,在中国,五万个人中才有一个硕士。你不是水货。我看,中国有百分之一的人像你这样,中国就有希望了。

  你他妈的别跟我硕士硕士的好不好?她抬起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她的声音居然带了点哭腔:我他妈的——我他妈的能算一个女人吗?我不是水货是什么?爹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把我生成这个样子?

  她呜呜地大哭起来。

  你并没有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我想对她说,一个女人,结婚固然是可怕的,但不结婚则更可怕。对一个男人也是如此。这就是生活,你拿它毫无办法。

  突然,哇地一声,她吐了。桌上、椅上、地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我简直呆住了。不怕你笑,活了四十多岁,没见过这种场面。尤其对着一个女的。是一般的醉,还是喝了假酒之后酒精中毒?要不要上医院?

  姜冬摆摆手,又用手指指厕所,我会意,我从背后拖死猪一样将她拖了进去。

  你知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样恶心过。她伏在抽水马桶上刚吐出声,我也趴在厨房的水池上呕了个干净。

  5另类夫妻功课

  姜冬还是进了医院。

  夜里叫出租车,被司机狠狠宰了一笔。当时我暗暗记下了出租车的牌号,但一夜过去又忘了。

  这一夜我自然是在姜冬的病床边度过的。病床上的姜冬显得比平时还难看,白色的床单衬得她的脸格外焦黄,老气,看上去像个老太婆。观察室里本来就臭气烘烘,加上姜冬身上的那股味儿,我差不多要憋住呼吸才行。不过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凌晨三点钟的当儿,我还伏在她脚跟那儿眯了一觉,差点误了喊护士给她换药水瓶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姜冬用脚把我蹬醒了。我一看挂水瓶儿空了,吓了一跳。姜冬哈了一声,扬扬手里抓的一团东西——她已经自己将针头拔下来了!这又吓了我一跳。她揭开被子下床,将一双臭脚伸进运动鞋里,说:我们走吧!

  走?上哪儿?

  回家!

  要睡回家睡去!这儿都脏死了,臭死了!

  我说:还有一瓶水没挂呢!

  挂什么!我本来就没事!说着,人已经到了门外。

  天色微明。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地上冻得硬梆梆的。马路上阒无人迹。

  姜冬只顾蹬蹬地往前走,我一路小跑追过去,医院门口的一辆三轮车也跟在我后面追——要车吗,要车吗?我喊:

  喂喂,姜老师,怎么走啊,坐车还是打的?

  我能走!她头也不回。

  她蹬蹬蹬依然走得很快。衬着雪景,从后面看,她的身材粗壮得吓人,偏偏上身还穿件臃肿的羽绒衫,肥厚的屁股一撅一撅的一下身短的简直找不到腿。我为她这副身材深深地悲哀起来。女人!据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就开始住横里长肉了——长虚肉,长肥肉,这真不幸。何况她已经是不惑的人了。

  雪地里很滑,走不快。那辆三轮车还在依依不舍地跟着我们。姜冬终于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几乎是同时——空!她像一只大面袋结结实实掼倒在地上。请注意,是结结实实。我隐隐感到了脚底下地面的震动。

  我和人力车同时停在了她身边。

  上车吧,我把她拉起来,说,我请你坐。

  姜冬揉着屁股,注意地看了车夫一眼。车夫穿着件破雨衣,上面结着一层冰雪。那张皱巴巴的树皮脸则表明了他的年纪。我注意到有一串清水鼻涕正在他冻红的鼻头下面伸伸缩缩。

  你这么早就出来了?姜冬问。

  哎哎。

  你是昨晚上出来的还是今天早上出来的?她又问。

  哎哎。

  看来是问不清楚了。姜冬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做出一副不想坐车的样子,说:到神经高专,五元钱!

