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旺叔三套巧布局 鸦雀一索绑回山
书名:千家峒祭作者名:杨弃本章字数:8079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24
午后,天很高很蓝,几团厚厚的云朵,像怕冷一样,紧紧贴在太阳上,移了老半天不离不散,怪异得像一股邪气,压在人们心头。
通往龙窖山高额头峰的山路上,峒主与师爷按千家峒传统,选个吉利日子登山来了。盘和绣花头巾褪了色,蓝上衣布扣两边的黄色回纹绣已经暗淡。麻草鞋,黑绑腿,一双长脚顶起笔直的腰板,两手不停地撑捏着疼痛的后腰肌。他脱下夹衣,打了一个草结压上,寄放在路边。几只野猴跑出树林,拿上夹衣,试着披在身上,几次滑落后,用一只前腿抱在胸前,滴溜溜跟在二人身边转。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天地间骤然暗淡,北方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熊影狼形般滚滚而来。野猴抛下盘和的衣服,惊恐不安地窜到高高的树上去了。谁料,树上传出一阵“咕咕”的蛙鸣声,紧接着是一阵掉进树丛和茅草中的响声传来。青蛙怎么爬上树了?
旺叔心头一紧。盘和双眉挤成一团,这些天,他老是眼皮乱跳。
“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啼声从山路上传来。转眼,敦水坑关目邓神佑来到盘和与旺叔前,翻身下马,一言未发,双膝一屈跪下地。
神佑二十三岁,高个头,双眼黑如点漆,白静静像个书生,却当了三年关目。十多岁的神佑就当了瑶兵,使一把五尺长的大扫帚,在盘王庙扫地。时间一久,他动起脑子玩起扫帚来,像模像样有套路了。后来,他和铁匠一合计,做了一把同样长大的五十斤重的铁扫帚,五十根铁帚须,两边都有锋刃,十来个刀枪手近不得身。他刀箭也使得好,旺叔教他学汉字,读兵书,还会打时卜卦,身边藏着一个画着稀奇古怪图案的织锦风云袋,常向旺叔讨教,却从不示人。瑶人说他跟旺叔学了通阴术。
神佑低着头,战兢兢禀报:“两个看守鸦雀的瑶兵,相互赌酒喝多了,鸦雀趁机破窗逃下山去了。”
龙窖山石牌律硬,内冲寨瑶仔鸦雀不敢犯律,却时常溜到山下偷盗,损了瑶人声誉。盘王节期间,他两次收受山下人得海的银子,早被神佑掌握。盘王节后,鸦雀私自出山找得海。得海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二人一同下酒馆、逛妓院,几天就花光了。得海见时机来了,对鸦雀说:“马老爷是办大事的圣人。我的投名状是一颗人头。你就弄一百两银子来吧,以后千两万两有你花的。”得海看着为难的鸦雀又提醒说,下黄里吴明光员外家不是很富有吗?鸦雀走后,得海将这一石三鸟的毒计禀报马贤说,吴府庄客成群,鸦雀肯定难逃出府。一则搞坏了汉瑶关系,二乃县衙插手龙窖山有了证据,三是官府和瑶人准会闹出事来。马贤拍着得海的肩膀连连说好。
鸦雀与得海在一起鬼混,早被禾仔掌握,报知了盘和与旺叔。鸦雀一回山,盘和便命令把他囚押在敦水坑关隘,还没来得及诉诸石牌惩处,就逃了。
盘和门听后勃然大怒,须发倒竖,大眼圆瞪,手指戳到神佑的额头上,大声呵责道:“三天内,你不把鸦雀抓回山,我要剥你的皮!”
神佑刚走,盘王庙一个守哨瑶兵大汗淋漓跑来,向盘和与旺叔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龙厥口关目水宝派瑶兵来报,龙源洞有个称‘刀神’的奉姓瑶兵,酒后把一个冯姓瑶女奸污后勒死了。冯姓人借着酒兴要打人命。奉姓人喊不怕,他和洞主在作两姓人的劝解。凶手奉仔趁机逃走了。”
“我们下山吧。”旺叔紧皱眉头,平稳地对盘和说。
二人刚回大风谤,守庙瑶兵又上前禀报,东冲洞主木养,带领洞里九个寨主和四十个瑶兵下了山。在下黄里转了一大圈,引来大批汉人团团观望。里正付楚吓得屁滚尿流躲了。
盘和眉一皱,咬牙切齿道:“这个不识时务的东西。”多年来,洞主出山要瑶府同意,更不说带着寨主和大群瑶兵出山,县衙定会抓住把柄,诬瑶人造反。若是处罚他,李家族上又要闹事,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呀!
