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12269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坐在返回北口镇的的士上,他不管司机的眼色制止与口头告诫,执意将车窗缝隙开到很大,任凭颇有些寒意的冷风猛烈吹灌进来,这种公众场合完全任性般的随心所欲对于他而言是极为罕见的。他的心情极度恶劣,甚至连安全带都没有心思系,只是无力地斜靠在副驾驶座的车门上,任凭仪表盘中的警示音连响个不停。他虚浮茫然地凝望着国道旁的夜景,心境比夜景还要浓黑,比野景还要萧索。夜色如墨,间或才有星星点点的乡村人家灯火,零零散散地散布在公路旁的旷野中,犹如黑夜幕布上悬挂的彩灯,逐渐串联装点成查倩倩的艳丽面容。这个女人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淫妇,也是他遇见过的淫妇中最美丽的。他之前虽然结交的女友档次都不高,一个是地下舞厅舞女,一个是声讯台女接线员,但是严格而论都称不上是天生的淫妇,甚至某种意义上而言她们比起绝大多数都市女人都要正经。作为身无长技的大龄外乡女,这人世间留给她们可供行走的坦途并不算多。舞女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自己的几分姿色,他曾经告诉过马梓筠,她也尝试过在工厂里打工,可是收入既少,强度又大,她体力上委实是吃不消,最后纯粹是为了生存走上了卖笑之路;而卫丹红则更是奋斗在城市底层的女务工人员,她的姿色还不如舞女,内心也还存留了最后的一丝尊严,勉强稳持住了没有步入欢场。她们和马梓筠在一起时偶尔表现出来的风情和疯狂都是为了迎合、取悦马梓筠,为了讨得马梓筠的欢心。因为她们对于人生还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奢念,他们自知能力有限,却又不肯向命运低头。她们清晰地意识到,不出大的意外,马梓筠就是她们这辈子余下的岁月中所能找到的男人中的上限:未婚、年轻、有文化。骨子里她们都是本分的,甚至是传统的,即便她们看上去都有些风情,这也绝不是出于她们的本性,而是为了讨好对方不得已摆出的姿态。他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让舞女给他做口舌的侍候时,舞女尴尬的神情。她扭捏了半夜,说之前药商也曾经很多次要求她这么做过,都被她拒绝了。马梓筠仗着皮厚,反复纠缠,舞女被他磨得实在是没辙,最后才不是十分情愿地缩进被窝里,还坚决不让马梓筠看自己的脸,最后差点将马梓筠的祖孙根咬断。而卫丹红虽然床技很好,可那也是因为她很明白自己毫无本钱,年龄既大,姿色也一般,工作还差,如果不在床上将马梓筠奉承好,自己何德何能凭什么拴住这个小男友的心?
可查倩倩和她们都不同。查倩倩是那种绝大多男人终其一生都鲜难遇到的万中无一的顶尖交际花类型。她的姿色卓然出众,又正值生命之中的盛年。只要她愿意,什么样的男人都会被她轻易捕获,她是很容易过上相夫教子的安耽生活的。不夸大地说,她即便长久地堕落过风尘,相比这红尘中的绝大多数安稳本分的女人还是可以更容易地找到很优秀的男人为夫的。毕竟这个时代依然是走不出“颜值为王”的俗套的,多数男女择偶的第一标准除了金钱就是相貌。性格、秉性、品德、才华都是微不足道的,除非这些优点能有助于实现第一条选择原则。能够换取金钱,才会受到重视,才有可能被作为紧随其后的第三条原则。比如,会写作并不是什么突出的特长,通过写作一年能够赚到数以百万计以上的钞票那就另当别论了。用光了奖金的诺贝尔文学家如果既无积蓄,也买不起房,那在很多女人眼中依旧是死蟹一只。只是将来有可能会发财,眼下还在埋头苦写的正在起步创业阶段的作家在她们眼中最多也只能算是前程莫测的潜力股,能不等得到她们的另眼垂青也还在两说之间。她们依仗着性别和外貌的优势自重,不会有什么太多的耐性陪伴着奋斗者,倒是惯会享用瓜分成功者的财富。查倩倩这类情爱巨鲨自然不是情场的孤例,身畔从不缺少男伴的她依然打着相亲的幌子给自己的酒吧拉客。这还不算,在已经拥有了闻这名优秀情人的同时,还春心荡漾地和那种一看就是社会青年的杂碎厮混在一起。这种没有别的解释了,就只能证明她骨子里就是人尽可夫的淫妇了。马梓筠的气愤绝不在于自己没有成为她的“夫”,没有享用到她那不晓得曾经被多少男人大快朵颐过的美妙身体,而是在于查倩倩的演技之高明,伪装之巧妙。当她下午以一个曾经沧海的都市女郎的沧桑形象沉重地回忆自己的初恋时,一度还让马梓筠心生怜悯甚至心有戚戚焉。