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书名:临时夫妻作者名:王子群本章字数:6303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27
下雨了,全喜家热闹起来。
自从红麦走了以后,全喜家就再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其实红麦在家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热闹过,红麦不是太好热闹的人,她很少去串门,即使去串门了也是有事说事,很少跟人家闲拉呱聊家常。大家也都知道红麦的脾气,到她家来也是有事说事,没事就走。因此,全喜家就热闹不起来。红麦一走,全喜家就全喜一个大男人,就更热闹不起来了。现在不一样了,全喜家不但热闹起来了,而且来的大多是妇女,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也是全喜没有想到的。
红麦一走,家里就很空落,当然孩子会回来,可那是有数的,大多数时候转过来转过去就全喜一个人,他不动什么都不会动,他动一下就是一下,动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没人跟他争也没人跟他抢。开始的时候全喜很不习惯,他还从没没过过这种只有他一个人的日子。现在是农闲,没什么事,妇女们没事就聚在一起打牌。全喜没有事,有时候就会凑过去看。全喜打工的时候没事了也打牌,虽说不大研究,可是见识得多了也懂得一些道道儿。妇女们打牌图的就是个消磨时间,很少有人去琢磨打牌的道道儿。全喜在一边看着明显的错牌竟然大大方方就打下去了就会很着急,免不了指点一下半下的。女人们听了他的指点出牌赢了也不怎么当回事,输了则会抱怨。全喜不急不恼,就认真地帮妇女分析牌路。全喜分析得尽管头头是道,可惜妇女们都不按正经打牌的套路出牌,使得全喜的心血很少能起作用。全喜就觉得妇女们打牌纯属胡闹,没滋没味,就没了兴趣看,可不看实在没什么打发时间,就还是看,慢慢就看出了门道。妇女们打牌不是不见套路的,只不过不是男人们打牌的套路,当然这套路要比男人们的套路简单多了。全喜看出了门道,就把男人们打牌的套路稍稍改换了一下,再搬到女人们打牌的套路上来,果然很好用,赢了的女人自然很高兴。这样,全喜打牌的权威就慢慢竖起来了。
有时候人手不够,或者全喜没指点的另一方的谁生气全喜指点了借故走了,就拉全喜一起打。当然有时候碰上牌背,全喜使劲指点或者使劲运筹也无济于事地输了,对方就会很高兴,觉得把权威打倒了,自己就很了不起。再有的时候还没打过瘾,吃饭的时间到了,不得不暂时散了,要是碰上主家歇晌有事,就会有人说,要不歇晌搁全喜家打吧。一致同意。开始这样说了也没谁真去,可有时候半路上主家有事了牌又没打过瘾,就会搬到全喜家去打。这样打了几次,妇女们忽然发现全喜家最适合打牌了,没事了略一商量就到全喜家打了。三番五次全喜家就成了专门的打牌场了,尤其是下雨。
有一天牌散的时候,大家纷纷伸着懒腰说着牌事说着做饭,也相约着歇晌继续打,月娟就对春梅说,你还回家弄球啊。
春梅说,那你回家弄球啊,大春又没呆家。
月娟说,看看这货,说着说着不上路了。我是说正好全喜叔没人做饭,你给他做趁着吃点,反正歇晌还打哩,你就一个屌人来回跑啥啊?
月娟说的也是实情,春梅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小学,学校就在娘家庄东头,平时孩子不想回来了就到姥娘家去了,下雨了自然更不会回来。孩子不回来,家里就春梅一个人,这一点倒是跟全喜一样。月娟又向全喜说,我给您管管闲事,叔,中不中啊?拿出来的完全是一派和事姥的架势,好像春梅和全喜之间真的有什么过节一样。
全喜还没说话,别的女人就笑嘻嘻地嚷着替全喜做了主张,中中中,一个䞍吃饭,一个䞍干活,保准一说两停当。
全喜当然没法说拒绝的话,只能满口的同意欢迎求之不得。因为种菜,全喜家跟春梅走得很近,可还没到不年不节就吃饭的份上,即便是简单的家常便饭。
春梅就有点不好意思。全喜没办法只能满口的挽留。
女人们也说,有啥啊?您两家谁跟谁啊?
