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辛夷安顿好卢有心，再三叮嘱安兰、落梅好好照顾卢有心，留下些银两给章郎中作为诊金和药费。一切准备就绪，辛夷跳上她的小白马，后面跟着家丁吉顺，风驰电掣地赶往药丛山。

　　辛夷和吉顺来到药丛山半山腰，已是夕阳向晚。远处的地平线上，晚霞如打翻的油彩。遍地枯荣，被镀上一层厚金。晚风徐来，芦苇摇响一曲黄昏唱晚。各色野花点缀其间，似绫罗上细腻的刺绣。

　　“辛夷小姐，我们得赶紧挖雪上一枝蒿，要不待会儿天黑了就不方便了。”吉顺担心天黑后不安全，先行提醒辛夷。

　　辛夷俯下身子找寻雪上一枝蒿的踪迹：“我们还是尽量多挖点吧。要是待会儿天黑了，就把行囊里的火把棍拿出来，打火石和桐油都在里面。”

　　“可是……”辛夷的话让吉顺无话可说，硬生生挤出一个理由，“小的矮小没用，要是万一遇到强盗野兽什么的，小的怕打不过，保护不了辛夷小姐您啊!”

　　辛夷白了吉顺一眼：“废话少说，救卢画师性命要紧。快找雪上一枝蒿，其他的我心里有数!”

　　吉顺不敢再说什么，趁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在荒芜繁杂的野草丛里找寻着能救卢有心性命的雪上一枝蒿。

　　时光悄悄溜走，晚风缠绵地送別白昼。山与天的边缘，夕阳任性地在山脊上留念，舍不得离去。整个天地失去原色，饱饮了拐枣子酒似的，醉醺醺地洋溢出光的韵味。

　　“辛夷小姐，你看!”吉顺挖出一颗植物的全株，双手捧给辛夷。

　　辛夷定睛一看，把欢喜写在脸上，“这不是雪上一枝蒿吗？吉顺，你真行，回去重重有赏！”

　　吉顺被辛夷表扬后，眼睛笑眯成一条缝：“那小的加把劲儿再多挖点!”

　　太阳不再逗留，头也不回地跳进山里。暮色四合，阳光背后的阴影逐渐笼罩下来，黑暗顺势冷漠登场，吞噬整个大地。

　　天黑后，在辛夷的命令下，吉顺只得拿出火把棍蘸上一圏桐油，取出打火石，使劲碰撞出火花，昏暗的火把打破无边无际的黑夜。这两盏孤零零的火把在苍茫的药丛山上，分外伶仃。

　　“辛夷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这荒郊野岭，黑灯瞎火的，怪瘆人的，明天再找不成吗？卢画师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吉顺忍不住嘟囔几句。

　　辛夷认真地对吉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卢画师是豁出性命救小桂圆，才落得现在的处境。说来说去，卢画师也是为了救我们王家子孙，他是我们王家的救命恩人。你作为王家的家丁，怎么能知恩不报?”

　　辛夷的话使得吉顺不敢多言，两人各自打着火继续找寻。正是采擷雪上一枝蒿的好时节，雪上一枝蒿的根部成熟肥硕。辛夷的小背篓里已铺满厚厚一层雪上一枝蒿，她仍觉得多多益善，生怕药材不够延误卢有心的治疗。

　　夜，漆黑如上好的松烟墨，不掺和杂色。星星躲起来不现身，月华掩藏于乌云身后，不留出一小角淡淡的光。呼啸的秋风划过，伴着密丛的枝叶沙沙作响，辛夷和吉顺手中的火把被凛冽的秋风刮得一闪一闪，挣扎着最后一丝残破的光亮。

　　随着“扑咏——”一声，秋风无情地吹灭了吉顺手中的火把，周围顿时一片惨暗，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唯一的打火石放在远处马背上的背囊里。离吉顺二十丈之外的辛夷，手中的火把还在风中颤抖，光华微微，朦朦胧胧，映着黑夜，凸显诡异。

　　“吉顺?”辛夷看不见吉顺，四周黑漆漆的，不免害怕，“吉顺，你的火把被风刮灭了吗？你快趁着我的火把还没熄，到我这里来，和我站在一起!”

