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12081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慈镇的慈湖以东,在旧城的东墙原址外流过一条如今已经萎缩得只如同宽敞点的水渠般的小河。小河是旧时曾经环绕慈镇的护城河仅存的一段,现状难堪,可是曾经风光。至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马梓筠的母亲第一次跟随着父亲回到慈镇拜望守寡多年的婆婆时,河面仍旧宽可行船,并且直接与姚江相通。当年从慈镇以北的余市一带新嫁而来的佳人乘坐的婚船、来往与宁城和浙省省城的贩卖两地特产的商船,都是可以途经此处的。彼时整座慈镇城中的大小干道半边行人走马,另外半边都是江南古镇特有的狭窄水道。水道水质清澈,终日循环流动。每隔一段距离都有直通人行道的窄窄的石阶,可供镇民上下行走用以打水、洗刷、清洗。所有水道都是环绕城墙的护城河的细微神经末梢,彼此间都是相连互通的。听马梓筠的母亲说每年遇到发大潮时,直通东海的姚江咸淡交加的江水总是会由入海口倒漫入护城河内,再由护城河倒灌入慈镇城内各条水道中。这时整座城的空气中都会夹杂带着一股海风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并且在平时洗菜淘米、清洗劳动工具的石阶上弯腰看下去,甚至可以在水道中望到被海水卷带而来的缓慢飘移的透明的海蜇、一闪而过的长条的带鱼,至于海带海草海螺缠绕吸附在了拖把扫帚水桶之上更是常事。旧河道的多数区域都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因为建国后各时期历经的旧城改造、农业建设、取水灌溉等各类原因泯灭不见。残留的河道时隐时现、断断续续,只在设有水闸的部分囤积了一定的水量,才能多少展现出一些河的样貌。在地表径流丰富,大江大河众多的江南淡水圈内,这条气息犹存的小河更像是一条被有意拓宽过的人造水渠,护卫城寨的军事价值和连接航运的交通功能早已失去,只剩下些许灌溉和悦目的作用。“主血管”既然都已是名存实亡,那些细散的城中“微细血管”失去了供血,就更是逐一干涸。加上城镇铺路通车的考量,所有的原始河道几乎都被填石浇淋沥青铺盖成了街道,彻底失去了踪影。小河边和缓低矮的岸坝斜面是每年春夏镇民们采挖荠菜、垂钓捞虾、漫步休憩、遛狗放松的好场所。在河道和东边逶迤的青山的中间,是一大块狭长如布袋的平野。平地的多数地块都被辛劳的承包户种上了梨树,成块的四方形梨林的外围都是半人高的竹篱笆。护园人的简易小屋往往坐落在进出园子的门边,屋门旁总是拴着一两条长相凶恶的猎犬,见到有陌生人经过就是一阵狂吠。封闭的梨园之间几条水泥路交叉横贯,连接着慈湖东边的海军营房和平地与山脉交接处散落的各处村庄。慈镇周边荒山上的植被与北口镇周围的竹山景物区别很大,这里的山脚和山腰部分也生长着许多顺着强劲的海风向着一边斜伏的竹林。可是海拔越高竹林越稀疏,到了三分之二的高度以上基本都是乔木灌木的天下。高耸绵密的阔叶林领衔着山顶部分的风貌,和安乐县城的东部和南部郊野漫山竹林独大的单一山景相比呈现出了完全差异的更带有丰富层次性的观感。
本地的烹饪口味在爱好清淡甜酸的省城人尝起来要重口一些,在嗜辣重荤的本省西部人吃起来又要淡素一些。多数家庭掌勺的烧菜喜欢加盐,但是不重油,不重辣,讲究通过蒸炖煮尽力减少酱醋油等调料的干扰,而力争保持发挥出食材本原的鲜香。此地心灵手巧的居民精心腌晒的各类干湿海鲜制品、泡制的雪里蕻腌菜和一些发酵后口味独特的臭菜都是远近闻名的,用来下饭、下酒、调味都是各得其所,各有风味。此地竹林虽不及安乐县的漫山遍野,却也是寻常之物。有竹林就产竹笋,普通的毛笋味鲜价格又低廉,很是受到平民食客们的欢迎,其风靡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在安乐县这座以“竹乡”自居的小城受欢迎的程度。尤其是那种“笋脚”发黄的“黄泥拱”和根部雪白的“小脚笋”,更是笋中的极品,既可以用来搭配咸菜海鱼放汤,也可以放猪肉红烧或者加糖酱独自油焖。