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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10817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以这样一种异常狼狈的结局和蒋芸伊断绝来往后,马梓筠萎靡困顿了好多天。他线条粗犷的身躯向前倾驮得更加厉害,两腮和下巴的胡须处理得更加不经心,零零散散犹如杂草般地四处分布。相比起前段时间和蒋芸伊联系时的热火朝天相比,马梓筠整个人都焉巴失神了。由于无心修理边幅,整个人也显得邋里邋遢,那种自以为即将触摸到爱情时一望即明的神气劲头和充满希望的心气劲儿全都涣散不见。这次打击巨大,不能说是绝后,但是也可算是空前了。这是他自从十年前接触过那本小册子后,第一次正式鼓起勇气以结婚为目的尝试进入那种公认的正经好女孩的世界。未料到一触即溃,败退得这么彻底。可是他又只能强忍着不便发作,即便是面对面看到那个出馊主意的罪犯,他也只得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人家也是出于好心,可能他当年就是这样追求到他的媳妇的呢?只是他马梓筠疏忽了由于主体和对象,还有环境的差异,他人的成功的经验未必都能在自己身上复制,尤其是在感情问题上。还亏得他总是以善于审时度势自居,情到浓时还不是一样幼稚可笑?在情感的领域,他马梓筠虽然当前处境凄楚,四周一片荒野,可要是回顾历史那也是祖上曾经阔过的。他也曾经如一只矫健的猎鹰,自由低翱翔在水草丰美的牧野的上空。那是他自认为一塌糊涂的大学时期,那时的他还是干巴精瘦,下巴尖翘的瓜子脸上带着一副大大的黑边眼镜,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名不符实的书卷气。这就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内在气质,无论马梓筠如何糟蹋过自己的人生、无论他正在怎样错误的人生轨道上疾驰,这股天然的文人气质就是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从来没有如那些可爱的女孩们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那样中途先后弃他而去。尤其是发育到了十七八岁,他浑身由内至外地洋溢着的民国时期旧式知识分子气息更为浓重,这使得他很是获得了一些涉世不深的情窦初萌的女大学生们的好感。记得有次上某节公共课,马梓筠刚好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他将它放在专业书籍的旁边,正神思游离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突然一位穿着白衫的女生起身,硬是从旁边的位置硬插到自己的座位旁。马梓筠还没反应过来,那女生就开始拿起自己面前摊开的那本封面设计古典、体量颇大的冷僻书,自顾自翻阅了起来,一边主动开始和马梓筠攀谈。这女生是另外一个院系的,后来马梓筠听人说她还是班上的学生干部。她操着一口悦耳的带着标准播音员风格的普通话,大方地和马梓筠聊起了演讲、文学和历史。马梓筠旁边的同寝室哥们挤眉弄眼,回到寝室后一个个感叹道你马梓筠厉害啊,一出手就把人家班级的班花给撬来了。马梓筠却并不为所动。他对于这个女生不是没有一点好感,只是自己这么个从初一就懂得了自亵的不道德者,内心深感实在是配不上她。当晚他依旧邀了两位固定搭子去地下黑录像厅看了两部水分多多的所谓“三级片”,看过的人都大感扫兴。