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9506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和商素颐的交往始终仅限于有一条信息,没一条信息的尴尬进度局面。多数以婚姻为目的的青年男女的交往本身就与以欢愉为目的的男女偷情般闪电战似的快速花开蒂落不同,而更像是令所有指挥官都深恶痛绝的男方对于女方的过程拉锯痛苦的城市攻坚战。马梓筠身上本来就缺少能够让普通女子癫狂、为他放下矜持的魅力。如果说可能曾经有过,那也只是在他的大学毕业之前那段多数女孩子尚未领会过情场风味、也没有形成市侩成熟的婚恋观之前。在那些其实就是幼稚园、小学中男女儿童少年没有多少性别概念地一起玩着过家家游戏的心理延续之中,他马梓筠亲和、文弱、恬静,这些更接近于女生的共同性格特点为他吸引了不少天真烂漫的女性玩伴。他们一起牵手过、拥抱过,甚至接吻过,可那全是女孩在情窦未开时某种幼儿间的不带有任何理性和性欲的童真行为。一旦好女孩长大了,脑子里开窍了;坏男孩也长大了,能祸害女人了,马梓筠这样如白开水一般淡而无味、相貌平凡、袋中少金的男孩子就迅速地被女孩们甩出了自己的人际核心圈。她们需要的是崭新的生理刺激、全新的心理感觉,酣畅的物质享受的感觉,和真正的能够让自己癫狂痴迷的男人牵手、相拥、接吻、甚至做爱。马梓筠既然在大多数女性面前都缺乏能将其一压即垮、得以迅速突破、稳定战局的压倒性实力,便只能陷入久攻不下、进展缓慢主、步步受阻的被动局面。更何况面对未能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商素颐,马梓筠本身也缺乏志在必得的坚定战斗信念。进攻也是时有时无,火力更是时断时续,战事的进展就更加滞缓了。商素颐不可能卑躬屈膝到主动讨好本来印象就一般的马梓筠,更不可能为实力不济的他打出白旗开门投降。马梓筠对她的印象也只是泛泛而已,根本也不值得自己放手一搏。大家共同抱着三成为着存留点希望,七成为了打发寂寞时光的心思,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老夫老妻般的节奏拖沓的信息联系。这种在婚恋中被储备待命以作后补的现象在当代社会被待婚男女们称为“备胎”,也就是骑驴找马,是一种观念开放社会中广泛流行的适婚男女的交往状态。青年男女难以专注地只和一名异性保持情感联络的主因在于人人都不可能具备所有的优点,总是你的身上有这点优势,他的身上有这点好处;人人也都难以避免会具备一些缺点,也总是你的身上有这点缺点,他的身上有那点缺点。他(她)待价而沽,认真掂量,来回对比,短期内既不会轻易接受哪一位,也不会轻易放弃哪一位。而且越是优秀的男女有机会接触到的异性就越多,挑选的余地也越大,经历过的眼界也越广。他和她、他们和她们都在反复比较中差中取好,好中择优。有些受欢迎的单身男女甚至可以达到年相亲人数轻松过百的惊人数目,这也意味着他们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和一位陌生男女会面。女的还好,反正是白吃白玩,即便相亲不成,生活的开支倒也附带着节省了不少,还增长了阅历见识,也可算是小有所得。男的就苦了,最悲惨的不仅连女人的手皮都没有摸到,一年下来仅用在吃饭、喝茶、逛街、看电影、逛游乐园上面的见面(注意,还不光是恋爱)支出费用也属不菲。如不幸触雷,遇到了两个职业、半职业的以玩弄情感、压榨男性钱财为长的渣女,甚至更有可能在三八女神节、七夕节、情人节、白色情人节、520谐音节、1111光棍节、女方阴历生日、女方阳历生日、双方见面周年、周月、周星期纪念等各种特殊日子里被女方以各种理由哄骗去大额的财物。