此外宁城毗邻东海天然渔港,名琅满目的鲜活、腌制、晾晒海鲜品更是当地的美食图腾,也是百姓餐桌上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小黄鱼、带鱼、鲳鱼、乌贼、活皮虾、梭子蟹、虾潺、望潮、黄泥螺、奉蚶,是被封为宁城最值得吃的十种野生海产,对于这些和山珍河鲜存在着完全迥异的风味的海产,本地居民永远是食之不厌的。不管是婚丧嫁娶的大宴还是家居平常的饭桌之上,家庭主妇主夫们无论是清蒸、放汤、红烧、油煎、葱油、白灼、酱爆、生炒、水煮、咸腌、干晒、酒酿,都能恰如其分地发挥出海鲜特有的甘美滋味。辽阔的东部海域也曾经无比慷慨地供应着宁城数百万居民的日常餐桌,只是可惜近几十年由于近海水质遭受到沿海工厂工业排放的重度污染,加上短视的渔民们广泛使用断子绝孙绝户网进行斩草除根似的毁灭性捕捞,东部海旺盛的海产供应能力已是日益萎缩。很多物种,比如野生大黄鱼,早已灭绝了多年;它的难弟野生小黄鱼,也几乎是接近了绝迹的边缘。情势如此危急,以至于到了不得不由国家统一实行强制性禁海封捕以便近海休养生息恢复生气生机的程度。封海期间宁城市民们虽不至于彻底断绝海鲜所需,可是吃到嘴里的不是渔民们偷越边境涉险去邻国海域或者远洋捕捞所得,要么就是养殖户们在近海人工养育所得,用他们的话说总不是那种熟悉的海域孕育出的熟悉的海鲜那种吃习惯了的熟悉的味道。
和在地质队家属区近旁的那座荒地、铁路中学跨过铁路桥后的那片荒原一样,马梓筠很快地在慈镇东边的这块平地上找寻到了离群独处的感觉。若论纯粹的荒凉,慈湖西湖的纪念碑附近有着更为绵长的小道和更为陡峭的山势,可是那一片也同样有着更多更密集的坟冢。夏季植被茂盛之时,这些墓碑上刻着红黑姓名的水泥坟被成簇的攀爬性植物繁密的绿叶所遮掩,只是露出坟头雪白的一角。冬季绿叶凋败之后,枯黄的藤蔓已然无力,稀疏的黄叶间就显现出了完整的坟头。群坟鳞次栉比,密密层层,给人心灵上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马梓筠要走到山腰,就不得不穿行过一大片这样的坟地。纵使他再酷爱离群索居,再看淡人生的生死,要接连不断地在两旁都是坟茔的小径中穿行而过,还是免不了会有些心惊胆寒的。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种遥远的古人的,年代久远的坟冢他并不害怕。哪怕坟冢本身被大自然和人力破坏得再厉害,更多地也只是给予他一种思古伤神之情。而就是这种里面装着骨灰盒的,正面贴着死者照片(尤其是那种大幅的十分清晰的彩照)的今人之墓,却总是容易搅乱他的思维,压抑他的情感,使得他觉得沉重、畏惧和不适。究其原因,可能由于人类对于死亡的惧怕也是有着年限远近之分的。越古老的死亡包含着的恐惧意味越少,最新鲜的死亡才最能夺人心魂。既然此地森森,冷风嗖嗖,脑海幻象中总免不了是鬼影重重,阿飘出没,他就转向专门往梨园那头独行。以至于那些年的梨园看管者们经常能看到一个熟悉的景象:一位容貌普通的戴着眼镜的二十三四岁的男青年手中攥着一本偌大的书本(律考复习大纲),晃悠悠地沿着梨园竹篱笆间的夹道向着对面的竹林山峦走去。他体型偏瘦,个头偏矮,步速偏慢,时而左右晃荡着翻上两页,时而驻足转圈皱眉默念,时而原地举头顾盼四周,时而停顿埋首陷入沉思。他的行进路线极有规律,速度也很均匀,总是走到山脚水泥路的竹林旁,便又顺着水泥路的路牙子折向村庄的方向。他们对马梓筠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有一次在附近山坡的电视信号塔上发现了一具风干的如稻草人一般悬吊着的男尸时,在当地公安的排摸侦查过程中,曾有不止一位梨农将马梓筠作为嫌疑人线索提供给了警方。在这具被同学扼杀的受害者被悬挂在铁塔臂梁上随风晃荡的两个月里,马梓筠确实曾经在一个下午的闲逛中无意中无比近距离地接近过死者的遗体。