旺叔知道盘和的难处,习惯地手在大额头上一拍,果断地说:“我们就拿这三件事向石牌起诉,出重手整肃千家峒。奉仔的事请峒主管,鸦雀和木养我来处理。”
盘和坚定地说:“对,天下局势险恶,瑶人前程未卜,我们决不能自乱阵脚,该把心收紧了。如果三万瑶人一盘散沙,撑不起自己的天,以后的风雨怎样对付?”
第二天天刚亮,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敦水坑关溢石屋前的小场上,旺叔正在读书。昨夜,下山打探鸦雀消息的禾仔气喘吁吁跑来了,向旺叔禀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前夜,逃下山的鸦雀,在一个泼皮朋友家换上汉服,从一条不起眼的水道,摸进汉人吴姓族长明光员外家,偷到一百两银子后,又溜到吴家丫鬟窗下窥视,被巡夜的庄客发现。鸦雀一跃上了房,翻墙越脊逃起来。众多庄客手挥刀枪棍棒四面一围,鸦雀刚跳下高墙,就被扑上来的庄客乱棍打翻在地,五花大绑捉了。
这晚,恰逢吴员外及管家和庄客头目外出讨账未回。夜半三更,庄客不好找员外夫人。慌乱里,一个老庄客作主,连夜将盗案上报到下黄里。天亮后,里正付楚派人来一审,知道盗贼是瑶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吩咐庄客说:“严加看管罪犯,等候县衙处理。”庄客们想起主东和龙窖山的关系,知道闯了大祸,作主的老庄客吓得连忙开溜了。
吴明光是山下有名的富豪,年少时读了不少书,考上秀才后屡试不中。父亲老了,正要独生儿在家接替袓业,就花钱为他捐了个员外的空衔,撑起了家,还当了吴姓族长。明光和旺叔交往甚厚,见面就叫“神仙哥”。二个秀才惺惺相惜,博古论今,咬文嚼字,有道不完的心里话。多年来,明光暗中帮龙窖山买过不少山下紧俏,山上奇缺的钢铁。若是他在家,定会把鸦雀的劣迹瞒下。现在,通城知县昌吉准会拿鸦雀唱出一场意想不到的坏戏。不仅丢了瑶人的大丑,甚至会趁机插手龙窖山,管辖整治瑶人。如果龙窖山周边四邻县衙借机跟进,千家峒不就成了一块任凭宰割的肉,不尽灾难滚滚而来?
“坏了坏了,招神惹鬼了,我真该死!”神佑鼻子上渗出一层冷汗,抓耳搔腮自责个不停。
旺叔眉一皱,倏地眼一亮,果断地对神佑和禾仔说:“走,我们到内冲寨去。”少顷,又吩咐禾仔:“你骑我的骡子先走,去把木养洞主找来见我。”
昨晚,木养一回龙窖山,瑶兵说旺叔问起了他,才想起规矩来,吓得到盘王庙跪了一夜。现在,听到旺叔叫他,猜想是要受惩罚了,慌忙迷迷糊糊往内冲寨赶,见面就扑通跪下地。
旺叔向木养说:“你快快起来,马上出山去找付楚,想方设法把鸦雀拦下来,一定不能让他们押解到县衙去。”
木养一走,旺叔掐指一算,木养找付楚要回鸦雀,莫若如虎谋皮。神佑属金,鸦雀属土,又摇了摇头。他突然想起,内冲寨二郎属木,其山外汉人朋友大江属水。“金木不逮雀,大水有鸟栖。”他又向神佑和禾仔特别交代说:“你们下山一定把鼓眼泡二郞带上。”
“噢,带鼓眼泡哥去?”神佑以为听错了。以往,瑶兵下山执行任务,从不带普通瑶人。况且,二郞是他的姨夫哥,脾气急躁,容易惹事。见旺叔在点头,就没吱声走了。
