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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9100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杜皓翀对于马梓筠很有些一探到底的欲望,欲念之深重,态度之执著,简直犹如充满学术野心的博物学家对于自己研究领域内某个新发现的生命品种的兴趣。他敏锐地察觉到马梓筠和他之前在北关监狱遇到的所有人都有着显著的差异,而且这种差异不是简单的某些次要特征的轻微程度的不同。比如性格有点孤僻啊,又或者是话比较多啊,再不就是生活习性有些特殊啊,而是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完全迥然有异的“物种”纲目上的本质性差别。简而言之,除了外形相似,肤色相同,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星球上同一国度的人种。无论是在思考问题的方式上还是在为人处世的态度上,马梓筠就是他之前在北关监狱甚至在省城都很少接触到的“稀有品种”。其差别之大,用他的象征性的比喻,就好比在环绕北口镇的群山间,有一座形状特别地与众不同的山峦。它两边的山梁弯曲的弧度缓长,在向着顶部延伸的夹角处突然变得削直缩紧,形成犹如直竖着的瓶颈状的特别突兀尖锐的顶峰。远处望去就像是一个昂朝向天的生着犄角的兽头,当地老乡都称呼它为鹅冠山。不少人还牵强附会地将《杨家将》中穆家寨的故事情节生搬到此处,言之凿凿地声称穆家寨的原址就在鹅冠山的山顶夹角缓坡处。相信这个故事的人会绘声绘色地描述到当年英姿飒爽的穆桂英是如何组织寨民在此英勇抗金的,还会神秘兮兮地告诉你如今山上还残留着寨民的生活遗迹和一座内中十分宽广深邃的屯兵洞。杜皓翀曾经许多次当着全体分监区民警的面直接称呼马梓筠为北关监狱的“鹅冠山”。一开始还弄得马梓筠直发愣,旁边听到的人也不明所以,以为他又搭错了哪根神经在胡言乱语。直到有次两人一起下早班去食堂吃中饭的路上,杜皓翀才勾着他的肩头神神秘秘地给予了解释。他是一个,或者说他自认为是一个看人极准的人。他的自信心理是建立在数年前曾经有次无聊夜游时曾经在省城某座公园的偏僻角落中得到过一位独眼高人的点化,跟着他学习了一些失传的古老卦书的基础上。对于人所共知的《易经》他也有着深入的研究。他顺便还提起两个人名,都是北关监狱前几年曾经混得风生水起,却一个不小心马失前蹄的前民警。据他说他早就从他们的面相、骨格和生辰分析出了他们短期内必遭霉运的劫数,并提前在小范围内做出了预言,熟悉他的北关人都知道他的神奇。所以监狱里很多人压根并不是因为讨厌他而躲避得他,而完全是出于畏惧他而躲避得他。抛却这些玄幻的让人起疑的说辞,以北关民间的布衣神相自居的他也言之凿凿地说出了另外的更加让人信服的原因,充分表明他的真实能力绝对不止他平素里乐于表现出的那点水准。在马梓筠第一天来分监区报到的时候,他就从马梓筠的身上观察到了在北关监狱里绝大多数民警身上很难见到的几种奇怪的特质。

  第一是个体精神上的迥异。和那些学校一毕业就分配到北关监狱的同事不同,在宁城已经摸爬滚打过几年的马梓筠对于社会和人有着较为广阔的思维视角。而且由于是跻身于当代城市无业游民阶层之中由下而上地进行仰望,他观察理解感受这个社会的视野确实也是与那些脱离在外高高在上的文化精英的俯瞰视角是迥然有异的。与他身边那些循规蹈矩,对于上级噤若寒蝉的同行,尤其是那些在学校里的第一天就开始学习服从、服从、再服从的警校生则更是有着截然有别的思维特征。他们从学校时期起就规规矩矩,工作后又被监狱的各种规矩设定在一个充满既定套路的狭窄世界内。就像是矩阵中毫无差别的阿拉伯数字,最大的差异只是不停组合时他们所处的位置。位置决定了他们的作用和重要性,被挪走的人和取代他的人,以及他将要取代的人之间最大的差异往往只在于他们的姓名的不同。