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8635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在回宿舍的路上,马梓筠接到了商素颐寒暄似的手机短信。一开始照例是普通异性朋友间那种客套般的问候,也咀嚼不出多少异地恋本该特有的酸酸甜甜的意味。马梓筠应酬地回复了几句,这只是关乎做人的基本礼节,毫不涉及男女间的情爱。在宁城及我国的多数地区,中秋节正是许多毛脚女婿上门拜访未来丈人老头和丈母娘的重大日子。商素颐许是见到周边的同事和邻居领着对象上门了触景生情,又或者是在亲戚聚餐时受到了一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刺激,今天发信息的后续劲头特别猛烈,竟然有种纠缠到底的味道。在马梓筠纯属应付地回应了几条短信之后甚至还破天荒地第一次在信息中对马梓筠发嗲撒娇,埋怨他怎么在这么重要的节日里什么也没表示,连声关切的问候都没有。
“她是不是喝酒了?”
马梓筠皱了皱眉。他不是完全不解风情的男人,也喜欢被女人使用温柔手段下套,可是必须是都得建立在一种顺其自然的状态之下。之前他和舞女、卫丹红,看似很快就厮混在了一起,可是前期情投意合的思想交流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这些言语的交汇才是其后看起来水到渠成的身体交汇的前提。不是说马梓筠不善于变通,机械到所有的恋情都必须古板地自我强制遵循某一种完全无异的僵化模式。适当的情况下他也能接受一夜情,甚至可能在某些很特别的情形下也能够接受性爱中的群体形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商素颐就怀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仪式性要求,似乎他们的关系只是那种类似古代媒妁之言的古老聘婚制度的产物。他们的接触始终伴随着某种无可言状的庄重感,轻松俏皮、打情骂俏甚至暧昧挑逗都不会轻易地发生在这样的交往氛围之中。马梓筠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成见,就是所谓的矫情,就是所谓的折腾。好好的一段还算般配的可以受到广泛认可和祝福的婚约被他处理成这样。表面看是两人都缺乏主动,都不是善茬的缘故,不认命,不惜缘。其实深层原因只是马梓筠在身为教师的商素颐面前始终心怀自卑感,可是自己又不肯心安理得的正视这个差距,更加又不肯直面即将以婚姻之名确立下来的自己不得不向现状服软的痛苦感。于是他拼命防抗,强烈对峙,导致可怜的商素颐根本摸不清这个与她之前结交过的那些男友完全不同的古怪男人的奇葩想法,也更加的缩手缩脚、进退失据。她自感自己工作不差,相貌不差,也有风情,撒起娇来也是很讨男人欢喜的(至少前几任男友都还是很认可的)。可为什么这个条件也就是很一般的男人却这么不开窍,对自己始终是若即若离,甚至可以说是冷若冰霜?说句实话,如果不是父母逼婚,按照她几年前的择偶标准,她是压根不会同马梓筠见面的。那时候她刚刚师范毕业,追她的人也多,其中不乏在宁城城中心有婚房、样子又高大又帅气、又懂浪漫情调的。她那两三年间先后选择了数名条件都远远优于马梓筠的候选者,先后和他们各谈了短至两个月、长达半年的恋爱,也和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发生了次数不等的男女关系,得到了一些经济的实惠,更得到了许多真假难辨的承诺。当然,不管过程存在什么差异,结果都是一致的,就是出于各种原因都没有成功。时光荏苒,韶华易逝,现在已经逼近女性最佳婚嫁年龄上限的自己刚想着要安下心,好好找个差不多的老实点的男人就嫁了上路了,却又猝不及防地遇到了马梓筠这个不可理喻的极品。