木养咧着大嘴,苦着脸,自己的事还不知怎么惩处,又摊上这麻烦事。他揣了二十两银子,一边走在出洞的路上,一边切齿痛骂:“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鸦雀,硬要去惹死祸,阎王爷钩你的魂事小,只是害得老子……”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年前,旺叔要木养与下黄里里正付楚暗中交往,一来了解和掌握山外官府情况,二来便于处理与山下发生的瑶汉纠纷。付楚出生在贫苦家,一心做富贵梦。年轻时,与一群泼皮偷鸡摸狗,还时常盗墓。后来人们诧异了,付楚怎么就当上了下黄里里正?逢年过节,木养就挑着山货去送付楚。付楚当面是人,背后做鬼,只认银子不认情,不见银子不上钩,接了银子也漫不经心,高兴了就帮着办点事,不高兴时,就满嘴谎言,将所托之事束之高阁。木养不知跑了多少石灰路,怄了多少冤枉气,却不敢发泄,还得赔着笑脸,热面皮去挨冷屁股。前几天,他为了泄愤,才把洞里的众寨主和瑶兵带到下黄里吓付楚的。未料,冤家路窄,今天又要去求助付楚。
“哇!”“哇!”两只乌鸦在路边树上朝着木养叫个不停,心烦意乱下山了的木养大怒,捡起路边石头,恶狠狠向树上砸去。乌鸦早飞走了,他还在向树上砸个不停,似乎那棵树也讥讽他。
“噢,兄弟来了,屋里坐屋里坐。”付楚菜油抹过的黑发闪亮,整整齐齐贴在头皮上,一见木养的神情,早猜摸出他是来干什么的,一副马脸立即爬满了笑容。
未待木养开口,付楚又皮笑肉不笑地挖苦说:“好喔!官军走了,巡检司没了,瑶人只服天管了,从此过神仙日子。听说你来下黄里显摆威风,兄弟好神气哟,怎么不去县衙摆摆?可惜我未看到你的真容。我真为兄弟你高兴啦!”付楚边讥笑着,边开心地乜斜着脸色苍白、满面忧愁的木养,幸灾乐祸。
木养努力把笑容往脸上堆,暗暗吐了一口气,扯着大嘴辩解道:“那天我是特地来拜访你的,拿着礼银到处找你不着,酒也未喝上。我好生气呢!可不,今天我又来了。”转而又低声下气地说:“唉,又要麻烦兄弟了,真不好意思啊!”
“你看你你看你,我们多年的兄弟,共着喉咙透着气。你就是喜欢分彼此,我就不高兴了。”付楚知道木养是为鸦雀来的,马脸拉得老长,故意装出一副不满模样,不住声地埋怨木养。末了,一站起身,紧催苦闷的木养说:“兄弟有什么难事,尽管直言相告,我一肩挑起。”
“鸦雀发生在吴员外家的丑事,把我的肺都气炸了。作为洞主,我失职啊!峒主肯定要责罚我,只有兄弟你能搭救我,求你高抬贵手,让我把鸦雀带回龙窖山治罪吧?”木养苦闷极了,却满脸赔笑。
付楚脸现一丝狡黠的笑,沉吟片刻,转弯抹角地诉起苦来:“唉,新近,天下乱了套,一些影响恶劣的人,若不严惩,山下地痞无赖跟着闹事,里上怎么管?就说鸦雀吧,放下一根灯芯,拿起一千斤。可如今,县衙也知道了,正要用重典,开杀戒,压住乱民的嚣张气焰,我好难喽!这知县大人……唉,官大一级压死人喽……”付楚瞥着木养似乎泄了气,旋即又回过话头说:“不过……我们兄弟是什么兄弟,虽没有共肚子出生的缘分,但多年来,就像未分家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了兄弟好,我不担风险行吗?佛争一炉香,人活一张皮,以后,我怎么见你?”
“感谢兄弟!”木养见有转机,连忙道谢,脸上却掠过丝丝复杂神情。他微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二十两银子,放在付楚面前,说:“这点小意思,给兄弟买酒喝。我一定记下兄弟这个情,以后还当再谢。”
付楚眼盯银子,哈哈大笑:“小事小事,兄弟之间讲什么礼呦?我叫里丁到吴家问个清楚,撮合撮合,再安抚安抚,让吴家消消气,你明天来领人。”
木养连连说:“谢了!谢了!”