他们机械呆板,以遵循这个世界的内部法则见长为乐,也希望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也都得和他们一样。他们的思维习惯往往表现为那种警囚间最简单的单向服从管理模式,在长期的监狱执法中多数人不知不觉也养成了根深蒂固的监狱化人格。表现在人际交往中最突出的特性就是喜欢非好即坏地简单将人两分,擅长纠合小团体,喜欢攻击异类。在团体内部又高度讲究对于领头的精神领袖的无条件服从,极为看重群体内部的同质同心。而且往往工作年限越长,这种沉淀在身上的大墙投射下的阴影就越浓。他们的知识贫乏,眼界狭促,思维保守,看不到、也理解不了围墙之外的大千世界中正在发生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事件,更难以明眼看透那些正在活动的林林总总的人物。马梓筠和他们的世界观接近于鸡和鸭,驴和马,在同样的人皮包裹下跳动得是完全迥异的两类心灵。自然就不可能存在良好无碍的沟通,更别说建立起互知互信的友谊了。灵魂的截然有别决定了行动的绝不雷同,也是互不理解和缺乏信任的根源。

  其次是人际交往的态度。监狱类似于军队,我国的多数农场型监狱的前身本来就是野战部队,推行的是尊卑分明、严格服从的逐级指挥的层级领导体制,职务高低、资历深浅和关系密疏决定了一位民警在监狱生态链中的地位高低。监狱党委领导班子无疑是全监具有最高管理权话语的站在监狱权力顶峰的排头兵,而多数由他们的亲信爱将担任的各个监区的支部领导班子在自己的关押地盘内无疑也是叱咤风云的地方诸侯似的存在。新进的民警、职业生涯到头都从不曾担任过领导职务的老年民警、缺乏背景姿色平平毫不引人瞩目的女民警、犯过错误受过惩戒的民警和因各类原因得罪过实权领导的民警则构成了监区生态链的最底层,他们的政治地位和受重视的程度甚至比不过一些得到领导特别青睐的能干的职工。监狱职工,类似于那些历史悠久的国有企业中没有取得公务员身份,但是也具有正式编制的劳动群众。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是多数监狱内部都存在的没有穿警服的管理参与者。他们中的多数也都是监狱第二代,很多人的父辈还是监狱的老干部。他们在监狱参加工作,由于各类原因却没有成为警察,基本也都是各时期变化不定的用工政策交错影响后的历史遗留物。由于缺少警察的执法身份,他们并不能直接参与罪犯管理,却能担任除此之外的一切辅助性生产和后勤管理岗位。比如他不能直接看管教育伙房中的炊事犯,却可以在伙房中看守锅炉,而监狱的物业管理和土地管护中他们更是绝对的主力。他们中的多数尚算识得大体,清楚自己相较警察更低一等的政治身份,平时甘于默默无闻,也比较低调。可是也有少数不认命的比较要强的也会依仗活跃的人际交往和强硬的亲朋关系跃上了中层的位置,或者为自己争取到如意的宽松舒适的工作环境。马梓筠对于这些所谓的身份的差别却毫不在意,他和第三监区权力巅峰上的监区领导打招呼的态度和与处在最底层的普通职工打招呼时的态度别无二致。绝不会如某些市侩的年轻警察那样显得亲疏有别,对于前者极尽奉承的能事,对于后者就是爱理不理。这也是多次被杜皓翀看在眼中,让他印象颇深的。

  再有就是能力结构的差异。北关监狱民警的基本构成是四成的社招生加三成的警校生加两成的本监工转干子弟再加一成的军转干部。社招生来自各个大专院校的几乎各类专业,从法学、中文、教育、心理学,到计算机、财会、市场营销、外贸、企业管理、医学,等等。这些社招警察的纸面专业所学是一回事,进入监狱后能否真正发挥专长又是另一回事,多数人最终都得被统一培育出监狱管理这一算不上特长的职业特长,并无多少机会可以运用到学历上的专业技能。社招生人数虽多,但是因为是来自五湖四海,内部缺少强大的凝聚力,形同一盘散沙,并不团结,也难成统一的气势,基本都是各人循着各自的悟性和机遇各发展。警校生是最能实现无缝对接的一类群体,他们在更加接近于职高而非大学的学校三年的时光内所学的就是如何最好地在监狱世界中安身立命。他们人数虽少,却十分讲究同校的同门情谊。