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第二章

第二章

书名:阶梯作者名:冯峻本章字数:8765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37

  

  浙省西北与徽省接壤的这一部分,一直是这个以鱼米之乡闻名的区域的发展软肋。如果说马梓筠的老家宁城是浙省的脸面器官和重要脏器,那小镇所在的安乐县及安乐县所在的湖城则类似于人体上一两根微不足道的头发,最多类似于一块赘肉,一坨脂肪。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这块区域的在与不在,有或没有,本质而言对于浙省发展全局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甚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某些意义上撤并了可能反而还会利大于弊。马梓筠倒是完全不排斥这样的经济落后的生存环境。自己的一生反正就是小镇人生的重复、重复、再重复,这点他早已认命。区别只在于这镇子是在海边,还是在海上;是在湖边,还是在湖中;是在平原,还是在丘陵;是在山边,还是在山上;是在河这边,还是在河那边;是在森林的这头,还是在森林的那头;是在公路的起点、半途、还是在公路的终点;自己在这镇子上是得待上一两年,是五六年,是十多年,是二十多年,还是一直得呆到……死。小镇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差,大致处在这个国家南北交接的中间部分。华东高速网的诸条主干道与原有的国道贯通后,该镇距离该国最繁华的国际化都市上城也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距离东边由邻近苏省的南部向低纬度一直延续到浙省最南端的全国经济最发达宝地同样最远也不过六七个小时多的车程。可惜,地缘上的优势并没有给这个镇子带来多大的荣宠。世间万物都是弊利相伴,短长相随。小镇固然是东部富户们的近邻,但是距离西北方向那个全国闻名的破落户徽省则更加邻近。这就使得由西向东的穷酸疾风的劲头总是盖过了由东向西的靡靡香风。久而久之,这里的民风民俗也是独树一帜,与浙省绝大多数地区截然有别。居民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语言发音、思维习惯、节日风俗都更加接近于由此向北一千多公里外的中原地区的豫省。豫省和徽省,一对难兄难弟,我国中部古老文明带有名的两个穷省,也是自古盛产乞丐与移民的大省。长久以来,除了共同拥有的几乎在每个封建王朝期都要饱受水灾、蝗灾和战乱的蹂躏之苦外,其中的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拥有悠久灿烂的古代文明史,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遍布地上地下的古迹建筑、帝王陵墓和国宝文物;另外一个则是饱受造物主眷顾,坐拥众多闻名天下的险山奇峰、大江大河、古镇古村等地理及人文奇观。但在当代的经济狂飙大潮中两省都是发展乏力,长期掉队,俨然成为“老子曾经也阔过”的只能感怀辉煌历史的没落户了。

  如果对马梓筠在北口镇下车后的步行轨迹进行实时卫星定位追踪,会发现他是沿着镇子的主路向着西北方向缓步前行的。其实所谓的“主路”,也不过是东西南北纵横贯穿小镇的两条最宽阔体面的街道之一。相对而言另外三四条体量更加狭窄,形制也更加寒酸,走向也偏离了十字线主轴方向的曲折绕弯的土路就只能算作是“支路”了。当日身高只有一米七二体重也不过只有100斤的马梓筠长久以来移动步伐相对于肢体机能发达的好动型男人就要弛缓不少。加上早间在安乐县车站外吃的那一小碗葱花鲜肉馄饨早已消化殆尽,两腿更加使唤不出力气。本身又是在一个从未踏足过的陌生之地,天色已晚,路途不熟,他更得仔细地辨别方向,以克服与生俱来的“路盲症”,确保自己是正在朝向监狱总部的正确道路上越走越近而不是在错误背离的道路上越离越远。他前进的步速很慢,心底一点也不焦急。反正他是有意提前了一天到达的,也明白今天再着急显然也是不可能来得及完成人事交接的了。不如先在附近找寻一家整洁清净些的小旅社入住,再解决掉肚子问题,养精蓄锐一夜之后明早再容光焕发地去位于镇子西北角的北关监狱机关报到。是的,我们的男主人公马梓筠就是一名即将入职的青年监狱警察。按照这个国家民间长久流行的更加深入人心的叫法,应该被称呼为“劳改农场”的“劳改干部”。在国家当代整个庞大臃肿的公务员序列建制中,这是较为不引人瞩目的一个小零件。其地位类似于人体内深处的某些平时很难让人想到的微小隐蔽但是也在默默发挥着消化解毒功效的讲起来也是不可或缺的器官。最关键的,对于学历孱弱的马梓筠而言,其只需大专学历的入职门槛相比起动辄就需要硕士文凭起步的政府海关国税交通等热门公务员岗位正好够自己积弱无力的一双小腿勉强迈入。不为人注意的小单位,不为人注意的小镇子,不为人注意的小人物,三者结合得恰到好处。恰恰迎合了马梓筠对于自己这辈子终将平淡无奇、默默无人知、无名地活着、无声地死去的失意命运走向的预测和揣估。其所谓“小”,可以是一种地位之低,可以是一种影响之弱,也可以是一种自视之轻。它可以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实,可能是一种长久发展的趋势,也可能只是一种错误估判的心态。就以我们的主人公即将履职的新东家北关监狱而言,拥有数千名的管理的警察和职工,还有数千名被管理的服刑罪犯。仅以人员规模而言,都超越了野战部队的任何一个加强团,无论如何都不可视为是一家小单位的。可是与所有的监狱单位相同,它们的看押工作人员在警察队伍中所受到的重视和主流媒体的关注却又是长期缺乏的。仅以组织社会影响力大小和所发挥公权力作用的受民众重视度而言,在这一点上它又完全可以被视作是一家不受人关注的小单位。

