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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11383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一定意义上,安乐县不过就是北口镇的简易升级版。它的县治所在地在数百年内曾经在方圆五十公里范围之内的几个乡镇之间几经迁移,慢慢地向着更为靠近省城的东南方向变动,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最终稳定在了目前的位置。它的中心镇驿镇所在的是一块地貌开阔、地势平坦的山间盆地,四周围绕着连绵不绝、高矮交替的群山。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由于山高路远,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安乐县和浙省的其他地区基本还是处于半隔离的孤立状态。很多外地人只知有湖城,却根本不清楚湖城还下辖有一座安乐县。即便偶有耳闻的,说起来也都是满脸“那个山旮旯里”的轻视不屑的表情。今天早已借由隧道打通成坦途的公路当年受阻于重重的山峦天堑,一临近安乐县的外围险峻的群山便不得不卷曲成险峻的盘山公路,在安乐县特有的满山竹海中逶迤穿行。公路既窄又险,落差极大,弧度更大,部分险峻的“发卡弯”路段一遇交汇对向车就得小心翼翼地几乎紧贴着相互避让,实在不行还得有一方做出牺牲龟速倒车让道。往往早上从浙省的省会杭城出发,太阳西下时班车才能艰难地翻过安乐县南面大山的山脊。马梓筠来到安乐县时,崭新的国道的主干道已经贯穿全县。进出口宽敞的隧道成串地接连打通,以往的绕山小路早已荒废不用。当地因地制宜,利用青山竹海大作旅游文章的风气也正逐渐开始兴盛。舆论的造势渐成声势,政府的实际举措也是接连出台,旅游产业正处在方兴未艾的蓬勃起步阶段。安乐县也伴随着越来越开放的旅游市场的活跃及越来越四通八达的便捷交通逐渐声名鹊起。尤其是某些权威地理专家将县城境内的某座山与横穿上城的母亲河黄浦江挂上钩,封其为“黄浦源”之后,许多前来寻宗探祖的上城游客更是直接带活了本地的乡村旅游业。只是动静再大也基本都集中在县城的西南部和东南部,恰恰都是与处在西北边的北口镇背道而驰的对立方向。北口镇当时还是一点都沾不到光的,发展局面依旧是一片死水。连接安乐县中心和北关监狱所在的北口镇的部分路段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头疼的崎岖破路。加上北口镇自古便背负的穷山险水出土匪的恶名,政府精力也有限,开发的注意力根本也还没有转移过来,和马梓筠的家乡的慈镇同病相怜地偏离了当地发展主方向的北口镇的处境便显得很有些凄楚了。用北关监狱警察遇到北口镇当地生意人时候经常调侃他们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如果不是监狱关押了这么多罪犯,带来了这么多罪犯家属的人气,产生了这么多吃住购物的商机,北口镇的整体处境只会是还要凄惨得多。事实也的确如此,离开了监狱将近一千名警察、同样数目的职工、同样数目的常住家眷、超过五千名的罪犯、每个月过千人次的前来探监的罪犯家属的消费支撑,仅仅依靠收入微薄、消费更加有限的镇民和周边乡民,这个农业小镇本就孱弱的商业和服务业只能是彻底歇菜。背靠着北关监狱这棵大树,北口镇镇政府确实也是获得了不少宝贵的阴凉。可惜他们当年自己的种树能力当时还是太低下了,很难依靠自身强大的行政管理实力自谋其主地给治下的百姓提供一份安稳妥当的荫蔽。

