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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10839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马梓筠身上的一个奇异的特质就是他虽然任性顽固,但是本质上并不是食古不化之辈。倘若他愿意,也还存在着一定的灵活贯通性。换而言之,他即便一时郁结走进死角想不通,可只要假以时间的消化,又或者有人能及时给他疏通心结,他还是能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的。“怒吼事件”后在单位中被接连敲打了几计闷棍后,他自知惹祸非浅。在监区里也是日渐沉默,一心一意做好被人随意划拨的算盘子角色。企图以明显表现出的驯服与低调转移掉周围舆论对于自己的进一步关注,也改变那些掌控自己命运的实权人物对于自己的消极观感。一则多亏他刹车及时,态度诚恳,低调做人,渐渐地也冲淡了自己身上桀骜不驯的色彩;二则这时候第三监区发生了一件震动监狱的大事,马梓筠才得以从舆论的口舌中心摆脱出来。这事的主人公之一便是杜皓翀,事件包含了所有人世间“三角恋”闹剧中该有的一切难以免俗的成分。某天晚上杜皓翀喝醉酒后,跑到某位相熟的单身女警察的寝室门口敲门,正好女警察和另一位男警察正窝在房间里卿卿我我。杜皓翀是喝多了,耳目反而变得特别灵犀。他蹑足细听,察觉到了屋内的异样。借着酒劲一个飞毛腿踹开了女警的木门,在昏暗的床头灯照映下犹如保卫地盘的公狮一般扑进屋内。从被窝里将压在上面的的男子撕扯到床下,再压上去和那个几乎赤条条的情敌厮打成一团。夜深人静,宿舍区外平原上溜达的狗子们都被杜皓翀的狂吼和女警受惊后的哀鸣所惊吓到了,发出了一阵阵自卫性质的狂吠。马梓筠那夜正在当班,隐隐看到分监区领导接了个电话。接通电话后他先是一愣,再皱着眉低骂了一声,急急走出去了。其后的很多细节马梓筠都是听小卖铺的老板娘说的。她们家就在小卖铺对面的一幢平房内,距离杜皓翀闹事的宿舍只有二十多步远。她那晚偏又在店里盘货,睡得特别晚,深夜了也还没关店门。杜皓翀叼着烟醉歪歪地从店门口晃过去时还问她拿一个一次性打火机也没付钱呢,所以事件发生后她见人就一直以自己是现场的第一目击者而自居。那晚马梓筠若是睡在寝室里,也难免不被这阵巨大的喧嚣声所惊醒。其实杜皓翀也不是那女警的正式男朋友,只不过在几名追求者中他追得特别紧。那女警本来又是单身,在北关监狱这么枯燥的环境内业余生活也十分地无聊,多一个追求者总好过没有追求者。心中既然有杂念,动机又自私,也就没有像蒋芸伊拒绝马梓筠这般的利落干净。平时和杜皓翀相见了也是嘻嘻哈哈,言谈举止间总带着异性闺蜜间那种浓重的暧昧亲热气息,在手机信息中和杜皓翀聊得也是热火朝天。这些积极回应的迹象也给予了杜皓翀以足够的假想,使得自诩惯会识人眉宇的杜皓翀一直自认为自己就是她的男友。很多不知情的外人也误以为他们两就是一对打得火热的小情侣。这里得岔开一段说说监狱中的女警。她们中的多数来自司法警校,少数来自社会院校中各类杂七杂八的专业。多数人其实容貌也就在中下水平,只不过由于普通男子监狱中不是男警、男职工就是男罪犯,属于典型的阳盛阴衰,雌性动物自然成为了珍稀资源。加之她们的收入和各项待遇本来就不差于男警,平素里被不少肯于放低身段的男警跪舔生宠,自傲自娇的性格便油然而生,眼睛基本都是长在头顶的。更别说少数几个有几分姿色的,那就更加的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了。在一干中意的男警中左右周旋、左挑右选的,也不在少数。杜皓翀看中的这个女警,就是如此。依照马梓筠已经算不上挑剔的眼光,这名皮肤又黑,脸上痘痘又多,没事就喜欢撒娇发嗲,三句话讲不出个理来的女子,既无内涵又无外貌,既不有趣也不有味。如果脱去身上的这一身警服,在社会上实在也就是再乏善可陈不过的平庸女性。他也曾经委婉地劝导过杜皓翀,说他们是不相配的。杜皓翀需要的精神上的宽解和思想上的出路,这肤浅物质的女人给不了;杜皓翀所能给予的精神上的养料和思想上的补给,这女人既理解不了也不会真正地长久地放在心上珍惜。他与她如果强行结合,也会是一场注定结局唏嘘的悲剧;而他们现在的交往,则就是一幕正在发生的活生生的悲剧。无奈向来自视精明的杜皓翀当局者迷,对于马梓筠的善意只是礼貌地笑笑,表示一切尽在掌握。最后的结局果真是一切都由“掌掴”,还真是一语成谶啊。