  马梓筠在小镇西北角灯火黯淡的街尾找寻到了一家生意萧条的小旅馆,“国忠旅社”,很良民,很无害,很本分的店名。与这镇上所有旅馆一样,不用迈步进入内部,仅凭肉眼,也能判断出旅社的管理者主观上毫无雄心大志,客观上也是囊中羞涩,基本就是和尚敲钟、得过且过的经营现状。旅社房间的硬件之差是可想而知的,其清洁度勉强只能维持在刚好能满足那些大大咧咧丝毫不挑剔的住户日常居住之用、不努把力或不好好打点就很难通过卫生消防检查的低劣程度。吊顶灯光萎靡,忽明忽暗。身份不明的小虫嗡嗡绕着飞转,似乎居心叵测地随时准备给入住的客家来上这么一口。墙上的贴纸脱落,露出受潮斑驳的墙面。地砖多处裂缝,卫生间的莲蓬头水珠嘀嗒滴落。一次性牙具等随意堆放在散发出浓重潮霉味的抽屉内。没有完全对折齐整的白毛巾上露着可疑的未处理干净的淡黄色斑渍。老板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马梓筠,乐呵呵地大张着嘴,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柜台内一台画面模糊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内容极其鄙俗的综艺节目上。马梓筠放下行李,只带着手机,钱包和钥匙走出旅社。他可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在宁城最落魄的那几年,他也曾经在这座大都市最大的一片城中村贫民窟里厮混过两年,至今他仍然不清楚那算不算是堕落。是的,他没有因忍受不住贫困的生活而去铤而走险地违法犯罪,但是他却与那些已经铤而走险过或正准备铤而走险的危险分子同住一屋,同吃一桌饭菜。甚至,和他们这个阶层里危险重重的女人同睡过一张床。这些来自中西部内陆贫困省份农村的农民中的多数缺少基本的文化教育,缺乏谋生的特定技能,租住不起体面像样的商品房,只能跻身于城市最肮脏最缺乏教养的贫民窟。但是没关系,这些对于马梓筠都构不成打击。在打工的单位里被旁边的人轻视,每月只能领取到微薄的薪水。但是没关系,这些对于马梓筠也构不成打击。始终无法真正地融汇入宁城的主流社会,只能远远眺望那些上层人物风光跋扈的盛景,还是无法真正击垮马梓筠的内心信念。但是当那个和他一起睡觉的外省中年女人带着一名比他还要年轻但是比他有钱的男人回来时,他被真正击倒了。他不顾租住的平房里的水泥地面有多么肮脏,毫不知羞耻地当着其他租客面给她跪下,低三下四地央求她回心转意。他像条即将被收养的主家再次遗弃的即将无家可归的狗子似地尾随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去她上班的舞厅,一路小心翼翼地跟随,一路卑躬屈膝地乞求,甚至在人迹稀少的小巷的昏暗路灯下他再度跪下,抱住她柔软光滑的小腿,继续低三下四地请求她能够原谅自己,与自己重归于好。天啊!!!明明是女人有意当着他的面出轨玩火,他马梓筠有做错什么吗?为什么双膝跪下来忏悔的反而是他???他至今还记得双臂环抱于胸的她冷冷地俯视他的那双画过暗蓝色眼影、粘了弯翘的浓密假睫毛的妖艳眼眸里流露出的不屑和轻蔑,他第一次刻骨地领会到了女人一旦狠下心肠后的绝情和冷酷,那份决绝和坚定是和女人为爱痴狂时的狂热不悔成绝对正比的。