  马梓筠最终还是选购了那件灰色夹克,付钱的时候他并不可能会知道这件并不算是精挑细选的夹克竟然会歪打正着地陪伴了自己今后的人生二十年,就像卖衣服给他的那个动了芳心的女人一分钟也没有陪伴到他一样。他装傻充愣,就是不接做哥哥的极力撮合着想要他联系方式的话锋,在兄妹两无比遗憾失落的眼神目送中走出了店门。他拎着画有一只跳跃着的巨大袋鼠的塑料袋走在午后的安乐县中心大街上。四周一片安详宁和,行人很少,来往的车辆更少。初秋温暖的阳光透过路边的白杨树撒下斑斑点点,是一年中最授人以感怀之情的易思季节。马梓筠毫无目标地闲逛着,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去处。这座小城对于他就是未知之地,之前他只在去北关监狱报到半途转车时朝着车窗外走马观花般地环视过几眼,看到的也只是车站周边零碎的县城外围景象。一条尚算清澈的小河流经县城中心,以后马梓筠会发现这也是安乐县几乎所有下辖集镇的共同特点:居民区最初都是沿着一条宽广的溪流河道依岸而建,并在其后的岁月中逐步由河岸宜耕地带向着两翼宽阔地带辐射扩展,最终形成形制不一、规模不等的乡镇。唯一的例外便是北口镇,北口镇的镇域中心没有任何河流,边缘也只有几条草木遮掩的弯窄小溪。邻镇古荡镇倒是有一条水草丰茂的小河,再过去的镇子更是拥有一条可以通航的市际大河,只是这一切都与北口镇无关。全镇范围内也找不到任何干涸古河床的迹象,为了提高灌溉效率人工开凿的窄直沟渠倒是有一些,但也是附生于农田散布在小镇四周。这与众不同的特点确凿地表明一点:北口镇的成镇历程是与安乐县别的集镇史完全迥异的建成模板,它不是依附于某条便于汲水灌溉的河流,而是依赖于某几件特殊历史事件(核心事件正是邻近北关监狱成长发展)的吸合力而成。在建国之初,北关监狱的第一批元老策马而至时,北口镇仍是踪影全无,只是地图上标注的一片无人地带。北关监狱老干部的回忆录记载着明白:“(如今镇子中心的主路)当时就是荒无人烟的杂草地,附近只有一两座破败的草屋,野兽出没,野草疯长,草尖甚至比人还高。”而这也恰好契合了流传于安乐县一带的民间传说。相传北口镇历史上数度兴废,最早的居民为何已不可考。最近的一次浩劫当属清末太平天国运动,邻近的安乐县县城遭受屠城,县城居民几乎亡尽。流兵和瘟疫又接连洗劫光临了县城附近包括北口镇所在的农村地区,导致这一地区本就稀少的人口更加凋敝。据新中国成立前早期的近代移民回忆说,他们的祖先多数都是自北方豫省的逃荒难民。最早来到该片区域时,在枯树蒿草边还发现了一些零星的破烂草房。叫门无人应允,推门而入才发现木床上草席依旧,床榻上高卧者却皆成了白骨。古人有云“死者为大”。荒村的亡人身后情景如此窘迫,想来必是一个村瘟病来势过急,不是合村死绝,就是生者极度仓皇间急速逃离本地,才会抛却下亡者未能将之入土为安。多亏在本地区发展最为萧瑟的时期国家决定在如今北口镇的中心区兴建北关监狱,数千人规模的民警、职工和罪犯的强势涌入、生产定居以及数千民罪犯家属的常来常往,使得该地迅速摆脱了人口不足的最大发展劣势。邻近零散自然村落的居家为了更好的生计也逐渐开始如碎铁被磁石吸附般向着更为贴近监狱的周边地区靠拢迁移,逐渐诞生了构成小镇基石的中心村高村。中心村人口不断繁衍激增,期间又陆续吸纳了一些来自北方豫省和邻近徽省的现代移民。经过数十年的发展,终于形成了当代北口镇的规模。