偏偏那老板还是那一带出了名的以无赖和蛮横著称的“滚刀肉”。他昧着良心用两部货不符实的只出现几段激吻镜头的古装录像愣是冒充当时最红火的单立文、杨思敏主演的《金瓶梅》,黑了一大屋子所谓天之骄子后,对于满屋的嘘喊声和抗议声只是无所谓似地板着个刀疤脸默不作声。大学生们闹腾了一阵,看他只是板着着张脸抽烟根本就没有拿好货补偿下的意思。也知道这厮是在号子里几进几出的狠货,也只能小声数落着做鸟兽散了。马梓筠们心头憋着火气回到学校,刚洗好躺上床,那女生居然带着一位闺蜜出现在了他们寝室门前。这就叫一屋子的男生大感尴尬了。时令正好是初秋,身体好的男生光着膀子、穿着窄窄的三角短裤的大有人在。这么一个正气凛然的女学生干部站在寝室门口,大伙儿唯有争先恐后地跳上床铺,拉起蚊帐。马梓筠睡在靠门的位置。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那笑嘻嘻的女生看着他,拉着闺蜜就坐在了他的身边。这次她是以借书为名而来的。马梓筠尴尬地缩在被窝里结结巴巴地应付着女生。寝室里鸦雀无声,蚊帐里其他七对耳朵直竖着。女生的声音不卑不亢,应答得体,马梓筠是拆西补东,风度全无。最后女生借了两本书就和闺蜜走了。从头到尾,马梓筠就是这么傻愣愣地靠在床头铁栏杆上,身上盖着一床被子。既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欠身相送。充分体现出一个缺乏教养的鲁莽男青年的可憎可厌的本色嘴脸。

  女生走后,满屋子炸锅。大伙儿起哄说人家都送货上门了,你马梓筠何德何能,还腆着张大脸躺在床上挺尸。最低程度嘛请她们到走廊上稍稍回避下,赶紧起床换好衣裤。再以宿舍人多气闷为由,主动提出到学校的情人湖边走一走。如是这样,那女生的闺蜜自然会在需要她消失的时候自动消失,到时候只留下你们男无才女有貌的一对。你不主动,人家女生都会主动采取攻势呢。按照这女生的主动程度,当晚至少可以取得亲嘴打啵的进展啊。那些室友们一个个摇头晃脑,唾沫乱飞,以马梓筠的毫不解风情为耻,恨不得自己挺身而上。马梓筠眨巴着眼,并没有感觉到刚才有何不妥。不错,她是一位优秀的女大学生不假,可惜马梓筠却并不是一位同样优秀的男大学生。况且,在和女生交谈的从头到尾,马梓筠的内心都平静无比,毫无涟漪。他甚至感觉这个女生身上具备的飒爽英气远远超过她的媚骨柔气。她的举手投足过于讲究仪式感,过于在意别人对于她的观感,每句话、每个动作、每种神态都像是在进行公共演说,就像是那些黑白电影中如同罗莎·卢森堡和江姐似的总是铿锵陈词的最终慷慨就义的革命女烈士,反倒失去了女性最为可贵的柔性和自然的亲切,这给他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虽然以一般人的眼光视之,这女生五官轮廓分明,皮肤也还算白净。虽然脸型略显得宽大了些,言谈显得刚硬了点,可也还绝对算得上是名漂亮女生,至少配他马梓筠是绰绰有余了。本来就是较少见的女追男,这样纯粹一方主动,尤其又是女方倒追的不正常局面自然无法延续多久,尤其是被倒追者本身又缺乏能够持久地激励追求者不懈坚持的过人魅力。马梓筠的冷淡很快就摧毁了女孩的自信和勇气,让她深感所托非人,为自己放下身段单方面付出的满腔的衷情不值。她迅速抽身,从此再没在马梓筠的世界中出现,连借去的两本书也是托其他男生送还的。有几次马梓筠在路上遇到她,她也只是冷冷地装作不认识,冰凉的眼神甚至看都不看马梓筠。马梓筠明白象这样矜持傲气的女生,从来都是被异性追捧在手心的,从来也只有她们拒绝别人的份。这下轮到了自己被其他人拒绝,她们自感真心的付出没有得到对等的响应,天生的骄傲无形中受到了侮辱,内心自然会恨毒了这带给她们平生第一次这种遭遇的男人。