当时是一个闷热的夏末的午后,马梓筠在家中憋闷着背了一上午法条,心中实在是焦躁难耐。便又拎上一本重点备考的部门法律书,想到某处僻静阴凉的山岙处静读上几个时光。他穿越过梨园中的狭道,远远地看见山脚竹林边的路旁停放着一辆红黑相交的流线形摩托。这是那种最能捕获年轻女孩的芳心的最讲究气势派头袋中钞票却又有限的社会男青年最青睐的猎艳利器。马梓筠走到摩托近处,隐约听见从山腰的竹林深处传来奇怪的声响,这让他刹那间想起十五年前同样炎热的那个午后。起先他是有些犹豫的,很怕看到了什么会让他的应考分神的事物。但是这段备考生活实在也是太压抑乏味了,天生的好奇心终究还是压倒了深层顾虑。他轻手轻脚,缓慢地沿着便于下脚的和缓坡面蹑足潜踪地攀行而上。这一地区的竹山上并非远处看上去呈现出的那种一成不变的平坡,走进看才会发现竹林坡面上还是有着许多低缓的起伏的。在凹下去的低处形成了一些阴凉的、隐蔽的土窝窝,里面小可容一人,大可容数人。马梓筠顺着声响的方位悄声地走近,他此时已经可以断定在眼前的土坑内正有一对年轻野鸳鸯在厮混。他可以听见女子娇嗔的本地方言“做唆啦”,男青年小声嬉笑了一句什么,换来女子更加娇媚地发嗲。马梓筠扒伏在地上,借助地面杂草的掩护向坑里观望。正如他所料,坑底正半坐着一对男女。男的留着半边卷发,长相有点痞气有点脾气有点财气,身形正如这宁城多数男子一般的精干消瘦。瘦弱的手臂拥抱着一个在他怀中半推半就,身形丰满的黄发女人。女人应该还是在读书的年龄,脸部皮肤甚至还没有男子的白皙,脸上的五官很有肉感,就是和“百人斩”那样不精致但却具有“挑逗性”和“爆炸性”的。身上的短裙被男子蠕动的双手揉搓得皱皱巴巴,露出脖颈下深邃的乳沟和腰间白白花花的细肉。两个人完全沉浸在情浓意和的二人世界之中。男人像东部海域上极力张开抛撒出捕鱼的大网,将跳跃挣扎的女人用力地捕捞进情网的最深处。女人娇滴滴地故作矜持,身上的大多数要害部位的防线其实都已是门户大开。土坑内弥散着淫声浪语的靡靡气息,青春期的男女们深陷无底的欲海无法自拔,根本就没有留心到坑沿趴着偷窥的马梓筠。马梓筠偷窥着女人在男人的引导下做着各种令自己心跳耳热的动作,变换着各种只应该在夜晚窗幕遮掩下在夫妻闺房的黑暗中应该摆陈的诱人姿势。三个人各自恪守着自己的位置,全然没有留心到数十米之外的山间平地上耸立的铁塔底部铁架子上悬吊着的一样可怕的“物件”。
据后来第一个发现死者的老人回忆,他当时是去山上采摘蕨菜的。这种源自恐龙时期的顶部卷曲如爬虫类动物尾尖的美食专喜欢生产在竹林的凹坑坑壁上,惯常与裸露在地表外的筋节突出的竹根为伴。蕨菜的外形奇特,口味清苦却富含微量元素,如今也成为了讲究养身的健康年代的桌上佳肴,为宁城许多奢望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与这繁华盛世长相厮守、不离不弃的市民们所推崇。已经活过八十岁的依靠微薄的低保存活的贫苦老人为了帮助这些鼓着劲、跺着脚要“向天再借五百年”的可为儿孙辈的养身达人们实现雄心勃勃的长生野望,不顾年事已高,也顾不得天气的高温,一早就出门赶山,以赚取些微薄的“铜钿”贴补家用。腹中空空,一早起来只就着昨晚的剩菜喝下两杯黄酒的他低着头慢慢寻觅,不知不觉间攀爬到了半山的一处冷僻角落。这里不仅生长的被从来自东海的海风常年吹着向一边集体弯曲的毛竹,底部茂密的长着倒刺的灌木丛也很兴旺,还围簇着好几座早已攀满了荆棘野草的无主荒坟,因此一般寻挖竹笋和蕨菜的人都是不大会注意到这里,就算想到了也不太肯移步来这里。老人如果不是今天收成实在是不佳,估摸着连早上的酒钱都没有挣回来,心底实在是有些不甘心的话,也是不愿意来这里紧挨着野坟忍受被周遭的硬枝刺尖戳划挂扯之苦的。那座电视信号塔就建在灌木丛中间的一块凹陷处,基座所在的地势明显低于周围的山坡,所以更加不会引人注意了。他用力系紧绑在腰间的竹篓,用手中的柴刀划拨开高至腰间的灌木枝,想向前走到电视塔的基座处小憩下,喝几口铁皮水壶中的凉水。再把口袋中存好的早晨买的葱油大饼夹油条吃掉充饥,权当是早饭兼午饭了。就在这时他猛然闻到一股扑鼻的腐臭气息,这股恶气夹杂着干热的暑气,险些让他呕吐。他抬起头来,看到斜下方的电视塔底部悬空垂挂着一个什么怪里怪气的东西。