他虽然早就明白自己和查倩倩最多也就可能成为异性朋友,可多少也被她的楚楚可怜的神情所打动,结果却是彻彻底底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女人,可怕啊,越漂亮的女人果然越是可怕。像查倩倩这样被无数男人睡过,又睡过无数男人、现在仍在和不知道多少男人共睡的女人,何以竟敢打着单身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迈进婚介公司?一时间马梓筠甚至有些迁怒于黑白双姐,他甚至怀疑这查倩倩不会真的是她们的婚托吧?他真想打个电话斥责一番,可是想想这查倩倩演技之高超,也许只是她自己为了给酒吧拉客,随便打发下白天无聊的时间而采取的个人行动。事先并没有和婚介公司合谋,自己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冤枉了好人。毕竟安乐县这边的婚介所已经断绝了联系,湖城这所婚介公司的关系再搞僵,今后就真的没人给自己介绍了,也对不住自己花出去的这么多报名费。
他郁闷地回到宿舍,怅然迷惑,恍然若失。经历了这么刺激的一天,目睹了这么暧昧的闹剧,和这么淫荡的女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他正常的生理反应肯定是有的。内裤自然是要换了。这时他想起了和查倩倩见面前那个短暂会面的短发女郎,倘若将二者并列在一起,和查倩倩相比这种纯物质化的女人甚至都要显得更加简单和直白。她们至少还有最起码的交易规则可言,只要男方有这个实力可以满足她们对于婚后的物质需求,她们对于男方也能保持着最起码的忠诚。查倩倩则不同。这个淫妇既眷念闻对于她的生活上无微不至的照顾,又迷恋高个社会青年身上的痞子气息,另外还居心叵测地想着再在其他男人身上找寻到自己需要的其他男人特质。只要是她看中的男人,无论贫穷贵贱、无论年轻年老、无论本国外国、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可以以身相许。她就是情感世界中的“魅力病菌”,所到之处真情凋敝、真爱毁灭,真心沦丧,真意腐蚀。若干年前的她的确曾被许多男人反复玩弄调教,若干年后的她又利用被玩弄调教的经验掉转头反噬摆弄男人,无往而不利。在情欲之海中沉浮的她早已丧失了专注爱的能力,内心空洞,生性邪淫、自私无情、冷酷狡黠,只是披裹着一副精巧美女的外皮为所欲为,所剩得也只有逢场作戏蛊惑引诱调戏男人的邪术。而且,最令马梓筠伤心难堪的是即便查倩倩是如此风流不羁,裤腰带松松散散,甚至可能确实是情到浓时人尽可夫的,但是从下午到晚上对于自己却始终是高挂“免战牌”,始终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也就是说,无论是相貌、财力都是无比平庸的自己是完全激不起她内心的半点波动的,自己连被淫妇勾引的资格都没有。可悲啊,可叹!可怜啊,可鄙!马梓筠躺在床上,聆听着夜枭在窗外树上的“啾啾”怪叫。后排宿舍的灯都熄着,导致杜皓翀辞职的那个女警的寝室已经有两个月无人居住了。杜皓翀辞职后,女警也被组织上好好教育了一番。针对她同时脚踩几只船并且引发了严重后果的不道德行为,监区也是严令她写出一份深刻的检讨。在北关监狱这样封闭的环境中,流言和新闻的发酵速度是空前快速的。等传遍整个监狱的时候,女警的形象已经被贬损得接近于低配的潘金莲了。作为监狱世家子弟的杜皓翀的心碎辞职的不幸遭遇更加重了整件事件的悲情色彩,他出事后父母悲悲切切的惨状更是被众人看在眼里,在监狱内部引起了广泛的同情。本地的民间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同情杜皓翀,而指责女警和那个插足者。女警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更有多事者甚至将她在警校期间同样脚踩多只船引发男同学争风吃醋的陈年往事都翻了出来,以证明其女的恶劣行径是绝对有着历史传承的。她的本性就属放荡,是个纯粹的淫娃浪女。连一向待人和悦的小卖铺老板娘见到她也是板着个脸的爱理不理,心里很替自己的小兄弟杜皓翀不值。女警只是裤腰带比一般女人松一些,人的脸皮儿也没比一般女人厚多少。她一着不慎,众叛亲离,到处饱受冷眼,内心压力巨大,成天也是郁郁寡欢。心细的父母见她精神苗头不对,再发展下去甚至会有抑郁自杀的危险,只能以病休为名将她带回了原籍休养。听说家里人也是乘此时机在抓紧活动,争取越早将她调离北关监狱这个是非之地越好。
