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案余波
书名:自流井保路风云作者名:王锐本章字数:3889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8
自流井当年那场教案ꎬ虽说是发生在檀木林天主教堂ꎬ与桐梓坳福音堂全然无关ꎬ但教案发生当夜ꎬ桐梓坳福音堂这边ꎬ也闹出了相当大动静ꎮ而且ꎬ风波不仅对准了福音堂的葛牧师ꎬ还牵涉到葛牧师的邻居ꎬ与福音堂一墙之隔的“砍爷”曾树龙ꎮ教案当晚ꎬ民众最先起事时ꎬ只是有传言ꎬ说是有人看见檀木林那边的天主教堂ꎬ“有洋人抱了两个死娃儿去埋”ꎬ所以ꎬ风潮对象主要是针对檀木林天主教堂ꎮ到后来ꎬ风潮越闹越凶ꎬ势头也越闹越猛ꎮ民众原本的一些“仇外”“仇教”心理情绪ꎬ一旦被某个具体事件引发ꎬ很容易就会失去理智ꎬ言行也失去控制ꎮ当教案风潮达到高峰ꎬ大多数民众都涌向檀木林天主教堂之时ꎬ不知谁在大街上那么吼了一句:“桐梓坳半坡上ꎬ也有个洋人的福音堂ꎮ那里边也有个洋人牧师ꎮ说不定他那福音堂里面ꎬ也在干那种拐娃儿ꎬ整死娃儿的事!”旁边有人附和道:“对头!那福音堂也是洋人开的ꎬ反正洋人没一个好东西!”这时ꎬ有人就站在街上大喊了一声:“大家干脆去桐梓坳福音堂看看ꎬ搜他一搜!”大街上那些本来已情绪激动的民众ꎬ当即纷纷附和:“要得!要得!大家都去!”“走啊!去桐梓坳福音堂搜搜看!搜一下再说!”这样一吼闹ꎬ大批原本要去檀木林天主教堂的民众ꎬ立马改变方向ꎬ掉过头来ꎬ朝桐梓坳坡上一路涌去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当晚ꎬ涌去桐梓坳那洋人福音堂围闹生事的ꎬ主要是釜溪河东岸沿河一带ꎬ以及釜溪河对岸张家沱码头ꎬ还有釜溪河西岸路边井、郭家坳那些地方的民众ꎮ那些地方ꎬ离豆芽湾、檀木林较远ꎬ得消息较迟ꎮ在民众看来ꎬ反正是看洋人热闹ꎬ反正也是对付被有些人称作“洋鬼子”的洋牧师ꎬ到哪个洋教堂看都差不多ꎮ桐梓坳本身是条小巷ꎬ这座福音堂ꎬ当初建造格局也比较小ꎮ教堂大门前ꎬ没有像檀木林天主教堂那样ꎬ留有一块很大的空坝子ꎮ所以ꎬ一大帮人拥进去ꎬ很快就把那条小巷子塞满了ꎮ后来的民众ꎬ被堵在巷子中ꎬ甚至被堵在巷口ꎬ根本看不到更摸不着福音堂的大门ꎮ一些人急了ꎬ就退出来ꎬ走隔壁的六合居巷绕道ꎬ或是干脆再绕远点ꎬ从太平街上坡ꎬ经高坪地等街巷ꎬ从另一个方向进入桐梓坳那福音堂ꎮ再后来ꎬ这几个方向进