反过来,也有些或外形英俊,或家境富裕的男生,他们游刃有余、攻城略地般地在女人堆中予取予求。多数优质美女在初高中、大学等各个阶段走向女人的第一次也都是拜他们所赐,在快捷酒店、学校寝室、公园野地、汽车车内、网吧包厢、澡堂浴室、居家寝室等各种场合被他们成功地攫取到了“一血”。拜近代西风东渐、女权主义的大旗城头狂舞、女子意见领袖纷纷攻占主导了各主流社会舆情的咽喉高地所赐,当代吾国的女性一雪被男性压迫了三千年的前耻,彻底地爬起来翻身做主人了。政治女强人、经济女强人、文化女强人、娱乐女强人、家庭女强人层出不穷,粗声大气,气势逼人,心宽体健,能言巧辩。不管环肥燕瘦,处处压男人一头。更是很少有以在婚前脚踏多只船,或是丧失了处子自身为耻的。她们起伏于情海,转战于红尘,只会不断地在上一名男人身上积累经验,以便于更为老到地对付下一名男人;自感在这个男人身上吃了亏,就一定要在下一个男人身上赚取回来。女人一旦熟识了男女之事的玄机,她的心理会发生以下几类典型性变化:极少数是如“百人斩”那样的以下半身思考的成癖上瘾,纯粹是出于对于感官刺激的追求,她会深陷于其中而难以自拔。多数是上半身引导下半身,精挑细选,宁缺毋滥,借着恋爱和婚姻接触男性的机会作适当的开放。在没有合适对象的时候,她会利用工作和悦乐进行注意力转移对于身体空虚的关注。还有一种则是上半身下半身协同作战。她犹如潜行于黑暗中的冷酷猎手,对自己的每一分付出待价而沽,将男女间的情感完全商业化,进行本质建立在情欲和钱欲、官欲之上的投资。其涵盖的范围上可到商界的精英男女间的桃色博弈、下可到最不入流的站街女和民工游民间的床榻交易。宁城经济发达,富人超多,肯于在美女面前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数量尤其多,这也吸引了许多渴望钓的金龟婿的外形出众的外地美女云集此地。而宁城本地的许多长相姣好但是不会读书的美女却又因着相同的动机和更高的期望而外流到城市规模比宁城还要大、富人比宁城还要多的邻近的本国第一大都会上城或者折向东南方向的一线大城羊城、深城,直至远赴生活条件相较国内更为优越的欧美日澳加等异域海外。马梓筠虽然讨得了一口官差饭,但是也仅此而已。他外形普通,出生家庭一般,收入也只是比下有余,情商更不出众,根本没有拥有那种让够让同龄的优秀女人一见倾心,从而不管不顾地蒙发出意欲讨好他以遂己愿的难以遏制的本性冲动的能力。他要在男女交往中找寻到不以婚姻的终生照顾和名利上的关照为交换的纯粹追逐男女欢爱本能的只是对于他这个“人”而非他这个人以外的其他附着的“物”眷念难舍的梦想对象,那也只能注定是希望渺茫的海市蜃楼般的幻象了。
来到北关监狱不知不觉地已有小半年,马梓筠和分监区其他同事的关系始终稳定地维持在一条不温不火、客气有礼的界线上。不错,他是独来独往,但是服从管理;他的个性孤僻,但是并不狷狂;思维方式奇特,但是工作努力。分监区几位领导开始看着他闷头闷脑的,甚至都还不如那几个同样是来自宁城的犯人灵活,还很是质疑他的实际履历的真伪。那几个宁城的罪犯,本来听说来了个同乡队长,也指望着能够从他身上得到额外的关照。一开始还会有意操着宁城话前来套近乎,结果油盐不进、不近人情、也听不懂、更不会说宁城话的马梓筠却令得他们全部大跌眼镜。在马梓筠某次和杜皓翀陈述了自己从小学开始的人生经历之后,整个分监区短期内便也全部知道了他的真实成长经历了。