马梓筠郁闷地猛翻了一个身,动静之大导致床板也发出了“嘎啦”的巨响,又让他想起了白天那些湖城女人们说话时尾调中很喜欢夹带着的那个“哇”音。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男男女女的会发生这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之前一直都很憎恨那个创作小册子上女老板何雪勾引男司机故事的作者。没有他,也许就不会有那一本小册子,没那本小册子,他马梓筠的人生就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在经历过杜皓翀的辞职和今天与查倩倩的相亲邂逅之后,他对于那位无名氏的痛恨感下降了许多。他虚构的何雪的故事算什么,我们的身边不是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远比何雪的故事更加龌龊的、淫荡的、堕落的真实事件?那些衣冠禽兽的男男女女表面上道貌岸然,衣冠楚楚,背地里或者索性就是当你面从事的勾当真是让人齿冷。一瞬间马梓筠非常怜悯自己今天遇见的那个执法线老前辈闻。看得出闻是非常疼爱查倩倩的,他不仅把她当成将自己的亲密爱人疼惜,也将她当个懵懂孩子般的溺爱。还事事亲力亲为,大到帮助查倩倩支撑起整个酒吧的经营,小到帮助查倩倩休息酒吧的一扇门。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他都是言必行、行必果,招必来,挥则去。可是备受恩眷的查倩倩又是如何回报他的呢?她固然也运用自己的风情和美貌带给了闻许许多多在自己妻子那里找寻不到的快乐,但是闻谅必最在乎的对于自己的真心实意查倩倩却并没有慷慨无私地给予。兴许是她的心房早已被男人各式嘴不对心的虚假誓言所蛀空,兴许她的真爱在和各色男人进行的长期感情游戏中已被消耗殆尽。导致她的人格分裂为二:对于事业有成的闻这样深沉持久的社会型怜爱她需要;对于浪荡不羁的高个社会青年那样刺激猛烈的本能式性爱她也需要。“女人啊,还真是贪心至极的动物。”马梓筠喃喃自语到,缓缓闭上了眼睛。今天一天他太累了,身累、心累、脑累,这些负荷已经逐渐逼近了他活到这么大所能承受的精神的临界。第二天起床时马梓筠头昏目眩,这时的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冷静后的他也能进行更为理性的分析了。他从头到尾回顾了昨天一天的经历,突然质疑起自己昨晚对于查倩倩的责难是否过于苛刻了。他和查倩倩从认识到分开不过五六个小时,对于她的历史的了解主要还是仅限于昨天下午在咖啡厅露台上两人的对话。查倩倩也是个社会最底层苦出身、吃过很多人生艰辛的不幸女子,这是事实。而且,由于她天生的超凡的容貌,她吃过的人世艰辛甚至还要远超普通女人,这也是事实。他现在深究起自己何以会对于查倩倩产生那么强烈的愤怒之情,原因不外乎有三个:一是查倩倩的外形确实过于出众了,多年来夜场生涯的起起落落不仅没有摧毁她的容颜,反而如包浆般给她的气质附着上了另外一层普通女子所不具备的迷人气色,所以她的过错也就容易加倍地被放大,正如她的美貌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俘获男人的心灵一样。如果查倩倩是个丑女,那昨晚马梓筠对于她和高个社会青年搞暧昧的反应绝不至于如此剧烈;二是马梓筠是亲眼目睹了他所认定的查倩倩和他人的偷情,也就是马梓筠认为的她对于卫丹红的背叛。现在想想,会不会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查倩倩和这个高个青年认识在先,甚至是更早的恋人。只是因为高个青年经济困窘,给不了查倩倩任何涉及物质的援助,查倩倩无奈之余才又找了更能依靠的闻,但是和高个青年的恋情也一直维系着。毕竟这个青年和查倩倩昨天下午回忆起的她的突然蒸发的初恋都是男人中的类型品种,和他在一起,查倩倩说不定是在寻找真正属于纯爱范畴的旧梦重现的滋味呢?三是马梓筠的自私心理在作祟。昨天一个下午,虽然对于两人的婚姻前景并不看好,可是马梓筠多少还幻想着有机会能和查倩倩一亲芳泽的绮梦。他之所以能够做到冷眼旁观查倩倩和闻的亲昵举动而坚持到后者离开,心底莫非还是存留着万一查倩倩酒劲之下一时放纵,能够和自己亲近的“捡漏”设想。他从杜皓翀嘴中听说过很多省城酒吧中发生的诸如“捡尸”等奇异故事,无论真假,情节都很刺激。可是眼看着闻总算离开了,属于自己的时机将要到来,未料中途突然杀出个高个青年,蛮横地将属于自己的嗨皮时辰硬生生变成他的,这种巨大的失落之情也是导致他出奇地愤恨的最主要原因。