想到喝酒,马梓筠在开宿舍门的时候还特意朝着女师傅们黑黢黢的房间方向望了一眼,才九点不到,那边的房内已经是一片寂静。可见刚才的酒劲已经完全集体发作,将她们送进了梦乡。马梓筠烧好开水,洗漱好之后躺倒在床上。他闭上眼睛,许多女人的面目跳进他的脑海。从最早的许洁晖,到刚才想到的伍星宇,还有女邻居。自从那晚被马梓筠撞见自己的偷情之后,她每次遇到马梓筠都是一副极力讨好的可怜兮兮的模样。那乞求他帮他保密的眼神让马梓筠内心不禁又好笑又可怜。马梓筠离开慈镇,长期不在家,第一个开心的应该就是她。然后马梓筠的眼帘的黑暗中突然掠过了那个经历坎坷的女师傅的脸。马梓筠之前对她印象不佳,总觉得她平素的行为太过于放纵失礼。今天听她一番哀怨哭诉,却才知道看似不羁孟浪的表象之下却也暗藏着许多无奈和辛酸。
“可怜的女人,可怜人啊,这世上的可怜人怎么这么多,哎……”
与偏爱正在走下坡路的一切人和物,比如濒临灭绝的动物、即将消逝的古迹、日暮西山的行当的怪异心理如出一辙,马梓筠对于人世间悲惨的、不公平的、非正义的一切事物从小就抱有一种天然的同情。父亲在饭桌上经常激昂地抨击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酷吏,盛赞解放之初干部的清廉和世道的康明。母亲每每劝导他少说,顾好自己家才是本分,也不要影响了孩子的正常思维,可父亲还是义愤填膺地点名带姓的直指地质队里的某些干部生活腐化堕落。他口水乱喷,甚至飞溅到了菜汤里,又引来母亲带着笑意的责备。幼小的马梓筠眨巴着眼睛,隐约感到父亲说得有理。他看到母亲虽然口头反对,其实脸上的表情也夹含着一种赞赏,就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稍大点,对于地质队班级里家庭贫寒的同学,他也总是带着某种人类美好天性中的悲悯之情与他们交往。他们班有个同学,智力与常人比略微有些低下,可是人很好,总是笑嘻嘻地善意对待任何人。可是他的家实在是很穷,家中的负担实在是很重。他的父亲只是地质队下属的某个地处偏僻的野外连队的普通找矿员,母亲是无业的家属,还有三个兄弟姐妹。一家六口甚至住不起需要交纳房租的单位公房,而只能长期在学校对面一片荒废掉的铁道兵旧宿舍区里找了间像样点的荒屋,稍微打扫下,就权且当做了栖身之所。马梓筠去过那间房子,阴暗潮冷,房梁乌黑肮脏,累满蛛网,梁柱上长着白花花的真菌,屋角裂缝里都是除不尽的野草。格局挤促,以前估计只是容两三人所住,如今却要一下子挤进去两个大人、四个孩子。墙壁也有多处开裂,看着就是晴天漏风,雨天漏雨、雪天飘雪,夏天一不小心就有蜘蛛蜈蚣爬进的那种。马梓筠的同学在家中是老大,下面三个年幼的弟妹还有这个荣幸能挤在一张破旧的小床上,他由于体型较大,思维又缓慢,居然只能睡在墙角用稻草垛和木板摆设出的简陋地铺上。他的母亲勤劳寡言,每天操劳完照顾一大家子的活计,闲暇之余还会在铁锅内炒制一些向日葵瓜子出售给学校内这些家境良好的双职工子女们以增加些收入贴补家用。马梓筠们经常会在下课的间歇结伴来到那间即使在大白天也是乌漆嘛黑的破屋子内,以一张、两张的地质队内部饭票或是几分钞票从女主人粗糙皲裂的手掌上捧过来一把热乎乎香喷喷刚出炉的葵瓜子。
马梓筠从小生活的地质队的周围散布着不少废墟建筑。他们的原址分别是伴随着新中国成立后鹰城兴建鹰厦铁路,从全国各地集结而来的铁道兵大军以及随后许洁晖父母所在的采矿队的迁来而先后形成的。鹰厦铁路建好之后,这些铁道兵很快又搬迁到了祖国其他需要建设铁路的地方。人走了,房子挪不走,于是在地质队学校对面留下了一大片围墙围拢的废弃生活区。而许洁晖父母所在的采矿队也是我国地质大队伍中的一支,却是不属于核工业序列的。采矿队建队时的原始规模本就远远比不上地质队,后来又经历了一次体制变迁,多数人员都搬到了数百公里之外的赣省临近浙省的某地级市。采矿队缩减规模之后,在和地质队交界的边缘地块也是空出了很多房屋。