“原来是在赣省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长大的,老家也还是宁城乡下的,怪不得好像没见过多少大场面似的。”分监区的民警背后如是议论到。“对嘛,在宁城混得好还会往我们这里跑?肯定是和小杜一样,自己没本事,家里又没背景,就只能往我们这个乡下地方跑了。”那几个来自宁城主城区的罪犯当面听到警察们的这些议论后,内心猛地升腾起了一阵巨大的优越感,瞬间明白了马梓筠一家都是毫无花头的,也掂量出了马梓筠轻软若无的真实利用价值:“我说呢,难怪一天到晚搞七念三、徐头刮起的,原来只不过是江北那边的乡下宁,听说还是在赣省长大的。怪不得做起事情来脑子靠耶了,西那阿姆撇。”他们在背后调侃着,在心底嘲笑着,为自己之前的有意讨好而深感不值,更为自己的热情用错了地方感到懊悔。从此他们即便当着马梓筠的面也失去了以往的亲昵奉承劲头,见到他时脸上那股阿谀讨好的表情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浮于表面的虚伪冷淡的应付神色。马梓筠既没多余的闲钱,也不大方,不会拿来做感情投资软化润滑同事间的关系。但是他始终明白一点,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自己打心眼里鄙视这种徇私舞弊的不良习气,就会坚决从律己和律人两个方面都落实到底。这和他自幼所受的地质队普通职工家庭相对地方上要更为严格的家教氛围和整个单位内部良好的大集体家风都是有着直接的关系的。他的父母,尤其是母亲从小就教导他长大后要清清白白地为人,勤勤恳恳地工作。珍惜自己合法赚得的每一分钱,也不去贪求别人袋中的每一分钱。他们不光这么说,更是身体力行。即便在家庭最困难时也是堂堂正正行事,从不投机取巧,放弃底线。
那段时期监狱还允许合作的社会企业的女师傅进监指导生产,马梓筠的分监区也有那么三四个。仅凭外表举止,没什么社会阅历的人也能看得出她们都是来自我国贫困省份穷乡僻壤的家庭妇女。只是对于服装缝纫技术有着一定的基于生活常识的了解,才有机会进入沿海的私人服装厂里从一线普工辛苦干到小组长和技术骨干。出于对她们的信任,也为了更好地维护自己厂家的利益,老板将她们派驻到合作的监狱里协助警察指导那些五大三粗的恶人干活,避免自己的订单完成的品质低劣或者进度拖沓低效。她们普遍上了年纪,最年轻的估摸也过了35岁。虽然是制造服装的,穿着却也很低端,显示出较差的经济收入状况。缺少护肤品和面膜调理保护的脸上也是皮肤粗糙。言谈举止粗犷本色,很快就和多数同样出生成长于农村的男子罪犯、特别是负责管理、质检的罪犯组长打成了一片。那些罪犯表面看都是同一个模子似地忙忙碌碌地在从事劳动改造,内心其实还是各有各样的十分的丰富多彩。本来在情啊爱啊那方面早已认命,无欲无求的。这下来了几个娘们,虽然姿色实在普通,在社会上是根本就难入他们的法眼的。可是再丑陋的女人那也是女人,在这都是雄性动物的监狱里那绝对也是一道聊胜于无的别样风景,也给他们如死水潭般的内心带来了怪异的久违的感触。他们中胆大的几个会经常借着讨论工艺的事由接近女师傅。马梓筠不止一次地看到男犯故意拿着货品进行掩护,实质上说着玩笑话,有意无意地用手臂等部位触碰着女师傅的身体。被撩逗的女师傅自然是心知肚明,面颊飞红,可是却也很享受这种在墙外世界很难有机会遇到的被身边男性重视关注和奉承讨好的时机。这些还有闲情雅致、有机会接近女师傅的男犯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犯人。