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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9015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宁城历史悠久,尤其是近代在金融业、商业、制衣业的名声显赫。寡头资本家、金融投机商、商业掮客的势力在新中国成立前占据了东部沿海从的半壁江山,还直接渗透进并控制了前民国政权。马梓筠的老家慈镇两千年来一直是宁城西北边的一个重要县府,只是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新政府降格为镇,连承袭了数百年的县城的名称也被挪走加冠到了更北面的海湾滩涂旁一座新兴的城市头上。这里自古文化兴盛,教育发达,科举年代共计出过三位状元、一位榜眼和两位探花,至于进士、举人,秀才更是层出叠现。城市的繁荣也催生出了相对文明的封建城镇庶民阶层,自唐以降自至近代也数见不鲜地涌现出了不少政治、文化、经济名人。在中国近代史上更是因为数场爆发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及太平天国战争中的攻防战而闻名。至今仍留下了半座山地的古战场遗址、一座纪念某位抵抗外强入侵罹难捐躯的将军的祠堂以及一座纪念击毙某位美国常胜军指挥官的纪念碑。马梓筠一家迁回慈镇的时日,这座城镇早已结束了自己历史上最为辉煌的黄金时期,在当代改革开放的经济竞逐中陷入没落。这一时期宁城的主城区以惊人的速度向周边扩张,大肆吞噬清扫着发展道路上一切拦路的农村的破房烂屋、田园荒地。许多历史上远远不如慈镇繁荣的小村镇甚至无主之地都乘着这股城建狂飙在一夜间被改造为高楼林立,道路宽敞,人气旺盛,环境优美的新晋城区。但是很不幸地,慈镇却正巧偏离了宁城经济锋芒狂突的主方向。它恰如一名被迎娶了新宠的君王冷落遗忘的年老色衰的嫔妃,只能蛰居偏角在怀念旧日恩宠的无尽的冥想中残喘度日。宁城中心城区向着南面、东面和西面疯狂地扩展。江北更为靠近宁城市区的两个乡镇,之前和慈镇也算是难兄难弟,也连带着得到了空前的发展,都演变成了繁荣的社区街道。只有慈镇依旧挺立着久经风雨,其实已经破烂不堪的古老身躯在尊享着显赫的“老镇”虚名。几任的镇领导多是附近的乡民家庭背景。这些人都是苦出生,能够奋斗到镇级干部的职务,不可谓不精明强干。但是实事求是,他们骨子里除了基层官场强人共有的强横善干之外既无等量的文化底蕴,更无长远建设的清晰规划,建设古镇的动机和思路与文化界名人的考量完全背离乃至冲突。导致慈镇的开发历程也是磕磕绊绊、几经坎坷、节奏失序,进展缓滞。镇上居民本就受到宁城老城区小市民阶层的普遍轻视,如今便是在宁城那些“一夜间洗干净泥腿上岸”的之前还远远不如慈镇镇民的新兴市民眼中也已沦为“乡下领”的代名词了。马梓筠祖母生活了一辈子的马家老宅几经转手,产权早已辗转落入他父亲一位侄子的手中。马梓筠一家在他大学毕业季那年略显仓促地搬迁回慈镇,暂时没有买到合适住房的情况下,面临无房可住的窘境。只得仓促地向一位老街坊租下了一间废弃已久的老屋。这是一条细直的小巷子里侧面开辟出的狭小的院落中破败的一间平房。院中杂草颓生。屋子一开门就是扑鼻的霉味。木质地板年代久远,无处不破裂。褪色的内墙面上霉迹斑斑,顶梁布满蛛网。灰蒙蒙的玻璃窗外是更加荒废的后院和更加茂盛的荒草。整个空间环境简直犹如邵氏电影公司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黄金期制作的灵异大片中精怪出没的阴森鬼宅,根本无需布景直接拿来就可以拍摄那些令人魂飞魄散的狐鬼神怪片了。