这东西远看有点像是菜地里的稻草人,面貌灰暗不明,周身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随着气流正在慢慢地凌空旋摆着。老人蹑手蹑脚,强压着心中的不安,走近铁塔。这时正好那东西低垂扭曲的脸部转向他。这是一张面部肌肉几乎已要腐败殆尽的死人的人脸,整个面庞和头顶都几乎变成了灰白色的骷髅,缕缕黑色的短发还残留在颅顶。骷髅大张着嘴,嘴边还黏合着一些干瘪的黑褐色烂肉,空洞幽深的眼眶正巧俯视着老人,似乎在用无形的骇人眼神申诉自己的冤屈。马梓筠现在回想起来,当他口干舌燥地偷窥着竹林土坑内的活春宫时,这死者就早已被凶手悬挂在了铁塔上以冒充为自杀的假象。在吸嗅着从土坑内散发出的男女交媾时特有的体味的同时,他分明也闻到了一股令他很不舒服的气味。这种味道他在地质队随着小伙伴一起去农村的乡野闲逛时在岩壁凿出的装着陈旧棺材的石龛边闻到过,也曾经在读高中时从家里走路去铁路高中穿行过坟地时从那一座座一人高的土坟泥土的缝隙间闻到过。太阳越大、空气愈干燥,这种死亡的气息就越浓烈呛鼻。凶手是初次作案,胆量够大,智商很低,遗留了满仓满谷的破案线索。尸源当天就被落定,再一排摸生前的关系网,案子很快就得以告破,警察甚至都不需要找马梓筠讯问取证。死者是一名高中生,凶手就是他的朋友,两人因琐事引发矛盾。凶手将死者引诱到此处,用短绳从后面勒死了他,又手忙脚乱地将尸体吊挂,伪装成死者自杀的现场。而尸体忍受风吹日晒,鸟啄虫咬的这几个月内,不知道有多少挖笋的农民曾经在电视塔周围的山梁出没过,又有多少对如马梓筠偷窥过的那对情侣那样的鸳鸯在电视塔周边的隐僻之所野合过,更不知道还有几名和马梓筠一样无聊的闲人在这电视塔周遭游荡过。信号塔上消逝的生命早已被搬走火化安葬终得其所了,可是那坑底残留的张张卫生纸上消逝的生命却还在忍受每日的雨淋霜冻。
这件奇遇发生后,马梓筠一度从慈镇的各处荒地中消失。这还是在他参加律考之前,他必须得保持心境的平和。和一具一百米外的腐尸擦身而过显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好事,被刑警作为嫌疑人传唤讯问则更加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乐事。直到他被北关监狱正式招录,来北关监狱报道前的那段短暂的欢乐日子里,可能是由于意识到了在今后的日子里和父母又是聚少离多,也是怀着对于前几年工作不力没让父母过上安心日子的愧欠情绪,他们一家三口在每天的晚饭后都会散步到慈湖以及周边他们脚程内可以到达的区域。期间父母又托人给他物色了几位女孩。可是由于毕竟要身处两地,和这些女孩中的多数都是一面之缘,未能深入发展,除了一位在慈镇下辖某乡村的中学任职的女教师商素颐。商素颐是马梓筠这一生中第一次以寻妻结婚为目的近距离接触过的女教师,这在他混迹于宁城的几年间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商素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所有的容貌特征,包括她的出身家庭、职业地位、学历文凭和性格特点,都符合既不太过也不会不及的勉强达到中线的及格水准。仅看外貌,可能会是许多老人眼里做媳妇的理想人选:在场面上带的出去,对得起自家列祖列宗和子孙后代,又不至过分漂亮到蜂蝶自来给儿子家庭造成后院失火的危险。她的职业则更是许多老人眼里做媳妇的理想人选了,工作安稳,收入稳定,生活无虞,说起来也算得体面。商素颐的家在慈镇北边余市的农村。余市虽也只是宁城的一个下属县级市,个私经济的规模体量相比马梓筠将要工作的安乐县却可谓是熊猫与猫熊的差距。这里的个体作坊遍地开花,私人小厂满城皆是,亿万富翁随处可遇。市面上联系业务、组织生产、协调运输、负责仓储的人们犹如勤劳的工蜂,嗡嗡嘤嘤、各司其职、忙而不乱、分工合作地酿造出了城市、家庭和个人的财富甘浆。商素颐家据说家境一般,父母也只是老实的务农村民。可普通农村家里能够培养出一名正式编制的中学老师,那也不仅仅只是自家父母教育得当,脸面有光,也绝对是意味着整个家族的成功。商素颐并不是通常概念中的文化课业务授课老师,而是学校后勤部门里负责物资采购的行政管理老师。