那些普通流水线上的生产罪犯都枯坐在自己的机位前为了尽快完成当天的生产定额而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去想那些歪歪道道。最多也只能远远地望梅止渴过过眼瘾。肚中存着花花肠子的多数都是没有被硬性强制必须固定岗位的也没有直接生产任务的可以来回走动的车间护监或是生产、质检、卫生大组长。实话实说,他们被分监区领导信任的程度以及对于生产管理的重要性甚至是要强过多数缺乏管理经验的年轻警察的。只要事态没有发展到过分不雅的公然当众搂搂抱抱的不堪地步,马梓筠看得出那些瞅在眼里、表面上佯装不知的老民警都是不会去搭理干涉的。
这年的中秋节,马梓筠恰好被排到了晚班。分监区的老资格民警,包括杜皓翀,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分监区的罪犯难得不出工,可以看看电视。每人还能享用来自国家的馈赠,一筒苏式五仁月饼和两只苹果。分监区长没有忘记那几名同样无法回家过节的女师傅。他大方地拨出了一些分监区经费,让马梓筠带着这几名师傅去临近的一家小饭店吃顿节日餐,马梓筠得以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几位平时迎面见到最多也就是点个头的女师傅们。她们环绕着他这名米饭班主团坐,看得出平时伙食很差,肚内油水不足,还没上菜前个个就已经是跃跃欲试,满脸挡不住的期盼。几乎每一道荤菜刚上桌最好的一些肉块部分就被夹取一空,让人想起《动物世界》中非洲草原上每每见到猎物就一哄而上的群豺。马梓筠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她们,一边随意地拈菜。看着她们毫不遮掩的馋相,暗自咋舌,心想这四十岁左右的女子胃口确实是大。女师傅们边吃边鼓噪着,调侃马梓筠,说他小气,只给她们吃菜,却不上酒。无酒不成宴,算是什么过节嘛。马梓筠之所以一开始有意不点酒,主要是怕她们喝多了生事。也有些怕伙食超标,自己到时垫付点没关系,就怕分监区领导说自己仗着是公家请客就毫不加节制,存心褥社会主义羊毛。最终在女人们的起哄中不厌其烦的马梓筠还是让步了,但是只敢给她们点了一箱啤酒。她们开心地将酒杯盛满,随着雪白泡沫的翻滚,淡淡的啤酒醇香溢满了小包厢,谈话的气氛也是愈加浓烈了。这些女人平素都是有些畏惧总是板着张扑克脸的马梓筠的,如今借了酒力,也开始将话锋指向他这名在座的唯一男性了。她们一边坏坏地调侃着马梓筠,说他果真就是如同谁谁谁个民警所说的是个书呆子,一边相互调侃着对方。从她们不知害臊的嘴里马梓筠获悉了许多各家的隐私,其中多数都是夫妻闺房中的趣闻轶事。女师傅们个个满脸通红,说几句,瞥个眼风甩给马梓筠。马梓筠干笑着夹着菜,他几乎很少喝酒,这晚也被女师傅们起哄灌下了一瓶。平常情况下女师傅们也很清楚自己和这些民警们之间悬殊的身份阶层差距,除了对两位看上去比较亲和的老民警敢开开玩笑,见到马梓筠和杜皓翀这些中青年警察最多也就是笑笑,不到万不得已需要向他们求援或是反应什么情况时也是很少与他们交流的。她们知道自己配不上和这些国家公职人员交往,如果不是因为业务交集的巧合,她们也是根本没有这个机缘得以进入国家机关的深处,更加是没有这个机会得以接近这些穿着制服的神圣军警的。可是今天不一样,在节日气氛的感染和酒精的催化下,她们放下了成见,敞开了心怀,更多的是将马梓筠作为一个少不经事的小男人来看待。尤其是其中姿色稍好的一位,马梓筠早已忘记了她的姓氏。她有着一头卷曲的染黄的披肩发,尖下巴瓜子脸上的五官相对另外三位犹有风韵,身材偏瘦但是不干瘪,臀部和胸部都有着诱人的隆起。她也是平常最引起马梓筠注意的,主要是由于她的背影远望着和宁城的舞女有两分相似。