这段时间马梓筠多数时间居住在宁城市区。其实依照马梓筠当时聊胜于无的微薄收入,他是根本没得资格在宁城拥有一间栖息之所的。是的,父母是能够保证他衣食无忧,不过也仅限于此。在金钱的问题上,父母,尤其是母亲始终是抱着马梓筠从小就没有金钱概念,更加不会理财,口袋中只要钱多了只会滥用的顽固观点,几乎不会给予基本开支之外任何额外的资助。当然,他们都只是奉公守法、老实巴交的工薪阶层,也没有多余的资产可供自己的儿孙挥霍。马梓筠之所以还能够在宁城找寻到一两张能够容身的床榻,主要还是得益于他的两段恋情。马梓筠在宁城的第一段恋情对象是前文提到的黑舞厅舞女,其实严格而论舞女也并不是他第一个发生关系的女人。早在认识舞女的半年前,在一个他经常光顾的贩卖出借盗版旧书的简陋小书店老板的撮合下,他和书店旁一名同样简陋的小饭店里偶尔也可供男人消遣的洗碗妹认识并发生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男女关系。洗碗妹是历来不以出美女见长但是以盛产贤妻而闻名的闽省人,当然已不是处女,可是刚入行不久,从肉体到灵魂都还未彻底堕入风尘。马梓筠骑着自行车带着小妹,略带着点柔情蜜意之情地穿过那些散发着腌制海货特有的熏鼻气息的狭小街道,胆战心惊地避闪过柜台后剔着牙缝的中年老板色眯眯紧盯着小妹的暧昧的眼神,在流过宁城的甬江边的一间老旧的小旅社中开了间钟点房。进屋后他就莽撞地和洗碗妹热烈地拥抱,并且将她挤迫到了墙边,压顶着她瘦弱的身躯贡献出了自己发育后的人生的正式的初吻。他接吻的力道是如此粗鲁猛烈,以至于将洗碗妹犬齿上粘附的几粒葱花都吸进了自己嘴里。他仍是不管不顾口中呛鼻的异味,极力将十年前看过那本册子、大学数年间看过无数版地下录像带之后长久积压蛰伏在心底,长久压抑憋闷着的所有关于异性和接吻的渴望彻底地宣泄在这个皮肤偏黑,容貌一般,身材瘦小,但是温顺驯服的女人身上。在情爱的世界中他们两个可谓都是行动的新手,接吻聊天对话的时间远远超过翻滚做爱的时间。只谈过一段恋爱的洗碗妹在他怀中流着眼泪讲述着自己和考上了大学的初恋男友分合的故事。他耐心地倾听,激情地抚摸着女人身上的每一寸起着些鸡皮疙瘩略显粗糙的肌肤。被他撩拨得意乱情迷的洗碗妹痴恋地望着他,说他和她的前男友都是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仔细看还真的有几分相似。初夏的带着海水腥味的江风吹拂着旅社陈旧的窗帘,在褪色的墙壁上印上摇晃的树影。马梓筠摆弄尝试了好一阵,终于成功地进入身下可怜巴巴地紧皱着眉凝望着他的女人的身体。他冲刺的时间不长,也没有变换任何姿势,但是在满屋子回响的女人“我要给你生孩子”的呻吟声中,他却很有满足感。如今小旅馆所在的江北沿江老码头区早已被改造成了浙省乃至国内有名的高档酒吧聚集地,马梓筠上次回宁城还特意到过小旅馆的旧址探访。可是除了身边带着海腥味的江水涛声依旧,就是多了旋律如泣如诉的萨克斯独奏,却再也找寻不到那家小旅馆的影子,再也找寻不到那个蜷缩在自己怀中痛哭失声的女人了。
对于女友社会阶层和家庭背景的毫不挑剔,也是源自于马梓筠内心掩藏的深深的自卑。自从少年时期开始就养成了自亵的习惯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定义为与普通正常人截然有别的道德上存有瑕疵、甚至就是没有犯下明确罪行但是确实“有罪”的恶人。他自觉自己这一生都找不到,也配不上那些清白人家中纯洁干净、老实本分的好女孩了,便只能去寻找一些和自己一样存在明显缺陷的、甚至被很多人视为残次品和下等货色的“明显不好”的甚至“劣等斑斑”的女人。这些底子不纯的来路不明的不速之客多数来自于中西部贫困省份中落后山区的贫穷农村家庭,父母多为社会底层的工农、打散工的半失业者或者终年无业的游民。她们自身受教育程度不高,做着收入微薄的毫无保障的零工或者见不得光的与法律打擦边球的违法勾当。和马梓筠一样,她们很早就熟谙了男女之事;和马梓筠不一样,她们很早就彻底失去了人生初夜。在马梓筠看来,这些女人虽然浑身标注满了教育失败乃至人生失败的印记,可是这却恰恰迎合了自己身负罪孽的特质。