  而那个正和杜皓翀扭打着不可开交的男青年,本来也就是那女子众多追求者中的一名。杜皓翀自认为自己才是这女人的真命天子,虽然可能连手都没有触摸过一次,基本还是停留在言语上的撩拨和精神中的意淫。谁想到那更加年轻体壮,袋中多金的富家男警依靠着更加出色的男性荷尔蒙和更加大方的出手硬生生弯道超车,让眼见着就能抱得美人归的杜皓翀功亏一篑,杜皓翀岂能不发疯发狂?他和马梓筠相似,本来就是北关监狱这个热带丛林中的低等生物。长期被横行的巨兽们所轻视、所欺凌,只能依靠些许的小聪明在猛兽们的脚缝间挣扎求生。他虽然常年表面笑嘻嘻,似乎是玩世不恭,看透了一切,其实内心极其苦闷郁结,精神上一直在究竟是继续在北关监狱留下来混口饭吃还是狠心走出这围城的中间区域苦苦徘徊。可以说他也清楚这女警论起本质来是不怎么样,但是不怎么样的女警即便是有些傻头傻脑、后知后觉,但是与身边那些自诩精明的惯于伤害他的聪明人相比还是通过无恶意的言辞行为带给了他不少难得的温暖的。与女警的交往及对于他们未来关系的向往是支撑他在北关监狱勉力煎熬下去的唯一乐趣所在了,也是他能够咬牙坚持的最大动力。这下他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破灭了,踹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发出的那声狼嚎般的嘶吼,分明是一个绝望透顶的男人心碎心死的哀鸣。斗殴的后果是严重的。人身方面,杜皓翀和男警都受了轻伤。本来体格上杜皓翀是远远不及那人高马大,也更为年轻体壮的对手的,老板娘娓娓说道,她和杜皓翀的关系一向不错,说到这里就很有点伤感。可是那晚杜皓翀还是愤怒得如痴如狂,嚎叫着一头扎进傻坐着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情敌的怀中,将赤身裸体的后者扯下床翻倒在水泥地上,骑在他身上就开始向他脸上挥拳痛击。情敌主要是本身有些理亏,毕竟自己插足时是知道他们两之间的亲密关系的。又见杜皓翀发出疯狗一般的吼声,眼珠子都充血了,知道对方是玩命下死手了,就更加慌张。粗糙的水泥地面又冰又硬,被硌压得背部冰凉生疼的他只得拼命举起双臂进行格挡。他必要的格斗防卫术还是掌握得了,之所以反击无力,关键还在于确实心虚。相比起杜皓翀对待这个女警的认真态度,他自己心中有数,他只不过是无聊找个乐子。仗着钱多人帅,和这个有些傻乎乎的小女人玩玩。他是家中早已铺好了路,过两年就要调回老家的,那里他至今都有三四笔风流账没有理清,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个姿色平平的女警耽误了自己将北关监狱完全只是当做跳板返乡的大好前程?女警披裹着凌乱的睡衣在旁边乞求着双方住手。她心虚地拉拽着杜皓翀时而举起,时而落下的拳头。杜皓翀看到她两腮绯红,头发零散,胸前的乳沟若隐若现,心中的怒火就更加升腾。他猛地将女警推靠在墙壁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继续下着狠手。据老板娘说,她是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就冲过去制止杜皓翀的不冷静行为的。