用她本人的话来说这一差事与校领导打交道的机会蛮多,和那些供应商接触的机会更多,日常的吃喝应酬也总是有的。听得出她话中有话,自我感觉极好,也不无优越感,处处暗示着自己相较于普通的授课老师校内地位更高,算是校领导的心腹,油水自然更多,也不用承受着一般授课老师的教学职称考核压力和时常还要面对的来自家长学生的牢骚怨气。空闲的时间较多,年级也不小了,父母逼婚的压力骤紧。自己嘛,看着身边的同学、闺蜜和同事也是陆续脱单,内心的焦炙感也是与日增多,也就有些饥不择食、放低标准了。和商素颐见面时的马梓筠也许是压迫自身已久的未能正式就业的压力一朝缓解,那种快乐的、知足的、安逸的情绪带动了胃口,短期内竟然长出了不少的五花肉。马梓筠从商素颐复杂游离的眼神中敏锐地察觉得到她对于自己外形的不满意,他预感到了她是典型的颜控。可是在和他交谈过一阵子之后,分别时的商素颐竟然主动留下了手机号码,也流露出了可以继续交往的意愿。这当然和马梓筠能言善辩的口舌有关,可是更主要的愿意还是在于马梓筠这份职业对于一些比较务实的社会女青年的诱惑:省属司法机关正式公务员、光荣的人民警察。做一名警嫂,固然不可能大富大贵,但是也绝对意味着这辈子丰衣足食,生活安稳。
在慈镇的街巷、主要是古迹众多、人迹较少的东城旧镇的古老街巷中徜徉的马梓筠和商素颐,在街边情商不高的外人看来就宛如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眼光毒辣的情场老手则可以借由诸般细枝末节老辣地推测出其实两人只是人生初逢。马梓筠虽已不是处男之身,商素颐也很坦诚地告知他自己在大学里早就谈过恋爱,这对于女生首先就是意味着已经失身,差别只在于失过几次而已。马梓筠没有那种古板的处女情结,这个也不是他考量商素颐的重点。他只是觉得虽然商素颐贵为老师,可是可能是出生于乡野、成长于乡野、就职于乡野、生活于乡野的原因,格局眼界上缺乏一种城市大家闺秀的大气和睿智,谈吐见识总是显得有些市井和土气。天哪,他马梓筠居然也有敢于在优秀的女教师身上挑刺的时候!!!曾几何时,这个在宁城这座巨大的热带丛林中心惊胆战地生存着的,从来只能卑微地躲藏于职场情场的旮旯角落之中默默地艳羡着身边的这些横行的优质同性异性的、在慈镇宛如孤魂般无人主动搭理、更没人上门说媒拉纤的、更加没有姑娘投之以爱慕的目光的失败者、无根基者、失业者,只是比那些危害社会的流氓杂碎好不了多少的边缘人、屌丝、死宅,何尝想过自己能有这个幸运贴近像商素颐这样社会视之优秀的职业女性!!!最关键的是,他只要努力向前迈出一步,他就甚至能有这个幸运做这个中学女教师将来腹中孩子的父亲、那个每晚可以随意支配她肉体的枕边人、那只可以在这一生中和她交配无数次的公兽!!!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秀发、每一滴体液,将都是专属于他的,包括她的思想和灵魂。而他的身体确是不洁的,闽省洗碗妹、赣省舞女和黔省卫丹红等一系列乡村低层次女性先后在他的身体上和灵魂上烙下了永不可逝的印记。而最最不可思议的是,对于身边这个近在咫尺的,也显得热情的,容貌亦有中人之姿的自我感觉良好的年轻女人,马梓筠居然失去了自己曾经在无数次冥思假想中对于年轻女老师们的那股强烈的占有欲望!!!不如意的光景里,他曾经多少次在黑夜中喃喃自语甚至小声饮泣、在心中咒骂这个不公平的上天,为什么使得自己这么的命运多舛?他听着隔壁卧室中父母烦闷的叹息声,用拳狠狠地捶拍着自己的胸膛,用牙紧咬着被角在床板上翻滚着,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价值,痛恨自己只是一个拖累家人的累赘和垃圾。当时别说是正式编制的女老师了,估计就是超市中的女合同工肯垂顾自己,自己都要欢喜若狂了。可如今当上天将这样一个旁人看来足够般配自己的女人放到自己身边时,他却远没有预想中的那般欢喜。他始终礼貌地与商素颐保持一定的距离,并没有自己曾经担忧过得可能会由于两人独处而单方面爆发出的难以遏制的粗野和鲁莽。