铁道兵大院废墟里多是和马梓筠在北关监狱居住的宿舍类似的仿照苏联式样建造的暗红色砖墙平房,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样式统一、形制齐整,但是缺少艺术含量。从建筑学角度而言这些平房难称得上有什么美学价值,可是便于统一建造,所需的工期时间较短,工艺要求也不高,修建的成本也较低廉。也符合国家经济欠发达时期很好地贯彻国家当时倡导的社会主义平均分配理念,对于在当年毫无房屋产权观念的群众中事半功倍地统一配给公有固定资产也是起着独特积极作用的。围墙所框合住的占地范围很大,依照马梓筠的预估至少有北关监狱机关大院的五六倍大小。马梓筠懂事的时候里面已经是败落不堪。除了他那个同学一家,还栖息着另外一两户利用墙内的荒草喂羊喂牛的外来养殖户,除此之外别无一人。马梓筠每次去同学家买瓜子时,总是瞅着这满院齐腰高、甚至有一个成人高的芦草丛出神,心中既忐忑又好奇。不知道在这些黑黢黢的破败的门窗里还寄居着什么未知的鬼魅,它们晚上会不会出来飘荡索命。有时候院内茂密挺立的散发森森阴凉的水杉树尖上突然会传来一声怪异的叫声,声音尖锐刺耳,让马梓筠的脊背发麻。院内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用多余的或是被筛选淘汰下来的准备用来铺设铁轨石基的碎石铺垫的道路。这种石头和马梓筠在铁路道轨边看到的很像,只是个头更小、形制也更为琐碎。估计也是铁道兵当年在建造大院时从铁路建设工地上就地取材的同一批石料中遭受废弃的边角料。对于这条隐没与荒草中的蜿蜒小道,马梓筠总是充满了深入探究的兴趣。多少次他站在道路消失在蒿草丛的入口,积蓄着勇气想进去一探究竟。可是各种关于可能遇到的毒蛇猛兽的担忧总是使得他裹足不前,知难而退。
可是这世上总有比他更有勇气的人。有一次他们一边嗑着手中香喷喷的瓜子,一边议论着昨晚刚刚在地质队大院露天操场上放映的《木棉袈裟》中的激烈武打情节时,有位小伙伴,平素也一向是以胆大著称的,神秘兮兮地对他们说:“我走过那条小道了。”他说到这里即刻打住,卖了个关子,得意洋洋地朝天吐出瓜子壳。伙伴们吵闹着围住他,要他快说小道尽头究竟有什么。他眼看吊足了大伙的胃口,这才说道路直通院底的围墙。路尽头附近有个废弃的晒场似的平地,约莫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那一片草的长势比前院要稀疏低矮,上面丢弃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铁玩意。那些铁家伙有大有小,形态各异,用他的话说肯定是被遗弃的当年铁道兵们修路用坏了的机器。“那你最后就是原路返回了?”大失所望的小伙伴们问道。“哪有,这才哪和哪啊,精彩的还在后头呢。”他又一次卖起了关子。直到两位身强体壮的同伴一边一个攥住他的胳膊威胁到要把他扔进学校旁的池塘里,他才故作神秘地小声说:“我还看到有人亲嘴呢。”“不会吧?”“亲嘴???”小伙伴们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他们团团围紧这位幸运的目击者追问细节。被伙伴们兴奋的口水、热腾腾的汗水、挥舞的手臂包围的这位如今的不幸者长瓜脸都被挤得发白,险些窒息。大伙儿看到再众星捧月下去,这颗月亮完全有坠落之忧,这才稍微向后小撤了两步。空气流通,炽热消散,不幸者这才恢复了元气,惨白的脸腮上又有了血色。他重新恢复了神气活现的劲头,四处来回观望了下,才小声说道:“就是那个谁谁谁嘛。”他口中的“谁谁谁”,在场的谁都知道指的是谁谁谁。当时学校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就是马梓筠所在的地质队出帅哥,许洁晖所在的采矿队出美女。那个众人皆知的谁谁谁就是他们班某位女生的哥哥。