　　吉顺应了一声，望着辛夷手中忽明忽暗的火把，忐忑地朝着辛夷走去。

　　药丛山一片死寂，了无人烟，乌鸦猝不及防地发出令人战栗的叫声，时断时续，在山中一遍一遍回响。凉风呼啸而过，枯黄的蒿草哗哗直响。漫无边际的洪荒中，辛夷站在中央，天地在这一刻彻底寂静，只剩下恐惧在山坡上来回奔跑。

　　空气的罅隙间，辛夷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向她逼近。然而声音并不全是吉顺踏着枯草发出的响动，明显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传来的！这山坡荒无人烟，只有她和吉顺两个人，那另一个声音又是什么呢？难道是鬼怪作祟？

　　想到这里，辛夷额头上爬上一丝阴霾，止不住浑身颤抖，牙齿打架，以至于想向吉顺呼喊也叫不出声。

　　辛夷紧握火把的双手发抖，时间被凝固住似的，漫长得像根本没有流动过一样。二十丈之外的吉顺，竟还没走到辛夷身边，恐惧包裹着辛夷。辛夷畏惧地左右挥舞火把，警惕地左顾右盼，总感觉余光里有什么东西，正朝她走来。这个方向与她右手边的吉顺背道而驰！

　　隐约之间，辛夷看到她的左手方向飘来一团红色的鬼火。定睛一看，那团鬼火下有一个人形轮廓，身穿一袭黑色长衫，走路时踮着脚，低着头，没有下巴一样。一头如瀑的黑发直披下来，蓬松地盖在脸上。一张煞白的脸，看不清上面究竟有没有五官。辛夷从这张令人惊慌的脸上，看到了无尽的黑暗与邪恶。

　　此时此刻，那张瘆人的脸同时也盯着辛夷，四目相对之际，那张脸上悄然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一时间，寒意四起。辛夷发丝竖起，额头冰凉，心脏跳动得极快，快要裂成两半，如同拉满了弓的弦。惊恐已无以复加，辛夷“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叫声划破长空。脸色陡然变成灰黄，像蒙上了一层染灰的窗户纸。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辛夷，唯独害怕鬼怪这些虚无缥渺的东西。辛夷一害怕起来，像极了一个羸弱不堪的小孩子，手里的火把顿时吓得掉在地上，现出怯弱的神情，无力地用两臂抱紧双膝，浑身颤抖，半张着嘴，不停摇着头，仿佛有刀劈开了她的胸膛。

　　“辛夷小姐！你怎么了？”远处的吉顺着急大喊。

　　辛夷两脚微曲，不敢綳直，整个身体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没有力气来应答吉顺的喊话。辛夷感觉鬼火下那张恐怖瘆人的脸，此时正在空中飞来飞去，随时可能砸到她头上。

　　陷在恐惧深渊的辛夷，哪里察觉出她身后火把掉落的地方，枯草被烧得噼啪作响。天干物燥秋意浓，枯草遇火星，干柴遇烈火，火苗在满山坡枯草中野孩子撒丫子一样不停翻滚，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黑烟腾腾升起，伴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如疾雷不及掩耳之势，肆虐的火光仿佛一只刚解开封印的饕餮，要一口吞掉周围的一切。

　　“辛夷小姐！辛夷小姐……”吉顺眼看火焰就要吞没辛夷，急忙跑向辛夷，可迅猛的火舌已将辛夷紧紧围绕。吉顺尝试想进去救出辛夷，但火势越来越大，根本进不去火海。辛夷的呼救声明明近在迟迟，却被噬人的火墙阻隔在天边。

　　火苗跳着张牙舞爪的舞步，愈演愈烈。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地伸长手臂，企图把万物掌握在它的手腕之下。烈焰所到之地，只剩下一片焦土，伴着一层灰烬蒸腾而上。

　　哭声、喊声、枯草燃烧的噼啪声，各种嘈杂的声响在这场大火里扭曲。黑暗中燃起的红光，如同死神的召唤信号。

　　“辛夷小姐，辛夷小姐！快来人啊！失火了，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家辛夷小姐啊……”吉顺嗓子都快喊哑了，他不知道荒郊野岭中他的呼救会不会被人听到，会不会天降神兵来解救危在旦夕的辛夷。