商素颐身形不差,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称得是凹凸有致。虽然凹凸的狂野度和诱惑度与舞女自不可相比,可是商素颐毕竟更加年轻,腰部、臀部的弧线看上去比舞女要更加紧绷。马梓筠还算是颇能审时度势,明白对于母亲的熟人介绍的相亲对象自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对方回去告暗状,不仅丢了自己的脸面,更拖累了母亲一生努力维持的好名声。关键还是,说句托大的话,眼前的女人始终未能真正打动他的心。每一次他刚刚由于她的某一美好之处对她心生好感,比如说还算能接受她的双眼皮圆眼,就会马上由于她的另一难堪之处而心生芥蒂,比如厌恶于她形态杂乱的牙面偏黄的牙齿。他对于她的观感始终如儿童在涨潮的海滩上修葺的沙雕,刚刚成形,瞬间垮塌;复又成形,再又垮塌。他神思绪乱,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对身边这个女人安心定心。
凭借和舞女以及卫丹红等人交往的经验,在慈镇宛如丰子恺笔端洋溢着旧时水墨风情的光线昏暗的悠深曲巷中漫步的时候,马梓筠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商素颐在温暖的春风和自己广阔的知识面的双重打动下那颗逐渐开始怦然跳动的芳心。他知道她一点不缺和男性独处的经历。在她大学期间和学校毕业后的N次相亲过程中,她肯定有过在月黑风高的只适合男女谈情说爱的场所中被心急的男人牵手、搂腰、拥抱、接吻、甚至要求她提供一些情侣间复杂动作的诱惑经历。这只尚未被撩拨得性起的表面看着文静、贤惠的母兽,她喘息的气息越来越沉重,隆起的前胸越来越起伏,马梓筠明白她在渴望着什么,她的胴体在起着什么奇妙的变化。其实即便他此时出手,用力地挽住商素颐的细腰,使劲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甚至强吻她火热的香唇。他可能会遭遇到商素颐象征性地抵抗和推搡,毕竟女人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在和这个男人的第一次见面中就被他轻薄地冒犯。可是,细细玩味,她的内心的想法又是为何呢?这个独身已久的性欲旺盛的女人,平时在学校中看似神圣而不可侵犯,其实前男友、前前男友、甚至前前男友在她身上每次反复施加过的摄魂影响早已引诱她的芳心无数次怒绽,调教得她的肉体多少遍泛涌起骚动。她情难自已,沉醉在古镇老酒般香醇的夜风微醺之中,只是需要一个自己大抵能够接受的男人再来一次适可而止的令自己感到愉悦的撩拨。马梓筠的不加作为在她看来可能更是一种不见风情的呆板,男人在识得大体的前提之下浅尝辄止、见风转舵的油滑调情手腕才是许多单身多年的大龄女人甘之如饴的最爱。马梓筠明确地预见到了身畔的女伴的心理生理的双重需求而又迟迟不付诸作为,这在之前一向以情感处理上的率真与诚挚自诩的他看来真是很难想象的矫情虚伪了。恰恰也再次印证了在男女关系的处理上他还是很执着于感性认识的肤浅层次,并没有因为他新工作的获得以及新人生的开启而会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善。
和商素颐分别后马梓筠没有走惯常晚间回家的大路,而是别出心裁地拐进了那条直通四合院后门的小路。靠近后门的四合院住户是一家在镇中心的路边蹬着平板车贩卖水果的小贩。他们没有定时关闭后门的习惯,何时关门全取决于自己这一天的心情和收摊的时间。马梓筠今天兴致来了,就是想观品胡同深处的夜景。即使不巧撞到闭门羹,他也可以继续穿过巷口走到大路上,再掉头折回,走进四合院终年不合的大门回家。小巷窄小的马路两边对峙高耸的青砖墙顶部黝黑,墙上每隔几十米悬挂的一盏白炽灯只能将周边几米范围内照亮,飞蛾绕着灯团团打转。多数路面和墙面都隐藏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扇扇紧闭的古老木门后仿佛突然就会伸出一双怪手将晚归的路人拉进死寂的大院。