其人身材飘逸,相貌清秀,换上一席白袍那就是古龙笔下武林世家的翩翩少东家,自我感觉和多数女生对他的感觉一样良好。在马梓筠们只敢对着露天电影大屏幕上的接吻男女暗暗吞口水的时候,早熟的帅哥已是久涉情场,以超前的速度征服了一个又一个两队的美女,也独领了地质队早恋的风气,同时也是桃色路边社的永远的头号绯闻明星。目击者自称只看到了帅哥标志性的大分头背影,而蜷缩在他怀中的女子只露出了一缕长发和一双洁白无比的手臂。“最后呢?”大家都期待着最精彩的一幕出现,可是这家伙却戛然而止到:“没有最后,我就看到他们两扭着头亲了半天,怕被他们发现,就从旁边的围墙翻出去了。”“草……”大伙的热情一下子跌进了谷底,他们推搡着被簇围的偷窥者,讥讽着他的鼠胆。偷窥者的小脸又皱成了苦瓜状:“这能怨我吗?那个谁谁谁的火爆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说得没错。谁谁谁看上去是个斯文帅哥,自诩为地质队美男颜值担当,第一眼给人的印象甚至还有些女性化的清秀和柔弱。实则心狠手辣,和两队及地方上不学好的闲散青年交情匪浅,行事做派又颇像江湖邪教中的跋扈恶少。曾经就有被他抢了女朋友的不服气的主曾经在看电影的黑路上背后下手打过他闷棍。结果第二天他头裹纱布,指挥着十多个猛男冲到那主的家里。不仅将这家的几乎主要电器家具都恢复到零件状态,打断了这主一只右手,还狠狠地敲了那家好几千。自此在江湖上声威更振,成为美女更爱、男人皆惧的集天使与恶魔为一体的狠角色。
在帅哥自由奔腾在情场上无往而不利,集邮般的攻下一颗又一颗美女的芳心之时,马梓筠等一大众本分又无能的孩子却只能遥遥观望,望梅止渴,连捡帅哥残羹冷炙的机会都没有,或者只能是将他的风流韵事当成近似于单田芳老先生那些评书奇谈中的江湖奇闻来听。旁人尚且可以隔岸观火,最多如马梓筠这样早熟的,还可以通过“打手铳”缓解被激发起的情欲。而那些被帅哥磨得噬魂入骨,心动神驰又被他甩得遍体鳞伤的爱恨交加的美女们犹如对他成瘾却又屡戒屡吸的瘾君子,满脑子都是与他厮混时的琼瑶似的恋爱场景,哪里还有心思继续读书?多数都是提前辍学,或者草草毕业,基本都是远嫁他乡,销声匿迹了。可见这个可爱的负心汉对于纯情美女们的荼毒之深,祸害之重,确实可称得上是地质队的“唐璜”。他的潇洒和他的薄情都是那么出众,已成为他曾经荼毒过的女人们终生挥之不去的矛盾记忆。帅哥在将接近两位数(路边社估摸的数字)的清纯女子改造为成熟女人之后,得意忘形,终于阴沟里翻船,玩过了界。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了鹰城某位黑社会大佬的小三,结果被老大下达了江湖追杀令。赣省本就民风彪悍的东北部区域的各位想替老大出头的自感义薄云天的打手们拎着火铳、揣着利刃云集鹰城,纷纷向大佬领旨。一时间鹰城地面上也是被折腾的鸡飞狗跳,地质队原本宁静的马路上短时间内更是多了不少相貌不善的生面孔。搞得大队领导和保卫科的干事们也是神经无比紧张,如临大敌。多亏地质队紧挨着部队,内部又比较团结,局面才不致失控。帅哥小头畅快了大头郁闷了,自知这次是闯了弥天大祸,早已甩腿跑人。可惜他的父母跑不掉,听说是把所有积蓄都搬出来,还连带着借了不少外债,才勉强凑齐了一大笔天价保命费。大哥受损的面子得到了保全,受伤的心灵也得到了金钱的治愈,才大发善心放过了帅哥家人。只是听说那个倒霉的小三从此就人间蒸发了,估摸着是早已被绑上了水泥铁块丢进了哪个水库或者江河中沉了底。帅哥也是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平生再没有返回过鹰城。帅哥的这桩丑事从此也成为了地质队所有负责任的关心儿女婚恋的父母时刻要给自己那些情窦初开的儿女们、尤其是芳心欲动的女儿们敲响人生警钟,教育她们要高度警惕和远离情场登徒子的反面教材。