大家都这样说,春梅再势必的要走全喜脸上就挂不住了。就说,好,今儿晌午不走了。叔,赶明儿我做好吃的了再请你。
全喜说,那中,那中。
红麦在的时候死让活让春梅都没肯吃一口,现在居然吃了,还亲自下厨做饭,这是全喜没想到的,忙着给春梅打下手。打下手也不容易,啥啥的都要给春梅弄到跟前,不然让她找更麻烦,全喜就慌得一头汗。
下雨天比较凉快,俩人说好了吃汤面。全喜去菜园掐了菜,回来春梅已经和好面开始擀面了。
全喜家的灶屋不大,也没多少东西,案板、锅台、碗柜,样样都很醒目。案板跟一般人家一样是冲着门口放的,那样在案板上操作的人离开了,进进出出的就很有地方。擀面不是重活,也不是轻活,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但需要有力的手,也需要全身都协调起来。春梅弯着腰擀面那屁股就很突出,以至于全喜不想看都不中,看,又觉得很下流,心里惶惶的。春梅也是,她觉得全喜一直在偷偷地看她,心里也惶惶的,有点后悔不该留下来吃这顿饭。全喜想离开,到堂屋去,等春梅擀好了面再去烧火,那样一来可以避免尴尬的气氛,二来也省得春梅热。想了一下还是没走,觉得走了好像厌烦春梅似的。
俩人单独在一起不是一回两回了,按说没什么好新鲜的,可那都是在地里,是在种菜、浇菜的时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是谁到谁的家里去也是在院子里说说话,从来没进过屋子的。那么,俩人相距的距离、有什么动作,别人从哪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就算是开个玩笑都没准会被过路的谁听去,不过,时间长了也习惯了。不单是他俩习惯了,村里的人也都习惯。习惯了就没什么了。可现在还是有点不一样,外面下雨,又是做饭,只能呆在屋子里,那就显得很亲密。俩人都觉得很新奇,也很拘束,一时都没什么话。其实也真是没什么话,对方的情况能说的彼此都知道,不知道的自然是不能说的,不能说的自然没法说。可要是什么都不好说,就这样各干各的就会很闷,很憋,怪别扭,怪不得劲的。
最后还是春梅先说话了。
春梅问,俺婶子打电话没有?那就是想借红麦找个说话的话题。红麦俩人都熟,现在不在,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就很有话说。
全喜一说起红麦就有话了,把红麦跟他说的加上自己想的和自己在外面打工的情况综合到一起杂七杂八地说开了。
话一说开气氛就不那么干了,加上原来就不生分,于是越说兴致越高,说着说着就很热闹了,话也随便起来了。
春梅问,叔,想俺婶子不想?
这话和月如一模一样,全喜心里就咯噔一下,回答月如说的是不想,月如不信。那是当然的,没有男人不想女人的,就像没有女人不想男人一样。这谁都知道。现在他要是再说不想,春梅也肯定不信,那以后说不定谁还会问,不是人家关心他,而是就是要出他的洋相。全喜就说,咋会不想啊,说到底他是维维家妈啊。维维是他和红麦的儿子,他们还有一个闺女叫艳艳。
春梅就笑了,你还不作假了。
全喜说,作啥假啊?
春梅问,你搁俺婶子跟前敢说不敢说啊?
全喜没想到春梅还问,只能撑到底,就说,那有啥不敢的啊?
春梅问,说过吗?
全喜说,呆跟前就不想了,用不着说了。
春梅以为全喜还会顺着杆子上的,岂料才蹿了几下就秃噜下来了有点闪人,愣了愣,觉得很有意思,猛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春梅正笑着,打牌的人陆陆续续开始来了,听春梅笑得响快就禁不住问,咦,做啥好吃的了恁喜欢?
春梅还是笑,有点把不住了,半晌才指着全喜,刚要说,又笑得说不下去了。
大家就看着全喜问,咋着了?咋着了?
