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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12786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第二天一大早和旅舍里那位瞅着就病怏怏打不起精神的瘦老板结账后,经由他的指点,马梓筠又在下坡转角处一条不显眼的小弄堂中找到了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开设在私人家宅中一楼偏房之中的包子店。他选了两个荤馅包子,两个素馅包子。店家连稀饭、豆浆等惯常的稀食都没有,免费的热开水倒是管够。他只得一面慢慢啃嚼着肉沫显然闻着不太新鲜、尝着更加不新鲜的包子,一面顺着蜿蜒的水泥路向着西北偏北方向继续步行。横穿整个监狱总部的大路只有这脚下的坦荡荡的一条,所以也省去了许多寻路问路的麻烦。天生方向感鲁钝的他只需跟随着大路的自然走向一路向前,也无需劳神费心辨明方向。这一次从遥远的东海之滨的宁城来到湖城下辖的安乐县北口镇,概括说也就是一次不停地接力转车一路奔向西北的艰难历程。他先是在宁城嘈杂的汽运快客南站买票上了大客车,再乘着快客巴士沿着贯穿浙省最发达的宁绍平原的中部地段的高速公路由东南直向西北。行驶了两个小时左右,大客车停靠在被世人赞誉为天堂般美好的省城下拥的四五座汽运车站之一的东站。他再乘坐公交车由东站转乘到位于城市西北面的客运北站,再在这里买票转乘十五分钟一班次的由省城驶往安乐县的快客。相比起快客稍破旧些、也稍脏些的城际大巴开出车站,顺着国道逐渐远离了省城繁荣的车水马龙。路边的郊区建筑物越来越稀疏,越来越矮小,越来越破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两三层高的江南中低发达程度地区农村风格的民舍。路边的平地也是越来越少,被低矮起伏的丘陵和矮山取代了主角地位。再往后苍莽的青山也是由天幕远端逐渐延绵逼近,及至于紧贴着公路成为被人工拦腰斩断的削壁甚至强势横越过公路,腹中被凿空形成幽长的隧洞。山形山色也是愈发的险峻壮丽,山上其他纲目的形态各异的乔木灌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笔挺细长的竹子悄然无息地由一棵至数棵,由一片至满山,由一山至群山地占据了山林中的绝对上风。就在满山绿竹的夹道欢迎下,人困马乏的他总算来到了这座之前甚至听都没有听过的位于浙省西北角的小县城。最后再转乘仍旧是开往西北方向的本书开头提到的那款灰头土脸,陈旧不堪的乡村中巴,他总算是千辛万苦地来到了又位于安乐县西北角的这座更加碌碌无名的小镇。现在,他总算是可以自主地用自己的双脚走完这跋山涉水的路程的最后一段了,没变的依旧是他还是得向着西北方向前行。

  文弱清瘦的外形虽然在很多眼光挑剔的爱美人士的眼中更接近于大师兄,可是马梓筠货真价实属龙,一个听上去十分神气堂皇的属相,也是十二属相中唯一一个超现实的“高大上”神奇物种。可他的星座偏偏又是金牛座,与双子座、处女座、射手座这些听起来既洋气又堂皇的高端星座相比又是一个非常老实木讷,带着过于低调以至于低端的尘世乃至尘土气息,最缺乏粉丝热捧的屌丝星座之一。属相之飘逸对比星座之平实,两者的气质如此不合拍,马梓筠的性格中多多少少存在着一些难以克服的自我分裂甚至自我冲突的色彩,也就丝毫不让人奇怪了。打从青年时期身体内以荷尔蒙的骚动为预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之日起,经过其后漫长时日的自我揣摩与剖析,他也深刻地意识到了自身具有的这一点显著的特质。由于有那本小册子的冒失而粗暴的参与,他的人生发育的早期呈现出在那个年代的少年人中十分异样和另类的状态。这也加剧了青春期间乃至成年之后他公众角色与私人角色的双重的错位,对此他不仅不以此为忧患,时间长了反而安之若素,甚至引以为与众不同的特立独行的鲜明自我标注与终身难解的深至骨髓之中的自傲情结。在内部心灵分裂互搏得最激烈的时刻,他当然也是倍感痛苦煎熬的,内心充斥着复杂的挣扎感,甚至时常产生畸形的扭曲感。好在他阅读甚广,精神世界足够宽广,还能够勉强包容得下那些时不时迸发而出的奇思妙想,又不至于让这些危险的冥思脱脑而出,付诸于实际的行动,产生任何可怕的伤己误人的严重后果。在最为顶撑不住的危机时刻,他还会经常使用自己非常爱读的两本书:一本是狄更斯的《双城记》,一本是本迪克特的《菊花与刀》——开章部分中关于人世与人群中矛盾与冲突的经典段落安慰自己。以强迫自己接受世间所有的凡夫俗子即使在精神分裂方面即使不会玄幻如浮士德,晦涩如弗洛伊德,但是最终都逃脱不掉在平庸生活中惯常扮演阴阳两面的矛盾角色的事实。有了这种他自认为有效的调剂手段,他虽然自从少年时期心绪就总是处于一种无可理喻的跌宕起伏的状态,可犹能像海明威笔下一名遍体鳞伤的老战士那般步履摇晃地艰难前行,而终归没有倒下认栽。