  大二上学期的时候,他又遇到了这样一位女生。这是一个身形十分小巧,五官却十分清秀的小个子女生。她脸上的唯一的缺点就是与小巧的脸蛋相比饱满圆润的鼻翼部分显得过于宽大,致使鼻孔总是显得莫名激动式的扩张着,无形中多多少少地破坏了整张脸的温润恬静的气质。他和这个女生的交集还不如上一个亲近,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哪一个系哪一个年纪的。只是很多次地在教室走廊、图书馆里、运动场上擦肩而过,可是每次两人都是四目对望。在密集的人群中两人都能被彼此所吸引,特别地关注对方,这本身就是互有好感的体现了。马梓筠清楚自己的书卷气引起了她的关注,他也很喜欢她那双如许洁晖、伍星宇似的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它们犹如天边的圣湖,倒映出世上一切的美好,可以浸沐任何的淫邪,治愈那些偏失正规的心灵。可马梓筠仍是一如既往地遐想既多,行动却极少,无论内心如何挣扎,也迈不出主动追求这女生的那一步。偏偏这女孩本来就是那类含羞带俏、我见犹怜、让清纯男人一见就心生爱意的小可爱类型。这种女生胆量偏小,即便再对马梓筠或是其他任何一名男人心有好感,也不可能反向主动出击,只是如枝头绿叶遮掩下的一朵羞答答的小花,等着有心又有胆的人儿来观赏采撷。就这样眉目传情了半年,女生终于被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生给追走了。有几次,夏至未至,孤独的马梓筠看见这对小情侣在校园“情人角”的紫藤叶荫下的长廊木椅上或者黄昏时分鸦雀归巢的操场边挽着手亲热地或坐或走。女孩开心幸福地说笑着撒娇地扭拧着男友的鼻子,男友很斯文很细心地喂着女孩剥好的果肉,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温柔地给她揩嘴。他五味杂陈地望着树影和光影笼罩下犹如剪影般的一对幸福人儿,既替女孩高兴,更羡慕那名男生,心中也会浮起一股淡淡的失落惆怅之情。

  第三个也是其他院系其他班级的。这是一名纤细高挑,身形姣好的女生,与之前两个女生相比这个女生的成熟女人味显然要浓郁了许多,有点毕业后步入了社会历经风雨的职业女人气质。她的单眼皮眼睛有些细长,却十分有神,绝不会给人以“小眼睛”的感觉,总是闪现着白领丽人的撩人风采。皮肤的白腻程度也不如前两位女生,有些偏黄发暗,但是同样也不会给人以“黄皮肤”的不雅感觉。她的挺直的鼻翼尖端圆鼓鼓的弧线恰到好处的鼻头微微上翘着,带着几分惹人遐思的肉感。两个白亮的小虎牙在她开心欢笑的时候就会露出来,更加显得别有风韵。以马梓筠多年后在回忆品味时萌生的略显龌龊的想法,这女生的气质和他在许多大成本制作的日本爱情动作片,比如京都寒、三本路中常见的那类饰演公司女白领的典型的三分知性、七分性感的女主角很有几分相似。她和马梓筠的故事几乎全程都是在食堂演绎。马梓筠就读的大学有着四五所食堂,可是自从两人第一次在第五食堂内相逢看对眼之后,两人都没换过食堂。除非却有不得已的原因,也基本没有改变过就餐的时间和路线,甚至只要有可能都是一张餐桌而坐。两个人就像是一对没有公开恋情的公司内部地下恋人,虽相互间从无一言,也从未有过肢体的亲昵,可是对视的眼神里已然是包含了万语千言,颇有陈年情侣间的心有灵犀了。经常是相互对上一眼,再舀一口饭菜吃。低头吃口饭菜,再抬头望上一眼。女生的闺蜜自然早就看出端倪,老是在他们对眼时蒙着嘴窃笑,搞得两人都有些发窘。常和马梓筠一起吃饭的室友更是明白他的暧昧心思,也怂恿过他抓紧采取行动。可惜他们是临近大二下半年末尾才开始邂逅的,转眼已经到了大三。就在马梓筠最为享受这种纯精神恋爱的时候,无情的毕业倒计时开始读秒。忙于应付毕业琐事的马梓筠再也做不到按时去食堂,时常缺席,他们间的“柏拉图”式眼神恋爱关系才正式宣告终结。