  在马梓筠当日徜徉在安乐县县河边的绿荫地中时,他只是好奇地品赏着四周寂静的秋景。小镇人口稀少,本就宁静。秋天的午后慵懒的小县城似乎仍在酣睡,就显得更加静谧。沿河的人行道尚算清爽,很少能见到塑料袋食品包装盒等扎眼的垃圾。本因乃在于县城居民的素质尚可,低素质的外来人员也很少。隔着三四十米还用螺丝钉在底部固定着一条供行人休憩的灰褐色长靠背木椅,只是此时椅子上的缤纷落叶比坐着的人还要多。回去的时间还早,马梓筠决定索性就找条干净点的长椅坐下,消磨下时光。那时的他已经拥有手机,那种方方长长捏着很有质感的诺基亚手机。没有花里胡哨的娱乐功能,规规矩矩的,只是为了通话和发信息,偶尔可做手表看时和拍照录像。他找到一个中意的位置坐下,安静地凝望着水波不兴的淡青色河面。远处水面上漂浮着两三只雪白的鸭子,它们闭合着眼睛,身躯纹丝不动。这幅表情让他想起了自己分监区的同事杜皓翀。杜皓翀的脖颈同样细长,喜好口舌争辩,在和人聊天时惯于将上本身前倾,似乎他的生命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辩论赛。熟识他的警察都怕了他,尽量避免单独与他交谈。杜皓翀是监狱土生土长的子弟,对于监狱有着和马梓筠完全异样的另类复杂感情。彼此之间就像一对共度几十年,彼此知根知底、感情却并不见得有多么和睦的总是闷气斗嘴的老年夫妻。他从小耳闻目睹了同样身为劳改干部的父母及长辈亲戚的一切言行举止,如今又是子承父业,接着穿上父亲的制服将这些言行举止重复一生,马梓筠听得出杜皓翀是极度不甘心的。他不想永远生活在父辈的阴影中,被人当着面以“老杜的儿子”指代。他渴望让所有人明白,他就是他自己,一个完全独立于老杜的异质的个体,一个有着自己独立思想、兴趣和能力的全面超越老杜的小杜。可惜他雄心无限,能力有限;愿望美好,际遇坎坷。听说学校刚毕业时也曾经在浙省省会的某某外贸公司中闯荡过一段时间,最终因为学历上的劣势和业务上的弱势而站不住脚。眼见得处境岌岌可危,山穷水尽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听从了父母的安排驯服地回到了北关监狱。但杜皓翀显然并没有甘心认命。他的不认命的举措最终积累到一个什么样无法压抑的状态,最终得以爆发,将是本书其后将要提到的。目前的杜皓翀的生活形态在马梓筠看来十分眼熟,因为在他身上依稀可以瞅见不少自己过往的身影。马梓筠显然认为自己如果没有过早地接触到那本小册子,导致学习精力上的心有旁骛,自己至少是能够考个本科的,那样他人生的走向和走势则会截然不同。他至少可以在宁城谋求到一份公务员啊、教师啊、医生啊那样体面的职业,也可以运用手头的公积金在宁城主城区购得一处婚房,也可以堂皇地娶到一位聪明漂亮的高学历妻子,更加不用为了一碗填饱肚子的饭在父母老来时和他们长久分离。

  他和杜皓翀一样是不认命的。他凭借本能,也隐隐地察觉到自己的命运不止于如此。北口镇绝不应该是他人生的终点,北关监狱也更加不应该是自己的终极归宿。只不过和明显让人感觉不满于现实的杜皓翀不同,现今的马梓筠至少多数时刻从外到里尚能表现得安之若素。继承了他父母热爱祖国,忠于集体,敬岗爱业,勤奋踏实的优点,他绝对不是一个懒惰疲沓的乐于混日子的散人。念乡的心思归心思,超脱的个性归个性,本职的工作他从来都是不会有半点松懈的。即便有时他的工作热情显得过于高昂和激进,以至于有逐渐脱离整个分监区历经数十年早已潜移默化形成的按部就班的保守风格基调的嫌疑,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努力积极的表现。他自己认为这样的工作投入相比起杜皓翀那样喜欢怨天尤人,牢骚挂于嘴边的消极表现,至少还是绝对对得起自己这份薪金的。可是他还是将问题设想得国语简单了。他过于顾及自己的感受,却未曾料想到杜皓翀之所以会有今天这样颓废偏激的状态,难道都只是应当归咎于他个人的原因?如果不是有大环境下所有外力的合聚共塑,杜皓翀难道不能早就幡然醒悟,及时调头?说到底,身边人的放任、无视、甚至有心无意的纵容,对于杜皓翀早期社会上闯荡失败经历的内心的轻视、对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杜皓翀的父母因为某件小事积埋下的宿怨产生的父债子还的报复心理、对于杜皓翀为人处世风格的瞅不惯衍生的反感情绪、乃至心机不深的杜皓翀在日常聊天中某一两句无心冒犯的唐突语言、甚至于只是杜皓翀不喜欢聚餐喝酒的人际交往风格,都聚沙成塔般地导致了他身边民警们日积月累地对他的不满。他们中的一些人联合起来排挤他、背后讪笑着调侃他,心有默契地看轻他,鄙夷他的孩子气般的谈吐,蔑视他灰头土脸的省城经历,甚至嘲笑他时常的不修边幅。另外多数人即便能做到与他各安其事,和平相处,但是内心对于他也是并不了解、更不理解的。杜皓翀不是心思蠢笨的人,他也觉察到了自己处境的孤立。可是由于他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既然已经在省城经历过一次惨重的败退,这次心有不甘地在北关监狱重新站稳,就决不允许自己再次败退。因此他无视所有这一切外界对于自己的成见和伤害,只求在这股反对的急流之中能昂起头颅,阵脚不乱,守护住自己最后那一丝矜持和骄傲的底线。可是身边的人谁又在意他的尊严呢?谁又会顾忌到他的感受呢?更加不会有人反省。因为自视高明的他们总是自认为代表着主流的民意,多数人的共识就是真理,更何况还有“组织意见”的加成。“他们”无论是作为一个只拥有一幅头脑、一条喉舌的集体,还是作为一名丧失了个体觉醒、个人意志的个体,甚至压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待杜皓翀的态度和行为有何不妥之处。他们只觉得杜皓翀是一个没有什么大出息的全要仰仗家中大人托关系关照的大男孩,对这样的全身孩子气般的不成熟的同事如果身为前辈,长者又或是领导的自己不时时予以监督、批评、鞭策和搀扶,以他的幼稚放任他自行其事的话肯定是迟早要在公私事务上犯错误的。