“急什么,喝了酒再走嘛。”付楚站起身,边说边把准备留下吃饭的木养送出了门。眼望木养远去的背影,付楚突然脸色一阴,鼻子一哼:“你做美梦去吧!”
付楚转身拿起白花花的银子掂了掂,往上一抛,塞进怀里。鼻子狠狠哼了两哼,踐起二郎腿,悠闲地喝起茶来。昨天早晨,他听说盗贼是瑶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知道木养一定会带着银子来请他帮忙调停。同时,他又想起通城知县昌吉,时常要他抓住瑶蛮的恶迹,向县衙呈报。如果县衙接管了龙窖山,就让他去当巡检,那可是个肥缺呀!银子准会像水一样流进腰包。如今,洞主带瑶兵下山造反和盗贼两件事,不是再好不过的恶迹吗?这正是一个两面讨好得利,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呀!昨天,他特地挨到傍晚,才派里丁头领上县禀报,好省出时间让木养先找他说情,之后,县兵再来押解瑶蛮盗贼。木养送了银子,再该县兵来了。他得意地站起身大喊:“快来人啦!”
“老爷有什么吩咐?”里丁头领跑进门,毕恭毕敬问。
付楚朝着里丁头目怒目相向道:“县衙押解瑶蛮的县兵为什么还没来?这瑶蛮盗贼可是重犯,留着夜长梦多,叫人忧心啦!”
“老爷,早饭还在口里,早着呢!昨天,知县老爷听了我的禀报很高兴,说今天上午一定派县兵来押解。从县衙到我地三十多里,要时间走喔。”头领点头哈腰,宽慰着在屋里急匆匆走来走去的付楚。
此时,神佑、禾仔和二郞,早赶到了吴家庄明光员外家场上。吴寨建在一座青翠山下,坐北朝南,漆黑寨门紧闭,高高的围墙上,站着两个庄客。神佑连忙拱起双手高喊:“喂,兄弟,烦请通报一声,龙窖山敦水坑关目神佑,奉旺叔之命,来求见你家老爷。”
庄客一副窘态,耷拉着脑壳,有气无力地答:“真不巧呢,我家老爷外出了,你过两天再来吧。”
“烦请兄弟向主事通报一声,我有急事求见。”神佑声音恳切。
一个庄客怏怏下了寨墙,满脸愁苦地往里走。为把瑶贼上报里上,从不动怒的员外父亲、八十多岁的吴老太爹,把几个庄客骂得狗血淋头,要他们立即放了鸦雀。几个庄客先前听了里正的吩咐,知道县兵今天要来押解瑶人盗贼,不愿让吴府背上私放罪犯、通瑶蛮的恶名,就假惺惺答应了老太爹,把鸦雀关进了地牢。如今,龙窖山肯定是来要人的。庄客不敢得罪瑶人,可也不敢得罪里正和县衙。此时,更不敢去找正在怒中、且被欺瞒的吴老太爹呀?怎么办?庄客苦楚地把几个同伴喊上了寨墙。大家一商量,一个庄客探出头,回神佑道:“员外一家都不在,我们不能开门,除非你飞得上墙。”
候在场外树荫里的二郎,听了庄客应答大怒,说了一声“老子去砸寨门!”就一头蹿出,被身边的禾仔一手抓着,死死摁住了。
寨墙下的神佑满腹踌躇。他明白庄客在故意为难想吓退他。但鸦雀犯罪在前,他决不能再在吴员外家动粗动怒了,何况主东不在,更不能造次。他望了望三丈多高的寨墙,虽然可以用抓钉绳轻易爬上去,但决不能亮出任何兵器呀?正当他头皮发麻时,忽然两声斑鸠的叫声,吸引了他的目光,不远处有一棵大樟树,枝桠伸向寨墙,心中一阵暗喜。他将计就计,几步跨到树下,身子一缩,突发猛力一跃,飞身上了树,三纵两窜,转眼就立在了两丈开外的寨墙上。
庄客们惊呆了,回过神来一凑头,又提出外人若要进院,就必须从吴姓族上开家法的铁钉板上滚过去。说完,抬过一块五尺长的铁钉板,“通”地往神佑面前一丢。神佑知道庄客在刁难他,本来,他可启用风雨袋作法,瞒过庄客眼睛,轻易滚过钉板。他又想起这是吴员外家,岂能伤害了主东感情?