可是打红了眼的杜皓翀的力气之惊人,哪里是她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女子所能压得住的。好在时至年底,当晚加班留宿的警察特别多。他们的打闹很快就惊醒了许多酣睡者,他们三三两两涌进女警的宿舍,合力将杜皓翀从情敌身上拽离。事后多数人对于杜皓翀是持同情态度的,毕竟多数人已经接受了他就是女警男友的事实。那个年轻小伙换女朋友的速度本来就快于换衣服,大家都看得出他对于女警不过就是纯粹玩玩。可是小伙子半边脸被杜皓翀揍得鼓起,他倒是希望息事宁人,避免扩大影响。可他那在省里颇有点门路的母亲见儿子吃了这么大的亏,可就不干了。她走通关系,运用上级部门的力量给监狱施加压力,一定要追究到底,严肃处理杜皓翀。其态度之强硬,甚至达到了公开威胁若组织不公正解决就要聘请律师对杜皓翀提起故意伤害刑事自诉的严重程度。最后经过监狱方、杜皓翀母亲的共同努力,小伙的母亲才勉强让步。单位做出的最后决定是:杜皓翀殴打同事,情节恶劣,影响极坏,特给以停职反省半个月的纪律处分。另外听说杜皓翀的母亲东拼西凑,还赔偿了小伙一笔不菲的所谓填补他肉体伤害加精神创伤的双重“补偿金”,小伙母亲才心满意足,停止了进一步的行动。可是马梓筠再也等不到杜皓翀来复职上班了,他万念俱灰,在一次正义的但是冒失的行动之后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继续待在北关监狱的所有的理由,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在北关监狱继续留下去的勇气。在停职的第二天,他不顾悲伤的母亲的哭泣哀求,毅然决然地来到监狱组织人事科递交了辞职信。

  杜皓翀一走,马梓筠就更加孤独了,他的处境也变得更加微妙。虽然杜皓翀在的时候马梓筠也并没有和他真正地交心,但是同为不为世俗所容的少数异类,多少还是有些带有君子之交意味的清清淡淡的惺惺相惜。杜皓翀曾经在社会上闯荡过形成的开阔眼界和储备的丰富知识都成为了他和马梓筠进行交流时彼此能够心领神会的共同点,他们之间总有着交流不完的话题和许多较为接近的观点。站在自私的角度而言,一定意义上,杜皓翀甚至还有效地成为了替马梓筠遮风挡雨、转移注意力的良好屏障,不对现实低头妥协的杜皓翀的存在和他时常离经叛道的举动使得马梓筠不是被监狱主流人群所孤立、轻视、修理的那唯一一个。可如今他暴露无遗、无遮无挡地被摆放在了那个显眼突出的小刺头的位置上,他在北关监狱的处境就更加恶化了。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别的人缘口碑俱佳的单身男警察都有络绎不绝上门说媒的,有些政治前景良好、家庭条件优越、本人形象又比较出众的更是被多名媒人争相哄抢。而他马梓筠门前则是车马冷落,从未有过热心人替他撮合,哪怕其人手上掌握着用不完的单身女性资源,也不会考虑介绍给他。究其原因,一是人心如斯,觉得毫无回报的事不值得去做;二是怕和他走动太亲近惹怒了他人。“怒吼事件”不仅吼塌了马梓筠在监狱中的公众形象,而且吼灭了所有曾经想给他介绍女朋友的阿姨们的热情。她们中的多数和监狱机关财务科里的那几位女会计出纳都是熟人好友,那叠存折的小山中可能就有一本或者基本是属于她们以及她们的某几位亲戚好友的。马梓筠的一时任性给自己招惹了无休无止的麻烦,也直接堵死了许多原本可以畅顺通行的捷径小道。从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他被监狱的主流社交圈子所坚定地隔离排除在外,彻底沦为了北关监狱的怪异人、边缘人。好在工作的三分三他始终不曾拉下。不管分监区的前辈们如何给他脸色,他都是时刻谨记父母的教导:革命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为了任何哪一个个人,工资收入来自于国家财政,工作也必须得为祖国尽心负责。