  最后一个是在校外的某个交谊舞会现场认识的,他至今甚至不清楚女孩是不是他们学校的。两人只跳过几轮舞,彼此对于对方都宛如一闪即逝的流星,可这也是马梓筠大学期间对于正经女孩最为接近、接触也最亲密的一次。那也是一名体态柔弱娇小的女生。舞池内光线实在是太黯淡了,她的五官实在是看不清,即便是在中场休息的时候,也只能借着彩灯旋转的光点照到她脸上的那一瞬间勉强看清她五官大致的轮廓。这是一名温婉清纯的女生,她扎着马尾辫,身形瘦弱,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里。马梓筠只会一些最简单的舞步,比如“慢三”、“慢四”那种只需要来回踱步,并不要花费太多脑筋和技巧的。花式稍微复杂些的,比如节奏轻快的华尔兹、旋律活泼的拉手舞、一板一眼的探戈,他就会手足无策,自乱阵脚,只能充当羡慕他人的看客。在这一点他是一点都没有继承父母的优良基因,父母当年都是地质队交谊舞厅内的常客。在那个电视节目总共只有三四个黑白频道、电影多半还是在露天宽荧幕上播放、荷东猛士、野狼野人等的士高还只敢在某些沿海地下舞厅盛行、公开收听传播所谓靡靡之音的邓丽君歌曲都还要被严厉打击的主流文化大一统年代里,交谊舞是为数不多的男女间在公开场合可以产生肢体接触的社交行为。也许是即将毕业,反而没有什么顾虑,这晚马梓筠壮着胆子连续邀请那个女孩跳舞,虽然自己舞技很是稀疏平常,只不过能勉强跟着调子来回踩步而已。女孩倒也不怎么计较,她只是温顺地迁就着马梓筠笨拙的动作。马梓筠右手激动地紧握住女孩滑嫩的左手,左手不自然地搭在女孩纤细的腰间,牵引着女孩。女孩温柔地依偎着马梓筠,她的手指肌肤细腻,腰间柔若无骨的凹陷随着节奏的变幻在马梓筠指尖磨触着。女孩的上身和马梓筠若即若离,她有意微微歪着脸,这样就不会产生两人呼吸相对的尴尬了。可是毕竟离得是这么近,她发梢上和颈脖间女人特有的芳香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进了他的鼻中。在这一刻他第一次有质感地直接体味到了女性肉体的魅惑,这富有青春气息的、撩人心魄的可爱的肉体!可惜他的感悟来得太晚,如果此时是大一,不,就算是大二,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追求眼前这个女孩。这本就该是属于他马梓筠的肉体,他原本是有机会在这样一个无比美好的身体内深深地嵌入自己的印记的,也是有机会至少将一个如此可爱的女生转变为女人的。可惜他三年大学生涯除了在学校周边的地下录像厅和饭馆里浪费挥霍掉几千元门票钱和酒菜钱之外,其实可谓是一无所获。尤其是在男女感情上,他接连错失了这么多好机会。如果他要是提前知晓走出校园后要追求到但凡一位像样点的女人都得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这么玩世不恭的放任一段又一段潜在的情感苗头随波逐流、成为指间流沙的。

  被蒋芸伊以这样一种果决方式拒绝的打击导致马梓筠精神上的一蹶不振,好不容易缓慢挣扎地爬出自怨自艾的天坑的他更加地看轻看贬自己了,简直就要放手任凭自己重新跌回坑底了。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蛋,他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样的女人,他更清楚自己将很难再遇见像蒋芸伊这般合适的结婚对象了。后来听婚介所的阿姨说,蒋芸伊和她的母亲在看过马梓筠那封在毫无理性的冲动之下带着难以遏制的激情挥笔写作的信件之后,一致断定这是个心智并不成熟的思想偏激的甚至带有点危险倾向的鲁莽单身汉。