  哎哎。

  哈!这老头是傻子啊?上车后,她大大咧咧、自鸣得意起来。

  我以为你真的想走回去呢。我说。

  我知道会有三轮车跟上来的。她说。我只是不想被他宰。

  我笑:不愧是当过老板的,有一套生意经。

  她白我一眼,你不也做过生意吗?

  我那是暑假打打工,凑凑热闹,那算做什么生意。

  ——说实话,赚到钱没有?

  我笑:不瞒你说,还赚了点钱。不多,两三千元。

  怎么样,钱好赚吗?

  我笑:好赚。跟偷差不多。想听吗?

  她点点头。她在身上摸呀摸的,摸出一支烟来吸。

  很简单,就是拉广告,拿回扣。我说。那是一张骗人的广告报,知道吗,发行量只有几十份。但回扣惊人,50%!就看你怎么骗人家了。

  那你是怎么骗人家的?

  很简单。骗的都是熟人。老同学,老朋友,还有亲戚什么的。只有他们会相信我。你说,这钱赚得安心吗?

  哈!她呼出一口浓烟,我奇怪她哈的时候脸上为什么没有表情,你骗的都是老公的钱,又不是他们自己的。这么一想,你就安心了。

  不。我摇摇头。我能安心就好了。我心里恐得慌。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儿,赶紧回头是岸了。——那你呢?

  我?我什么?她脸上铁板一块。

  你别这么严肃好不好,又不是开庭审讯。我笑道。我是问你,你开服装店,赚到钱没有?大家都说你赔了。

  姜冬斜着眼睛瞄着我,叨着烟,一脸的横肉,像个女杀手。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我笑:反正我说了真话。你就看着办吧。

  告诉你可能不相信,三个多月,我赚了一万多元。

  啊——那你怎么不开了呢?

  再开,再开我就要上法庭了。她幽幽地说。那钱赚的,提心吊胆的。太黑了。

  那你打麻将、“斗地主”赢人家的钱倒不黑了?

  去!她不屑地一摆手,扔掉烟头,那是凭本事、靠运气!黑也黑在明处。就像拳击比赛,把对手打倒了打昏了,一场就是几百万,黑吗?

  我哑然了。我知道我说不过她。她不愧是计算机硕士,长着一副电脑。不知她一分钟能运算多少万次。用这样一副脑袋去赌博能不赢吗。

  上坡了。人力车慢了下来。透过雨蓬,我们看见车夫的屁股离开了车座一耸一耸的,头几乎要钻进了裤裆里。我明显地感到自己有点坐不住了。我正想下车,车夫却一跷腿先下去了——他将一条绳索套肩上,用手拉着车把,一步一步往坡上爬。我们能听见他脚底踩碎冰块滑叽滑叽的声音。我说我下去吧,帮他推一把。姜冬说算了,我也下去走走吧。

  我们一下车,车夫倒停住不走了,说,你们坐,没事的。

  不要紧,上了坡我们再坐吧。我说。

  不要不不要,老头有点发急,说话都结巴起来(听上去有点像“不要白不要”)。你们坐,你们是付付付钱的。

  放心,我们不会少你钱的,姜冬说。

  不要不不要我能,能拉上去,我拉拉拉惯了,我有,有有劲。

  老头胀红了脸,鼻头下的鼻涕晃荡得更长了。我怎么觉得这事就像他在床上正干得起劲儿,女人却说你不行了,你歇一歇吧——他当然不服。我笑着说别争了,姜老师你就上去吧,你上去他反而舒服,你不懂的。

  到了学校门口,我给了老头一张十元的,说下雪天,路上滑,让他别找了。

  老头还是执意哆哆嗦嗦在身上找了五元钱给我,大冷冷天,拉拉一趟,身上就暖和了,他这样说。

  姜冬看来摔得不轻,走路一瘸一瘸的。

  我说,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她瞪我一眼,放心,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

  我想了想,还是上前扶住了她的膀子,她却用力甩开了我,说:

  干什么?我一个人能走!

  可是你脸上痛苦得很,我说,没有一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