同届同班相互间的扶助支援自然是天经地义了,就是跨界的师兄弟间的相互提携扶助也是常事,彼此间最为团结,始终是监狱中最成气候、混得最为风生水起的实力派,也是监狱中高层管理力量的绝对主力。工转干子弟是历史产物,这批民警目前基本都过了四十五岁,将来也将逐步从监狱舞台上消失。他们多数父辈都是建监的元老或者早几批的老民警,生于斯长于斯,穷其家族几代人的几生几世为北关监狱服务,也从北关监狱得到了几代人繁衍生息依赖的供养。他们家境优越,普遍缺乏事业拼搏劲头,只求被他人尊重的虚荣心能够得到满足,再就是工作和生活环境越轻松舒适越好。事实也是他们往往占据了监狱中压力最轻、实惠最多的优质岗位,而且往往一占就是多年甚至永久(直到退休)。军转干部人数稀少,可是政治地位较高。他们中的多数在转业前都是军队和武警中的营团级干部,为人处世精明老道,很多还有雄厚的政治背景。再依靠国家对于军队中上层指挥官的命运的高度重视和优惠政策,在转业来到北关监狱后的短期内都能很快地攀升到中层核心管理位置。尤其得益于他们公认较为突出的优良政治素质,在监狱政工口线尤其讲究干部意识形态素养的组织人事、宣传教育和纪委监察等实权部门更是呼风唤雨、如鱼得水。而马梓筠几乎和以上所有类型都不能搭界,他虽然被公认为是社招生,可是与普通社招生毕业后的经历千差万别,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和来自军队和警校的那些被驯化的模范民警们更加存在从观念到思维的全面的差异;与井底之蛙般沾沾自得的监狱子弟也是浑身搭不到边的物种。说好听点,他是“跨界”多素质的;说难听点,他纯粹就是十八不沾,脚无根基的。

  杜皓翀对于马梓筠的观察的总结当然没有我们今天叙述得这么繁琐,但是三言两语地概括地基本到位。在分析完之后他一再强调自己对于马梓筠行动的观察只是得出结论的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还是通过对于他的五官面相,还有生辰八字的综合掐算。到最后吃饭时,他含含糊糊地预言马梓筠三十岁之前还算是前景顺利,就是红鸾星不稳,情路比较坎坷。还有,说到这他低头吃了几口菜,似乎是在斟酌可不可以告诉马梓筠。最后他小声嘱咐马梓筠明年出行万事小心,可能会有血光之灾。马梓筠听着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只是觉得好笑。他自认为和杜皓翀一向也只是三五句话的交往,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会被人将他和杜皓翀误会为刺头那一类,而是由于他实在对于和他人建立起坚实深厚的友谊不感兴趣。在他被那本小册子将自己的心灵的许多美好的孔窍都于漫长的岁月中缓慢地封闭起来之后,他对于友谊的渴求欲望就下降到一个可有可无的危险节点。身处群居的人类社会之中,他并不是不清楚友谊对于一个人一生际遇的重要作用。可是一想到友谊这枚硬币背面的背叛同样能给一个人的一生带来多么大的伤害的时候,他就不由得心惊胆战。他太小年龄就过早地接触到了莎士比亚那些剖解人性罪恶的悲剧了,他看惯了剧中的主人公被密友背叛或者背叛密友的惨象,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了相对友情带来的潜在的伤害,那些潜在的好处也就显得完全是不值得一提了。其后的成长历程中他确实是享受到了友谊的甘甜,但是也没有少品尝到被辜负的苦涩。就连最被人所看重的大学时期的同窗友情,对于他实际上也是若有若无的。他的平庸乏味的三年大学生涯是在赣省省城南城渡过的,现在回想起来,大学生活除了给了他一本分量轻薄的专科毕业证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任何特殊涵义,也没有带给他任何特别的人生意义。