说到底,他马梓筠也远非什么谦谦正人君子,拥有道德上的绝对崇高资格,可以从容伫立在高地上随意俯视评议他人。他不过是一名道德水准仅能维持在中等偏上水准的极为普通的凡人,在很多小节上的所思所虑、所行所为甚至还比不上这社会中的多数凡人。他沉思着推开了寝室的门,拿着脸盆毛巾走到小路边的自来水龙头旁开始用冷水洗漱,也好让自己乱糟糟的大脑好好地清醒清醒。这是马梓筠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在有些人看来也可以说是缺点,就是他对于自己亲历的、或者旁观的一切事件在事后都能进行深刻的分析总结的能力。多数情况下他对于时局和时态的分析都是比较准确的,这也使得他具备了相对较强的自我保护能力。即使有时候他考虑得过于深入,未免给人思虑过重,杞人忧天的嫌疑。这样在很多事情上他都能提前防范,对于某些错误也能避免重蹈覆辙。这也是“怒吼事件”之后他在单位里经受了数次猛击之后犹能挺立不扑,重新又站稳脚跟的原因。如今的他在工作中也开始变得狡猾虚伪,一幅假面具也慢慢地套在了他的脸上。最大的变化就是对于所有人都是见面客客气气三分笑,哪怕笑得实在是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平日里他也收紧了全身的尖刺和口中的利齿,尽量平和从容待人。至于本职当然是不能松懈,但除了必不可少的业务上的交流,和同事之间的其他话语几乎全都是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的琐事。他再不主动议论身边的人和事,因为很有可能这人和事与自己的谈话对象之间就有着什么未知的瓜葛。他也几乎不再与人谈论杜皓翀了,杜皓翀就像雨后玻璃窗上残留的一块逐渐淡去的水印,又像是夏夜暗境中一道逐渐模糊的荧光,慢慢消逝在了分监区的群体记忆之中,倒是分监区里的几位老警察偶尔提起杜皓翀的辞职还多少带着几分唏嘘。不错,杜皓翀在的时候,因为看不惯他的自以为是和懒散懈怠,又或者夹杂了老一辈的某些恩怨情仇的成分,老警察们普遍看不惯、也看不起杜皓翀。可真到了杜皓翀要永久地和他们离别的关头,他们的内心又有几分难舍,尤其是杜皓翀又是作为这么一个桃色事件的受害者而离开的。他们都清楚以杜皓翀的学历,要在浙省的主要城市站稳脚跟,那是非常困难的。杜皓翀去机关组织科递交辞职信的当天还同时向监区递交了报告。监区领导尽力作了挽留,见杜皓翀态度异常坚决,又叫来了分监区的领导和两位资深老警察一起做杜皓翀的思想工作,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杜皓翀代表了这么一类监狱警察,他们对于监狱工作并无多么深厚的感情,只是由于在社会上一时半会找不到更好的立足点,为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工资待遇不得不违心地栖身于此。他们反感、甚至厌恶和痛恨监狱枯燥的环境、乏味的氛围、严苛的纪律和森然的规矩。罪犯早起时卫生间中蹲坑排泄粪便传出的臭味、几十个人拥挤于一起洗澡时集体裸露的生殖器、卫生习惯不良的罪犯瞪着眼歪着头用力抠挖鼻屎猛擤鼻涕后随手擦抹的不雅举动、病犯发作猛烈抽搐满地翻滚时口吐的食物渣与白沫以及拉在裤裆中的屎尿、带着罪犯会见时那些可怜巴巴的穿着寒酸的亲属们埋怨诉苦的可怜悲愁相、晚间学习时挤得满满当当的一屋子罪犯集体散发出的熏人呛鼻气味、夏天闷热冬天冰冷的厂房中令人心烦的无休无止的机器转轴声、猝不及防的打乱家庭计划的维稳安保调犯等突击任务临时加班加点,等等,都会让他们倍感不适。他们暗中拼命动员所有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随时在寻找机会快速逃离监狱。哪怕新单位的工资金额要远远低于监狱,只要能有个朝九晚五的规律上班时间、能有一间明窗净几的办公环境、不再需要天天面对形容可怖的罪犯、不需要每时每刻都受着森严的纪律约束,哪怕只为了能够时时呼吸到一口新鲜清洁的空气,他们都会在内心无比地感激上苍。这样的人在北关监狱里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几二十几个,而是数目达到了数百之众,尤其是在35岁以下的青年警察中人心思走更是不便公开的秘密。他们当初来北关监狱时就是预备着将这里当成一个返回故乡或者调往大城市的跳板,三年的最低服务承诺期一满就第一时间地提出了调动申请。