女师傅们各个脸喝得通红,早已失去了对于马梓筠的敬畏。她们大声说笑着,歪七扭八地趴在饭桌上。长相最好的那个吵得最凶,起先只是乱找着对手划拳,输了自罚了几杯后,突然埋头放声大哭,搞得一桌人不知所措。马梓筠这才从她的同伴们那里知道了这个苦命女人的遭遇。她祖籍在鄂豫皖交界处的某个革命老区。十八岁就嫁人,男人在她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后在南方的建筑工地上坠楼身亡。她从微薄的抚恤金中只分得了区区的零头,就带着两个女儿被小叔子赶出婆家。其后的颠沛流离惨不忍睹,莫非就是一次次地被不同时期短暂同居的甜言蜜语的男人所哄骗、所耍弄、所抛弃,陆陆续续。其间她又做了两次母亲,流过N次产,最后闯荡到浙省,在省会郊区的小服装厂里找寻到了一个车间检验的工作。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又被一名附近的泼皮给缠上了。不仅睡她的人,花她的钱,一喝多了还要揍她的娃,折腾得她只能将孩子送回老家给寡母带,自己也只能借着来监狱出公差的机会遁避一时。她嚎哭了一阵,忽而又放生大笑,接着开始整杯整杯地豪饮,连续快速地猛灌自己。马梓筠们只得劝慰着她,又加了几个菜。直闹腾到七点多钟,马梓筠结好账,陪着她们来到自己的寝室。女师傅们的寝室和马梓筠的寝室在同一幢,利用平房最东侧的两间储藏室改造而成。马梓筠看着他们掩紧房门,回到自己的寝室泡了一大杯红茶,喝掉了大半杯,又洗了把冷水脸,刷了牙,将身上的啤酒气尽可能消除掉,这才放心进监给罪犯组织晚会。监狱内每年遇到国庆、中秋、除夕等几个大节日时,照例都会给罪犯停工若干天的优遇。通常白天组织他们拨打亲情电话、进行棋类活动或者自由看书,吃饭也会加菜,晚饭后会举办一个晚会。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罪犯们无论罪行多么可恶可恨,保护他们最基本的社会交往权利也是监狱的本职。通常在晚会开始时,多数罪犯的心绪已经难宁。拨打通了亲情电话的罪犯中得到家人好消息的,会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孤孤单单地待在这里,还有什么能比与家人同乐更美好的事呢?得到坏消息的则会更加悔恨,恨自己在家人最需要自己的时刻却不能帮上一点忙。没有拨打通电话的罪犯无比羡慕那些有机会和家人通话的同伴,他们心绪难安,胡乱猜测着为什么家人没有接电话?又或者为什么电话会停机?而那些从来就没有电话可打的罪犯、要么就已经被亲人所彻底抛弃,要么就从来就没有什么亲人,要么就是主动与亲人保持了隔绝,他们的内心想法其实最为复杂,也可能最为空白。一条生命,呱呱落地,从无到有地建立起稠密亲疏的社会关系得历经十几、几十年,而要从有到无地砍断、舍弃、切割掉那些亲情、爱情、友情之链,势必是要付出无比痛苦的煎熬代价的,绝不会如它们表面所呈现出得那般简单。