这种很有点新中国成立前后敌特活跃时期的诡异街头场景让马梓筠不由得想起了《一双绣花鞋》《梅花档案》《绿色尸体》《圣保罗医院》等经典谍战片中的恐怖画面。他加快脚步,来到后门前推了推。果然今天关门者的心情不佳,早早就关上了门。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胡同的出口连接着一条热闹点的大路,一些晚自习结束骑车回家的慈湖中学的学生吆喝追逐着经过,三五个散步的路人慢慢地沿着街边边聊边行。路边装潢老旧的杂货店里年老的掌柜仍在自斟自饮,马梓筠甚至看得清他碗筷边成堆的绿色的毛豆壳、土黄色的花生壳和粉红色的虾壳。马梓筠走到十字路口,向东直转五十步后再直转,曲折巴脑地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弄堂,就来到了四合院的大门。四合院本来是正朝着马路的,门前有着宽敞的空地和气派的照壁。新中国成立后镇上人口剧增,一些有心人看中了四合院前的这条空地,便利用破四旧的时机将照壁推倒,又争先恐后地在空地上建造起了几座房屋。四合院的大门便被遮掩在了层层的房舍之中,原本通风顺气庄严气派的宽敞进口也退变成了这么一条九转回折的羊肠窄道。对于当代现代的一切建筑,哪怕是再用心的仿古,马梓筠都是缺乏兴致的,更别说那些只是为了解决居住之需的只可以被称为房子的毫无工艺美学的水泥木头砖瓦混成品。在这条两边都是铁门水泥墙房子的小径中拐过两个九十度的发卡弯,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至今仍然是两扇木门的古老门洞,这里就是四合院的大门所在。每次马梓筠在这些俗不可耐的当代房子的左右夹攻下挣扎行至这里即将形神崩溃,才仿佛获得一口救命的新鲜空气,避免被那些世俗的呛人气息所窒息。虽然由于住户后期零零散散自以为是的改造行为的破坏所致,大院的许多极富文物价值的历史细节都已经消散在了风中。但是毕竟整座大院的主体建筑数百年间侥幸地没有经历过伤筋动骨的毁灭性的兵灾失火,十年浩劫中红卫兵的打砸也只是损伤了些表皮,仍可算是根骨和元气犹在。目前承受得最大的灾害还得算是无孔不入的白蚁的蛀蚀,除此之外可以说是原滋原味地保存了下来。尤其是它气派庄严的屋脊斗拱、四周拱立的坚实平滑的马头墙、地面巨大牢固的白色石板、雕刻细致入微的檐角窗棂,都彰显出了浓郁纯正的明朝中期士大夫隐居的江南宅院的古风仪态。
马梓筠身形适中,步态看着拖拖沓沓的,踏地却轻飘。本身今晚穿得又是一双橡胶软底的警用训练鞋,离得远并不容易被人听见。四合院大门进口处上方的灯泡早坏了有一段时间了。只是因为有一户人家不愿意接受平摊的换灯的支出份额,其他人家也不愿吃亏多承担,便迟迟没有修理,一直拖到了现在。此时周遭一片沉寂,黑洞洞的入口边似乎簇拥着两个人,黑乎乎的身影根本看不清容貌。马梓筠拐过最后一个弯角后,他们才察觉到了有人来了,触电式地快速分开。马梓筠也被吓了一跳,还以为遇到了什么走街串巷的小贼,不由朝后小退了一步。他的眼睛过了一阵才逐渐适应了眼前浓重的黑暗,借助于拐角处路灯虽被墙壁遮蔽掉了大半但是多多少少还有些泄漏过来的残亮,他勉强看清了眼前这对黑影中一个是自己的女邻居,还有一个似乎是名高个壮实的男人。那男人低着头,披着件风衣,将脸尽量隐没在黑暗中的最浓黑处。还有意竖起风衣的衣领以遮挡掉半张脸,就更加显得神秘鬼祟了。女人闪亮的眸子和雪白的牙齿在黑夜中像母狼一般,似乎恨不得将瞅见了不该看见的秘密的马梓筠即刻撕裂吞噬。站在逆光处的马梓筠尴尬地假装咳嗽了两声,心里想着无论事态多尴尬,还得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啊。平时他在路上遇到女邻居时最多也就是客套地笑笑。今天好了,索性连这点假笑也不用强装了。他自知患有人际交往冷漠症多年,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还是友情,他都很难进行富有成效的经营。活到这么大,除却父母帮助他苦心支撑的天伦之爱带给了他充分的人性温暖,他也很少在其他需要自己努力付出的情感关系培育中收获过什么美好的果实,也甚少像别人那般能够从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中获得过什么可观的实利。就连唯一给他人生带来些许影响的情爱场域,他看似有所付出,也有所获得。其实抛剔掉男女欢爱中都有的夸大其词的表白、光度大于热度的盟誓、床笫间连野兽也会进行的交欢带来的原始欢悦和肢体劳累等虚空的部分,剩下的也唯有劳燕双飞后怅然若失的无奈和多少个雨打芭蕉夜的梦回伤神了。他假咳之后,迅速将脸垂下来望向地面,只当他们两人并不存在,低着头快速走进了大门。