全喜却是一脸的无辜,没咋着啊。就又都转过来看春梅。
春梅说,哎,俺叔可真是个好叔哩。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就有人很起眼红麦,骂,咦,红麦个浪蹄子!嘻嘻哈哈的笑成了一团。然后,谁都知道全喜想红麦了。
全喜是真的想红麦了,从来没有的那么想,不像过去那样一想心里就腾腾的跳,过一阵就静下来了,而是一丝一丝的,有时候好像没有了一低头又来了。最初全喜还很稀罕,咋了?是不是病拿的啊?后来才知道不是的。
事实上,全喜这样想红麦从汽车裹着一团烟尘远远地开走了那一刻就开始了,当时只是没意识到。那会儿,全喜只是就知道红麦走了,今后就自己一个人过了。自己一个人过就自己一个人过,又不是没有自己一个人过过。他打工的时候虽说是和工友们在一起的,但实质上还是一个人,除了饭不要自己做,别的都得自己做,他都已经习惯了,所以每次离家他说走就走了,回家时的那份急迫全都烟消云散了。这样清汤利水说走就走的好像对家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至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后来红麦就埋怨过。他的回答是,你少鸡巴扯!我也不想出去,可呆家谁给钱花啊?有一次他回工地晚了,工头就很刁地骂他,属黄鼠狼的咋的?他一愣,弄不明白咋回事。工头瞪起了眼,看啥?我说的不是吗?黄鼠狼不离家还不是舍不了那个骚窟窿眼子!旁的人哄地笑了,全喜半天才明白过来,脸一下子红了,忙解释说,家里有事。工头说,我知道有事,就是鸡巴头子的事儿,对吧?全喜还想解释,工头就不耐烦了,说那没用,不干活一屌分钱我也不会给你!后来,工地上的工友就跟他开玩笑,您老婆子弄着有多得劲哩,啥时候叫咱弄一家伙尝试尝试啊?全喜就骂,我日您的人!就嘻嘻哈哈地骂成了一锅粥。虽说谁都不会计较,骂了大家伙儿更亲热些,可是都这样找他骂还是让他心里不自在。以后,全喜不换工地就再不敢在家里沤叽了,只要大家走他就跟着走。
红麦埋怨的时候全喜也想过,自己是不是不恋家啊?男人太恋家不好,要是不恋家也不大好啊。后来想想,的确是不大恋家的,家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店,呆不了几天的,到时候不走也难为情,所有人见了都会问,咋还没走啊?好像家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一样。其实想想也是,家有什么呢?老婆?除了刚结婚那阵子黏糊得不行,后来好像都无所谓啊。在外久了会想,可回到家不几天就烦了。孩子?能给你个啥呢?一声爸叫得你立马就得把几个月流血流汗挣到的刚刚揣到怀里还没暖热的票子数出来!爹娘?爹娘当然该孝顺,可你辛辛苦苦的干了几个月连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你拿啥孝顺啊?平常在不了家,陪不了爹娘,逢年过节你又不能给爹娘添个一丝半寸,你还有脸呆家吗?
可是,现在病了,想不呆家都不中了。都说,病拿人,病拿人,病真的拿人啊!病拿得人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呆在家里。不过,也好,病了,再没谁催问他咋还没走了。在家呆了两年结结实实守了红麦两年,这在全喜来说还是头一次。结婚二十年,两口子总是离多守少的。两年形影不离的守着,全喜渐渐才觉出些两口子的味道来,一会儿看不见就会问她。开始红麦很快活,总是喜滋滋的,多了,红麦就烦了,赶明儿栓你裤腰带上算了。全喜说,真的啊?红麦说,嗯,真的。全喜就作势咋咋呼呼地找绳子。红麦坐着不动,任他咋呼去。全喜就真的找了绳子,做张做势的要栓红麦。红麦自然不会让他真栓。全喜不依。红麦说,你还真栓咋的?全喜说,你说的啊,你说的啊。红麦说,你就恁听我的啊?全喜说,嗯。红麦说,去,叫灶屋门口那泡鸡屎吃了去。全喜一愣,半天说,捶死你,你咋不叫鸡屎吃了去啊?红麦说,你不是说的听我的的嘛,这咋不听了?全喜说,你要说的是人话我能不听吗?红麦就问,我说的不是人话?全喜说,不是,你是个狗,咋会说人话啊。红麦说,那你天天搂着狗睡啊?你成啥了?两口子就嘻嘻哈哈的闹作了一团。说多了就不新鲜了,红麦有时候就换了说法,那好,明儿你坐朝廷去!全喜说,好。往外就走。红麦一下给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弄啥去呀?全喜说,坐朝廷去呀。红麦吞一声就笑了,看你个死样子,给我回来。
结婚二十年,红麦第一次发现全喜不是个了无情趣的人,相反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心里忽然觉得甜甜的。夜里,红麦第一次温柔地躺在全喜的怀里说,全喜,你说,要是有钱花着,咱这样多好啊!全喜说,是啊。说着,很霸道地把一条腿压在红麦身上勾着。红麦很想说,赶紧好好挣钱,有钱了就好了。又一想,就不说了。全喜也不说了。其实不是不说,而是没法说,说啥呢?往后要是一直这样日子是没法过下去的,要是不这样过,又该咋样过呢?两口子谁也不知道啊!事实上不光是两口子,两边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替他们担心的,都在背后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只是没当他们的面说罢了。不过,两口子也知道,只是装着不知道,要不然不光尴尬难堪下不了台,也会让人更难过。
难过也要过!