  和那个身材妖娆性感,人生经历未知,婚姻状况成谜,生育情况不明的外省女子相遇时,马梓筠尚没有正式地谈过一次恋爱。他不是没有过喜欢的女子,也并非没有对着喜欢的女子展开心房的机会。在赣省省城南城读大学的那几年,马梓筠的上唇泛生着淡淡的,稀疏的绒毛,一幅偌大的黑框眼镜架在他算不得挺拔的鼻梁上,瘦弱的身躯略向前弯曲着。那时的电脑还没有普及,网吧更加没有诞生。大学周边自然也有专门盯瞄着大学生钱袋的其他消遣,门外黑板上用白粉笔歪歪扭扭地涂写着电影片名的录像厅是最为盛行的。有时候为了凸显自己录像厅今晚播映的录像片的劲爆,店主人还会特意使用红色的粉笔浓墨重彩地大书特画某些特别煽情的、强烈推荐的影片和演员的名称。经常片名和演员姓名旁边还信手涂画着类似于纳粹冲锋队旗帜和徽章上那类特别容易博取人眼球的稀奇古怪的闪电、感叹号等符号。也有很多时候黑板上什么特殊的标痕也没有,规规矩矩列出的都是由“一成二周”、四大天王等主流明星主演的警匪片、文艺片、喜剧片片名。店家与客官心照不宣,彼此只做眼神的交流,个中乾坤尽在不言中。老鸟看官老马识途,自然会明白其中的奥妙。菜鸟看官懵里懵懂地跟着老鸟多跑上几趟,自然而言也就成为个中高手了,会锻炼得很容易就能从一条街两旁让人头昏眼花的招牌中和揽客的店主人的暧昧神色语气示意中准确地找寻到自己今晚最应该去的店家。马梓筠就是在这里和其他千百名戴着眼镜,满身臭汗,不停吞咽口水的懵懂大学生一起领略共度了那段以叶子楣、李丽珍、曹查理、单立文等人为代表的三级港片黄金时期的盛况。这是对于他早期那本手抄本的影像升级。可是有意思的是就在班上的其他男同学陆续将录像厅中所学竭力运用到某一位或几位女同学身上时,马梓筠却始终没有迈出初恋的这一步。也不是没有机会,有过那么三两次,甚至有容貌还不错的女生暗恋着他,有意无意向他表白,都被心思杂乱的他故意装傻避过了,或是在不知所措中失去了良机。

  “这就是报应。”

  当马梓筠被外省女人伸腿踢开,用力挣脱开自己垂死般环搂对方小腿的双手,无力地瘫坐在小巷冰冷粘腥的地上时,他的泪眼中依稀浮现出大学时曾经暗恋自己、或被自己暗恋的几个女生的容貌。这其中既有印象深刻,十分清晰的;也有印象不明,已经模糊的。她们或惋惜,或爱怜,或嘲笑,或严肃地围观着自己,似乎在困惑眼前的这个男人何至于沦落到了如今这个潦倒的可悲境地。外省女人大幅度扭着挺翘的臀部,坦然迎受着周围男人饿狼般贪婪的目光,逐渐隐没在街巷的拐角处。身材和走姿是她一向最引以为荣的,也是她自己清楚意识到的自身最能够吸引男人的最大优点。尖锐刺耳的高跟鞋踏地声渐行渐远,这逐渐远逝的背影可没有最早相逢时给他留下的宛如《花样年华》中那些旗袍女子的诱惑美感,而只是伴和着步步脆响的鞋声仿佛在拷问他如何能如此无能。这人欲横流的边角小巷中的光影与回响也成为了马梓筠心中长久难愈的隐痛。耳听着舞女脚步的远去,惨遭情场第一次被人遗弃的他狼狈地低头呆坐在胡同深处,也不管经过的男女的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正如他如今长久地呆立在旅社边阴暗的转角,思绪转回,呆若木鸡,也在无意间不免吸引了一两名经过的男女路人的注意。这镇子的夜晚真的是冷清,实实在在的清冷,比自己老家慈镇还要静默冷寂许多。慈镇的夜固然寂静,但是这其中有很多历史和现实的因素。一旦改造完毕,涅槃重生,必将很快地迎来宁城主城区及周边县市诸多有心有品的高端夜游客。毕竟镇子历史是真古老,老镇也确实是老的镇子,老到在解放战争结束前已经是一座有着将近两千年历史的古老县城了。城内虽饱经历朝人力的破坏,却仍侥幸残存着从明初到民国各个时期数量众多的元明清宅院、牌坊等地地道道的原生古建筑。镇内老巷子交错纵横宛如蛛网,行人一旦散布其中就难觅踪影。加上这几年古镇旅游开发,古迹相对集中的半边老镇原有的居民几乎搬迁一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白天施工嘈杂,一到晚上停工后,只剩下一些昏暗的路灯和黑乎乎的高墙大院,就更加显得寂寥,犹如鬼蜮。