  马梓筠在逐渐被分监区的同僚们从酒桌饭局中抛甩出来后,杜皓翀顿觉同病相怜。无论是当班时还是休息时,找他攀谈的时间就更多了。马梓筠倒也不在意他人将他们视作同类,杜皓翀主动和他抱团取暖,他也只是客气相受。就像是他知道杜皓翀偶尔也会随着大伙在背后冷嘲热讽自己,他也只会是同样地客气相承。在他心底,由于小册子的扭曲作用,他对于同性的友谊之情是向来不以为然,早就不再放搁在心上的。杜皓翀只是恨自己在这么一个深井般的小地方寻求不到同性知己,马梓筠压根就没有设想过自己在这个星球的任何一个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当然他也并不认为有多么需要)一个什么同性知己。没错,他和杜皓翀的交谈多少带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两个人的身上也多少有一点似曾相识的相似性。他们都是从浙省主流城市的职场受挫败退下来的、也可以直白地说是被一二三线城市淘汰下来的人力次品。马梓筠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个人才,更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天才。即便他接连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和公务员招考,他也还是觉得自己顶多证明了自己并不是庸才,但是撑顶也只是一个偏于文科的怪才。如今身陷于浙省的这个偏僻的角落中的封闭盒子般的工作场景中,周围纪律深严,规矩林立,套路深奥,气氛枯燥,人的自由的天性盆景般被人力强制掰弄后生发出的不自然的后天性格带着伪装的假面肆虐而行,犹如此地冬天有名的可以将人吹死冻残的白毛西北风。一开始也有年长的民警善意地含沙射影般提醒过马梓筠最好能和杜皓翀尽量保持距离,暗示到杜皓翀身上的大小毛病太多,口碑风评都不好,自己千万小心别被他带到沟里去了。可是在他们放弃马梓筠,将他也驱逐出主流社交圈子之后,他们对于他们认定的和特立独行的杜皓翀交往过密的他也人以群分地连带着开始采取同样一种不友好的态度了。只是由于马梓筠相比杜皓翀更加擅于自我保护一些,工作敬业度也远超杜皓翀,他们一时未能拿到什么把柄。加之马梓筠是纯正的外来户,在本地的历史就是一片空白,和这些老人也不可能有什么家族意义上的世代沿袭下来的夙仇。他们至多也就是认为马梓筠身上书生气比较重,不懂得人情世理,故此对于马梓筠最多也就是冷淡的客气,还不至于狠下死手。这些人事上的繁琐纠葛,可能是很多成年人生活考量的重中之重,可却是很难在马梓筠心头激起过多的涟漪。他本就天性散淡,安于天命。对于现状,只要不是被人欺压到实在是无处避让的窘迫境地,都是可以屏息坚忍的。他不是没有掂量过得罪那些老同行的后果,那是必然不得不要付出代价的。比如荣誉奖励上的获得,他就很难获得多数票的认可;再比如岗位分工的调配上,他也很难得到额外的关照;至于请假回老家探亲,也只得公事公办,很少能得到打擦边球式的灵活的照顾;连他的片组分配到的罪犯也比别的片组的要身体毛病多些,脾气大些,劣迹多些。以目前在分监区的处境而言,马梓筠只得比杜皓翀稍微好点。这好得那么一点点,就是在于马梓筠相对杜皓翀更能吃苦。他的忍受力更为坚强,他的头脑更加机敏,对于人心揣摩得更加通透。