在大学里他没有像样地学习到什么过硬的法学知识,毕业后通过律师资格考试基本靠的也是自己的自学;在大学里他没有谈过恋爱,有过那么几次令人心动的机会,可是与实实在在的与女生的交往相比,每晚在大学区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地下录像厅内厮混的每一分钟才是更让他心旷神怡的;在大学里他甚至也没有结交到什么像样的朋友,同寝室的室友对于和他一起玩乐的关注远超过了对于他们之间关系梳理的关注,以至于他认为的友情幻象在大学毕业分别那一刻随着大家的挥手告别全部破灭。如今细品这堪称失败的大学经历,留给马梓筠印象最深的余味除了录像厅中交织着臭脚丫味、汗水味、烟草味、尿味和不知道什么腥臭味的特有气息外,就是大学附近那几家小餐馆中弥散着的红辣椒干青菜叶炒米粉的香气,还有,就是曾经让自己的心灵剧烈地跳动过那么数秒的可爱女生们凝视自己的眼神。

  随着时光的推移,气温逐日下降,马梓筠给寝室内的木板床换上了厚厚的垫层。窗外的梧桐树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冬寒凉的晨风中瑟瑟抖栗。屋外凉凉的寒气无孔不入地顺着木格窗的窗隙、木板门的门缝侵入室内。马梓筠蜷缩在已经换好了厚棉絮但是依然暖意不足的被子里瑟瑟发抖,感叹这里无愧是浙省的北大荒。寒流奔袭如此迅猛,气温陡降得如此疾速,昨天下午尚能只着一条秋长裤,今天看样子就是再加上一条棉毛裤仍会显得单薄。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张开嘴猛力吐出一口气,热气沉缓地蔓扩在他的嘴边,在他的口上方汇聚成一团几乎凝固的缓慢消散的白雾。昨晚的夜班恰好是他和杜皓翀搭主副班。马梓筠强忍着睡意,咬着牙齿靠在执勤岗的凳子上,强睁着双眼监视着那些在机位前一个个哈欠连天的罪犯。杜皓翀则早已不知道溜到堆积如山的原料后哪个僻静的角落里去庄周梦蝶了。这就是他马梓筠和杜皓翀最大的区别:马梓筠性格虽怪,可在工作中十分驯顺,会很好地完成分监区领导布置的各项工作任务;而杜皓翀则总是会投机取巧,拈轻怕重,尽可能地躲避这些令他烦躁的工作。这样也就招致了他们虽然同被公认为另类,可是在监区、分监区领导眼中还是存在一定差异的评价和对待的不同结局。看了看床头的表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距离食堂开饭还有半个小时,可是马梓筠对于这个由某位民警亲戚承包的食堂菜色和厨艺实在是难以恭维。等会起来了,不如去几十米外的小卖铺买两个面包,再来一瓶牛奶,就把中饭打发过去算了。小卖铺是由监区某位职工的老婆开办的,光临的主顾基本就是第三监区的民警、会见亲人的罪犯家属和近旁武警中队的武警,偶尔还有一些途径的附近乡村的村民。老板娘还算长得是“小有样”,生着一双伶俐灵活的眼睛,身材短小,口才很好,和最陌生的生客都能很快地打成一片。遇到罪犯家属来会见或是接人时有什么疑问的,也能提供一定的咨询,给予一定的帮助,当然她也以自己的这份热情招揽来了一定的生意。

  和杜皓翀相同,她对于刚来不久的马梓筠也表现出了格外浓厚的兴趣。马梓筠每次来购买东西时都会热情地打招呼,问东问西,寻根探底。马梓筠的话照例不多,可仍会礼貌性地搭理她,太明显失礼的事他不会做。今天天气太冷,临近中午虽然出了太阳,但是阳光带来的取悦心情的视觉意义明显强于温暖人身的触觉意义。站在室外不多久在阵阵冷风的吹拂下,行人的手脚依旧会发僵。马梓筠不方便骑他那匹小电驴,省得被原本就有的小风加上骑行中刮带起的疾风吹麻了脸和手。便想着利用双腿,向着那条由国道横叉出的横贯过第三监区大门前的土路伸向远方山野的一端漫游,消磨掉整个下午的时间。马梓筠自小就读过凡尔纳的很多探险类著作,《海底两万里》《神秘岛》更是让他上瘾,对于郊外远足和森林探险一直也是兴趣盎然。他就着老帮娘帮他放在盛着热水的铁锅中加热后的杯装牛奶,快速地吞咽完两袋红豆馅面包后。又在小卖铺里购买了杂七杂八的一堆小食品和几斤外皮有些发蔫的桔子,拎着袋子走出杂货铺。这时的他比起半年前初来北口镇时要更加富态了一些。原本凹陷的腮帮子变得平实了,下巴、颈部、小腹和大腿处也都有了零星赘肉,这主要还得“归功”于监狱较安稳的生活状态和他本人安逸知足的心态。