桐梓坳的入口ꎬ也都给挤满了人ꎬ所有巷口都堵住了ꎮ总之ꎬ那座小小的福音堂ꎬ被民众前后左右给包围了ꎮ一些民众进不了福音堂大门口ꎬ就一个劲地叫喊吵闹ꎬ情绪激烈ꎮ福音堂自然早已是大门紧闭ꎮ那位身材痩高、白脸红发的葛牧师也不见踪影ꎮ大门前ꎬ只有几个平时来得勤的当地教民ꎬ在好言好语地劝说解释点什么ꎬ极力安抚劝解那些围上来过问讨说法的民众ꎮ这几个当地教民ꎬ都是在家里听到有人说ꎬ檀木林天主教堂已经有事的消息ꎬ怕这边桐梓坳福音堂也出事ꎬ早早赶过来守护相帮的ꎮ没想ꎬ来了不一会儿ꎬ果然就有民众围上门闹事了ꎮ围在福音堂大门口ꎬ试图一探真相ꎬ一讨说法的民众ꎬ当然不理会那几个当地教民的劝说解释ꎮ他们拥挤在大门口ꎬ不住叫喊吵闹:“让洋牧师出来ꎬ喊他拿话来说ꎬ有没有拐娃儿ꎬ整死娃儿的事?”“洋牧师赶快出来!跟大家把话说清楚!你这帮人到底拐没拐过娃儿?”这时ꎬ人堆中ꎬ有一个大汉挤上前来ꎬ怒冲冲高喊:“赶快把洋牧师喊出来ꎬ跟大家办交涉ꎬ拿点话来说!再不出来ꎬ老子们就把门打烂ꎬ闯他进去搜他一搜!”众人举眼望去ꎬ有人认出来了ꎬ这个大声怒喊的汉子ꎬ正是那年在张家沱码头ꎬ林老板摆下的坝坝宴上ꎬ一个人喝下了差不多三斤酒ꎬ吃醉后昏睡了三天两夜的船工刘老幺ꎮ这两年ꎬ林老板染病身亡ꎬ林家江源船行已关门歇业ꎬ刘老幺转至另一家船行当船工ꎬ地点仍在张家沱码头ꎮ刘老幺那天晚上ꎬ敢于在福音堂闹事中出头ꎬ也是有原因的ꎮ一是他晚上喝了好些酒ꎬ仗着一点酒性ꎬ使劲叫喊吵闹ꎻ二是他此前同一个信洋教的教民ꎬ有一点纠葛过节ꎮ而这个教民ꎬ正是这桐梓坳福音堂的教民ꎮ那天ꎬ听说洋教堂那边出事ꎬ刘老幺心里特别痛快ꎮ好一段时间来ꎬ他就对洋教堂、洋鬼子颇有不满ꎮ尤其是那些打着洋人旗号ꎬ在地界上招摇过市ꎬ甚至公然狐假虎威借机欺压ꎬ被市民称为“二鬼子”的教民ꎬ他更是从心里痛恨ꎮ刘老幺之所以痛恨“二鬼子”ꎬ是在于他曾经与一个外号叫郑毛头的教民ꎬ有很深的过节ꎮ郑毛头原本在张家沱码头一家船行ꎬ当拉大锯的木匠ꎮ“拉大锯”ꎬ是木匠行当里面最低档最没技术含量的活ꎮ成天拉大锯ꎬ改圆木ꎬ几乎人人可为ꎬ只要有力气就成ꎮ也由此ꎬ拉大锯这活儿ꎬ活路重ꎬ工钱低ꎬ最不受人待见ꎮ加之ꎬ此人做事干活毛糙ꎬ得了个郑毛头的外号ꎮ他干活又有点好逸恶劳ꎬ不肯多用心用力ꎬ平时为人也爱占点小便宜ꎮ老板和工友ꎬ也都不喜欢他这种人ꎮ没多久ꎬ船行就将他辞退了ꎮ那以后ꎬ郑毛头在码头上当过脚夫苦力ꎬ打过小工ꎬ守过库房ꎬ总之ꎬ哪样都没干长ꎬ最后成了在码头混日子的无业游民ꎮ然而ꎬ张家沱码头里外多