他所欠缺的就是随波逐流的合群性,这虽然必将使得他在监狱这种相对刻板保守的单位里付出不小的牺牲,可是却也给自己换来了难得的自由的私人空间。在宁城打散工的那些时日里,马梓筠空有闲散的时间,可是由于经济上的窘迫,这些漫长的空闲时间里他依旧是不自由的。如今不一样,他既有休息的空余,也有稳定的收入,他的行动自由性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除了给自己买了件百十来块的夹克,马梓筠还用到手的第一笔薪金做了两件自认为必须做的大事。一是给自己的父母一次性汇去了五千元钱,以感谢父母这么多年来对于自己无私的照顾。马梓筠不清楚父母平生第一次收到自己反哺时的表情,一定是激动到无比,欣喜到无语的。更为感性的母亲可能甚至还会哽咽流泪吧?他只知道父母在收到钱后打来的电话里说话时那明显掩饰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欣慰和开心,他们肯定觉得自己几十年来的含辛茹苦总算是有所回报,更是一扫了前几年积压在心底的郁闷,更加觉得自己的儿子总算是长大懂事了。其实他也清楚这些钱莫非只是换了个保管的地方,最后还不都是只会用在自己身上。二是用闲余的钱给自己购置了一辆深紫色的两轮电瓶车,这样他就拥有了去北口镇周围地区进行深入探索的远足能力。那时所谓的私家车的范畴还几乎未曾囊括到小型轿车。在北关监狱,最拉风的是那过百辆大马力的雅马哈、本田王摩托,最普遍的还是脚踏自行车。马梓筠这辆和性别气质不符的小电瓶车,其价格相对自行车显得过于高昂,和正规摩托相比又缺乏男子气概,格外显得小众和小资。开在路上,不管是走路的和骑自行车的行人看着他按着喇叭缓慢从身边超过,还是骑摩托的行人高鸣着喇叭从后面火速超越自己,马梓筠都是风轻云淡,自在逍遥地缓慢驾驶着。他对贯穿小镇的每一条水泥路溯路而上,进行了一番认真探究,最终都是行驶到路面破烂崎岖的程度有可能颠簸到车倒人栽才调头回转。实话实说,有时落后也有落后的好处,北口镇静静地潜伏在安乐县西北角的荒野之中,最被这世间万物定时牵挂的就是每年冬季必会准时而至的呼啸西北风、浙省其他地区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以及四季络绎不绝的前来会见接人的罪犯家属这几批固定常客。穿着袋鼠夹克的马梓筠对这三拨热心常客中的两拨自然界的熟客至今而未得谋面,而对于第三拨人世间的常客确乎是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是在往返于北口镇和安乐县的班车上那些愁眉不展的外来客脸上,还是在骑着小电驴擦肩而过的那些操着外地口音焦急地打探路径的路人身上,还是在监区门口外时不时撞见的那些穿着简朴、神色凄惶、风尘仆仆的,或是抱着刚刚刑满释放的罪犯喜极而泣的外省人面孔上,特别是在监区会见室里那些隔着铁窗与罪犯两厢对视的痛苦牵挂、哀号抽泣、或责骂、或关切、或麻木的一张张脸颊上,他都逐渐开始领会到了老百姓嘴中可被称为人生重大劫难的“身陷牢狱”对于一名凡人、一段爱情、一个家庭的可怕的袭扰摧毁之力。这种恐怖的破坏力恰似北口镇出了名的冬天的严寒,它无所不在,从涉事者四面八方的各个空隙裹围着渗透而入。它冻结了所谓的美好的夫妻情谊,扼杀了祖孙的天然亲情,冰封了母子的慈孝之意,让整个家族家庭的一干相关人等都犹如置身于冷酷绝望、无边无垠的旷野荒地。