大家不洁的肉体和堕落的灵魂相互纠缠,平等相望,互不挑剔,正可以感同身受,同病相怜,抱团取暖,仿佛一对受人嫌弃的麻风病人或是精神病患者。和她们在一起时自己的罪恶感和愧疚意识最起码不至于泛生,更无须为了让自己能强配上什么优秀的女儿家而费劲心神地扯谎遮掩。他已经做到了尽量躲避远离那些世人眼中公认的好女孩,他不想从人家看破自己的本相后的蔑视态度中读解出仿佛只是与自己的正常社交就已经足以祸害哪户人家的宝贝乖女儿似的意味。相比之下这些低端女人往往心思简单,喜怒于面,凭着本能行事,不用花费过多的心机去揣测之、迎合之、顺应之,更无需去费神费力地博弈周旋。是的,马梓筠也欣赏睿智的女人,敬佩聪敏的女人,可是也畏惧聪敏的女人,更畏惧睿智的女人。感官感受而非理性取舍才是他找寻女友的第一驱动方式:拿那些机敏的女人烧脑,洗练自己的灵魂;和那些蠢萌的女人做爱,磨炼自己的身体。
遇见舞女是在位于宁城市中心月湖旁边老式民居中的一所专门为小商小贩、外地民工、闲杂人员等社会低层次人员提供休闲服务闻名的黑舞厅里。舞厅之所谓“黑”,倒不是因为老板敢胆大妄为到不去办理营业执照,而是指舞池中的灯光晦暗不明,甚至隔个几分钟就会全场黑上几分钟的。那可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除了旋律暧昧的伴奏音乐,就是此起彼伏的极力压抑的暧昧男女喘息声。当年的宁城拥有三四座规模很大的专门满足低等阶层男士娱乐需求的所谓的“大众舞厅”,它们每天都要吞纳着数百名性趣勃勃的无聊男子和花枝招展的陪舞小姐。马梓筠当时囊中羞涩,多数在档次高点的KTV上班的年轻貌美的小姐们根本也不会看着中他。百无聊赖之际只能偶尔去这样十元钱一张门票的低档次场所消磨时日,美其名曰融入人群深处以便于近距离地观察这个社会。这里面场地虽然宽敞,但是空气混浊,烟味、汗味、劣质香水味、尿味、人体分泌物味混杂。人员拥挤,多数都是眼神淫荡不怀好意的中年男子和打扮着妖艳俗气放肆无忌的中年女人。他们或拥抱着在昏暗的舞池中踩着乱七八糟的舞步,男人的上下其手远远多过对于女伴舞步的引导;要么在舞池边环绕的沙发上贴在一起窃窃私语,男人们依然是上下其手远远多过言语的交流。马梓筠第一眼看到舞女时就被她婀娜有致的身段所吸引,那天的她穿着紧身的连体裙,留着到腰的波浪般起伏的长卷发,衬托出鼓隆的胸部和凸翘的臀部,使得他一开始误以为她最多不过三十出头(后来才知道舞女已经过了四十岁)。马梓筠经过了洗碗妹的开光,彼时已经老练了许多。他端着用一次性纸杯装盛的廉价绿茶,仿若正端着一杯香醇的冰块翻滚泛着泡沫的香槟,主动凑上去和她搭讪。那时的他依旧带着一股校园中沉淀出的学生气,文质彬彬、身躯孱弱。舞女用略为惊奇的表情扫量着他,可能压根没想到在这里,在这群饥不择食的花心老男人中间能够遇见他这个让人联想到远方和诗的另类文艺青年。后面的故事无需累述,莫非就是世间无数段花前月下缠绵情事的翻版。这些版本无非是各种情爱场景的翻转腾挪:从公园草地上的相拥翻滚,到商务酒店内的贴身肉搏,从野外轿车上的耳鬓厮磨到豪华游艇飞机上的私家奉献。具体的情景视乎男女当事人的社会地位与财力品味而显不同,概括了从世间代表着高雅精致的枫丹白露的帝王之爱到喻示着破落潦倒的穷街陋巷的蚁民之爱。舞女曾经一语带过地对马梓筠提到在老家似乎还有一位法律名义上的窝囊废丈夫,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总之肩上抗负的家庭经济压力很重。她也坦承自己年轻时曾经被东南沿海某位慷慨的老年药商长期包养过。也跟着他远走高飞,走南闯北,经历过数年披金戴银、出入高级酒店的风光日子。可惜前年药商猝然离世,来不及对于她做出任何身后的交代就撒手人寰。自己猝不及防地失去了经济依靠,当天就被早就对她恨之入骨的药商子女赶出了家。如今自感色衰了,贫穷的家乡是不能回去的,再找到大方的金主惠顾自己也困难了。