而这样的报告经常是一次十多份地提交到党委会议讨论的,还不包括那些每个月都在递交到组织人事部门的等着排队上会的要求调离的书面申请。但是像杜皓翀这样放弃一切地“裸辞”的,在北关监狱历史上也是几乎从未有过的。不管他提出离职的背后蕴藏着多么合理的解释,还是难以避免地会给人留下唐突冒失的印象的。而在冷眼旁观的马梓筠看来,同事们对于杜皓翀极力挽留的善意未免流露得过晚过迟了。他可以说是整个北关监狱里最为了解杜皓翀真实处境的人,甚至可能比杜皓翀自己都更为了解。杜皓翀也是他来到北关监狱之后所重点观察的人物对象,从一开始他就发觉了这么一个事实:杜皓翀就如“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那名受害者,他在沉睡的不知不觉间被一群人以庸常的行为所伤害。今天,两个老警察倚老卖老的嘲讽之语,给了他腰部一刀,他还活着;明天,一位分监区领导恨其不争的埋怨之言,又给了他背后一刀,他仍然坚持着;再后来,监区领导大会上对他的交头接耳行为的当众批评,再给了他迎面一刀,他还没有死去;最后,心仪女人的背叛给了他心房上最沉重致命的一刀,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没有熬过去。多年来,人们只习惯了从他看似带些孩子气的嬉笑怒骂的不成熟的天真行为中看到了他的玩世不恭和散漫慵懒,却从未有人关注到他已被人们的冷嘲热讽与排挤蔑视侵损得伤痕累累的自尊和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骄傲。即使没有这个桃色事件作为最后的补刀,马梓筠相信杜皓翀在不久的将来也是很快就要和北关监狱分手的,他的忍耐力已被望不到尽头的庸常的监狱生活折磨得消耗殆尽,几近崩溃的极限了。杜皓翀和北关监狱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桩不合适的“婚姻”,彼此打心眼里就没有看中对方。杜皓翀纯粹是为了堵上母亲唠叨不休的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参加招录考试的,单位也是看在他父母的情分上才一直包容着杜皓翀参加工作后并不积极甚至明显带着懈怠和应付的消极工作表现的。都说婚姻勉强无幸福,事业勉强就能干得好?同样不能。和不幸的婚姻莫不如早些结束为好,杜皓翀尽早退出,短期看似乎是他个人的损失,长远看也许对于双方都是一件幸事也说不定。
马梓筠慢慢刷着牙。今天他上得是晚班,这一白天的行程安排他还没有想好。安乐县他还不想去,这点时间湖城他也去不了,回老家更是不可能,只有到北口镇去转转了。说起来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去北口镇了,听说镇上最近新开了一家网吧,并且如今正在流行某个网络游戏。马梓筠读大学的时候电脑还只是某些科研机构昂贵的专用工具,在社会上根本还没有得到普及,如今比比皆是的网吧更是渺无影踪。否者他们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成天泡在打着冷气、柔软沙发成排、饮料小吃任选的网吧中了,何必还需要和好几十人挤在一间空气混浊、木头板凳坐得屁股生疼,看啥片还得看老板脸色的黑录像厅里。说到这,这可不是马梓筠特别好于此道,而是那个时候流行于普通大学不太爱好学习的大学生中普遍的风气。马梓筠有次看到一半,起身去拿录像机旁边的茶壶倒水,一转头,看到满屋子几乎都是四眼田鸡,那些密密麻麻的随着屏幕画面的闪动忽明忽暗的眼镜片儿实在是蔚为壮观。还有次,某位眼镜兄心大到竟然带着自己长相还算姣好的女朋友一起观影。偏偏那晚老板心情很好,播放的两部李丽珍主演的三级片既没有删减劲爆镜头,情节又是特别地火爆。那对情侣正好坐在马梓筠的前列,这下好了,女孩本来就被四周飘过来的色眯眯的目光包围着很不自在,对着火辣的屏幕镜头瞅着面红耳赤,这边还要被自己的男友上下其手撩惹得身子扭来扭去的。坐在小情侣后面的马梓筠们也是一会屏幕、一会真人轮番看的不亦乐乎。紧要关头,屏幕里淫声浪语,女生也发出了极力压制的细微喘息声。许多无聊的四眼田鸡们咽着口水,依赖着两个亮闪闪的眼镜片的加持更是瞧出了端倪。于是乎不论座位先后,都开始朝着这对情侣吹起了口哨。此起彼伏的哨声里更是夹杂着许多站起来的胆大者“再来一下,再啵一口”的起哄声,最终将这对不知深浅、无意间虐了单身狗引起众怒的小情侣给吓跑了。马梓筠抹好脸,正好看到斜对面老板娘从小店的后门走了出来,她朝着马梓筠拼命挥着手,似乎有什么急事。
“大姐,有事吗?”