  监狱总部的气氛静谧祥和,不清楚的外来客还会误以为自己正身处的是那种植物远远多过动物的园林环保或是科研监测部门。哪里想得到不知不觉间早已进入了一所管理人力加上被管理人力总计超过一万人的大型国有监狱的肚腹深处了。清净少人的水泥路从小镇的主干大路分岔出来,在摆脱了两边店铺的左右夹击之后,弯曲着一路向北。在兀然攀延上一座宽阔平坦的高岗之后,路两边逐渐出现了一座长满了高大气派的樟树、广玉兰、银杏树的公园。公园中央的草地上分布着几个样式各异的水池,水池边还并列着两座简易篮球场。篮球场的进口处矗立着一座带着很明显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格的群像石雕,看来是在某个值得特别纪念的重大节日中立起来的。雕像人物中领头的那位意气风发的男警察扬起的右手正指着的大路对面是四五排样式老旧的砖瓦平房。这种成列的筒子间老式平屋在马梓筠看着尤感熟悉。就是如同他从小生活与其间的地质队的家属房相似的仿造我国隔壁那个曾经在二战后无比强大,最鼎盛的时期势力几乎覆盖了半个地球,却在十年前一夜间分崩离析的庞大邻国的经典居屋样式的产物。这种风格的建筑很难谈得上什么人文美学,主要还是讲究统一性和实用性。照例都是前后各有一座院子,住户正好可以利用这些空地养鸡种菜,屋内客厅、卧室、书房、餐厅、杂物间都是一应俱全的。好处是相较楼房是进出方便,冬暖夏凉。坏处是经常会遭受蚊虫鼠蚁的侵扰,而且往往缺少独立的卫生间。因此住户小便只能用痰盂马桶,大便只能去附近的公用厕所解决,洗澡更是只能去单位的公共浴室了。路边的行人使用着一种与小镇居民迥然有别的语言打着招呼。他们的穿着和气色,谈吐和气质,不需要警服徽章的特别点缀提示,也显得和马梓筠昨天看到的那些镇上的人物截然有异,普遍呈现出更为富庶的生活现状和更加明显的优越劲头。马梓筠明白自己正在深入位于小镇西北的近乎独立的北关监狱领地。这种几乎脱离本地大社会的独特的小社会对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对于湖城和安乐县属地的各级行政官长而言,监狱的居民无论是那自由的管人的还是不自由被管的,就是与辖下子民浑然有别的特殊人群。监狱的地盘就是不受钳制的独立飞地,有权管辖它们的省监狱管理局远在百里之外的西子湖畔。地方的行政既难以直接管辖,本地的风土民情自然也是很难渗透。监狱就如同来自外星的神秘物种,夹带着无数自成一体的独特谱系特质顽强地立足扎根于周边本地社会的重重包夹之中。