她们寻找的是能稳妥地担负起照顾蒋芸伊一生的可靠男子,他的工作要稳定,品性要端正,思想要健康,情绪要温和,总之一切都要和安乐县所在地这片宁静悠闲的山水一样让他们感觉习惯放心,感觉一切尽在掌握。她们很担心依照马梓筠信中表现出的过于戏剧化的诅咒起誓的疯狂劲头,蒋芸伊将来不仅得不到稳妥的幸福,还很有可能会被情绪狂乱的马梓筠匪夷所思的行为所伤害。她们甚至臆想到如果马梓筠和蒋芸伊恋爱了,万一蒋芸伊将来提出不适合要分手,马梓筠很有可能会采取自杀自残甚至上门寻仇的极端举动的情景。她们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心中就害怕。她们只想着维持目前清净安逸的舒适知足的生活,只想着能继续让蒋芸伊深浸于平静惬意的小城流年中,而绝不能允许任何不稳定的火星火苗等隐患出现在自己家的周围,更别说是让马梓筠这样火药桶似的危险人员接近自己世界的核心区域危及整个家族的安全了。因而虽然也从潦草的字迹中读出了马梓筠的良好的文采,体会到了这个孩子对于蒋芸伊的真心实意,还是在经过家庭会议协商后毅然决然地实行以往也曾经对别的相似的狂热追求者实行过的宁枉勿纵的“快速切割战术”,快速、利索、干净地划清了和马梓筠的关系。并且为了防止马梓筠纠缠不休,彻底让他死心,干脆还实行了“两头堵”战术。一面断然拒绝马梓筠,另一面松口接受了马梓筠在医院见过的那家人的婚约请求。蒋芸伊更是快速地和那个男孩订了婚,据说已经进入了商定正式结婚日期的最后阶段了。那男孩一家人能翻越陡岭,得偿所愿,还真的要好好感谢一下马梓筠的冲动和莽撞了。可惜他们估计到最后也不会搞清楚其中的玄机所在,还真的以为是自己的儿子争气,最终凭借自己的实力打动了女孩。

  就这样,在宁城避之不及的霉运继续纠缠着马梓筠和马家,并没有在马梓筠的工作稳定之后就好心放过他。在短短的两个月内,马梓筠不仅因为他自视为正义、他人则多认为幼稚的“怒吼事件”而为自己在北关监狱的长远前景埋下了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巨雷,也因为头脑发热之下一时的情难自已而错过了觅得绝世佳偶的良机。更加不顺的厄运接踵而至,一向健康好动的父亲竟突然小中风,恢复之后仍是半边腿脚失灵,只能一高一低地踮着脚跛行。稍微走远了就腿麻身软,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地外出钓鱼散步了。由于接触不到广阔的外界了,他等于是被变相囚禁在了小小的古老四合院中,这对于从年轻起就习惯了在无拘无束的广阔天地间捞鱼捕虾、生性自由不羁的父亲而言确实是异常沉重的打击。由于母亲还在医院上班,父亲多数时间都是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房间内,缺乏基本的对外社交。加之陈年老宅的腐朽气息本身也容易引发居住者的精神不振和心绪不宁,他还得担负起给母亲烧饭做菜的活计,原本黑白相间的头发和胡须逐渐变得花白,脸上的老年斑也是越来越多。越无法正常活动,他的心里就越烦躁,每天只能靠抽烟和收看中央体育频道的各项直播录播赛事打发时间,再就是做些力所能及的烧开水做饭等简单家务。与人沟通得越少,开口说话的机会越少,烟抽的越多,自言自语的时间越多,他衰老得就越快,如此形成了一个无法解脱的恶性循环。陷入不良循环的他成天唉声叹气,情绪低落。多数时间只能搬着一把小板凳和院子对面的两位垂垂老矣的七老八十的暮年邻居唠唠嗑,解解闷。再就是开始喂养了院子角落里的一窝有花有白有黑的野猫。而很久之后马梓筠才听说了按照我们国家传统的民间观念,狗上门是好事,猫上门则预示着不吉。他当时所能感觉得到的是每回家一次,就发觉父亲更加显著地衰老了一分。他体内的活力似乎在他的青年阶段都被过早地消耗掉了,他的生命力如今正在以快于常人数倍的速度流逝,在被这座老宅所吞吸殆尽。