  可是这个季节在镇子的边缘,汽车的尾气不太能够污染得到的偏远乡村地带,路两边黄色的银杏叶子在和睦的秋风中轻轻地扇摆着,肥壮而灵巧的斑鸠野鸽子在远处茂密的板栗树、枫树、野柿子树间自由飞行。马梓筠欣喜地品赏着路边的美景,将电驴控制着匀速快行,这样他的面庞和秋风的碰触就更加淋漓酣畅。他也不知道开了有多远,只知路面的状况和电的充足度还允许自己继续向着山脚方向开下去。这段淡青色的柏油路是小镇诸多乡村公路中路面最为理想的一段。由于走向的荒僻,它得以避开了那些载重沉实的大型车辆的碾压,日常所需经受得最大的考验就是偶尔经过的农民的拖拉机。多数情况下这条路都是异常宁静的,经常会有一群群的雀鸟在路面上啄咬嬉玩。随着傍晚的逐渐临近,清爽的野地芳香逐渐从路边的密林深处向外弥散,飘逸聚合到公路上。马梓筠吸嗅着这空旷野地里特有的大自然气味,又想起了自己在地质队的少年时期。有多少个和此时此地类似的彼时彼地,年少的他捧着一本需要强记累读的文科书,漫步在淋满湿漉漉朝露的草地上。这些杂草的每一株与另一株都是如此相同。他们各个奋力成长,即便隔着坚硬的鞋底,马梓筠也能感受到这些草尖的锐利和顽强。其间自然也有不同的品种,它们柔弱地夹杂在这些茂盛的鸡不啄羊不啃的稗草之中。有些在柔嫩的芽顶泛着淡淡的黄色、紫色、白色花影,有些娇柔地卷曲着自己纤细的身躯。其中有一种淡绿色的、散发出微微清香的类似蕨菜的小草,更是能够夹在书页中做长久的保存。即便将来嫩草的水分完全消失,演变成纯粹的植株标本,被拿出,被丢弃,扉页中还是会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草香,纸页上还是会留下一抹淡淡的暗影。这就像是马梓筠的第一段无影无踪的暗恋中的那个无声无息的女生。她是地质队旁边某找矿队的子弟,名叫许洁晖。许洁晖父母的单位和马梓筠父母的单位虽然都与矿石打交道,但是找得却不是同一种矿,体制上也不属于一个系统。其关系就如同监狱和看守所、戒毒所,同相之下存在无数的差异,亲密中带着一丝见外。找矿队规模也要比地质队小得多,他们的子女就读就成了难题,适龄的都就近进入了地质队子弟小学和中学。两个单位的男女学生混合在一个班里,也不免兴起了许多的波澜。马梓筠已经忘记了他是先接触到那本小册子,还是先邂逅许洁晖的。现在想想,可能都发生在同一个炎热的暑假里,魔鬼和上帝同时光顾了他的心愿屋,将这世界最淫邪的也最美好的两份礼物同时呈现了他的面前。和小册子蛊惑地将马梓筠的心灵哄引进那骨酥意乱的色域相反,许洁晖则如一朵散发着纯洁芬芳的花蕾,永远带给他清新美好的人间启示。许洁晖长着一张白皙无比的脸,终年都是留着利索的短发,眉宇间流散着一股少女独有的清纯。她有着一双朗星般清澈的眸子,鼻翼挺直,丰满的唇上微微有些少女发育阶段淡淡的绒毛,整齐的牙齿就如贝壳般洁白。非常奇怪,仅以外表而论,与其后在铁路高中遇到的那个“百人斩”相比,除却了眼部的纯洁与淫邪,外形上许洁晖绝对是更加接近于小册子中的何雪的。可是马梓筠每次遇到许洁晖,除了剧烈的心跳,就是由衷的欣赏。他不是对于许洁晖的肉体没有兴趣,可是更多地还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柔软的、纯净的好感。或许,这就是他这一生爱情的最初始的起源清泉?