走出铺子后,他抬头看了看明亮的天色,便顺着土路向着远离国道的反方向慢慢地走了下去。第三监区所在的这一片地区乃是北口镇东北部的一大块四四方方的高地,其中又以第三监区的厂房所在为整个高地的制高点。由国道分叉插入高地的这条土路在缓慢地升高,横越过第三监区大门前的坡顶部分,又开始向着远处山脚下的村舍和山林缓慢降低。面向东方来看,小卖铺恰好就位于土路升降交结的这个点的左手十多米处。正对着第三监区的大铁门,背靠着第三监区的宿舍区和武警中队。简直就像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天然监视点,凡是通过此处东来西往、走南闯北的一切人物、车辆的行踪都在老板娘敏锐的观察视野之中。她若有所思地眼瞅着马梓筠逐渐消失在马路向东延伸的降坡面以下,注意力很快被两名前来会见亲人的外地人所吸引。开始和他们热烈地交谈,介绍起第三监区会见的规矩和注意事项,顺带着适时推销出了自己店里一些按规定可以带进监的货品。

  午后的阳光多少有了几分暖意,照在马梓筠日渐稀疏后退的发际线上。他随意地闲逛着,一边拨开桔皮,吸吮着内瓤里甘甜的桔汁,一边瞭望着四周这片他还从来没有涉足过的陌生区域。在土路的两侧向两边平缓蔓延开长满杂草和矮树的平原,其中可以看见的人工痕迹就是几片不成规模的被裁剪过枝叶的低矮茶林和几座烽火台般耸立的废弃土窑。土路在和缓的下降了几百米后突然在远处的尽头拐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中还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一些雪白色瓷砖的砖墙与橘黄色屋檐的檐角,可见隐藏着一座规模不详的村落。隐隐传来的阵阵犬吠也表明他距离人烟不远。这时狗吠未止,突然又从身后传来一阵年轻女人轻轻的咳嗽声。两只黑底花白斑纹的野斑鸠受到了惊吓,从路边的矮荆丛中扑腾而出,又吓了猝不及防的马梓筠一大跳。他有些愠怒地回过头来,却看到在他身后十多步远跟随着一个右肩挎着个杏红色小包的青年女人。女人身形中等,微胖,给人最深刻印象的就是白瓷般的肌肤,配上又圆又大又黑的眼睛,简直有些瓷娃娃复活的感觉。她上身穿着大红的外衣,下身穿着青色牛仔裤,棕黄色的运动鞋。马梓筠突然转过身也使得她始料不及,有些发愣,停在了原地,饱满的圆脸上那双大大的双眼皮凤眼定定地瞅着马梓筠。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女子应该是瞧出了马梓筠暗压的不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还是没有说出来。马梓筠也意识到了自己随意迁怒他人的失态,尽量温和地对着女人笑笑。又转过身,慢慢挪移到马路的另一侧,给女子让出路,继续低着头缓缓往前走。他听到了女子脚上的运动鞋踩在砂石路上的唰唰声,故意放慢了脚步,想让女人超过自己。他本身就无所事事,只是在单纯地消磨时光。可是女人显然是这附近的村民,她要急着回家,所以一会儿同样低着头的她就赶上并超过了马梓筠。两个人并肩而行的几秒内似乎心照不宣,彼此偷偷地相互用眼角余光瞥了对方一眼。女人大概二十三四岁的年龄,身材均匀偏胖,脸颊白里透红,眉毛描得细细弯弯的,眼睫毛浓密,鹅蛋脸上轮廓柔美的凤眼散发出朴实的乡野女子气息。女人瞥到马梓筠也在用眼瞥她,两腮刷地变得绯红。她十分害羞地垂下头,加快了脚步向前赶路。马紫藤也赶紧将眼风瞟向了别处,整个人索性也脱离了大路,走进了杂草尖有些扎鞋底的野地,以掩饰自己容易让人误会为好色的失礼。