  这一点让马梓筠倍感惬意。他本就是无根的如同吉普赛人般四处漂泊的地质人的后代。上世纪“三线”兴起的六十年代,也是拜那个向来习惯于进行核讹诈的超级大国的背信弃义的卑鄙行径所赐。急于摆脱核依赖的国家用于独立自主的国防事业所需配套的核工业建设得如火如荼,进入了快车轨道。密集的核试验对于铀矿的需求量很大,铀矿的勘探也是得快马加鞭地同步跟上,全国各地各类核工业单位的规划落地也是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编制的不断扩充也预示着人员的大量引流,马梓筠的父母分别是浙省某地质技校和赣省某卫生学校的毕业生,也都是在这一时期被招录进了紧挨着浙省西部的赣省东北段的鹰城乡下的隶属于当时的核工业部的某地质大队。地质大队队员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各个省份。一名来自东海之滨的上城人可能和一名太阳岛上的哈省人结为夫妻,一名都江堰旁的川省人又可能和一名珠江口畔的粤省人成为邻居,一名故宫脚下的首都人更可能和一名大雁塔边的陕省人同室办公。说句夸张的,如果地质队的公共厕所一大早蹲满人的话,这些并排而对的臀部的主人们的籍贯很可能都涵盖了我国的大多数省份(直辖市)。既然各地人数力量均等,哪种方言都无法占据上风成为一家独大的公用社交语言,索性大家台面上都只使用官方倡导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交谈。地质队和北关监狱一样独立与四边的乡土社会,四周都被地方乡村所包围。只不过地质队四周的乡村那时的发展程度还比不上北关监狱四周的乡村如今的建设程度,最突出的就是它们只能以一个个相距甚远的零星自然村形式松散地邻接着地质队,还没有条件形成如北口镇这样拥有虽然形制简陋但是毕竟勉强成形的集市、商铺、街道、卫生院、学校的中心村镇。马梓筠感受到了这一点,从昨天起就一直积攒在心头的思乡愁情多多少少得到了舒缓。自从大学毕业后全家从赣省搬迁回父亲的老家宁城的慈镇,他对于“故乡”一词的理解就有些错乱。情感上,他肯定是距离地质队所在的,自己从小长大的赣省鹰城更加亲近的。但是可悲的是没有哪一位操着鹰城土话的本地人会把他们地质队的人当成是真正的鹰城人。而他生命中的前二十年从未在自己名义上的家乡——宁城的慈镇系统地生活过。这里的人也没有几个人会把他们一家视作慈镇本地人。他幼年时对于慈镇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就是祭祖时必须要艰难攀爬上的位于半山腰的路径艰险的祖父母的坟墓、各种口味奇怪、造型更加奇特的海鲜,还有就是一些面目陌生、操着听不懂的宁城话的各路亲戚。他从小就不会讲任何一国一地的任何一种方言,心底对于除地质队之外的任何一地也没有任何归属感。特别是去年当他听父母说唯一能带给他根源情感的地质队的老区在住户搬空后遭受当地乡民的强拆,他的心底世界永远就缺失了一块重要的拼图。他就知道滋灌自己情感世界的一口重要的源泉干涸了。“我是一个没根的人,我到底属于哪里?”马梓筠经常会在心底对自己提起这个疑问,反复地诘问着自己。说实话官方户籍本上的老家慈镇古老、落寞、衰败的风格是他很中意的。马梓筠从小就喜欢颓败的、冷清的、无生气的、不引人瞩目的、正在消逝的、或者说已经消逝的,正在走下坡路或者说刚刚走完下坡路的人和物。十岁在浙省省城游玩时,和热衷于各种热闹的游乐场、动物园、百货商场的同龄人不同,马梓筠却是对于岳坟、秋瑾墓、苏小小墓、牛皋墓、盖叫天墓等埋葬各色名人的坟地兴趣盎然,流连忘返。他从小的职业理想自六岁时就未有变化,满心盼望着能成为考古学家。在他看来,整天蹲伏在埋葬有古人遗骨和各种文物的墓穴中于无声处进行无中生有的挖掘,在实验室中静悄悄地对古物进行研究,不和过多的活人打交道,也不用费太多的口舌,就是世界上最为惬意的美差。可惜实力比不上理想,步伐追不上目标。他的高考成绩距离心目中的上城复旦大学的考古专业有着将近一百分的差距,而同期他也从报纸上读到关于这个冷门专业居然在很多大学都陷入了招录不到学生面临裁撤的窘境的新闻。这个就是典型的造化弄人了:渴望的不可得,可得的不渴望。