  这期间婚介所的阿姨出于三分责任、三分热心、三分同情地又给马梓筠象征性地介绍了两位单身女子,一位是自己开店的,一位是乡镇编制外工作人员。她见多识广,了解过事情原委之后虽然也觉得马梓筠的表白稍微有些过于直白了。但是青年人情难自已,对此她也能发自内心地予以理解。觉得坦诚而带些孩子气的马梓筠的这一举动也算不上可恶,还帮着马梓筠说过几句好话。无奈在自己女儿的婚事上,蒋家父母那是始终持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剿匪般冷酷态度的,一旦认准的事天王老子的话也听不进。身为老友的她不便多言,也只得作罢。两个女人绝不是马梓筠这一生之中相亲过的女人中品质最低下的,可是马梓筠却如刚刚品尝过山珍海味的食客,此时突然给他换上残羹冷炙,他食量再好,也确实感觉突兀,打不开胃口。他的心底对于蒋芸伊还是恋恋不舍,对于自己的唐突悔恨交加,对于输给了那个其实并未有彻底征服蒋芸伊的小伙子更是心有不甘。他带着满腹的怨气和脾气去和这两个到现在回忆起来不仅连名字,甚至连相貌也记不大很清晰的女子应付性地见过两次面后,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圆满的结果。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能模模糊糊地记起开店的女人年龄偏大,脸上的妆化得很浓,特别是嘴唇涂抹得血红的。话倒是不少,可是只能说当地方言,普通话说得那叫一个磕磕绊绊。编制外女人戴着一副比自己的小不了多少的眼镜,容貌气质平平,个头既矮且胖,十分沉默寡言。由于整天在拥有正式编制的公务员们身边打转,古语云“挨金似金”,她自己虽然只是编外,却也难免沾染上了官衙做派,还带着几分傲气呢。看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摆出一副女镇长的派头。他和这两个女人都是在婚介所里草草见面的,阿姨也看得出马梓筠纯属在走过场,没啥成功的希望。只是手头一下确实也没有合适的,为了对得起马梓筠交付的报名费权且搬出这两名“压仓滞销”的老顾客应付应付。和编制外女人见完面之后马梓筠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婚介所。在安乐县的发展逐渐呈现出红红火火的态势的同时,马梓筠却遭遇到了他来到北关监狱之后的第一波大的危机。人生有起有伏,按理这也是自古有之的铁律。马梓筠自幼的经历与同龄人就比较另类,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自从接触这本小册子以后,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直在走下坡路。这是一条漫长的望不到头的黑暗之路,他被命运的巨手拉拽着身不由己地滑向没有最深、只有更深的谷底。律师资格和公务员考试的双通确实可以算是他活到这么大不多的人生亮点,也可以算是他一路低走的运数的转启。只可惜他这一生注定多舛,总是在给他一次转机的同时马上跟着给予他一计重击。不,这次是重重的三连击,直将他当上警察后的欣喜击打成失望的齑粉。