外面的喧闹声,早惊动了吴老太爹。此时,他正在登上寨墙,还未来得及制止,哪知神佑早身体一扑,从钉板上滚了过去,浑身鲜血立在钉板的另一端,痛得额头和鼻子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豆大汗滴。
老太爹嘴巴打颤,银白胡须直抖,手指庄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转身,一把抱住神佑大喊:“爷喂,我儿明光怎么向峒主和旺叔交差?天啦!”
“得……得得……”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转眼,四匹快马来到了吴寨场上。
付楚挥着手,向寨墙上的庄客大叫:“快开门,快开寨门,县兵来押解瑶蛮盗贼了。”
“求你们不能把鸦雀给县兵带走啊……”神佑伸出手,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就扑通倒在寨墙上晕过去了。
瑶兵关目在寨上,怎么办?几个庄客早吓得乱成一团,吴老太爹眼一瞪:“快把壮士送到我的床上去。”
大门打开了,任由老太爹怎样求情,不愠不怒的付楚,宽心耐烦地申述:“老爹呀,我的亲爷爷呀,天大的县衙,蚂蚁样的小侄,我哪里做得主?两边都得罪不起哟,小侄真该死,怎么办呢?”一阵左右搪塞里,县兵早把鸦雀绑出地牢,带到里上去了。
“造孽喽!造孽喽!”老太爹愤怒地踉跄着,眼望一伙迅速远去的背影,抖手指着庄客,白胡须直翘,无可奈何,口里兀自念着。
藏在寨外隐蔽处的禾仔,双手死死按住急得像狼一样龇牙咧嘴的二郎,眼睁睁看着鸦雀被县兵带走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怎敢在吴寨前向县兵动手?许久过去,仍不见神佑走出吴寨来的禾仔,朝天鼻胀得老大,一张一翕,粗气直喷。
这时,鼓眼泡二郞倒出奇地冷静了。他捅了一把禾仔说:“你还有时间喷臭气?走,我们去找大江老庚(瑶语应老同)想办法。”
李家庄汉人李大江,八尺身躯,光脑壳,与二郎结同庚十多年。听了二郞述说,眉宇间火气直冒,一双铜铃眼险些要瞪出眶了。
“不要急,再想想。”二郎一双大手,在大江的后背拍个不停。
大江沉思片刻,突然把手中铁棍往地上一掼,伸手在急得直抖的禾仔肩头猛力一掌,兴奋地说:“有了有了,有办法了,兄弟莫急。我怎能眼睁睁看着龙窖山上当呢?我请‘狼牙’把鸦雀抢下来,还保证不留痕迹,神鬼都不知道是哪个做的。”大江立即从庄上借来三匹骡子,引着樟树和二郞向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三人跑了十多里路,在一个叫栗树坳的地方停下了。这里山岭连着山岭,漫山遍野长着野栗树、松树和栎树等树木,一片葱翠,数里内没有人烟。林间鸟雀低鸣。天空中,几只乌鸦霸王般亮着黑色长翅高飞,在山中掠来闪去,“呱”“呱”“呱”地叫得高傲而凄惨。一条通往县城的大路,在山岭间迂回曲折,绕来绕去。
大江把禾仔和二郞带到一个不显眼的小山岭上,脚一跺嘱咐说:“你们百事不要管,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等鸦雀。”未待二人回话,就独自打着骡子跑了。
太阳默默地照着小山岭。禾仔满脸狐疑,心情像照进树荫里的阳光斑斑驳驳,扑朔迷离。他不熟悉大江,大江有这个能耐?那可是三个手中有利器的县兵呀。他急得直搓手,朝天鼻直喷粗气,在小山岭上团团转,踮起脚,四下里张望个不停,却再也不见大江的影子了。
禾仔更加慌了神。他知道,若是不能把鸦雀带回山,就是对千家峒犯了大罪啊!他怎么向旺叔交差,向秋菊述说?他越想越急,抬头望了一眼叫得心里发麻的乌鸦,在山头上乱蹿起来,向无事一般的二郎,气愤地一脚踢去。
二郞摸了一把被禾仔踢痛了的大腿,仍悠闲地躺在地上,脑壳枕着一只手,高高地跷起二郎腿,又摘一根小草杆,漫不经心地一会儿剔牙齿,一会儿掏耳朵,不紧不慢地宽慰禾仔说:“老弟呀,你闯荡江湖十几年,见过多少乱世面,今天怎么像个毛猴子了?大江叫你不要操心,好好歇着,宽心耐烦等鸦雀。我知道,大江老庚答应的事,一人高的屎也会吃,天上的星也会戳下来,你急什么?”