尤其在杜皓翀辞职之后,马梓筠生怕被小人逮住把柄,更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也让那些想进一步整整他的幕后人物一时无法得逞。时间一长,监狱的新的花边新闻层出不穷,今天某位警察被纪委调查了,明天哪个警察被检察院带走了,慢慢地本地舆论便也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但是仇恨的种子在心底埋下了就不会轻易死去,只待时机成熟就又会重新萌发,他上次闯的祸不是简简单单依靠时间的流逝就可以轻易被人遗忘的。

  既然在北关监狱和周边的安乐县都找寻不到快乐和慰藉,马梓筠就开始慢慢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安乐县的上级市湖城。其实马梓筠在湖城是有些亲眷关系的。他父亲的一个亲胞姐和她的几个子女早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全家搬离了慈镇来到了湖城下的长康县,可是很早两家就断绝了联系。马梓筠对于湖城最深的印象就是这里除了是明清以来全国闻名的鱼米之乡、丝绸之府外就是和老家的宁城一样诞生了许多国民党的元老党魁。别人不给自己帮忙,自己就得给自己想办法,他将征婚的触角伸向了湖城。一次在分监区的报刊室里他找到了一份《湖城日报》,在报纸的接缝处他找到了几则某某婚介公司的广告。他小心翼翼地将广告剪下来,决定在休息日就过去报名。湖城有着天然的优越地理位置,它东临本国第二大内陆淡水湖太湖,距离全国最繁荣的苏省南部和最大都市上城都只有一个小时之内的汽车车程,南边又紧贴着浙省的省会。主城区周边多为地势低平的平原,湖泊河道纵横交错,自古就是广种稻桑、高产养鱼、盛产蚕茧、出产湖笔的农耕织作宝地,天灾战乱也很少波及此地。晚晴民国时期大量徽商迁移至此地,一时巨贾云集,他们大修豪宅,开创新风,引领社会风气之余也开始依仗巨大的财势干预时政。湖城和湖籍人士也在这一时期迎来了自己最为高光的历史巅峰,大量人士都进入了当时的国民政府各级组织的精英领导层。可惜否极泰来、盛极则衰,新中国建国后有权势的湖城人要么身亡、要么逃离、要么坐牢,要么败落。全市也为了整座城市长期支持国民政府、宣扬三民主义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建国后迅速地被冷落,先是和临近的禾城合并,再被拆分。经历了这样一番分分合合的变迁,和浙省其他地级市动辄下辖十多个区县的规模相比,湖城现有的行政区划规模只能说是非常寒酸的。除却中心区吴区、边远些的南溪区和织工区,就只剩下安乐、长康、德隆三个县。尤其尴尬得是,这三座县城中的两座,安乐和德隆,都在积极地谋求脱湖城入省城,而余下的一个县城长康也是一心一意寻求升市或者并入临近社会经济更发达的禾城。湖城不仅在经济建设上遭遇瓶颈,在同城文化向心力的纽带维系上也较为虚弱,导致一市三县人心涣散,发展的速度在浙省地级市序列中长期位居中下游。依照它辉煌深厚的历史和得天独厚的位置而言,这种发展的窘状是本不应该发生,委实也是另人侧目深思的。

  马梓筠一接近这座落魄的城市,就感受到了这里与自己的家乡宁城、甚至与安乐县霄壤有别的消沉、怠惰、守旧的城市气质。这里的中心城区内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渐衰败气数不振的老迈小区特别多,市区的老龄化人口也是特别多。半老不新的住房历经风吹日晒,楼顶的老式天线密密麻麻林立,天台上但凡能立的住脚的空地都堆满了为住家敝帚自珍的破旧家具、老式家电、生蜂窝煤的炉子等家居,几乎演变为露天的杂物室。贴墙的空地上放着一张张脸盆,里面利用自己盛来的泥土种些小葱大蒜,有些架上木头支架,攀爬着枝叶衰败的黄瓜藤蔓。楼房外墙的墙粉早已剥落得七零八落,外壳锈迹斑斑的空调外机看着摇摇欲坠。