马梓筠裹紧身上的棉被,残留的酒劲使得他昏昏欲睡,耳边却还回想着晚上某名罪犯演唱的许冠杰粤语版本的《阿郎恋曲》的音调。突然,他隐约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以为是错听,许是上门找旁边民警的深夜访客吧。他在北关监狱至今还没有一个朋友,几乎也没有同事到到房间来过,这个时候就更加不可能会有人来登门拜访了。敲门声又不疾不徐地响起,声调细微但是频率坚定,这一次他确定确实是有人在敲着自己的木门。他拉开灯,披裹好警用冬大衣,走到门边小声问了句:“是谁?”“我”传来一个女人的压低的声音。马梓筠听出这是那位晚饭时嚎啕大哭的女师傅。夜已深了,又过了晚秋,夜风凌厉。他也害怕喝多了的她发生了啥事,便拉开了门。一阵女人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体香连着秋夜的寒气铺面而来,女师傅迅速闪进屋内,顺手紧紧地关上门。她只穿着羊毛衫和棉毛裤,上身披着一件外套,脸颊残存着酒劲舒散后的余红。两只画过眼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马梓筠,眼角的睫毛有点打结,干涸的泪珠留下了划痕。她的气息粗重,呼出的气息中依然闻得出啤酒花的芳香,羊毛衫下一双凸起剧烈地起伏。马梓筠完全猝不及防,日渐臃肿的腰已被女师傅紧紧搂抱。“怎么了……你喝多了……”马梓筠结结巴巴地向后躲闪,他久抑的本能一瞬间已经被这个帖上身来的柔软温暖的身躯所点燃。可是最起码的道德的底线他还没有忘记。尤其是女师傅的底细他并不清楚,万一她和监区的领导很熟络呢?或者她也同事和合作厂家的负责人或工头有染,传出去自己的脸面可就丢大了。马梓筠强行压制住心头熊熊升腾的欲火,再向后退让一步。可惜房间确实太小,从木门到床脚也就是成年男子两三大步的间距。马梓筠退让了两次之后,已近被女子逼到了床尾。女子放肆地笑眯眯地紧盯着马梓筠的窘状。她看到他已经无路可退,就顺势向前一靠。马梓筠立足不稳,被她的冲劲给推翻在了床上。女子柔软松棉的乳房紧紧地贴压在他的胸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嘴中喃喃自语着:“小样,看你往哪跑。你早就看上我了是吧?我知道你早就对我有兴趣了,不光是你,你们都喜欢我。在厂房里哪个男人不是有事没事都要瞄上我一眼啊,男人的心思嘛我会不懂?”马梓筠近距离地仰视着女人几乎忘形的脸,他很担心窗帘没有拉紧,这幅情形要是万一让住在后一排的哪位晚归的同事看见,那可真是有理说不清了。而且他也担心女人声音太大,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到隔壁,这样自己将来还是说不清。他急中生智,赶紧扭脸确定了窗帘拉得很紧,然后伸手捂住女师傅的嘴,做了个嘘声让她安静的意思。没想到女子竟然放肆地伸出舌头开始在马梓筠的指缝间来回舔,喉咙里哼哼唧唧地,身躯蛇一般地开始扭动,柔软有弹性的前胸在马梓筠的胸前揉擦不已。马梓筠被她舔得全身酥麻,赶紧收回手。女子顺势将嘴贴紧马梓筠的嘴,一边贪婪地吮吸,一边呻吟着。这次马梓筠听清楚了,她是在哼着:“求求你,对我好一点……求求你,不要看不起我……求求你,可怜我……”她大口吞吸着马梓筠的涎水,同时也源源不断地将自己口中的涎水吐进马梓筠的口中。马梓筠明白自己的理智最多只能维持一两分钟了。借着最后的清醒,他猛力将身上的女人推开,翻身坐了起来。