  地质队子弟学校正好坐落于地质队的新区和找矿队家属区之间,因此如何能在校门口和许洁晖不期而遇就成为了马梓筠每天最耗神的盘算。他得仔细观察许洁晖的到校规律,精心算计合适的出发时间,还得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步速,这样才能保证最大程度可以在校门与许洁晖正面相逢。如果换到雨雪天,许洁晖走路消耗的时间又有差异,马梓筠也得适当地作出变化。其实多数所谓的邂逅,都不过是遥远的两厢凝望。许洁晖有一个固定的小姐妹,两个人总是结伴而行。马梓筠也有一两个固定的小兄弟,他们也总是结伴而行。小伙伴们明白马梓筠的心思,嘲笑开涮之余还算配合地支持他,迁就着他的出行节奏,不介意自己沦为闪亮的灯泡。至于许洁晖和她的小姐妹,女孩在情事方面其实远比她们表象流露出的茫然不知要敏感乖巧得多,马梓筠这种拙劣的表演自然早就被机敏的她们看在眼里。结果换取来的就是每次迎头相撞时许洁晖的小姐妹别有用心地坏笑着小声对着许洁晖说些什么,或者用手臂轻捅她一下。而许洁晖则会快速地瞥马梓筠一眼,表面上依旧是波澜不兴。这种在成年人看来不免幼稚的游戏可以一直由校门口延续进校园,课休时在操场上、厕所门前、走廊下的各种相遇对于马梓筠都是极大的满足。由于慌乱,他竟然从没有能够在三五步的近距离内很清晰地瞅清楚许洁晖的五官,他不可能像盯着“百人斩”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许洁晖的脸,总是心跳加剧地扫视而过。对于“百人斩”他只有一种尿急时急欲寻找一个茅厕宣泄的原始欲望,而对于许洁晖他则是满腹的百转回肠。只想静静地欣赏着她,呵护着她,眷念着她,为她写一首小诗,为她奉献一首情歌。说句不违心的话,和“百人斩”在一起时他马梓筠会做禽兽的事,因为他明白“百人斩”本身就是一头随时可以发情的母兽,她需要异性粗暴的蹂躏,她的特长就是让男人尽情泄欲;而许洁晖则如一位来到凡间的女神,她高贵而不可亵渎,纯洁而不可轻薄。不要说马梓筠从来也没有这个机会能够一亲芳泽,即便真的有那个荣幸能够亲近,他所敢做的、所能做的最多也只是如骑士般在她纤弱的手背上羞涩地亲吻。