　　浓烟滚滚像是挥之不去的宿命羁绊，藤蔓一般在辛夷的四周围绕，似一条粗壮的巨蟒，残忍地勒住辛夷细长的脖子，紧紧缠绕。辛夷吸入过多浓烟，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恍惚之间，辛夷觉得她是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翅膀被火焰灼烧得残缺不全，不知是否还能有机会涅槃重生。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从不远处狂奔而来一位黑衣少年，黑发如瀑，身着光亮华丽的黑色柔缎披风，在火把的映衬下，折射出淡淡光辉。长若流水的发丝凌乱地披在背后，随他的奔跑四散开来，身上一股高贵的麝香香气。

　　黑衣少年面对穷凶极恶的烈焰，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扯下披风，取下腰上的羊皮水囊，将披风打湿后披在身上，裹住头身，梧住口鼻，二话不说冲进火海，在浓烟中努力睁大眼睛，找寻辛夷的身影。

　　黑衣少年一只手梧住口鼻，一只手不停驱赶眼前的浓烟。火焰像旋风一样，噼啪作响，想要阻止黑衣少年进入火海救人。凶猛的火舌燃烧着一切，不断发出“咝咝——”的怪叫，火光和烟雾困住了这里。

　　万幸的是，黑衣少年慢慢摸索找寻时，蓦地感觉踢到了什么。蹲下来定睛一看，竟是一名昏迷在地的妙龄少女，正是辛夷。黑衣少年一把横抱住辛夷，把原本包裹在他身上的湿披风盖在辛夷身上，紧闭口鼻，冒着生命危险冲出火海。

　　“辛夷小姐！辛夷小姐……”看见辛夷被救出，吉顺激动得热泪盈眶，一个劲儿地给黑衣少年磕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黑衣少年不顾手上被烈火灼伤的疼痛，将辛夷交付给吉顺：“快把你家小姐背到我身后三十丈开外的空旷之地，用手绢给她清理下口鼻里的灰尘，让她保持吐纳顺畅，过一会儿她自然就会醒过来。”

　　说罢，黑衣少年从背上抽出一把兵器，是一把锋利的长刀，挥舞着不断砍掉面前的树木草丛。

　　吉顺背着辛夷往黑衣少年身后跑，回过头来向黑衣少年大喊道：“公子，別管了，您也快逃吧！”

　　黑衣少年头也不回，用手中的长刀砍掉面前的草木，对吉顺喊话：“你先带你家小姐过去，待我把这些容易燃烧的草木清除掉，砍开一条隔离带，阻断山火的燃烧进展，就过来找你们!”

　　看起来黑衣少年一副颇有经验的样子，吉顺放下心来，背着辛夷找到一个空旷安全的地方，轻轻给她清理口鼻里的灰尘，擦干净脸上的黑灰。

　　那些被砍倒的荒草枯枝，在黑衣少年的刀刃下翻飞。他手背上被烈火灼伤的地方，大抵是好不了了，好了也会留下永久的伤疤。如同一个烙印，在他的身体上刻下了此刻的无畏。

　　大火如同来自阿鼻地狱的妖魔，顺风而来，似乎要将天地万物吞噬到血盆大口中。大火眼看越烧越旺，然而在黑衣少年面前不远处忽然停下脚步，像是打了败仗的军队，渐渐偃旗息鼓，声势越来越小。仿佛这个英气逼人的黑衣少年有着高深莫测的法术，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能让熊熊山火说熄灭就熄灭一样。

　　辛夷鼻腔里感受到新鲜的空气，渐渐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睁眼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那会儿还是茫茫的坡上草地，现在成了一片毫无生机的焦土。有些被烧得駿黑的枯草，还在苟延残喘，冒着刺眼的火星儿，忽明忽暗。四处弥漫的浓烟，印证着这里方才遭遇了一场生灵涂炭的劫难。

　　看着辛夷醒过来，吉顺长舒一口气，双手合十，感激涕零地对黑衣少年说:“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这位公子相救，要不然小的就闯了大祸了！这位公子真是神仙下凡，是专门救辛夷小姐于水火之中的活神仙啊!”

　　黑衣少年听后回眸一笑，笑容清澈干净，夹杂着一丝抱歉：“说起来还是我不小心惊吓到了这位小姐呢！小姐恐怕是以为见着鬼了，才会不小心惹燃山火，都是我的错，小生有罪……其实这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是生活经验罢了，在大火蔓延路线前开辟一条隔离带，清除掉容易燃烧的东西，大火自然而然就烧不起来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都没事就好。剩下的火星子，我去砍一大枝丫鲜活的柏树枝，把它们全部打熄。”

　　看见黑衣少年转身的那一瞬间，辛夷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