于是就和几个老乡一起来到“钱多人却不傻”的宁城,依仗着自己残留的最后的美貌做起了那些无聊好色的社会底层老男人的生意。她说她是不轻易卖身的。但是在黑暗不见五指的舞池中被那些老男人拥抱时,为了讨他们欢喜以获得尽可能多的小费,胸部臀部等敏感部位常被吃豆腐则是家常便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为了生存,就得有付出;越是弱者,需要付出的则越多。哪能像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那样挑肥拣瘦,顺心而为。
现在想来,当时舞女之所以能和穷困潦倒的马梓筠维持长达数月的亲密关系,主要看中的还是刚刚步出大学校园的他的年轻和单纯。她自己靠出卖色相为生,碰到的多是内心厌弃的头发花白、脸部起皱、满口烟味、酒气海产腥气满身的小商小贩、无业游民、来历不明的社会可疑分子。这些人举止粗俗、目的明确,毫无半点情趣,恨不得上来就直奔主题,就地解决。而马梓筠虽然落魄,但是浑身小知识分子的余味犹在,勉强也还算有些见识,口齿也算伶俐。他云里雾里,天南地北地惯会哄着舞女满心欢喜。女方神经一瞬间搭牢,就无头无脑、不管不顾地扎进了马梓筠的怀抱。尽管她的两个旁观的老乡早就看出马梓筠全身穷酸,委实无半点油水可榨,也在背后劝解过她宁可还是找个有钱的本地老头实用。可是陷入爱情的泥潭中头脑发热的舞女不仅固执已见,仍然继续维持着和马梓筠的亲密关系,还将马梓筠带回了自己位于宁城火车站附近的贫民窟的住处同居。这是一大片老宅林立的旧式住宅区中一间简陋到不能简陋的老式水泥平房,早已被列入了城区下一年拆迁的规划范围。房主享受了巨额的补偿,揣着巨资悠闲地搬到了政府提供的过渡房,等着新房造好。同时见缝插针地利用开发“空窗期”将老房廉价出租给那些外省来宁城的急需住处却又手头缺钱的捞金者,最后榨取一番垂死的旧宅残余的一丁点剩余价值。他们所要提供的就是两三把钥匙、一些最简陋的床椅,其余的被褥、煤气灶等多数都由租客自己预备。舞女的狭促的住处位于这片鼠窝般的贫民区的中心。是一间小院子中的三间独立单间中的一间,另外两间分别租住着贩卖卤菜的和蹬三轮车的外地小商贩。狭小肮脏的房间内除了一张饭桌外只摆设着两张木床,一张是舞女的,一张是另一名舞女的。马梓筠和另外一名长相比自己还要粗鄙的中年汉子暂时性地成为这两张木板床各自的男主人。小房间污迹斑斑的水泥白墙上开着一扇永远也闭合不紧的破窗,贴身换洗好的衣物全部收纳在两三个贴墙叠放的旅行箱内。院子里没有卫生间,更没有浴室,晚上解手只能硬着头皮男女共用一个痰盂。除了“稀里哗啦”的尿声扰人清梦,挥之不去的浓郁的尿臭味也是整晚都在通风不畅的室内沉积难散。不管刮风下雨,上大手更是只能打着手电去几百米外的公用厕所,洗澡更只能去一千米之遥两条街口之外的某座专门为这一片穷酸住宅区的外来底层人士服务的经常需要排队等候的还在使用木材燃烧和蒸汽锅炉的小型公用澡堂了。马梓筠除了晚上在舞女身上出力,从不出钱,他也确实无钱可出。即便是如此,相比起邻床上那名既不出钱,时常还要在别的女人床上出力,经常还要向同榻而眠的女子倒拿钱的无赖男人,他觉得自己还算是恪守了“不吃软饭”的身为男子汉的底线了的。在他的观念中,吃女人用花自己的钱给他烧的饭菜不算是可耻,直接取用女人的钱财那才叫无良。他就没有想到过宁城的物价有多么的昂贵,这些吃住用度所耗不也是自己女人含辱卖笑辛苦换得的?这种显而易见的认知的错误倒不是他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在故意装疯卖傻,而更多地确实是由于他缺乏基本的社会生活常识而导致产生的。依靠着舞女对他辛劳的眷宠,他不仅在这里混睡混住,还混吃混喝。他们开灶吃什么,他也上桌吃什么。不管同桌的其他人对他是如何翻白眼,只要舞女对他施以笑脸,他就能一声不响地坚持着从坐到桌边的第一秒吃到放下筷子的最后一秒。他白天在市中心时髦的写字楼里打工,晚上便成为了这片贫民窟里最怪异的一个居民。