  原本在北口镇呆得厌烦时,马梓筠尚可以就近乘坐十分钟一班的中巴去安乐县溜达溜达,哪怕只是在陌生的街道上无所事事地闲逛,对于从大墙之内出来短暂“放风”的他那也是难得的放松。可如今的他开始憎恨安乐县,只想远离安乐县,因为一想到安乐县,被蒋芸伊所决绝放弃的痛苦感就涌上了心头。活到这么大,他马梓筠曾经被很多的人珍惜过。特别是与基本都是多子女家庭的同代人相比,作为第一批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提前结扎的光荣母亲的唯一的子女,他的身上更是承受了远超过同龄人的溺爱和疼怜。但是自从接触过那本肮脏的手册之后,他的心底就逐渐感觉自己正在被这整个世界所抛弃。老天爷不仅放弃了对于自己的关照,还像个锱铢必较的放贷者似地连本带息地加倍讨回了对于自己的恩宠。他就没有能够连续地顺利上个三五年的,始终是人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整个青春期都是在一种难言的自我谴责的复杂心绪中度过的,虽然承蒙他天成的表演天赋,他伪装得很好,连他的父母和最好的伙伴也没有看出他内心巨大的异变。他的表象一如既往,依旧给人以那种家庭中和学校里的乖乖生文弱、安静、驯顺的良好印象。谁能想到在这个瘦弱的身躯内,他的灵魂深处,却时时涌动着对于异性疯狂的渴念?他唯一的人生收获,他唯一能够站着响亮地对外骄傲地宣示着就是凭借着无时无刻不在的内心的交锋守住了最后的没有侵害社会和他人的底线,在此过程中他没有堕落到去犯罪,更没有粗暴地伤害过任何一名女性。说到底除了三天两头地伤害自己,他最多也就是辜负了卫丹红,在这件事上他确实从来就没有回避自己道德上的罪责。可是这样的人生难道就是他马梓筠应得的理想人生?别人都在考进名校甚至留学海外的康庄大道上策马奔腾,难道他马梓筠只要不去违法犯罪就已经算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生成就了?没有成为罪犯的人生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本分人稍加自律都能轻易实现的人生?他既没有天生的犯罪基因,也不是出生于什么最容易滋生犯罪行为的暴力街区,无论衡量他人生成败的标尺到底应该是什么,至少都不应该是多数人稍加留意就可以轻松做到的“远离牢狱”这一条吧?

  他对于“后蒋芸伊时期”的自己一幅哀怨模样既讨厌,又厌憎,更加敏感“抛弃”、“放弃”、“离弃”、“摒弃”等意味着仅存的那点自信被单恋的女子狠狠践踏为齑粉的字眼了。他马梓筠在遥远的高中阶段就曾经自我放逐过一次,那次的严重后果是经过母亲的苦口相求,加上时任他班主任的骆老师宽厚的善心,他侥幸保留住了学籍,至少有资格参加了高考,也有幸见识了高考的残酷。否则他将带着高中辍学的恶名沦落为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他其后的人生连一张最起码还能带给他翻本希望的筹码也都会没有了。在大学阶段,他的身体虽然牢牢地扎定在了课堂里,无论是否听得进去,再也很少逃课缺课,可是他的思想和精神却依旧处在不愿意接受任何说教绑缚和纪律约束的自我放任状态。他上课时间神游四海,只会盯着教授讲师张合的嘴巴发怔。业余时间也几乎从不温习功课,偶尔去图书馆却从不翻阅专业书,读的尽是稀奇古怪的野书,多是被闲置在角落中的大部头的很少有人借阅的西方社会学、历史学、文学专著。对于争取奖学金和追逐先进荣誉全都毫无兴趣,但求每门课不要挂科就成。其余的绝大多数课余时间基本都是浪费在播放港台西方成人录像带的录像厅和杯来盏往饮酒作乐的小饭店中了,这其实还是一种活在“自我流放”、不求上进、不愿被领导、远离组织生活的后现代主义生活情景之中。他从不主动和任课教授来往,也很少参加学校官方和大学生组织的各类协会社团活动。他的潜意识里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精英荟萃的场合,也配不上和德高望重的知识精英们亲近。他自感是大学中的垃圾,就会很自觉地疏远这些优秀堂皇的“朱者”,而有意亲近那些劣等平庸的“墨者”。