今年的晚会只有马梓筠和另一位中年警察唱主角。这位前辈也是闷声不响之辈,他不喜欢、估计心底也并不赞同这种警囚同乐的气氛,所以简要嘱咐了几句后,索性将大厅里的晚会全权交由马梓筠处理,自己缩在值班室里想着心事发呆。马梓筠曾经在监狱教育改造部门制作下发的宣传碟片中看过别的分监区组织的罪犯晚会影像。便也有样学样,有效利用两位活跃主动的罪犯组长,在他们的协助下开展了一场卡拉OK比赛。被点名或者自告奋勇的罪犯们接连上台,借着大厅里简陋的音响,随着音乐节奏开始演唱。多数罪犯的歌技一般,更多地只能起到活跃气氛、预热场子的效果。高手总是不急于出手,在歌会进行了一半左右,真正的角逐才正式开始。先是一名平时貌不惊人的矮个子中年罪犯来了首《伤心太平洋》。很明显MV里的任贤齐饰演的本就是一位重情重义的江湖人士,这熟悉的画面也许触动了在场的许多前江湖人士。他们中的许多跟着低声合唱,神色逐渐变得投入。矮个子罪犯拖完最后一个尾音,在如雷的掌声中洋洋自得地坐下。马上又站起一位老年罪犯。他点了一首马梓筠以前只听过旋律的闽南歌。这首歌类似《北国之春》,只是节奏更加跌宕起伏。老年罪犯声音沙哑,咬字虽然有些不清楚,却很好地迎合了歌曲的曲风。加上闽南歌特有的带着强烈转音换气的悲鸣式旋律的感染,更是直接打中了多数罪犯的心靶。许多罪犯悄悄抹着眼泪,没哭的也是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老年罪犯屁股还没有坐稳,第三位年轻罪犯接着站了起来。又是一首任贤齐的代表歌曲。那几年也正是这位如日中天的宝岛男歌手风行大陆的高峰,其风靡街头巷尾的流行程度丝毫不逊于早年的四大天王和晚些的周杰伦。一曲《流着泪的你的脸》登台得恰逢其时,正好在多数罪犯泪眼婆娑时出现。这首歌曲歌词平铺易懂,曲调通俗易唱,很快打动了几乎所有的罪犯,让他们想起了此时此刻正在围墙之外的那一名或那几名“她”。他们跟着大声哼唱,尤其在副歌部分的高潮,许多罪犯更是扯开嗓音,闭着眼睛发泄式的狂吼,大厅里陡然响起一阵异常响亮的合唱声。不仅惊动了楼下另外一个分监区的值班民警上来查看动静,那位缩在值班室里发蔫的中年民警也面带愠怒地推门而出,来到大厅里高声训斥了几句之后就吩咐马梓筠赶紧组织收场。整场晚会虎头蛇尾,草草了事。罪犯们余兴未了,议论着各自回到自己的小组。洗漱后躺在集体宿舍的床上或窃窃私语,或闷声发呆。老民警委婉地说了几句“不能全由得他们……这样要出乱子的……还是年轻……”,就让马梓筠回寝室睡了。马梓筠临走前看到中年民警把那两个罪犯组长叫到面前厉声训斥。仿佛是在责备他们为什么没有控制好晚会走向,完全由着缺乏经验的马梓筠自行其是。两名罪犯面色委屈地辩解着什么。
马梓筠此时的酒劲完全缓解了。他走出监舍,抬头看着夜幕上密布的秋天明亮的星座们。每次看到星星,他就会想起在铁路高中读书时暗恋的那个女生伍星宇。伍星宇的姓名中包含着一个星字,名字略有些男子气,在马梓筠的心中也和星辰一样亮洁。她也和这所学校中的绝大部分学生一样来自铁路家庭,父亲或是母亲一方或是双方都是在铁路部门任职的。鹰城是这个国家南方的重要铁路枢纽,三条连接南北东西的重要铁路线、尤其是全国唯一连接东南闽省的战略铁路在此地交汇。数十万铁路职工和家属在新中国成立后陆续汇聚于此,以至于形成了完全独立于鹰城地方,自成一派的内部社区、文教、卫生、司法、公安、商业、邮政体系。最为显著的标志就是在环绕鹰城的铁路沿线占据开辟了大片区域,衍生出了鹰城特有的被俗称为“铁三角”的铁路职工居民区。那时恰是铁道部的黄金期,铁路行业成为“国中之国”,被戏称为“铁老大”。那个年代的铁路家庭来钱活络,日子滋润,很是令地方上的老百姓们羡慕。处在发育期中的伍星宇相对起找矿队的许洁晖,身形更显圆润。她比马梓筠要低一个年级,记忆中总是喜欢穿着白色、黄色、米色的素雅色衣服,圆乎乎的鹅蛋脸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细细弯弯的新月眉下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她的嘴唇饱满,血色很好,和许洁晖一样喜好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她也是独来独往得多,马梓筠总是看到她一个人背着个黑色的书包,低着个头,慢腾腾地在操场上走过。