  九月底的天气很是舒爽,一年中称得上最为和煦友好的阳光透过路旁挺拔高大的樟树叶缝斑斑点点地洒落在马梓筠的身上。马梓筠手中的包子固然难吃,也已系数进入了他的胃中。他既已填饱了肚子,就又有精力免不了好奇地东张西望着。观察力尚算灵敏的他早已经看出了数量众多的香樟树是北关监狱本地林木中绝对的主角。它们数量既多,也许是特别地适应此地的土壤、气候条件的缘故,长势也特别的良好。气度庄严,仪态大方,瞅上去就是神圣不可侵犯。个别特别粗壮威严的枝杈间的树身上甚至都长出了青苔,犹如老人的白发,显示出不凡的高龄。当然适应此地生长环境的也绝非樟树一种,草坪上的樟树林中也掺杂着不少二三十多米高的树身粗圆笔挺,直顶蓝天白云的湿地松。它们俾倪周遭的威仪远瞅着更如弥经沧桑的君王贵胄,气势上也是不遑多让,决不让成片的樟树独擅其美。很多人很容易将它们与大型马尾松混淆。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树身溜直光趟,只在树干尖梢部生有稀疏的旁枝与松针,中下部的树干没有任何多余的分叉;而后者树身弯折多杈,从离地不远就枝杈重生,并长有一簇簇成团而生的茂盛松针,而且越往上越茂密。此外还有许多他压根就说不出名目的形态各异、高矮错落的树木四处散布在整个监狱总部范围。它们有的枝叶零落,有的花团锦簇,有的形单影只,有的抱团群生,形成了一片辽阔茂密的林海,更营造出了一股静谧秘境的独特氛围。他此时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已经来到了北关监狱的中心区域。因为转过一个弯道后,他已经看到了前方一扇两侧各挂有白底红字的写有“中国共产党浙省北关监狱委员会”与“浙省北关监狱”门匾的铁门,散发出与周边的安详宁静迥然有别的党领导下的国家执法机关的庄重气息。铁门后是一片占地八九亩的院落。居于中轴线上的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和地质队办公楼风格接近的简明朴实的四层水泥楼房,楼房前十多米处的花圃中挺立着两株树冠巨大的金桂树。恰是一年当中花势最为猛烈的时节,和缓的南风将醇浓的花香吹撒遍整个大院,地面也凋落着无数密密碎碎的桂花花蕾。这幅安静宁和的景象和马梓筠记忆中曾经无数遍闪回的地质队办公大院旧影是如此之相像。以至于有那么短暂的数秒,马梓筠竟然产生了身回赣省鹰城地质队的幻觉,这也有效地替他消除了一些初入陌生之地内心隐隐生出的忐忑之情。

  报到是很顺利的,一切按照监狱沿袭了数十年的既定人事程序操作。对于组织人事部门的接收者而言,都是循例重复过了无数次的例行公事。和在省城报考公务员排长队时的紧张不安相比,已可算是过五关斩六将的马梓筠显然心态也是从容了许多。负责人事管理的北关监狱组织部门领导带着礼貌性的微笑接待了他,说了几句“好好干,珍惜岗位”之类的带有鼓励性质的套话。他吩咐手下的一位阿姨开给了马梓筠一张人事报到单,告诉他将要去就职的下属监区和报到时限以及过去的详细路线。又嘱咐了一些需要他第一时间知晓的重要注意事项,主要涉及的都是工作纪律要求方面应知应会的。犹自沉浸在履新兴奋之中的马梓筠态度从容谦和,回应了几句表示一定会在未来的工作中尽心尽职的,说了声“谢谢”就退了出来。这时他突然注意到远处的走廊过道缓缓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身影:娇小、干练、自得,走近时他看见来人白皙的脸上长着的一双聪慧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无疑是非常的自信,这份自信来源于因监狱明显的阳盛阴衰而在职场中形成的对于女警特有的照顾甚至纵宠习惯,也来自于明确地感受到自身容貌在同性中压倒性的优势而产生的自我欣赏和崇拜心理,更加来自于那些在拥有一两项突出的专长和技能的人群中特别容易产生的恃才自傲的本能。可是这双习惯于闪耀着无往不胜精光的双眸在扫视到马梓筠时,却不经意地掠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是她?昨晚小饭堂门口的那位?”

  两人各揣心思,脚步却都没有停下来。按照双方目前正常的步速和之前的走向,马梓筠和她恰好是会在三楼到二楼的楼梯转角处正面相遇,直接打个相距不到两米的近距离照面的。可是大眼睛的主人却愣是硬生生停下了脚步,打乱了既有的节奏。她一歪小脑袋瓜,站着好像若有所思。她的毫不显山露水的平静神色让不知情者看到只是以为她是猛地恍然大悟似地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不小心遗忘的要事似的,丝毫不会令旁人生疑。小个子美女细腰轻扭,重新调头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办公室,还顺带关上了木门,留下了马梓筠一个人只能面对着一团空气悻悻拐下了楼梯。

  “有意思,这分明就是在有意躲着我嘛。不过美女始终是美女,躲都躲着这么优雅。”