马梓筠拎着脸盆走过去。几个月下来,他和老板娘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这也可算是他惨淡的本地人际交往领域中除了杜皓翀之外唯一另存的一抹亮色。这是一名三十四五岁,个头一般,胖瘦均匀,还有着两份姿色的少妇。老板娘嘴皮子利索,几乎和第三监区所有的警察、武警中队的所有的武警、第三监区所有有家属探望的罪犯的家属的关系都处得很好。所以她的小卖铺虽然格局有限,生意却异常红火。马梓筠不抽香烟,不喝酒,可是嘴却有些馋。所以平时少不了关顾她的小店,隔三岔五地就会去买些果脯啊、糕点啊、方便面啊、瓜子啊、真空卤味啊、雪糕冷饮啊啥的解馋。一年下来也为小卖铺的全年业绩出力不少,所以老板娘见到他也是格外地客气。
“好事临门啊小马,喜鹊登枝头喽!”
老板娘的籍贯是以豪侠闻名天下的燕赵大地,这嘎嘣脆溜的普通话也是说得字正腔圆,很少让人产生歧义。
“大姐,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能有什么喜事。”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意的马梓筠以为老板娘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目的不过还是想拉拢感情,刺激自己加大消费,于是他寻思着还是再买些什么权且当早饭充饥吧。
“大姐哪里是随便寻你开心的人哦,真是有好事,大大的好事!”
老板娘见马梓筠并不把自己的话当真,有些发急。她一下窜到马梓筠的当前,两眼紧紧地盯住他以显诚意。“人家女孩子看中了你,直接寻上门来要给你当媳妇,你说这是不是大好事啊。”马梓筠依旧被她搞得发闷,没有回过神来。他到北关监狱工作之后,要么就是上班,其余时间多半是闷在寝室内看书,长点的假期都会回老家探望父母,最近的假期都在安乐县和湖城忙着相亲。自己和这身边的人,尤其是适龄的大姑娘,也没有啥交集啊。“真的,真正的大姑娘,模样儿还很出挑呢。”老板娘咂着嘴,以示强调自己表达的意思准确无误。马梓筠一听到“模样儿还很出挑”,心里不由一动。瞬间就被老辣的老板娘看出了心声,她“噗哧”一声掩嘴而笑,似乎是在嘲笑到:“你们这些男人啊,就是好色!”马梓筠老脸通红,装作慎重地寻思了一会,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谢谢大姐了。”“谢啥,事成了再谢吧,再说了,也不是我去找的,是人家自己看上你了,托人来问我你是不是还是单身。我说没看到你带女孩儿来寝室啊,应该还是单身吧?”老板娘笑眯眯地盯着马梓筠。她笑起来虽然有些俗气,可是显得特别的恭敬亲热,让人见了顿感热乎。
马梓筠仔细询问,老板娘这才详细述说了事件的经过。原来上次马梓筠一个人在第三监区近旁的野地里乱逛时不是在马路上邂逅过一位长相甜美,身形丰满的农家女子嘛。这姑娘叫陆芳菲,那天正从镇上的亲戚家吃完饭回来,在归路上就前后脚地遇见了马梓筠。陆芳菲虽然学历不高,可人很聪慧,行事也很有主见。那天她第一眼看到马梓筠时,马梓筠上身虽然穿着便装,可是细心的姑娘还是由他的黑色长警裤和警用皮鞋猜出了他的身份。马梓筠虽然不高不帅,可是朴实无华的脸在有些女孩子眼里也是显得十分的可爱和忠厚,周身的气质和附近村庄里的农家子弟自然也很是不同,警察的职业更是让她们崇拜仰望。姑娘恰巧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平日里被父母亲戚正催促得紧。找个普通农家儿郎嘛又不甘心,找个做生意滑头滑脑的又不放心,一心只想着在北关监狱找寻一位人民警察作为夫婿才能得遂其愿。