  天色渐暗,薄薄的雾气由山岙处缓缓升起,由少积多。晚风吹拂在马梓筠的脸上,将他由遥远的回忆拉回,也让他想起了陈百强的那首《等》的旋律。

  等寂寞到夜深

  夜已静荒凉

  夜已静昏暗

  莫道你在选择人

  人亦同选择你

  ……

  何必抱怨

  曾令醉心是谁人

  自愿吻别心上人

  糊涂换来一生泪印

  何故明是痛苦伤心

  还含着笑装开心

  今宵的你可怜还可悯

  目睹她远去

  她的脚印心中会永印

  糊涂是你的一颗心

  他照你将无穷的后悔

  这一生你的心里满哀困

  身下向着青山深处蜿蜒而下一眼看不到头的沥青马路的尽头出现了两个慢慢走近的身影。电驴缓慢地靠近,马梓筠看清了这应该是一对母女。母亲一如这附近最常见的那种老实本分、勤劳吃苦的所有村妇一样,貌不惊人,穿着朴素。由于常年做农活劳损所致,她走起路来胯部扭动得有些僵板,两腿外分,略有些横向的左右摇摆,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上散布着毫无生趣的平淡的五官。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跟随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年龄很轻,穿着一身绷紧的运动衫,将她玲珑有致的性感身形衬托得异常明显。和“百人斩”一样,她也有着一双毫不知羞耻的明亮的大眼睛。只可惜和许洁晖不同,这双眼眶的上部打着浓重的蓝黑色眼影,被拉长过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着,直勾勾地凝视着马梓筠和他的电驴。她的臀部扭动弧度极大,双腿间分开的缝隙也很开阔。做母亲的脸上满是好奇,很诧异在这个偏远的路段上居然还能看到马梓筠这样一个风格与周边乡民毫不相同的异类。女儿的脸上除了好奇,更多地还是一种从事某种特定职业的女人看到所有男人时第一时间本能的挑逗反应。这种魅惑男人心灵、激发男人情欲的眼神在良家妇女的眼内偶尔也能窥探到,如果她们愿意展现的话,这是她们对于极感兴趣的男子示爱时极致的情绪流露,可是却是某些堕落的浪荡女人摄夺男人灵肉屡试不爽的法宝。马梓筠对于这类眼神自然不会陌生。在宁城的地下舞厅的昏暗灯光里、在宁城的城郊结合贫民区的街头巷尾中,到处都闪回着这种流莺浪蝶般的诱人眼神。这里面混合了对于如何撩拨男人的原始本能的熟练驾驭、对于男人钱袋薄厚的充分了解、甚至包含着一眼之下对于男人生理功能等所有状况的基本了解。只是,当这种眼神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这么一个空气清新、晚风舒爽、景物恬淡的环境之中时,这种反差和对比给马梓筠造成的冲击,还是让他甚觉怪异甚至荒诞的。北口镇当年还处于开放前的黎明阶段,经济萧条,社会落后,借用马梓筠的某些一喝酒就满口跑调的同僚们的话说,这里除了盛产竹子和陶土,还有一宝就是大姑娘。由于义务制教育的缺失和农村家庭的整体贫困,北口镇周边农村普通农户家的女孩很少有能读到大学阶段的。基本都是在初高中就辍学,凭借着父母给予的身体的本钱,携朋跟友地奔赴临近的浙省的省会、邻省的上城、更远一点的甚至远赴祖国的东南端淘金。经常被人调侃为“南下干部”的她们涉世不深,初出茅庐,“无知者无畏”。当然多数在校期间和“百人斩”类似,早已被初恋的男生破了身,其实内心仍然懵懂带着孩子气。只是命运不济,本就承担着养家糊口,支援兄弟成家读书、父母养老看病的重任,急需快速来钱又别无所长。只得在更早下水的同乡、同学、亲戚的唆使鼓动之下坠入风尘,活跃在都市按摩店、歌舞厅、浴场等各类皮肉交易场所中。历经身边前辈、社会人和客人的传教、调教和洗礼,她们在烟酒甚至毒品的麻醉中度过青春岁月,透支着身体健康,变得淫荡而阴毒、粗鄙而偏激、势利而虚伪。仿如野草中色彩斑斓的毒菌,炫目而不宜品食。

  盯着马梓筠的女人显然在马梓筠的眼中读出了他已然看懂她眼神的暧昧意味。虽然因为返乡,顾及到家庭的名声和将来的婚嫁,她已经尽可能地遮掩了能够暴露她真实生活现状的一切明显的迹象:脖颈和手腕处青色的纹身只是若隐若现、原本涂抹得血红的双唇上也只是略微抹了点粉色口红、面庞上的白粉也只是淡淡地扑打了点、耳孔处空着也没有垂挂那些样式嚣张的耳钉、本该曝露在众人眼前的幽深绵长的乳沟更只是只露出了顶端的些许部分。不过放纵的两性生活在她的身躯的从头到脚的各处还是打下了难以彻底消除的烙印,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能掩盖住她对于男人的致命爆炸特性。但凡对于欢场女子有所了解,心思不至于太过粗犷的男子,都是不难在她看似本分的外表伪饰下掩藏的那颗蠢蠢欲动、再不可能安稳安定的放浪春心。马梓筠装作对她毫无兴趣,礼貌地从她们母女身边缓缓地骑过,其实一股自然的冲动早已从身体的某处崩放。如果这该死的老妇人不在,马梓筠很有可能会停下电驴勾引这年轻女人。他的脑中甚至都设想好了寻欢的场地。就在那里,就在路边百十米的那处松木环抱的凹坑里,气温刚刚好,位置刚刚好,气氛也刚刚好。可惜距离实现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仅仅是因为多了一个人,多余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