老区公共绿地里上年龄的老人很多,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很少;枝叶繁茂的老树很多,漂亮光彩的城市景观很少;树上叽叽喳喳的雀鸟数量很多,树下熙熙攘攘的行人很少,显示出对于城市环境的无心的保护成效远远超过了对于经济的有心的发展结果。小区旁的道路看着也有些年头了,四处龟裂的沥青路面狭窄穿行在小区之间,汽车驶过排出的尾气和卷起的薄灰覆落在路边小店灰暗的招牌上。各色门面狭促的早餐店、小超市、理发店、维修店、水果店密集地挤挨在路旁,长度远超宽度的斗室狭小,店内光线昏沉,仅能容一两人进出的门面好似准备不加区分地将马路上的尘土、行人和车辆一起吸食进自己的肚腹。它自然也有新近建造的气势排场得多的商业繁华区和几乎所有城市都有的高层住宅新区,只是连锁商铺的档次规模、营业收益显然都是不好和省会杭城以及宁城那些兄弟商铺好相媲美的。高层的“高”也只是矮子中拨高个的那种程度的“高”,不仅楼层要低矮得多,房价相对也要低廉得多。街上的车流人流虽也可算得上是熙熙攘攘,相对杭城宁城的大都市节奏却也要缓慢稀疏很多。路过的行人也不似杭城宁城的行色匆匆,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操着本埠方言的本乡人,不大听得到杭城宁城大街上那般来自国内外五湖四海的各地口音。街边的多数高楼大厦既不够伟岸也不够时髦,不仅不够气派,风格上也多有落伍。看得出多数都是上个世纪最后十年内集中建造的建筑样式,显得陈旧单调而了无生气。到处都可以看到神情懒散的中老年人慢悠悠地踱着步闲逛,街边公园中临河的长椅和石凳是许多湖城老人消磨时光的最佳去处。他们最喜欢端着一大搪瓷茶杯泡得浓浓的绿茶,三五聚群,慢慢嘬饮。或义愤填膺地议论着家事国事,或悠悠哉哉地打着“争上游”,或摆上一局过程冗长的象棋。这个年龄中的许多人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湖城规模最大的支柱型产业纺织业走到穷途末路、几家分别有数千人规模的大型国营纺织厂掀起倒闭狂潮后的下岗职工。他们每月拿着低薄的退休工资,只要有口饱饭吃,有张软铺睡,看得起头痛脚热等小病,也活得很是知足知乐。

  马梓筠寻找的那家婚介公司其实比先前介绍蒋芸伊给马梓筠的安乐县的小婚介所也大不了多少。它位于湖城一片气势不振的住宅老区的中心地带。店面就在距离一座菜市场很近的街边平房的玻璃滑门里,周围都是排满了五六层高的老楼的老旧小区。马梓筠拨拉开已开了条小缝的滑门轻轻进入,里面靠墙的两张桌子边相对坐着两位年龄都在四十岁上下的大姐。她们一个精瘦,一个矮胖;一个穿着黑衣,一个穿着白裙;一个话多,一个沉默,怎么看怎么像哼哈二将那般互补。看来不仅是久有默契的事业搭档,更是心有灵犀的陈年老友。精瘦黑衣的那个看来是这里能做主的。她的声调略显沙哑,说话语速较快,结尾都喜欢拖着个“哇”音,后来马梓筠才发现这是多数湖城女人说话时的共同特点。她问清楚了马梓筠的基本情况,验看了他的身份证和警官证,也是找出一张表格让马梓筠详细填写。马梓筠经历过上次的征婚,对于婚介所的套路已是十分熟络。他轻车熟路地填好所有的空格,又摸出一小叠钞票交给黑衣女人。女子接过钱放入点钞机,一边看着钱在机器内“嚓嚓”作响,一边絮絮叨叨地给马梓筠历数着自己辉煌的说媒光荣成功史。听着是上至庄严的湖城市府的科长,下至对面喧嚣菜场中的小贩;远至太湖对面的苏城,近到湖城下辖的三县,都有光顾她们并且心想事成的。马梓筠权且只当是听听,接过发票放进口袋。那里面还残存着上次在安乐县婚介所里收来的旧发票,这让马梓筠又一次想起了蒋芸伊那张文秀清纯的脸。她已经缓慢地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可不经意间触摸到那张已经起皱的薄纸又将她从记忆的深处提拎了出来,马梓筠的心禁不住一阵纠结。

  “这位怎么样?”