  这应该就是那些老同志口中提到的北口镇地区为数不多的姿色姣好,但是却难得没有去下海,老老实实留在原乡的家宅中预备嫁个好人家的沧海遗珠似的本分姑娘中的一位了吧。马梓筠有意放慢脚步,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道路的拐角尽头。和上次骑着电驴时遭遇的同龄女人完全不同。这女人走路时大腿根部夹得很紧,臀部的摆晃频率也很自然轻柔。按照情场饕餮们老辣的眼光来看,不然判断出这应该还是名未经人事的纯洁大姑娘。而电驴旁的那位,双腿分叉的弧度之大,走起路来下盘摇摇摆摆的放浪仪态,早已出卖了自己毫不知检点的私生活经历。小卖铺的老板娘可能是马梓筠来到北关监狱工作后第一个主动关心他私人感情问题的人。她听说马梓筠还是光棍,早就含沙射影地和马梓筠提起过在前面的村庄里还有一两位适龄的未婚女。那么,这很有可能就是老板娘口中提到的那一两位中的一位了。工作半年后的马梓筠这时已经开始萌生了越来越强烈的找女朋友的想法。这个想法具有家庭意义上的、心理慰藉上和生理需求上的三重考量,也是正处于生命旺年期的他这个年龄的年轻男子应该具有的再正常不过的心思。糅合进一些社会学的意义,实质上也就是寻找契约伴侣,不再是宁城时期的纯粹的找女人。马梓筠的父亲年长他母亲八岁。两老在马梓筠的工作稳定下来之后,就很盼望着能和同龄人一样含饴弄孙。尤其是年过五旬的父亲,他要比母亲大上八岁,更是十分眼羡那些已经当上祖父外祖父的同学同乡。慈镇虽是一座历史名镇,规模也比北口镇要大得多,可是和宁城主城区比依旧是个熟人社会小地方。马父马母怀中空空如也地在镇上兜风散步时,经常就能遇到那些舐犊情深的老同学老邻居。看着甚至比自己还要年轻的熟人一个个抱着、背着、推着、牵着自己的孙辈在眼前经过,免不了也是看着眼热心痒。如果说前几年受制于马梓筠不争气的工作状况,他们也没有多少指望儿子的婚事。可如今儿子好歹也是堂堂的人民警察和国家干部,正式的省属公务员。父母的信心也乘势而上,犹如被劲风吹着鼓涨了的满帆,自然更是期望马梓筠能早日成婚,自己能早日抱上可爱的小孙孙了。

  再就是马梓筠自己在经历过了宁城的数段不成功的恋情之后,虽然心中的那团奋斗自强的火苗始终未有彻底地熄灭,但是慢慢地对于自己的人生前景也没有什么过于繁复的不现实的寄望了。孰料峰回路转,机缘之下自己还能够迈进国家政法干部的行列,如此连带着自己的情路也是伴随着事业走出山穷水尽的绝境而变得柳暗花明。来到北口镇之后,他明显感觉得到自己在当地年轻异性群体之中受欢迎的程度,恰如当年自己在宁城被本地姑娘无视嫌弃的程度。这半年来他之所以未有采取任何实际举措,主要还是由于自己尚在适应新环境的初期阶段。随着自己生活逐渐的安稳规律下来,他空虚寂寞的私人感情世界中也难免需要异性之情以作适时的填补。监狱生活枯燥乏味,无论北关监狱官方理想的说教式宣传如何将监狱警察的职业形象神化圣化,也避免不了每年本监大量的青年警察提出外调申请,更避免不了每年人数更多的青年警察在积极运作着谋求外调。北关监狱的致命硬伤还是在于受到监狱工作本身枯燥乏味的特质所累,另外地处经济落后的穷乡僻壤也是重要的原因。此外监狱这几年才堪堪脱离发不出工资的窘状,所在区域社会风气死气沉沉,更加难以凭借富裕发达的社会文明和丰富多姿的业余生活留住年轻民警的心。马梓筠在这个深秋的气温陡降的夜晚一个人孤寂地仰躺在床上时,回想起和舞女以及卫丹红共眠的每个过往的良宵。那依偎着他、缠绕着他、摩擦着他的虽然正在逐渐衰老但是依旧光滑细腻的肌肤、沉甸甸富有坠感的乳房、散发着体香的胴体、质感十足的秀发、滑粘热乎海鲜般气味的体液、颤栗着喘息着的呓语情话,顺从的肢体的迎合,极度狂热之下化守为攻的激情反噬。床的职责不是简单地承载一个人的睡眠,它更是一个给男女提供生理心理交流的社交平台。如今这广阔的舞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大唱独角戏,陪伴自己的还是那位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五姑娘”,委实也是在蹉跎岁月。马梓筠彻夜叹息、辗转难寐,哀伤于自己在情爱之路上的崎岖难行。由此可见无论他的心理是否健全见仁见智,他的生理毋庸置疑仍是十分正常的。虽然自亵的恶习陪伴了他十年,预计仍然将继续伴随下去,可是这完全是与能否正常的谈婚论嫁甚至谈情说爱完全无关的另一回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