  在由包裹着小镇的四周无垠的黑暗的衬托下,灯火通明的镇子相比白昼反倒显得要闹热得多。黑夜驱赶着荒凉旷野上那些不想要那么早上床安寝而蠢蠢欲动的心灵的主人,将他们汇集到镇上那些那些毫不气派但是总还算是薄有人气的小饭店里。马梓筠虽已饥肠辘辘,但是根深蒂固的既有处世原则仍然在头脑中占据上风。他沿着街边缓慢地走着,一边观察四周,以便于尽量避开那些人声鼎沸的热闹馆子。虽然这里最旺的饭店人气也比不上他家乡宁城普通馆子的一根脚趾,这些小酒馆并不很通透的玻璃窗上犹如播放皮影戏般映现出内里一桌桌饭局的模糊剪影。只是,和马梓筠生命中既往形成的“饭店消费者”的概念常识不同,这里的饭桌边围坐的用膳者们之中多数都是穿着淡蓝色新警服、深黑色训练服和草绿色旧警服的男女警察。他们年龄不等,警衔有别,但是神色欢喜,有说有笑。多数男警嘴巴里都叼着根香烟,袅袅的烟雾伴合着饭桌上炉火正旺的炖锅中翻腾起的水汽,更加烘托出了小镇上难得一见的鼎盛人气。马梓筠沿着小镇最宽敞的一条街道连续走过三四家这样热闹喧嚣的饭店,几乎要走到快要消失在镇外荒野中的街尾,才在昏暗的路边发现了一家灯光同样昏暗的毫不起眼的玻璃推拉门上贴着几乎要褪色殆尽的“饭菜”纸样的狭小店面。门边蹲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子,她正在一个大铁盆中用劲清洗着一大堆看不清模样的圆形植物块根。

  “请问,这里有炒菜吗?”