一旦他进入了只能作为“牛后”的刺刀见红般必须要以智力见长的强人聚集之地,他就宁愿一言不发蜷缩在角落中,不与他们发生任何正面竞争,也不想产生任何劳神费心的智力上的角逐,更不想暴露自己的短处以换来任何负面的评判;而如果在为“鸡首”的智力孱弱者群聚场所,他则会感觉到内心的无比放松和无比恬淡。智力普通之人虽然偶尔也有执拗顶针之处,却也更好相处。尤其是只要应和他们,成全了他们的自以为是的“假聪明”劲,你就毫不用时刻担心会被人看破些什么,更不用担心会招来什么一针见血的诛心评价。可是无论是在大学还是监狱,身边多得都是与他智力相当甚至比他聪明的人,更别说还有极少数的真正睿智人士了。他既不愿与他们合作,也就只能选择逃遁。这也造成了他鲜明的从高中开始延续到中年的独来独往、不擅长合作、不善于向人求助、可是也绝不会害人的性格特色。

  如果这次他幸运地被蒋芸伊所接受,在蒋芸伊的温柔的爱意的洗浴之下,原本他是有机会祛除这么多年来一直粘附在他身上的所有依照正统眼光评判扭曲、丑陋、龌龊的缺陷的。他也很有可能洗心革面,完成个人的复兴,彻底摒除旧态,彻底恢复成一个心境明朗、乐观开心、奋发向上的有为青年,跟上同时代优秀同龄人的大队伍的尾部,行走上一条康庄幸福的坦途大道。来自蒋芸伊的典雅的、纯洁的、珍贵的爱火将成为帮助他辞旧迎新、挥散戾气、脱胎换骨的淬火,可是蒋芸伊因为过分的自我保护无情地掐灭了他刚刚点燃的希望火焰。他怨恨,他愤怒,他痛恨蒋芸伊为什么不能多给自己一点机会和时间来证明自己,也埋怨她们母女对于和自己的联系切割方式的狠辣决绝和超常的干脆。似乎自己是什么随时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又仿佛是什么可怕的来自地狱的魔鬼恶煞,更似乎是一坨黏上脚就甩不净的臭狗屎。最后他勉强地想通了,蒋芸伊本来就是一棵自小成长于青山绿水间的香草,她的身上带着浓郁的中国乡村乡土社会中朴实少女的单纯和恬静,那种洁身自好、相夫教子、琴瑟和谐的传统家庭观念在她的身上根深蒂固。即便在省城读书的那几年,她的内心依旧平和、坚定、固执地守卫着自己的爱情原则,这保护着她多年来很好地免受了身边那些躁动的情场浪子和性爱忙蜂们的轮番袭扰。她清心寡欲地认真读书,从不随波逐流般地盲目涉足半点感情游戏,内心立誓要将处子之身完璧交给将来那个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既然长久以来劳心伤神地门扉紧闭,已经费心费力地躲避过了省城里无数条件远优于马梓筠的狂蜂浪蝶的招惹,又何必在回到家乡的小县城后在最后的时刻前功尽弃?这样也就可以充分地理解她和她的母亲对于马梓筠的反感为何如此之深了。蒋芸伊在大学里肯定也收到过类似的狂热的甚至更为露骨的表白,马梓筠的冲动掀起了蒋芸伊对于过往经历之中深埋着的许多被骚扰的灰色回忆。她们害怕马梓筠就是蒋芸伊在省城里一再躲避而唯恐避之不及的情场狂徒们的低配翻版。蒋芸伊既然当初选择了遵从父母的意愿,没有嫁给那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哥们留在省城,就标明她已经很坚定地选择了一条远离喧嚣、平淡清净、内心满足的人生旅途,这样的事关整个家族和子孙后代的人生大计,又岂会因为马梓筠的跳梁小丑般的干扰而偏离正途导致功亏一篑的?

  活到这么大,除了自己的父母,他没有魅力能让任何人为了他改变自己。以前不会有,现在不会有,将来估计,也不会有。更不要说能让人家一家人为了自己改变集体的初衷了。当然,他也基本不太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以前不会有,现在不会有,将来估计,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