  黑衣女从抽屉的相册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了马梓筠。从马梓筠填写的资料中她显然已经看出眼前的这个征婚者与绝大多数男性征婚者一样,虽然自己其貌不扬,可是对于女方的容貌气质却有着绝无上限的要求。挑选出这名女会员,显然也是经过她的深思熟虑的。这是一位和蒋芸伊略有相似的年轻女孩,只不过蒋芸伊留着一头古典的略带着卷曲的披肩长发,而这个女孩留着类似于许洁晖的齐耳短发。她的五官也很清秀,只是轮廓更显立体。与蒋芸伊的不施粉墨相比,这个女孩少了几分婉约文气,显然更加新潮洋气,她面部化着的中等程度的妆容使得她一眼看起来很像是近些年日益流行的日韩少女组合中的某位明星。马梓筠自然毫无意见,对于美女,别说马梓筠了,又有几个男人真能做到如柳下惠般淡然超脱呢?黑衣女人倒也爽气,她联系了对方。对方对于马梓筠的工作也很满意,表示中午午休时有空,可以来婚介所见上一面。马梓筠客气地请两位大姐一起吃了个便饭,三菜一汤,不过区区百来元,却也能让她们增加对自己的好感,今后更加卖力地替自己张罗。马梓筠本来也不是小气的人,在大学时他参加别的同学宴请的酒席和自己回请酒席的次数基本也是相同的。来北关监狱上班后他只是不愿意被别人强制性地明示自己应该请客吃饭了而故意装聋作哑,他认为这种私人宴请本就是人际交往中你情我愿的尊重客气,而不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强行背负上的变了味的人情义务。果然,当相亲的女孩推门到来之后,两位大姐端茶倒水之余,委实也帮着马梓筠说了不少好话。这也是马梓筠在湖城相亲的第一个女孩,很遗憾她的姓氏早已被马梓筠所遗忘。她真人比照片显得要更加成熟一些,与蒋芸伊比要妩媚一些,显然是经历过情海中的惊涛骇浪洗礼过的练家子。准确判断未婚女子是否已经破了身,有时对于马梓筠这种并没有“处女情结”的男人也有着重大的意义。这样精神上他才会觉得和这个身体已经被“污化”了的女人处于平等的地位,也不会产生面对纯洁无瑕的蒋芸伊时那种被时刻压迫的窒息感。这女孩虽然谈吐看似娇声可爱,实则暗藏心机。她的话锋和她的妆容一般精巧,经常有意无意地指向湖城走势红火的房产市场。马梓筠坦诚地承认自己目前刚参加工作不久,积蓄有限,等将来多存点钱,依靠父母的资助凑齐首付,每月再扣付公积金,倒也是应该可以在湖城买得起一套婚房的。女孩装着释怀的样子点点头表示理解,水汪汪的双眼中却分明闪过一丝失望,显然很不满意马梓筠画饼充饥、“空手套白狼”似的远景承诺。她只坐了半小时,就称公司要加班,决然地起身告辞了。从玻璃门看出去她的步伐很快,毫无留恋地消失在街对面的拐角。双方不仅没有留下联系号码,连完整的姓名都没有机会互报,只是在一开始简略介绍了自己的姓氏。真是来也如风,去也如风。马梓筠在湖城的第一次相亲就这样结束了。

  马梓筠略有些失落地坐在婚介所里,对于刚才的女孩的表现本身他能表示体谅。她就是我们这个时代造就出的平凡都市女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也就是这座城市中数量最庞大的每月收入有限,购买欲望无限的月光族女白领中的一员。她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只不过幻想着能够通过婚姻转变运数,钓个金龟婿或是嫁入豪门。她们的家境往往在平均线左右,很多可以算是拮据的寒门。