女师傅被马梓筠推得差点栽倒在水泥地上。她用手紧紧抓住床沿,稳住身躯,大睁着双眼吃惊又纳闷地盯瞅着一跃而起的马梓筠。“你喝多了,快回去睡觉吧。”马梓筠满嘴都是女师傅的酒味和涎水味,但是心细的他又不便当着女人的面揩抹,以免触伤女人早已被严酷的人世炎凉戕害得几无遗存的最后仅存的些许自信。半响后女师傅似也从酒后乱性的鲁莽中清醒了过来,总算明白了自己正在做些什么。她羞愧地垂下了头,两手紧张地摆弄着衣角,尴尬地沉默了好一会,笨口拙舌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让自己和对方下台阶的话。“天晚了,快去睡觉吧姐,明天一早还要出工呢。”马梓筠的心仍是和小鹿般跳得厉害,但是还是尽量装作冷静平和。他有意使用加强的语气称呼女人为“姐”,略带微笑地站在离女人两三步远的桌边。“谢谢你小马队长,谢谢你看得起我,谢谢!”女人的脸陡然变得通红,她慌乱地站起身:“我真是喝多了,喝多了。我这平时酒量就不行,一喝多了就出事。抱歉,实在是抱歉。打扰您了,打扰您了。”她如祥林嫂一般嘴里碎碎叨叨着辩解着,赶紧将蓬乱的头发整理得尽量平顺。仍然是低着头不敢看马梓筠,快步走到了门边,正要开门,似乎记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整了整衣衫。她整理的动作仍是显得慌乱,像名刚犯了错误的小姑娘。好不容易将手抬起,刚摸到把手,又停住,慢慢扭过头,似还有什么难言的不情之请。“放心吧,我也喝多了,刚才发生什么全都忘记了姐。”马梓筠明白她的心思,尽力装作温和地鼓励般地朝她笑笑。女人感激地回以一笑,眼眸中似乎微微泛起了一点晶莹的泪光。她侧耳仔细听了听门外没有一点动静,快速拉门而出。马梓筠所能看到的关于她的最后的影像就是她转身而出时快速闭合的门缝中那一对一闪而过的带着几分感谢几分惆怅的亮晶晶的眼睛,这也是马梓筠最后一次看到她。他休息两天后,再去分监区上班的时候,发现这名女师傅已经不在了。听说好像是家里临时出了点什么事,她辞工回老家了。也有人说她是预谋已久,跳槽到待遇更加优厚的其他服装公司里去了。总之走得很是匆忙,临走时也没有交代清楚明确的去处。甚至还落下了几样随身物品,急急忙忙包了辆车就走了。
都说位置决定脑袋,其实也不止于此,还决定了下身。马梓筠之前在宁城对于女伴的选择可以放宽到社会最底层的舞女,如今对于主动送上门的身世明显要清白的多的工厂女师傅却极力拒绝。你可以说是应了“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民谚,也可以说是他警服在身,逐渐还是养成了某种逐渐脱离并有别于群众的“身份意识”。他对于女人不再是任由本性地一概地来者不拒,也能自律清醒地考虑到各种猎艳行为的后果及影响了。但是他的这种身份意识的觉醒既不等同于那种市侩的小市民般的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市井俗念,更不是某些公职人员掌握了哪怕些许微小的公权力后极容易在心底滋生的自负自高的官僚特权思想。关键还是在于姿色气质尚可的女师傅本身对于如今挑选余地渐大的他已经构不成特别强烈的吸引力,强烈到足以让他放下所有的深思熟虑而罔顾一切地豁出去自己的性命般的去爱去她疼她了。如果是换作在宁城他最潦倒的那几年,条件不会比舞女和卫丹红更差劲的女师傅对于他还是颇具吸引力的,她至少还算是每个月有着数千元稳定收入的产业女工,模样儿细看也还算能入眼。那时候的马梓筠的女人缘惨不忍睹,他犹如即将溺毙的垂死者,只顾着大张着嘴喘气挣扎求活,只要有人肯伸下来一根物件拯救他,他还会管那个肯于伸手的人是谁,手可把握的是棍子还是绳子。究其本因,还是事物的内核未如其愿,表面的缺陷就容易被放大。女师傅的气质未能一击命中地征服马梓筠,让他彻底的昏头昏脑,丧失心智,他的流散出的多余的心思就会移转到与男女情爱无关的涉及到她的凄惨的身世、沉重的负担、卑微的地位、万一泄密后周围人的眼光如何等等极为现实性的点面上,他也就会从一个滚烫的热番薯变成一条《好兵帅克》中所称的“冷静无比的酱黄瓜”了。从这一点意义上而言,他距那类人世间最为罕见的彻底纯粹的甘心为爱痴狂、宁要美人而不要江山的爱德华八世般的“情种”类型还是有着十万八千里差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