舞女痴迷地享受着这个小弟弟澎湃的情爱,也容忍着这个小弟弟不掏份子便在这里白吃白住。有时候同住的老乡埋怨得紧了,舞女便在每月交纳生活费时沉默地多交上几张,算是马梓筠在这里吃住分摊的费用,那些老乡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但是这种缺乏物资基础的本质上脆弱无比的情爱关系注定是难以长久地维系的。舞女终究是一种古老的始终是需要男人照顾的也只能在男人堆里厮混的职业,她们冀望客人对她们的照顾的急切总是远远超过她们所能给予客人的照顾的。表面色眯眯,钱袋子里鼓胀胀的客人才是她们最渴求也最需要的衣食父母,出手大方的熟客更加是不能轻易开罪的。尤其是难得的遇到了既慷慨又对得上眼的回头客,那就得想尽办法钓着他们的胃口。有时候被他们纠缠不休又无法脱身,则难免不得不将他们带回自己的住处继续周旋。其实虽然男人的心思路人皆知,但是只要舞女应对得当,也并不见得就非得发生些什么。但是作为本身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冒失闯入者,毫不谙事理的马梓筠可远没有和他同房的另一张床上的就该与这个世界相伴相灭的男子乖巧。不错,他的心中隐隐约约地知道舞女的职业特殊,也清楚她在欢场中的身不由己。可是只认为就该独占她的爱的任性的他从不会委曲求全,既不懂得作适当的回避,有时候下班撞见舞女和客人并排坐在床边有说有笑,甚至还会当场吃醋动怒。搞得舞女尴尬,客人冒火。三番两次下来,他们之间原本就基础不稳的脆弱关系终于难以避免地产生了裂隙。所有人都在劝舞女犯不着对马梓筠这么好,甚至一开始就不应该和他在一起。他们的相遇乃至结合从头到尾全都是可笑的错误。马梓筠既给不了她名分,也给不了她物质,实际上也就是给不了她一切。他所能给予她的,其他男人都能给,甚至比他给予的还要好;他不能给予她的,其他男人也能给,当然远远比他应给而未给的要好的多得多。舞女慢慢地从牛角尖中挣脱了出来了。本性中就带着决绝自私一面的舞女一旦想明白了,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不值得做的傻事。她不远千山万水来到宁城,难道不是一门心思赚钱而是倒贴血汗钱养人?他们认识这么久,除了空虚的抵不得一毛钱的情话,身边这个除了年轻一无所有的男人何曾给过她半点好处?而马梓筠还痴心妄想着仅靠动动嘴皮子就能继续独占这个身材妖娆性感的姐姐。裂缝越来越深,越来越长,舞女终于厌倦了,开始想方设法地摆脱他。开始是一点就燃的剧烈的争吵。眼见马梓筠韧性十足,再生气也没有摔门走人的意思,便又开始进行不理不睬的冷战。躺在马梓筠身边时也是把他当成空气,坚决高举“免战牌”。不让他触碰自己的哪怕一根小手指头。直到最后眼见这些套路全部失效,索性开始玩失踪,每晚舞厅散场后便挽着其他男人去开房过夜。马梓筠尾随过她、下跪哀求过她、好话说尽,几近于无赖的死缠烂磨了。无奈舞女此时已经完全想通想透。马梓筠的嘴脸越卑恭,她愈发厌烦他,千方百计地躲避着这个毫无本事只会麻烦自己的穷酸男。直到最后住到客人的家中不再露。,马梓筠在她的租处和舞厅苦等了一个星期她都没再出现,眼见着她的老乡们也是挽胳膊撸袖子准备武力驱逐自己了,马梓筠才被迫无奈地撤离了这个伤心地。
马梓筠一生中第一段正式的恋情便这样狼狈仓促地结尾了,正如按照正常主流的眼光它当初的启动也是同样的荒唐突兀一样。纵观全程,看起来马梓筠物质上是毫发无损,很多人甚至会认为他还算得是占得便宜者。可是在内心自省时,他明白自己越发的罪孽沉重了,因为他愈发地偏离了优秀男青年组成的时代主流群体。虽然在手触摸到那本小册子的第一秒起,他就已经预感得自己终是要被整个主流社会所摈弃的。在大学该谈恋爱时不谈恋爱,以至于屡次错过了良缘佳偶。