回家后父母关心地询问了马梓筠和商素颐的见面情况,马梓筠漫不经心的反应和并不热情的评价完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母亲唠叨地陈述了找个老师做老婆的诸种好处,对于将来子女的教育优势啊、对于家庭生活质量的保障啊、对于家族形象的抬升啊等等。虽然商素颐只是个乡村教师,但是编制却是宁城正式的教师编制,年收入和待遇也丝毫不会比主城区的同行差的。再说了,你们那所监狱说说是省属单位,其实不也是乡村监狱啊。择偶是需要谨慎,但是眼光有时候也不能太朝天了,还是应该务实一些。马梓筠只是用缺少第一眼的感觉予以搪塞。为了让父母更加信服,他还搬出了两人性格似乎也很不合拍的牵强理由。他对于父母的回话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却竖着耳朵留心聆听着隔壁家房内的动静。这天晚上,夜色特别的深沉,房内的黑暗尤其浓郁。任凭马梓筠如何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屋顶天花板的一点轮廓,世界仿佛被无尽的夜色熏染浸透了。奇怪的是原本杂物间的小窗外空地上总是会有昆虫呢喃,今晚也是出奇的沉寂。隔壁房间内同样一片死寂,只有男主人偶尔两声梦中的呓语传来。再还有,就是因为心事而睡不着的某人在床底上来回翻滚传来的微微的震颤。搬进新屋的几个月间,老房百年历史沉淀下来的古旧气息对于马梓筠的心绪带来的搅动,也是有过那么几次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亲去上城朋友家的电器店里帮忙的那年秋末的某一晚。那天偏偏母亲在医院值夜班,他在家独宿。临睡前他看了部电影《夜盗珍妃墓》,其中盗墓贼打开珍妃棺木后珍妃尸体上那涂抹着惨白的脸的近距离特写在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接下来的一晚,窗外打着闷雷,闪电划窗而过,屋内忽明忽暗,他似睡非睡,朦胧中总是感觉到处都是珍妃那张苍白可怖的脸。虽已近初冬,他还是被骇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次他应付性地给商素颐发了两个问好的短信后,模模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商素颐站在他的床前。她诱惑地平伸出手臂,十指摆动着做着勾引的姿势,露出放肆的笑容,嘲笑他有心无胆,不配做一个男人。可转瞬间这张脸又幻化为隔壁女人充满怒气的脸,她长发披肩,双唇发紫,睁大一双翻着眼白的眼睛,恰似《山村老尸》中神出鬼没的楚人美,僵硬怪异地扭动着四肢,机器人般向着他的床慢慢走来,狠狠地俯身逼视着马梓筠的脸,嘴里低声快速地念叨着:“为什么,你要看见;为什么,你要告诉他。”马梓筠再次被吓出一身冷汗。他闷哼一声,陡然在床上坐直。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风了,垂悬的窗帘被风吹得在空中来回摆荡,仿佛一个技艺诡谲的舞者。马梓筠好像突然窥到了一张紧贴在纱窗上被挤得惨白的女人脸,他的头皮发麻,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却又什么也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