马梓筠高一时在文科竞赛场上任意驰骋、出尽风头的半年里,也曾经短期地成为全校耀眼的明星。尤其是在一次英语听力竞赛中,他提前半个小时交卷,最终竟然获得了全校第一,这也让他一时名声大增。走在路上时也收获了不少女生仰慕的眼光,其中也有伍星宇的。伍星宇喜欢低着可爱的俏脸抬眼娇羞地从大眼睛上方看人,这使得她又凭空增添了几分少女的可爱。铁路中学里龙蛇混杂,既有铁路分局大佬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也有来自贫困临时工家庭的穷人孩子。前者泡妞打架,浑噩度日,许多比伍星宇更可爱的女生也被他们拉下了水,而伍星宇却始终能够守身如玉。可能她身上的清纯气质太过于接近于女童般的稚嫩,反而吊不起那些过度注重肉欲的杂碎们的兴趣。有几次马梓筠看到那些渣滓们用摩托载着各自的女友,从伍星宇身边疾驶过。坐在后座的女生们显然和伍星宇也是认识的,她们之间打着招呼,可伍星宇对于开车男生不三不四的搭讪显然也是不理不睬。马梓筠对于伍星宇小小身躯内蕴含的勇气就更加钦佩了,也更加增添了几分好感。如果他当时能够继续延续高二上半年时在考场上无往不利的雄风,同时他能够再早熟那么一点,具备一定的恋爱上的情商,当时他还是完全有条件追到伍星宇的。可惜突入而至的厌学症如狂风一般扫荡了他余下的高中生涯,他很快地从学校优等生的行列中消失,甚至几乎要从学校校园内消失。那些同样厌学的混日子的痞子生们看到他一个人在路边行走时不理解这个人为何还要在这里坚持,那些取代了他的优等生地位的勤奋好学者们看到他教室内空空的座位时也是同样不理解班级里为何还会有这么一个多余的人,可惜他不了解伍星宇当时听闻了自己的变故后事如何看待自己的。
马梓筠自放逐自己之日起,有意躲避着身边的所有认识的或是陌生的学生。他们上课时他缺席,他们下课时他隐匿,便也很少再看到伍星宇了。也许彻底的放逐就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一切人和事说再见吧。马梓筠只在一次在黄昏的铁路桥上发愣时无意间扭头看到了在斜下方的公路边放学后慢慢独行的伍星宇。与往常一样,穿着雪白的毛线上衣的伍星宇一个人缓缓顺着学校门前的大路向着鹰城城区方向走去,那里是她的家的方向。这天的伍星宇在马梓筠眼里格外美丽,初雪一片一片地飘落在她的身上,她那扑闪着的浓密的眼睫毛、微微抿紧的饱满的双唇、鼻翼边呼吸出的白气,都在马梓筠自我隔离的与这世界渐行渐远的寒凉的心底点亮了仅存的星火。马梓筠瞅着她逐渐消失在逐渐黯淡的夜幕里,雪花越来越大,马梓筠的心冰冻到极点。这时一辆喷着蒸汽,嘶鸣着的火车缓慢地从铁路桥下驶过,马梓筠突然想纵身飞跃。他什么也不想,只想像只飞鸟般,哪怕只得以自己最为骄傲的姿态飞翔上那么短短的数秒,这样他也就可以倔强地与这世界做最终的永别了。他颤巍巍地张开双臂,铁道上红绿变幻的信号灯照在他的脸上。他轻轻闭上眼睛,设想着做最后的勇气的累积。只要身体前倾,用力一跃,就什么都解脱了,全世界都安静了。就在他自绝的意志逐渐凝聚成型的最后的紧要关头,突然母亲的那张脸在他的眼前朦胧浮现了:慈爱、温暖、悲切。他的决绝力瞬间被抽去,无力地瘫软在刺骨的冰渣上,失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