  马梓筠在心底感慨到。他是一名介乎于戒欲者和纵欲者之间的正常男子。别人如何评判他好色的程度,他不清楚,也没有兴趣知道。但是他自认为这种程度在男人之中还是属于中等偏上的。虽算不上如花花公子那般放纵不羁,可也有着风流才子惯有的喜欢拈花惹草的通病,对于美好的异性总是兴致盎然。他的这一奇怪的断语,看起来是他为人姿态奇低,甚至不惜匍匐身段到肯不以为耻的自嘲为色鬼。其实细究之下却是极高的自视,曲折映射的还是他引以为荣地将自己抬得高高在上的自封为才子的自傲心理。评断的重点在于后半部分的“才子”,“风流”只是分量较轻的置前的点缀。在他看来,有才华的才子似乎是被允许有着风流的特权的。只有风流而没有才华,那才是最万万要不得的。他的这种奇特心理的产生,首先是源于他自幼沉淀积养而成的博览群书的习惯。在文学素养的积累上他向来是在心底俯视旁人的。其次,从小学到高中历任语文老师对于他的写作能力的持续不断的欣赏和各类由衷的赞誉以及高中时期数次跨地区作文竞赛的获奖也使得他确立了自己就是擅长舞文弄墨的“文学才子”这幅被牢固定格的自我评判的镜像。公务员考试申论部分的洋洋洒洒和最终所获的高分更是从官方评价的层面充分坐实了他的这种自我的认知是算不上离谱的。假如有人只是认为他生性风流而却并不认同他的文采,这就是对于他最大的侮辱。我们想象力出奇丰富的主人公此刻颇有些心神荡漾。他寻思着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到10小时内接连两次遭逢到这位目前尚不知名的女警,对于初来乍到的他而言,难道意味着某种神秘的启示?其实一段时期后回想,连他自己都有些哑然失笑了。这种天大的笑话还是缘于他初来乍到,对于本地实情不熟所造成的误解。北关监狱本身格局狭促,横七竖八不过就是这么一处小小的如蜗耳般大小的袖珍道场。人员相对集中,容易发生交集的公共场所更是无非只有机关、食堂等寥寥数处。当然,以监狱理论之上的底盘之大,你确实完全是有可能在数年内甚至整个职业生涯中都遇不到很多同事的;可反向而言,以监狱关涉的业务圈子之狭小,身处其中的人在短时间内,甚至在一天之内能反复见到面,实在也不是什么小概率的事件。

  “悠着点,切莫多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都没看见。”

  是的,那对青年警察可能本身就是情侣,正巧为了一点什么琐事发生了争吵。女的,如多数恋爱中的女性一样,既娇又作,愤怒之下向着黑暗中的野地佯作行走。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男友不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投身于这危险的夜晚的郊野,她表面羞怒,内心急切地盼望着男友追上来拉住自己。女的小巧玲珑,步行再快也快不过身高腿疾的男友追赶的步伐。她明白他总会在不远的某处追上自己,总会极力拉住自己。而他也深知她虽貌似带着愠怒,可总会被他哄慰得回心转意的。只是他正好在那个冷僻街尾的小饭堂面前拉住了她,而她恰恰也正是在小饭堂里的马梓筠面前含喜带娇、半推半从地被他拉进怀抱。这种男女情场上的小把戏无时无刻无地不在从古至今的人类社会的角角落落之中上演着。今天的这对追与被追的男女,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宁城穷人区某条小巷昏黄的路灯下一对跪与被跪的男女,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地方多少对供养与受宠、追逐与反撩的男女,都好似被月老牵线扯动的玩偶,不过都是人世情涛欲澜间身不由己的沧海一粟而已。

  “不过看架势,她虽然年轻,可是资历却不浅。而且还是机关干部,应该是这个单位的后起之秀,绝不是自己可以惹得起的。我来这里就是谋生,只为了一口饭。既不想得罪任何人,也不想被扯进任何是是非非,今后离她可要远点。”