除了两分姿色别无长物,少小时靠父母,长大后靠男人。名义上虽未结婚,也经常会以一些鲜美的心灵鸡汤自慰,时不时还会被影视剧中许多励志的“嫁个有钱人”的女屌丝逆袭故事所感动流泪。实则探破表象,走得还是利用男人感官色欲谋取实利的原始路线,很多薄有姿色者的背后都有着一两名财力雄厚的有妇之夫作为长期供养自己的情人。她们自知不可能和地下情人长久厮守,也预感到终将得不到情夫妻子的名分,所以一方面在拼命刮取情人的油水充实钱囊,一方面也在结交可以结婚的老实男士以作后路。她们久经人生阅历丰富的中老年成功男士在身心两方面的开发调教,早已被驯化得是内心开放,外形成熟,思维狡诈,精于算计。她们外表出落得美丽可人,人畜无害,骨子里却犹如丛林中饥肠辘辘将噬爪缩的母兽,仅凭本能的嗅觉就可以准确地预判估量身边每个猎物的实用价值。马梓筠的穷酸气在中午看似波澜不惊的对话中其实早已袒露无遗,他的外形既没有达到这女孩生理上的需求,财力又压根不符合女孩对于男人经济实力的期望,她心不在焉地借用需要加班的看似合理实则生硬的理由作为中途撤离的搪塞之辞,便也不是什么令人奇怪的事情了。倒是黑白二大姐略感有些尴尬,她们估计心里也清楚刚才那女孩的物质化婚恋取向。看着马梓筠有些出神地坐在那里发呆,白大姐突然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她低声用湖城的方言和黑大姐交谈了两句,便又拿起了电话拨了个号码。电话里传来一个女生嗲嗲糯糯的声音,白大姐操着湖城话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大通。马梓筠仔细听了听,勉强听懂了一半。似乎都是称赞自己的溢美之词,说自己是国家正式编制的警察,人很实在,家里也没啥大的负担拖累,看上去也算忠厚本分,等等。马梓筠听着话筒里对面女生柔声柔气的应答,心中将欲熄灭的希望陡然升腾。

  “这是我们这里女会员中的花魁了哇。”黑大姐有些得意地给马梓筠介绍到,这神情让马梓筠想起了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中那个老鸨得意地赞誉自己手下头牌如意时自得的神情。“样子你见了是绝对喜欢的哇。”白大姐说了这么一句,马梓筠刚刚似乎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白大姐又追加到:“就是追的人可能比较多哇,你先见一面吧。也许你们之间有缘分呢?女人的眼光说不准的哇,青菜萝卜各有心头好嘛。”说到这里她的神情略微有些尴尬,为自己无意中说漏了嘴,一不小心讲出了内心对于马梓筠外形的真实评价而汗颜。马梓筠倒也无所谓,完全不予计较,他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丑男嘛。半小时后,马梓筠终于见得了这位“花魁”——查倩倩。查倩倩确实容颜明媚过人,她有着比宁城的舞女还要火辣的身材,也就是该凹的地方还要凹,而该凸的地方还要凸。加上她本身比舞女又要年轻不少,全身上下散发出的那股子青春活力劲头更不是日暮西山的舞女所能比拟的。尤其是那双叶塞尼亚般激情四射的大眼睛,眼仁与眼白的比例极为和谐。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中间的瞳仁竟然稍微有些奇异地发蓝,宛如欧美日耳曼、撒克逊人种中的极品美女那般夺人心魄,简直可以轻易电昏每一位她想要征服的男人。