数人没想到的是ꎬ这个差不多成了“烂仗”的郑毛头ꎬ有一天会突然时来运转ꎬ居然能翻身ꎮ这个所说的“翻身”ꎬ就是过去人见人欺的郑毛头ꎬ一下子成了许多人不敢惹ꎬ也惹不起的“洋教民”“二鬼子”ꎮ郑毛头之信洋教ꎬ并不是在于真认为洋教比佛教、道教ꎬ这些中国教派更好ꎬ也不是真信有什么“上帝”“天国”之类ꎮ其时ꎬ大多数“二鬼子”教民ꎬ对洋教的认识ꎬ如当地俗话所说ꎬ舀米汤煮芋儿———满锅头糊里糊涂ꎮ而郑毛头之所以信洋教ꎬ理由非常简单ꎬ这就是:“信了洋教以后ꎬ有洋人做后台ꎬ老子这些洋教民ꎬ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惹ꎮ”这话ꎬ是拉他入洋教的“陈打更”ꎬ亲口对他说的ꎮ陈打更的来历ꎬ与郑毛头这种人差不多ꎮ原先此人曾经是新街那一片街区ꎬ专门负责夜间打更的更夫ꎬ自流井当地人俗称打更匠ꎮ那个时代ꎬ除少数富贵人家ꎬ民间基本上无钟表ꎮ市民大众欲知晓钟点时辰ꎬ白天看太阳天色ꎬ推断早晚ꎻ夜间无天色可看ꎬ全靠打更ꎮ所谓打更ꎬ就是夜间每到一定钟点ꎬ由地方上雇用的打更匠ꎬ敲起一面铜锣ꎬ走街过巷ꎬ向各家各户报告时辰ꎮ按古时历法规矩ꎬ将一个晚上从头天天黑ꎬ到第二天清晨ꎬ分为五更ꎮ一个更节ꎬ大约两个小时ꎮ自流井保路风云一般来说ꎬ一更ꎬ是晚间九点钟左右ꎬ二更在晚间十一点左右ꎮ三更在深夜一点ꎬ也就是通常说的“子时”ꎮ四更在凌晨三点ꎮ五更在凌晨五点左右ꎬ此时ꎬ已有鸡叫ꎬ表示天快亮了ꎮ打更匠沿街打锣报更数ꎬ也是有讲究的ꎮ一更是ꎬ仅敲一下锣ꎬ即报点ꎮ二更是敲两下锣ꎬ然后开口高喊:“二更啰!二更啰!”三更ꎬ四更ꎬ五更ꎬ以此类推ꎮ打更匠几乎整夜不能睡觉ꎬ很辛苦ꎮ收入也不高ꎬ是当年很低贱ꎬ很让世人瞧不起的一个职业ꎮ自流井坊间ꎬ有一首连小儿也会的歌谣:“有儿不做打更匠ꎬ熬更守夜命不长ꎮ有女不嫁打更匠ꎬ夜守空房饿莽莽ꎮ”不过ꎬ打更匠虽说在民众中形象不好ꎬ社会地位差ꎬ可毕竟也是饭碗ꎮ旧时底层百姓ꎬ日子艰难ꎬ谋生不易ꎬ有打更匠的事情来做ꎬ也是养家糊口的一种手段ꎮ况且ꎬ陈打更祖辈都是打更匠ꎬ他自小又无其他本事ꎬ成年后ꎬ不做打更匠ꎬ他一家人何以为生?