  马梓筠在心底将这名还不知道姓名的美女列入了今后需要一级防范的警示名单。此时的马梓筠虽然主观预设得很理想,态度上极其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也筹划着尽量处处与身边人为善,平平安安地度过每一天。可是受着他文质彬彬的外表下遮掩的好斗本性使然,现实的实际走向很快就会不受控制地超越出了他的设想和预计。北关监狱的基本组成是这样的:一座位于小镇西北角的行政办公大楼,集中了全监的最高领导班子和所有机关科室,构成了监狱的组织决策内核。四周裹围着监狱居民社区、食堂学校等非押犯单位、绿化公园,也共同组成了被称为“总部”的中心区域。距离总部再远点,在东西南北各处零星坐落着彼此分散得很开的若干座押犯监区和一些看护土地、经营农林畜牧业的卫星农业大队。大队麾下还管理着若干个编制还要微小、分布上还要分散的农业中队。监狱自营的国有土地面积不算小,鼎盛时期多达万亩。这些地和数量更多的小镇的乡村集体土地犬牙交错,共同拼合成了浙省最西北端的这片冲积平原的宏图。当然这所监狱也并不是这片平原之上唯一的监狱,临旁二十公里之内还有一所规模更大的南湖监狱,更远点频临湖城主城区的四五十公里之外还有一所规模更小的长湖监狱。马梓筠所即将赶赴的第三监区在小镇的东北角,离北关监狱的机关大楼约有二十多分钟的步行路程。小镇靠东的这一片区域正好被运输繁忙的国道将出省境前的最后十几公里的路段所横穿,沿途基本都是成片的良田、茶地和荒地。由于整个安乐县当时经济发展滞缓,工业建设尤其落后,公路边像样点的成片开发的经济园区也是难见踪影。规模化的大中型工厂更是寥若晨星,勉强数得上号的只有两三座有点气候的水泥厂。它们神气活现地分散在县城各水陆交通枢纽地带,都是既贴着公路又临着水路,占据着最佳的地利。远望各式建筑高耸如巴士底狱,细细粗粗、高高矮矮、方方圆圆的烟囱、冷却塔、预均化堆棚、联合储库和大直径圆筒库鳞次栉比,无趣肃杀,犹如近代工业版的“潘神的迷宫”。为这些身为当地纳税大户的水泥厂运送石料的大卡车和向外运送泥浆的泥罐车昼夜川流不息。驾驶员为了多跑次数多赚钱,不仅每趟都在上演速度与激情,每次装载得也都是远远超标,驾驶动作也是异常粗野激进。经常因保护不严实掉落石渣碎块或或因负载过重倾覆侧翻而诱发各种事故,给途径国道的来往车辆和行人造成了很大的安全隐患。第三监区也就是依托天然的地势,修建在国道旁一块三十米高的足以居高俯瞰的矮坡顶上。站在矗立在监区围墙死角的岗楼上,正好可以鸟瞰由南边的省城逶迤而来,出省后向北横穿过北方诸省份,一直可以通联到首都北城的国道。

  对于向着第三监区缓慢而行的马梓筠来说,今天无论是在监狱,还是在镇子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此生新鲜的对于未知世界的圭步探行。现在他才更有机会和心情仔细端详周围,更加深刻地领悟到这确实是一座地地道道毫无特色的镇子。老家的慈镇虽然相对宁城的许多后起的乡镇经济上落后,但是毕竟有着将近两千年的悠久历史作为老底,对于喜好追古俯思的文化人而言仍不失是一块精神宝地。北口镇则不同,它不仅经济上贫穷,社会建设上缺乏亮点,文化打造上也没有任何闪耀之处。不仅吸引不来富人,也吸引不来穷人,更加吸引不来文人。唯一勉强拿得出手的就是镇子四周大片尚未遭受经济开发的影响,算得上保留了原生态气韵的野地。这一片野地的面貌很有点类似法国西北部沿海典型的诺曼底地区,平缓的荒野夹杂着小块低缓的丘陵,其间人工耕作的大小不均的平整稻田被低矮的灌木丛分割。镇子下辖的各自然村农户的屋舍间距很大,零散地分布在田边地头的松竹林中,露出洁白的屋墙和橘红色的屋顶。白色的鹳鸟和黑色的鸠雀在树尖筑巢,时而轻缓地飞掠过两岸草木浓密的细弯野溪。当年登陆的如惊弓之鸟般的盟军士兵就是在这样利于隐蔽的地形中饱受德军无处不在的狙击手和伏击火力的侵扰而损失惨重的。这样的农村虽然经济建设落后,但是原始的乡野气息浓郁,反倒是比作为区域核心的经济发展乏力、文化哺育不利的不伦不类的镇子要可爱上许多的。第三监区在当时的北关监狱可算是最晚建成的“现代化”监区,比起它的几位老态龙钟的均龄都超过了二十年历史的老大哥监区要崭新神气得多。它坐落在小镇东北角国道东面的一座半面陡峭,另三面和缓宽广的扇形高地上。结实气派的大铁门、雪白高耸的监区围墙和墙顶雪亮闪光的高压电网都是国家刑罚力量的直接象征,大门旁两侧伫立的两座仪表威严的石狮子更是蕴含了监狱生人勿近、闲人免扰、脏物远离的气度和威仪。围墙四角和对向的中部各竖立着一座武警岗楼。身着绿军装的武警战士背负黑褐色的半自动步枪,可以从各个方位监视围墙内外各处的风吹草动。四面高墙的东、南两面墙外都是高地上生长茂盛的高大乔木林和多草的荒地,居住在监舍内二楼以上的罪犯日常还能窥见高过墙顶的一些特别健硕的乔木的树冠,目力特别好的还能跃过树丛尖部遥望到远处绿意盎然的田园。荒地面积广袤,一直延伸到东边的远山。中间分布着几条宽窄不一的土路,散落着犹如绿岛般的特别茂密的成簇的树丛。多数的林间空地间都会存在着一座小村或是孤零零的一两幢农舍。荒地上生长着苘麻、艾草、白茅、小飞蓬、苍耳、车前草、蓟等野花野草,寂静冷僻但是却并不缺少生气。监区西面直邻灌木丛生的落差达到十五六米的土崖。陡崖下是几块边界尚算工整的稻田,稻田边隔着一条小河沟就是那条连契浙省与高纬度北方诸省的交通要道。还有一面紧贴着一条从国道上九十度转向高地,也是通往第三监区唯一的一条小路。小路破损得严重,仅看路面已然很难辨识出造路的原料。路旁依托警察和囚犯家属的人气因地制宜,形成了蔓延百来米的条状乡村“商业带”。建房的住户们多住在二楼。他们利用一楼的空间,交错开立了那么几家规模不大的旅社、饭店、理发店、小超市。这些店铺和他们镇上的兄弟面目是如此相似,只是更加粗糙简陋。