她的鼻梁高耸笔挺,鼻尖顶部带着点弯钩,不仅显示出她的头脑精明干练,更增添了她的雍容洋气。她的身材颀长,比例完美,脖颈、腰臀、双腿的形制尤其优美,处处绽闪着迷人的女性光芒。她谅必对于自己的身材和容貌都有着极为精准的认识,明白自己对于男人无可抵挡的吸引力,白皙光趟的杏仁脸上也总是洋溢着一股俾倪所有同性异性的自满神情。她也确实拥有这个自傲的资本:至少在湖城这样的江南水乡里,像她这样既有模特般的魔鬼身材、又有着天使般可爱脸庞的女人确实不多。五官比她更加精致的也有,可是绝难拥有她这维秘模特一般的身材;比她身材更好的女子不能说没有,可惜五官又不如她妖魅诱人。

  “这得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多少年才能修炼出这样的妖精气质啊!”

  马梓筠啧啧称奇,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相亲而不是来KTV挑选美女的。查倩倩似乎早已习惯了陌生男子第一次见到自己时无一例外地丑态百出的情形。她抿嘴一笑。熟门熟路地用当地方言和黑、白二位大姐打着招呼。大大方方地走到马梓筠的对面坐下,一双阅尽天下男人的似能说话的美目并不失礼地审视着马梓筠。

  “这是查倩倩,这是马梓筠。”

  两位大姐热情地作着介绍。马梓筠鬼使神差般地伸出右手,查倩倩神情自若地举手相迎,两人的手握在一处。查倩倩的手指纤细滑腻,温度一般,她感受到了从马梓筠手心传来的热度,那些热量是由他身上某一处源源不断地释放传输到全身的,但是绝不是他的心和脑。查倩倩显然对于发热的男人身躯肢体是特别的熟悉:那酒后欲火冲天的仿若发情公犬的放下身段和矜持的或瘦骨嶙峋或肥胖臃肿的中老年成功男人的令人厌憎的身体、那年轻体壮背阔胸宽的被她的魅力春情挑逗得青筋直颤额角流汗的青春男子的令人爱慕的身体,无一不在她信手拈来般的随性掌控之中。她漂亮的桃花眼的眼角眼仁处微微泛着淡淡的血丝,略有些凸出的脸颊上也残留着一些粉底也压不住的红晕,这都预示着主人昨晚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交欢以及畅饮之后的宿醉。查倩倩很能调侃,还熟练地掌握了上城话、东北话、四川话、粤语等多地的方言。她颇能自如地运用各地方言天南地北地和马梓筠应对自若,丝毫没有显现出学识和智力上的弱势,充分反映出她久经“成功人士”熏陶后培养出的高超的社会交际能力。这类女人在和男人接触时,即便有很多话题她也并不感兴趣,有些话题哪怕是一窍不通,她也能轻松做到进退有据,应对有度。高明地追随着男人的谈话节奏,紧逐男人的兴趣点,就像紧密死贴在海中鲨鱼腹底的吸盘鱼。这是她们与很多明明缺乏资本,偏又喜欢故作高冷的女子相比很容易斩获男人的欢心的最大原因,也是她们的高明之处。否则如果只是一味地依仗年轻貌美装嗔卖傻,肯定不可能长时间地得到男子的痴心。两人相谈甚欢,这时陆续又进来了两三名准备见面的男女。狭小的婚戒“公司”就显得局促了。马梓筠在里面已经坐了大半天,也很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他和查倩倩商量了一下,查倩倩提议先逛逛街,然后再去她“管理”的一家酒吧坐坐。在礼貌地告别了黑白两位阿姨之后,他们一先一后走出了婚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