心细如发的陆芳菲看到马梓筠双手十指都没有带着一个预示着已经结婚的婚戒,再从他休息日还到处瞎逛的行踪判断马梓筠应该还没有女朋友。最后估计他肯定是第三监区的,总部和其他监区的警察即便休息,也是几乎不大会来这里闲逛的。于是,依靠着自己的聪明智慧和主动出击的勇气,陆芳菲托一位和老板娘关系熟络的小姐妹找上门,将陆芳菲的心意告知老板娘,也想问问这个人是不是第三监区的警察;如果是,他是否还是单身;如果是单身,老板娘和他是否熟识。绕到最后,就是想请老板娘牵线搭桥,帮陆芳菲这个忙。老板娘说完,马梓筠半块面包也咽下去了。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和陆芳菲的邂逅,陆芳菲是典型的富态的圆脸,皮肤很白,五官尤其是眉目描绘得轮廓清晰,神态有点像戏班里唱花旦的女优。她的身形丰满,但是并不显得臃肿,饱满的前胸和丰腴的臀部预示了良好的生育能力,如果换上古装,就很有点古代北方望族大户里大太太的雍容气度。
“怎么样,有兴趣见面吗?如果可以,我马上和对方联系,你今天休息,就今天见面吧,省的夜长梦多。这么好的女孩,手快有,手慢无,下手晚了可就没了啊。”
老板娘见他态度松动了,顺势加把火。她嘴皮子利落,也深谙人心,没有去做职业媒人实在是可惜了。马梓筠还没有明确地表态,他自有他的顾虑。他对于陆芳菲的外形是可以接受的,只是她的农村家庭和不稳定的职业状态未必会让父母满意。可老板娘已经风风火火地掏出手机开始和对方联系,马梓筠犹豫间,办事麻溜的老板娘已经和对方定好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小马,你真有福了,哪里有这么诚心的女孩子哦。一点架子也没有,竟然愿意主动来见你。就在今天中午十二点,你的寝室会面。不要你多走一步路,惬意吧?”
老板娘又开始咂嘴,暗示马梓筠是多么有福气的一个男人。毕竟用她的话说,这女孩也是远近村子中有名的一大美女,惦记她的男人不要太多。如今马梓筠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她的芳心,可能也是两人确实有缘吧。事已至此,马梓筠只能顺水推舟表示同意。他的心底还是有些欢欣的,毕竟被人赏识、特别是被一个长相还算可爱的年轻女人倒追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各人情感长期在低谷中徘徊挣扎的自己,就更是久旱逢甘霖了。老板娘张罗着替他挑选了一些女孩一般爱吃的酸酸甜甜的桃脯果干、聊天必备之利器葵瓜子山核桃等零食。又嘱咐他将脸庞上的胡须处理得清爽些,早上把寝室尽量打扫得清洁些。见面时穿着警服即可,说话时语速尽可能放慢一些。她尤其提醒马梓筠千万别冒冒失失地动手动脚吓着女孩,人家不是那种很开放的城市女孩,是很本分老实的从没有谈过恋爱的黄花大闺女。马梓筠一一点头称是,他回到寝室,看了看表,已经是九点半了。他大开门户,推开窗户,开始打扫卫生,敬候佳人。期盼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慢,打扫好卫生之后接下来的时间内,他心神不安地东看看,西望望,忽而床上坐坐,忽而椅子上靠靠。依照他的粗枝大叶的标准,宿舍内已是收拾得出奇地干净了。可是女孩儿的心思总是特别地细腻,眼神总是特别地细致,在她们看来马梓筠的寝室内势必还存在着许多瑕疵。最后他索性将老板娘拉过来,请她帮着把关,经她的审视又补充打扫了几处。她这才满意地拍拍马梓筠的肩头:“不错啊小马,我看可以了,到时好好发挥哦。记住,既要主动,又不能太莽撞哦。加油!”