  马梓筠小声问道。削瘦的女人站起来,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撩了撩垂散在眼角的发丝,轻轻点了点头。也许是操劳过度的缘故,她的眼神显得无精打采的,给人以昏昏欲睡的感觉。马梓筠侧身挤进推滑费力油腻腻的玻璃门,挑了一个背墙面街的位置。这也是他成年后置身于公众场合的典型行为特征之一。想必是受到了大学时代观赏过的电影《教父》和《美国往事》中那几幕黑帮头子背身吃饭时被人从后面爆头的血腥画面的影响,成年后的他无论是在食堂还是在课堂,凡是置身于多于三人以上的公众场所,他都绝不会让自己的脊背轻易曝露在外人面前。那总会让他心底极度忐忑不安,似乎总有一双歹毒的黑手会乘着自己毫无防备时从背后冷不防地抓向自己。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有时候是连被伤害的价值都没有的。总体而言,除了过度的自我防备,他并不算一个特别难弄的挑剔之人。他丝毫没有各类过分的怪癖,甚至在很多人看来还会有些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这应该也得益于他当年滑落进宁城贫民窟时逐渐培育出的我国贫民大众固有的部分生活习性,特别是对于不理想的生活环境突出的适应性和忍耐力。眼前的木头饭桌既小又脏,桌子边角残留着淡淡的酱料的污痕。一把黑色筷子凌乱地堆放在深绿色的筷筒中,装纳餐巾纸的纸盒中空空如也,外壳被捏得奇形怪状。桌面上洒落着褐色的汤痕和红色的辣椒酱汁。桌下一只瘦弱的黑狗抬头凝望着马梓筠,时不时吐出的长长舌尖在空气中快速地颤抖。整个小饭堂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发馊的陈菜气息,酸酸的涩涩的,更像是在劝人勉力节食而不是诱惑人胃口大开。而且,由于主人省电,连唯一一台陈旧的立式铁罩风扇也是半死不活地以低档风速嗡嗡作响。外面的清新夜风吹不进来,店里淤积的热气发散不出去,那股难言的气味就显得更加呛鼻了。马梓筠找了半天才在另一张饭桌的角落里找到了一盒被压得皱巴巴的餐巾纸,扯出了几张精心地擦拭着桌面,一边询问身边站着发愣接客劲头明显不足的女人这里究竟有什么菜可点。其实一看这小店的阵式他也明白了不可能会有过多的选择。加上马梓筠来的时间过于尴尬,相对于傍晚的正餐用餐时间而言晚了点,而相对于夜宵用餐的时间又早了许多。大点的铺面里尚还可以有冰柜中储存的食材以作周旋,这不做夜宵生意的就基本是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索性这家店后厨还有一些正在解冻的猪肉和自家自产的青辣椒,半篮子发蔫的青菜,几个壳面不洁的鸡蛋,三四颗形状不圆整的番茄,正好可以给马梓筠凑出一荤一素一汤。坐在闷热的饭堂里慢慢吞咽着只带有一丝余热的夹生软饭,一筷接一筷夹食着手艺远不如自己母亲的女人费劲整出的菜肴,马梓筠的饥饿感逐渐消除,疲劳感却丝毫未得缓解。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嚼着食之无味的饭菜,一边漫无目标地盯着门外阴暗冷寂的陌生街道。

  突然他看到一名身形娇小的穿着淡蓝色秋季长袖警式衬衫的女人快速地从门口翩翩跑过。她四肢舒展协调,奔跑的姿态很优美,似乎是有着很深厚的舞蹈功底的。哪怕是临时起意的随性乱跑,其典雅的仪容也十分出众,带着浓郁的顾盼生姿之感。她精巧白皙的脖颈下随着身躯的摆晃而左右摆荡的深色领带轻轻飘擦着她微微前隆的胸脯,使得她看上去更加犹如昼伏夜出翩翩起舞的原野精灵。只是这美妙的一幕瞬疾被打破,后面很快追上来一名穿着淡蓝色夏季短袖警式衬衫的体型高大偏胖的男人。他跑得既疾速又稳当,虽然两腮的赘肉都免不了都在轻微地抖动,显示出冲刺跑对于他是绝对的苦差。可他脸上的神态仍却保持得十分庄重,似乎极为在意外界眼光,生怕脸上露出吃力狼狈的神情而在普通镇民面前影响了自己身为监狱警察的神圣形象似的。可见与本文中性格大开大合、放浪不拘、随心所欲的主人公恰恰相反,此君必是一名心思缜密、进退有度、十分在意舆论风评的积极要求进步的精细稳重之人。小女人在小饭堂门口被大男人追上并揪住了胳膊。她恼怒地转过身子,似乎是在挣扎摆脱。她微怒的脸仍是可爱多于可怖,圆圆的大眼睛中怒火喷射,粉嘟嘟的小嘴快速张合着似乎在数落埋怨着身前的男子,扭动上身时的样子也是十分娇俏。可男人身形魁梧,明显又用了较大的力气。女子扭转了几下,最终还是被男子拉进了怀里。女子娇嗔着捶打了一下男子宽厚的胸膛,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刚刚阴转晴的脸颊一下发红。她有些慌乱地斜瞥了下四周,正好和马梓筠四目相对。马梓筠避无可避,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迅速低下头,用汤勺大口大口舀汤往嘴里送。对于小镇,甚至对于北关监狱,他目前还只能算是一个初抵门槛的外来客。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心理上,他都没有做好打扰惊动这些局内人的准备,更没有这个打算即刻融入他们。他现在进到这个镇子,只是因为北关监狱恰巧毗邻小镇,他要吃饭解饿;而他之所以进到北关监狱,还是因为他要吃饭生存。他不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头脑缜密成熟、对于自己的人生能够进行手谈或编码般周密规划、高瞻远望的聪明人,如果是这样的人他完全也不至于孤独漂泊至此了。抱人的男子和被抱的女子都不约而同地将脸朝向了他。门边靠墙坐着的老板娘对这些青年民警在公众场合的亲昵举动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抬头瞅了一眼之后就一直低着头挑弄着那条黑狗。狗子因为在马梓筠的腿边没有捞到哪怕一丝肉渣,早已失去了对于他的兴趣,眼下一心一意地盘围着主人的两腿摇尾乞怜。马梓筠垂着脸,眼角瞟到门口已经分开的男女寓意复杂地看着他。两人小声交谈了几声,转身并排正步向镇子中心走去。