在该找个良家好女孩开启初恋的大门时却偏偏弯上了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和一名道德家们所不齿的舞女展开了初恋,还将自己的处子之身奉献给了一名谦谦君子们评判起来更加冷齿的暗娼!别人的恋情都是感天动地的星辰日月,自己的见不得阳光的卑贱得不值一钱的恋情呢?它们配叫恋情,配和“爱情”这个词挂上半点关系吗?按照人类社会通常持有的正统眼光,浪荡的娼妓、舞女和那本猥琐的小册子对于他人生的破坏意义是完全相同的。它们都是来自社会底层黑暗面的消极力量,只会拉人下水,引人堕落。如果说与小册子的不期而遇并不是马梓筠树主动而为之的,带有相当的偶然性。加之他那时年龄太小,缺乏自制力忍不住偷看还尚且情有可原,甚至他其后被书本内容蛊惑却又凭借着自己的克制力强行进行抵抗的经历还能博得许多宽容之人的唏嘘与同情。那先是和洗碗妹厮混再跑到那种灯红酒绿的放浪场所主动地接近舞女则就是自己作为一个遇事应当周密思考的说起来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男人的完全蠢笨的选择了,根本不值得被谅解,还应该倍受谴责。也就是他幸好还只是平民家子弟而并非家财万贯的纨绔之子,只有堕落之欲念而无多大的堕落的能力。否则他是一定会在灯红酒绿的欢乐场中厮混放纵到彻底无法挽回的浪荡地步的,滥交、酗酒、吸毒、赌博,估计败家子会做的,他一概都不会少做。但其实在他的驾驭范围内,他能够做的错事多半也没有少做。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品性不良,不懂自控,一心只贪图舞女的美色,毫不理智地受到肉欲的支配而盲目行动。虽然在文学世界中无数的或神或人或魔的男主人公和配角其实也或多或少地免不了受到情欲的支配而干出各种小到毁灭一个人一小户、大到毁灭一王朝一民族的傻事,可是有了作者无比高超的文字的渲染,他们本质上与凡人无异的肉欲也因之显得庄严而堂皇,某些时候甚至就是等同于几近超越于神圣的奇爱。不过作为一名平凡的庸俗的小人物,马梓筠自然也没有获得这种被世俗豁免甚至宽容的权力。尤其在我们这个缺乏最起码的包容心和仁慈心的浮躁年代里,人人都似乎拥有了比以往任何一个年代更多的话语权,指责批评一个人也远比理解宽恕一个人要容易得多。
而自此他更加不信任女人。因为舞女就在昨日对他说过的所有的甜言蜜语犹自在耳边缭绕,而翻脸无情的恶言冷语今天就接踵而至。他也更加自惭形秽了。因为就连公认是人类社会最底层的舞女最后也是弃他如草芥,到最后简直就是和厌惧瘟病一般对自己唯恐避之而不及。另一方面他在精神上也更加远离了那些所谓正统的、端庄的、贤淑的、智慧的同龄好女孩群体。因为他感觉天意使然,自己这辈子无论从学历到能力到魅力到经历都早已注定无法般配与她们。在一起只能是耽误憋屈了她们,故此今生是难结良缘了。他一旦下了这个决心,就更加直白地付诸于行动。即便他现在在情场上实在是缺乏最基本的行动力,但是绝不认命的他在心底始终认定这只不过是暂时受抑的低潮期,而不会、也不可能是永久的低谷。他的犹如未到喷发点的地底暗火般的长久被抑制的情欲一旦得偿所愿般倾喷而出,必然是绝对有别于那些按照常规步序成长发育的灵魂所能知所可为的。火烫的熔岩翻滚蒸腾、身在浮世却如遁入空门,并不见得全是那种修为人苦苦追求的入世如出世的至幻至魔境界,更可能是被环境制约逼迫着强行克制自己的欲望、强行忘却自己不如意的处境、强行等待那滚滚蒸汽疯狂冲破岩层的重重困阻破壳而出的那一个惊心动魄的凤凰涅槃般的质变时刻。在此之前,不管他沉默的表相为何,他的皮囊之中的灵魂依旧有感知,有欲求,有执念,有坚持,也会痛苦,会挣扎,会蠕动,会反思。他生命的旷野上会有适量的水汽的喷发,也会形成热气泉,也会产生地表的颤动,但是所有的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迎接那空前绝后的火山狂怒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