第三监区的食堂是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开放。承包食堂的某位老警察来自川省的亲戚把菜肴的价格定得很高,数量克扣得很少,辣椒放得很多,吓跑了不少节约的、怕辣的警察。他们宁愿拼伙在监区对面农民自办的小酒馆中置办几样荤素搭配的炒菜。位于宿舍平房尽头的小食堂就更加显得冷冷清清,到了饭点也没有几位警察上门。长相精干、行事麻利的老板娘无聊地坐在大门旁,心中盘算着余下的承包期内如何支撑下去。马梓筠因为待会要相亲,不敢走远去吃午饭,又因为早上已经是吃了面包充饥,中午再吃面包也吃不消了,于是端着碗筷到监区食堂就近应付掉这顿中餐。平心而论,由于从小受到生于鄂省的母亲嗜辣的影响,对于食堂被承包后菜式的口味走向,喜欢食辣的马梓筠倒是还乐于接受的。可是对于同期的价格走向和数量走向,马梓筠却也是难以认同。味道再好的宫保鸡丁、小炒回锅肉、爆炒牛肉丝,如果每份只得小小的半勺,价格却是承包前荤菜的两三倍,那吃在嘴里时心头被挖肉的疼痛感却是将舌尖上食材的美味也给冲淡得不见踪影了,也难怪很多第三监区的青年警察都在背后称呼食堂老板娘为“微笑杀手”。食堂刚被承包时,由于厨师的更换和口味的陡变,短期内人气确实很旺,马梓筠更是其中英勇善战的主力军。从炒菜吃到炖菜吃到汤菜,从青椒吃到红椒吃到花椒,从鸭肉吃到牛肉吃到鱼肉,饭卡里的余额也很快地从三位数到两位数到个位数。马梓筠只能退避三舍,走上了上班时和大家伙儿一起拼餐,休息时宁愿去下坡路边的小酒店炒面炒年糕的大众饮食路线。想想上次来食堂还是半个月之前了,许久未谋面,“杀手”见到马梓筠还有些小激动。
“小马啊,好久不见,今天想吃什么啊?”
马梓筠礼貌地回笑。他心中明白,在这里吃饭,不是要看黑板上用粉笔写了哪些菜式,而是得看马梓筠饭卡里的余额能够承受得起那些菜式。马梓筠小心翼翼地看清了小黑板上的菜式及价格,点了一荤一素。
“给小马多打点。”
“杀手”对着百无聊赖的打菜师傅喊道,于是师傅再给马梓筠的菜盘中照例铺上薄薄的一层之后,又用勺尖抖搂着舀上两三块小小的菜蔬加上去。马梓筠习以为常,倒也没有一点计较。他此刻的心思全部放在在半小时后的相亲上了。他接过饭碗菜盆,刷好饭卡,照例找了个背墙面门的位置坐下。说实话“杀手”的这位亲戚厨师的手艺确实还不错,听“杀手”介绍过她这位堂兄年轻时可是在川省某核心局的机关食堂长期掌勺的,多少川省的地方大员都是吃着她堂兄的菜肴飞黄腾达的。可惜省政府后勤部门改革,堂兄既缺少能够自保的关系,更不会走动关系自救,才被裁撤了下来。之后在很多川菜馆里辗转流落,一是年龄大了,受不了那些年轻气盛的儿子辈主厨的颐指气使;二是观念旧了,很多改良过的新菜式他既无法理解认同,更不愿屈尊与时俱进从头学。结果一来二去无处栖身,才不得已投靠到远在浙省北关监狱的堂妹。食堂的菜谱价格定的这么贵,也基本是承这位老先生所赐。他坚定地相信凭自己几十年的正宗川菜烹制功底,加上货真价实的原料,地道醇正的配料,自然不是先前那个北关监狱自己培养出来的只会西红柿炒蛋、蛋炒西红柿的土师傅所能比拟的。一分钱一分货,定这个高价,绝对不过分。他就没有往深里想北关监狱毕竟是不好和他曾经供职过的川省政府的下属主力部门相提并论的,两边供职人员无论收入、品味还是眼界,都是相差甚远。北关监狱正处在脱贫的前夜,两三个月才能领取一次工资的民警职工们首先考虑得还是实惠,其次才是口味。最后他忽略了一点,辣菜虽为天下美食中的主力,可是天下食客中也有很多不适应、甚至反感排斥辣菜的。马梓筠按照一小口菜、两口饭的比例消灭着眼前的饭菜,他看了看食堂的钟,十一点四十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