  马梓筠预感到自己虽未惹祸,可是还是很无辜地被牵扯进了本地可能或正在发生的一桩桃色事件之中。就是这么巴掌点大的一块地,搞不好将来他或多或少还得和这对同龄的男女同事发生交集,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预感。而这种对于男女关系敏锐的嗅觉,自他早在十年前摸到那本成人小册子的下午起,就已萌发在了他的头脑意识的深处并且久经他虽不自觉但是从不停歇的培育了。经过大学期间地下录像厅上百部成人影片的熏染、在舞厅里和外省女人的初识、相恋、被甩等各种情海的沉沉浮浮,他更加习惯了作为一位隐蔽的窥视者观察身边身浴情海之中的男女,而尽量避免被身边的人观察到自己在情海之中的蛛丝马迹。即便他的躲避和观察在外人看来可能是莫衷一是,甚至离奇荒诞的。结账时的老板娘两眼突然神采飞扬,快乐的情态与之前大不相同。马梓筠摸出去两张红票票,只找回两张黄票票,心中感叹到这小小的北口镇经济末流,城建三流,物价却是一流啊。走出小饭堂时,他的耳边隐隐传来熟悉的张国荣的《倩女幽魂》的旋律。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路随人茫茫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

  何从何去去觅我心中方向

  风仿佛在梦中轻叹

  路和人茫茫

  一刹那他仿佛自己摇身变为在兰若寺外五味杂陈的古代书生,为遮蔽外界的大风大雨,慌不择路,突兀地和这座表面小小的镇子迎面相撞。而看似安宁的北口镇正慢慢张开大嘴,犹如电影中的兰若寺,欲将自己狠狠地吞噬进腹中。他在自己的老家慈镇,是充分地体验过小镇年华老去的友善宁静背面暗藏的凶险狰狞的一面的。太悠久的时光反复沉淀,使得老镇既会传承许多史书上浓墨重彩精心记录的火烛般的光亮,也会沿袭积淀下许多史书上一笔掠过甚至永无记载的幽井深处的阴暗。很多时候,你行进在慈镇的某条街巷的深处,突然就有可能在某个拐角的石墙边或是小院的树荫下出现一个端坐的默不作声的满脸褶皱的老人,他们不发一言,犹如雕塑,就好像是已经与小镇合二为一的非人类,又像是从小镇的砖瓦草木幻化而来的古老精灵。马梓筠自己家中的四合院中就有着这么一两位年龄已经接近百岁的老婆婆,马梓筠见到她们时她们永远是在向南的屋檐下坐在藤椅上纹丝不动晒太阳的姿势。马梓筠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们起身走动过,也没有看见她们张嘴交谈过,也没有看见过她们起身离开。她们的老伴早已去世了半个多世纪了,确乎都是有一大堆儿女的,儿女中似乎也有不少都已经离开人世了。可是她们还是这样安静地默坐着,各自拄着一根看上起和她们的年龄同样古老的深黑色拐棍,无声凝视着院中的所有的人,就好似专门守护这座四合院的先知和智者。她们的表情多数时候是和蔼的,隐隐带着些笑意。可是有几次天色有些发阴,她们的表情也在变幻的光影中随之变得肃杀。马梓筠瞅见黯淡的天光笼照在她们满是皱纹的雕刻般的脸上,似乎由内之外激发出一股莫名令人心悸胆寒的光泽,使得她们恍如奈何桥边迎送逝者的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