  这天马梓筠所要做的只是去第三监区的监区部报到。政工股中一位表情威严中带着亲和力的中年男警察接过他的报到单,尚算客气地示意他坐下。马紫藤规规矩矩地并着腿坐好,双手实在是没有地方搁,索性老老实实地平放在大腿上。男警察告诉他经研究他已被分到了三分监区,并告诉他今天好好整理下寝室,明早直接去分监区上班即可。随后照例又是一番鼓励加鞭策的官样话,估计是对每位前来报到的新人都要照样叮嘱的。马梓筠唯唯诺诺地频频点头,应允到一定会好好工作,绝对不会辜负“领导”的重托的。被他称为“领导”的中年警察眉头稍皱,嘴角轻牵,也看不出是发笑还是动气,只是挥手让他就喊自己“潘大哥”好了。他又补充到自己也不是什么领导,不要叫着这么见外。随后他又起身呼唤来一名看起来比马梓筠还要年轻的警察,介绍到这是监区的政工干事小余。让马梓筠有什么不明白的事项都请教他好了。两人从领导办公室退出后,长相伶俐的小余干事将一串三把钥匙交给马梓筠。说这是分配给他的单人宿舍的房门钥匙,要他妥善保管好,并且热心地给他指了通向寝室的路径。由于监区值班是实行轮班制,马梓筠到达寝室的时间恰好大部分白班警力都在围墙之内,而头天上夜班的警察多数还在寝室内补觉,所以整片宿舍区都显得异常安静。只有远处武警营房的操场上传来模糊的武警出操声。这是一间东西走向、首尾估摸着有五十多米长的砖瓦平房中靠近西头的三十平米不到的单间。门口一扇涂着绿漆的还算结实的木门,门与水泥地面的缝隙偏大,很使得马梓筠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门前的杂草丛中溜进来一条小蛇或蜈蚣等毒虫。室内靠着东墙放置着一张躺名瘦子有富余,躺名胖子又显局促的木床。床边的北墙边安放着一张木桌,墙上开着两扇玻璃窗,从玻璃窗望去只看得到后排的宿舍平房。洗衣服只能利用平房西边水泥小路边的公用水龙头,晒衣服只能利用门前屋檐下横穿的一条铁丝。由于四周无遮无挡,很使人担心晾晒的衣裤会被贪小的宵小顺手牵羊。男女厕所也是公用的,在连接所有平房的那条水泥路的中端路西边。马梓筠将旅行包里的物件逐一取出,按照自己的喜好和物品的功能逐一摆放好。对于物质生活条件他实在要求不高。这房子所处的外部环境偏僻冷清,在很多他这个年龄的人看来都是难以忍受的。内部硬件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水平,同样会让很多来自大城市的青年警察倍感不适,可马梓筠却仿佛嗅到了似曾相似不无熟悉的味道。从小在地质大队水泥砖墙平房中成长起来的、大学毕业后又在同样由水泥砖瓦构筑出的都市贫民窟中厮混过不少时日的他,此时静静地坐在又一幢简易水泥平房中铺摆好了被母亲仔细清洗过得散发着浓郁洗洁剂芳香床垫的木板床边,一切都恍如昔日重现,可一切却又显得是如此不同。