活到这份上真的很难,不光是自己要活着,还有孩子呢,还有老人呢……没办法,只能活着,活着,咬着牙也得活着,没准哪一天就会有转机呢。
果然转机就来了。转机来了自然会发生一些变化的,红麦要走了,跟他全喜一样外出打工去,一去就是一年的……没办法,只能这样。那就这样吧。
事实上汽车开走那会儿全喜还是站了一会儿的,直到汽车看不见了,全喜才跟他爹他娘一起回来。全喜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没觉得怎样,甚至稍稍的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红麦一去多多少少都会挣些的,那日子对儿巴搭就还能凑合下去。等回到家里,全喜才忽然醒悟过来,红麦走了,红麦真的走了,不是搭了车跟红莲一起挣钱去的走了,而是把家带走了!那一刻全喜才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老人们总是把男人结婚娶老婆叫成家!没有女人家就不像家了,不,不对,没有女人家不是不像家,而是家就不成其为家了!全喜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屋子,空荡荡的床……忍不住地哭了!眼泪真的像水一样流得哗哗的,止都止不住,擦了又流出来,擦了又流出来,擦了又流出来……不停地擦不停地流,好不容易止住了,稍一动,看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就又流了出来,眼睛就像盛满了水的水缸,哪怕落进去一根头发丝都能溢出水来。全喜开始是默默地流泪,流着流着就抽泣起来,抽着抽着就抖起来,双肩颤颤地抖。全喜知道不能这样,要不然马上就会忍不住放声大哭的,那会让人家听见的,那就很丢人,很没出息,很窝囊,很……总之,不能再哭了。可是一时又收不住,只好拼命地压抑着。压抑是很难受的,鼻子更酸,身子抖得更厉害,声音发不出来又憋不住表现出来就忿哧忿哧的。全喜忿哧了一会儿还是怕哭出响声来就使劲捂着嘴,这样也不好受,马上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喀喀喀,喀喀喀……
晚上,全喜躺在床上感到的就不单单是伤心了,还有空落、孤独、冷落……到了天明爬起来这些东西才没有了,到了夜里刹那间又回来了。这样反反复复的过了一阵子,才渐渐平息下来,说是接受了不如说是习惯了,说习惯了不如说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除了这样还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因为你只能这样没法那样。
唉,那些日子全喜的心天天都像堵着一块大石头,闷、沉、憋,也疼,跟别人说笑,心里的疼也会飘到脸上来,一晃荡一晃荡的,若有若无,却不会消失。但是,除了硬撑着,别的还能咋的?心里苦又不能跟别人说,滋味当然不好受,不好受也得受,咬咬牙吧。人说,时间就像是滔滔不尽的水流,能把一切都洗白,其实也不尽然,比如河底的泥,不但不会白反而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全喜心里的痛楚就是这河底的泥,不经意的就被春梅翻出来了,让所有人看到了。
这以后,女人们再见到全喜就不那么怯生了,就随便起来了,就会逗全喜,那不,红麦回来了!
全喜当然不信。
有时候也会弄得跟真的样,趁全喜真一门心思地做着什么,猛可地抬起头望着全喜的背后惊诧道,咦,俺婶子!你咋这时候摸回来了?
全喜就免不了上当,赶紧回头去看,自然什么也没有。
女人就会笑起来,很为自己的出色表演得意,也为全喜出尽洋相得意,然后才会给全喜台阶下,还真想俺婶子了。
不过,心里还是为这样的男人这样感到暖心,即便这样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男人,甚至会遗憾这样的男人咋就不是自己的男人呢。就动了感情,叹了一口气,哎,俺婶子跟着你也值了!本来想说的是红麦跟着他还怪有福哩,一想红麦都半截老婆儿了又出去打工了,再说她有福就像是挖苦全喜一样才改了口。
全喜说,哎,有啥值的啊,还不是受!这话听着像谦虚,对全喜来说却是内疚。
红麦没走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就是直到红莲要红麦跟她一块儿打工挣钱红麦还犹犹豫豫的不肯走的时候全喜还嫌她不知道想着挣钱,红麦一走他才觉得不对,心里就歉疚起来。马上就会得到很热烈的宽心话,这不都是眼时的嘛,人一辈子哪会恁顺啊?谁没个沟沟坎坎七灾八难的啊?过去了就好了。
全喜的心宽不起来,可也不好叹气,那会让人家脸上下不来的,就附和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