两只雪白的野兔窜到二郎身边一停,三瓣唇嚼得好甜,红眼珠一阵滴溜溜直转。二郎一喜,爬起身,追野兔去了。
“来了来了!”爬到一棵大栗树上的禾仔,眼望山下的大路突然紧张地叫了起来。二郞一望,几团扬尘裹着三匹快马,从大路上远远奔来了。第二匹马上,横着一个大麻布袋,装的肯定是鸦雀。三匹快马旋风般来到小山岭下,拐过二人眼下的小山脚,几个背影迅速消失了……
禾仔双眼血红,像那头被他锥得发了怒的水牛,朝天鼻雾气直喷,狠狠一拳打在二郎背脊上,愤怒地大骂:“你个下贱崽,坏了瑶人的大事啊!老子也被你活活推下了悬崖。”他习惯地摸出肩上的绦巾,一头闯进树林,树枝拨得“嚓嚓”直响,手忙脚乱向县兵消失的山嘴上不要命地冲过去了。二郞一把没有拉住禾仔,只好快步跟上去。
“啊!”追到山嘴上的禾仔和二郞停下了脚,眼前是一副触目惊心的场景:
“呜……呜……”两声狼嗥,从路边山上的树林中传出,寂静里的狼嗥声,显得格外悲怆与恐怖。凄惨的乌鸦声骤然停息。紧接着,三只灰色恶狼悄无声响窜出山林,腾空跃起,一对一把三个县兵猛扑下马,大路上传来三声“哎哟”“哎哟”的惨叫。恶狼张开大口,腾跳如闪电,迅猛似疾雷,张牙舞爪,向落马倒地的县兵凶残地抓着咬着撕扯着。来不及掏出兵器的县兵,或手打脚踢,或双手抱头,在地上滚作一团,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号不断传出,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碗茶工夫,禾仔的肩膀被一只手咚地一拍。禾仔回头一望,一个猎人打扮的陌生中年面孔,正呲着一口大黄牙,两个狼齿一般的犬牙伸出老长,咧着大嘴在冲他笑呢!“狼牙”一副轻松模样,口里说着:“小事小事,老弟莫急,鸦雀到手了,大江马上带来。”
说话间,大江手拎一个沉甸甸的大麻布袋,兴冲冲地跑来,“通”地一声把布袋摔在禾仔与二郎脚下。
狼牙双手捂嘴,随着三声“咕咕咕”的斑鸠声传出,禾仔和二郞看见三只灰色恶狼一声不响地丢下浑身是血的县兵,一头钻进了山林里,转眼就跑到了狼牙身边,浑身用树胶拌着的草木灰,早被树枝扫掉了,变成了三只黄色猎狗。猎狗满嘴涂红,口滴鲜血,吐着长舌头,向主人大尾巴直摇。狼牙从身上的布袋里抓出三块肉,奖赏了三只猎狗。
第二天清晨,县衙的海捕文书,就张贴到了通城北面几个里的各个路口。百多凶神恶煞的县兵分作数队,在青山里和下黄里缉捕重犯瑶贼,闹得鸡犬不宁。县兵们捜了三天三夜,掘地三尺,哪里见得到贼影?
山下百姓暗暗见笑:“这些没脑壳的家伙,怎么和瑶人过得招?只会做些鬼打波浪的勾当。”
瑶府召集寨主以上头领会众处理木养。让盘和为难极了,撤了木养洞主职务,有打击报复之嫌,还会引起李姓人哗然,乱了人心;如果放任不管,又怎能告诫其它头领讲规矩呢?
旺叔知道盘和的难处早出面了,会前,和不少族长与头目交换了意见,又找木养谈了心,严厉地批评了他。会众时,大家一致主张撤了木养,以示惩罚,暂代洞主职。
虽然盘和一言未发,但木养仍认定是他在坐后台,寻机报复。他气呼呼离去了,咬牙切齿嘟噜着:“太欺负人了,你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