但陈打更这人ꎬ连打更匠这差事ꎬ也没能干长久ꎮ他当打更匠不到一年ꎬ便丢了饭碗ꎮ原因是ꎬ他这人从小以来做事就不实在ꎬ敷衍应差ꎬ偷奸耍滑是常事ꎮ从老爹手上接过那面打更的铜锣后ꎬ就没认真ꎬ也没安心地干过一回两回ꎮ他打更ꎬ锣声敲得不响亮ꎬ报更喊声ꎬ也不如其他更夫洪亮大声ꎮ总是显得没精打采ꎬ应付差事的样子ꎮ更过分的是ꎬ他会时不时因贪睡ꎬ未及时起身打锣走街ꎬ因而错过准确的打更钟点ꎮ这是很要命的ꎮ因为当时整个街区的民众ꎬ全靠听打更报更掌握钟点时辰ꎮ打更报更不准确ꎬ那一片街巷的民众的生活节奏和安排ꎬ就完全乱了ꎮ市民抱怨叫骂声一片ꎮ负责管理这些事儿的地保一生气ꎬ就把陈打更的饭碗给端了ꎬ另外雇了一名打更匠ꎮ陈打更丢了饭碗ꎬ一家人生活无着ꎬ老父又气又急ꎬ没多久即含恨离世ꎮ其老婆不堪受穷ꎬ不久亦跟人跑了ꎮ陈打更家徒四壁ꎬ每天在外面鬼混ꎮ就在几乎沦为“讨口子”时ꎬ一个意外机会出现了ꎮ洋人来自流井传教ꎬ并经官方获准在本地修建洋教堂ꎮ陈打更经人介绍ꎬ成了自流井洋人传教以来ꎬ最早入教那批洋教民之一ꎮ陈打更入的是檀木林教堂的天主教ꎮ其时ꎬ杨司铎等法国人ꎬ最初来自流井传教ꎬ为尽早打开局面ꎬ除小恩小惠拉拢本地民众外ꎬ对发展入教教民ꎬ几乎是来者不拒ꎮ也就是说ꎬ不管其人身份地位ꎬ家中是穷是富ꎬ自家人品如何ꎬ身上有无劣迹等等ꎬ一律纳为教民ꎮ还美其曰:“在上帝面前ꎬ人人平等ꎮ”如此一来ꎬ陈打更这类好逸恶劳ꎬ劣迹斑斑ꎬ当地民众深为不屑的“二流子”“烂仗”人物ꎬ都先后入教ꎬ摇身一变成了洋教民ꎮ在修建檀木林那座天主教堂时ꎬ杨司铎看陈打更生活无着ꎬ还特地让他在工地上打点小工ꎮ陈打更对杨司铎等洋人ꎬ更是感激不尽ꎬ从此死心塌地为洋教堂跑腿干事ꎮ尤其在提供当地各种消息ꎬ拉人入教等方面ꎬ干得特别卖力ꎮ郑毛头就是在这样背景下ꎬ被陈打更拉入洋教的ꎮ不过ꎬ郑毛头此时入的ꎬ不是檀木林那天主教堂ꎬ而是桐梓坳那福音堂ꎮ因为此时ꎬ檀木林教堂杨司铎等主事者ꎬ已经成了半个“中国通”ꎬ且看到了当初拉入洋教的人中ꎬ那种“二流子”“烂仗”类人物太多ꎬ已影响到洋教和洋教堂在当地的形象ꎬ所以在入教教民的身份地位ꎬ个人人品这些方面ꎬ比较审慎了ꎮ而桐梓坳福音堂正初建ꎬ处于“招兵买马拉教民”时期ꎮ主事的葛牧师也初来乍到ꎬ对自流井地方情形多有不知ꎮ说句公道话ꎬ郑毛头进入福音堂成教民后ꎬ在洋人面前ꎬ他过去那些个人坏品性ꎬ还是收敛了很多ꎮ而且还肯帮洋人或洋教堂做点正事ꎬ仿佛成了另一个人ꎮ当时的中国人ꎬ无论朝廷大小官员ꎬ也无论地方民众ꎬ哪怕平时在国人面前狐假虎威ꎬ官气十足ꎬ哪怕平日里在坊间劣迹斑斑ꎬ但只要在洋人面前ꎬ一个个都显得规规矩矩ꎬ礼性十足ꎬ文明得很ꎮ仿佛在洋人面前ꎬ自己都矮了一头ꎻ又仿佛洋人是学堂里的先生ꎬ自家是个学生ꎮ这真是很叫人奇怪的事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