  曾几何时,他能够想象得到自己会成为这个国家暴力机关中的一分子?虽然目前而言他只是这个无比庞大的组织中极其微不足道的最基本的单元体,可对于他也还像是一场活生生的奇幻剧。如今回想起来,他都不记得自己对于“警察”这个职业最本初的人生记忆是源于何时何地了。应该不是在地质队时期,地质队本身是个与外界半绝缘的小社会,它几乎完全是独立地脱离于周边的地方治理,就是一个封闭的桃花源。这里风气纯正,治安良好,加之进出的关口都有部队拱卫,一个机关内设的保卫科、三四名负责维持治安的干部职工就已经完全能够轻松应付本队辖区内的地面安保任务了。警察?此地可能缺少很多东西,可是根本就不需要警察的存在。高中时期学校的保卫部门也代理行使了校园的治安管理权,三年间他几乎也没有看到过一名警察。直到读大学了,他和这个国家中绝大多数安分守己的良民一样,也还是从来没有接触过警察。即便偶有派出所清扫那些无证的或是违规的录像厅,作为观众的他们也是不打紧的,也从来没有被请到“局子”里去过。多数时间内,他们的脑海中甚至都不会出现“警察”这个词眼。即便是在宁城的城中村落魄度日的那段时期里,身边有那边多的身居社会底层的游走于违法犯罪边缘的杂碎人物出没,也遇到过几次派出所甚至分局市局的警察上门临检,也目睹过一些不守法纪的或是陈案在身的违法之徒被戴上手铐扣押上警灯闪烁的警车,旁边站着一大圈咧着嘴乐呵呵围观看乐子的群众,但是他依然没有对于这个居然有权限制别人的自由、甚至可以对他人合法采取适当暴力的特殊职业产生过什么特别强烈的感觉和印象。他在宁城已被命运逼迫到了几乎难以生存的死角,谋生是他当前的首要人生大计,凄凄惶惶别无他顾。此时只是恰巧看到了全省监狱系统招录公务员而自己的学历恰巧符合招录的条件时自己才放手一搏的。当时别说是监狱了,就算是殡仪馆招人,而只要是自己的学历不被排斥,他也会乐颠颠地跑去应试的。相比起如殡葬师那样伺奉亡者,总比自己如行尸走肉般被父母侍奉着愁眉不展地活着要强得多。他的目光在寝室之内游走。他不知道这个房间内曾经住过几个人,曾经住过哪些人,他们曾经对这座房间做过什么,他们曾经在这座房间内做过什么。他只能尝试着运用福尔摩斯的基本演绎法进行拙劣的分析推理。他看到床边的木桌上留下了一个锐器砍过的印记、床边的墙上留着海报的一个未被撕尽的残角、门边的墙面上印着一个不知道被什么熏黑的斑块、水泥地的某处还清晰地看得出被什么沉重的铁器反复地碾压过。结合警察的职业特征,他推想得出房间的一位或者几位前主人应该是酷爱体力运动的健身爱好者。毕竟这里多的就是四肢发达的警校生,而他们与普通大学生相比就是以体能见长的。

  “很好了,已经很好了。知足了,感恩,感恩!”

  他在心底喃喃自语。在这个还有上亿贫穷人口的星球上,自己能有这么一间独立的足能遮风避雨又能独享隐私的寝室,做着一份虽然不是太体面的能者瞧不上但是无能者又干不了的足能养活自己和家人的职业,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追求吗?自己难道不应该怀揣一颗感恩之心,感谢父母这么多年对自己的不离不弃、感谢上苍在危难中让自己无意间看到了报纸上的招考信息、感谢老天给予了自己一定的应考能力、感谢自己的置之死地的临场努力,也要感谢自己在宁城最为潦倒的那几年没有堕落为恶。除了两场半可能会被一些社会正统严肃人士诟病的带着些轻率色彩的男女恋情,他并没有做过任何侵犯他人和危害社会的歹事。他的人生过往的记录良好。监狱政审时在慈镇的居委会做过详细调查,他的履历上没有任何污点。平日里他见到脚边的蚁群都是要绕着走路,不忍心将它们踩死的。他的天性良善,虽算不上是心底无私的谦谦君子,距离为非作歹的底线却也是相去甚远。虽然他内心知道是有过那么几次,道德的信念的火花在物质穷迫的冲击之下是有些摇摇欲灭了;也还有那么几次,他在宁城的街头看到那些打扮着性感妖艳的女子内心秉持的守身自律的底线也是很快就要被跌破了。堕落的号角即将鸣响之际,他却仍是坚守住了行动的底盘。你可以说是天意如此也好,你也可以说是胆量不足也好,哪怕你说他只是受制于能力有限也好,事实就是马梓筠总算没有彻底地放任自流。虽然活着的姿势很是狼狈不堪,满身都是泥浆和尘土。可他仍然在一条无害于社会、无害于他人的泥泞小道上蹒跚独行,哪怕是屡扑屡起,屡起屡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