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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虚虚实实

阳:虚虚实实

书名:白道作者名:王晓方本章字数:3014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5

  1.他开始寻找了

  “你也叫何许人?”他望着出租车上的服务卡惊异地问。“为什么要加上一个‘也’字,难道你和我同名?”出租车司机微笑地打量他一眼反问道。“你误会了,最近有一本小说很流行,叫《白道》,那本书的作者就叫何许人。”他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说。“电台刚刚播完,我每天都听,很不错的一本小说。”自称何许人的出租车司机轻咳了几声说。“你说什么?”他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问,“电台里正在播放长篇小说《白道》?有没有搞错,这好像是一部没有正版、只有盗版的书!”他这几天寻遍了东州市的大小书店,也没有找到《白道》的正版书,他也给《白道》封皮上堂而皇之印着的出版社打过电话,想讨一本正版的,可人家答复说从来就没有出版过《白道》,更不知道有何许人这么个作家。他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部盗版书。“你知道盗版书盗的是什么吗?盗的是作家的灵魂!这个世界连灵魂都可以盗,你说还有什么不可以盗的?”何许人颇有见地地说。他并不认为所有作家的书都有灵魂,但是这部《白道》的确是一本关于灵魂的书。一个出租车司机能有这番见解,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此人浓眉大眼,黑脸庞,只是目光有些迷茫,好像有满腹心事。他饶有兴趣地问:“你为什么喜欢《白道》?”何许人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捂着胸部轻咳了一会儿,好像患了感冒,然后又拿起放在手刹旁的矿泉水瓶子喝了两口水,微微有些气喘地说:“因为这本书回答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人不是动物。”他以作家的敏感意识到这不是个一般的出租车司机,一定是一个经历过风雨的人,便用请教的口吻问:“那么你认为人是什么?”何许人又轻咳了几声,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可以问狗是什么,猪是什么,但是不能问人是什么,应该问人是谁?这样才能把人和动物区分开。”尽管何许人说话时脸上带着疲倦的苍白和憔悴,但他却觉得这几句话扣住了他的心弦,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可是哲学家大多将人定义为动物,比如‘人是政治的动物,人是会说话的动物,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你怎么看哲学家的这些说法?”何许人沉思片刻,然后用调侃的语气说:“按这种说法,你也可以说‘哲学家是研究哲学的动物’、‘我是开出租车的动物’、‘你是会坐出租车的动物’。”他听罢被逗得哈哈大笑,而且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快感。何许人又轻咳了起来,样子就像是一个得了肺结核的患者,他深深地被这个出租车司机吸引住了,关切地问:“你是不是感冒了?为什么总是咳嗽?”何许人叹了口气,目光顿时黯淡下来,脸上挂着回首往事的神情说:“我年轻时上过老山前线,肺里残留了一块弹片。”他是作家,对人内心最隐秘的情感非常敏感,他一向认为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小说,这些年他正是从别人的经历中认识了自己。他隐隐地感觉眼前的何许人是一个能识破面具的人,车子里弥漫着一种力量,紧紧抓住了他,他恨不得钻进何许人的脑袋里一探究竟,但是他很怕破坏了这种轻松的谈话氛围,于是用肃然起敬的口吻问:“能讲讲吗?”何许人似乎很不愿意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思虑再三长叹一声说:“不瞒你说,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纯属运气,我的许多战友都牺牲了,有的被炸得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我转业后被分到了国企,后来企业倒闭了,我下岗了,摆地摊、当保安、搞销售、搞养殖,什么都干过,最后才悟上开出租车。老弟,有时人想活下去要靠决心,每当我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我就必须下决心活下去,我活着才对得起他们。可是活着太累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活得没心没肺,就是因为他们害怕活着,很多人看上去活得阳光明媚的,其实心里恐惧极了,他们恐惧什么?你好好读一读《白道》就清楚了。”何许人讲话时虽然一边开车一边目视前方,但他却觉得何许人的目光好像不是向外看,而是在向内看。他急于听下去,便既迫切又温和地问:“难道活着仅仅是一种决心吗?”他从何许人的话里似乎听出一种精疲力竭的无奈。“活着还是一种忍受,”何许人脆弱地说,“我不认识什么可以请教的人,但是我也想活出点意义来,因此我胡乱地看了一些书,我记得有谁说过,‘我思故我在’,我并不认同这句话,我对人生的体验是‘我忍受故我在’,如今我回头看看我的人生就是一堆沙子,我不忍受又能怎样?我不是抱怨,我已经失去抱怨的能力了。你可能认为我太悲观了,的确如此,以前每当我想起死去的那些战友,我觉得对我的一切不公我都应该忍受,可那是因为我起码还可以开出租车养活自己,现在我干不动了,医生说我再干就得把命搭上,可是我得活着,我这才想起我是功臣,便开始上访,可是……唉!你知道什么是沙子吗?就是芸芸众生。将来有一天我死了,谁还会记住曾经有一个开出租车的何许人呢?”或许是话题越来越伤感,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何许人的话让他情不自禁她想起了《诉讼笔录》里的一句话:“我喜欢数沙子,给每一粒沙子起名字,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他在心里喃喃地问道:“如果亚当给每粒沙子起名字会起什么名字?”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问:“谁给你起的名字?”何许人的微笑沉重落在他的脸上,一边微喘轻咳一边说:“我的养父给起的,我是养母从垃圾箱里捡回来养大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生身父母是何许人。”他再一次受到了震动,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好像对下一个问题拿不定主意似的,是啊,他还能问什么?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到哪里去的苦命人,何许人之所以喜欢听电台里广播的《白道》,是因为这是一部旨在探求人的个体意识的小说,企图将一堆沙子一粒……粒地分离出来,并妄想给它们起上独一无二的名字。这当然会引起芸芸众生的共鸣。但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商政分明是以他为原型创作的。“这个何许人到底是谁?莫非是从《一千零一夜》里冒出来的魔鬼?这个混蛋搅乱了我的生活,我的一切,我必须找到他,弄明白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这么了解我?为什么以我为原型创作小说影射我?他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从读完《白道》这部小说以后,他就在心里一直盘问自己这些问题,他分析以何许人对自己的了解,此人一定是东州人,因此他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市公安局户政处查一查全市究竟有:多少个叫何许人的。他要一个一个地拜访,直到揪出《白道》的作者。

  其实他怀着对号入座的心理非要找到何许人,表面上是兴师问罪,实际上是想以此为契机结识人家,因为他从《白道》中看到了何许人模仿的原刨者的名单:但丁、爱伦・坡、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纳博科夫、陀恩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等,尽管何许人在模仿过程中,充满半吊子的矫揉造作,但是通过读《白道》,那些平时视而不见的“隐秘”真相转而变成一种让他惊恐万分的新奇,这种新奇具有让人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吸引着他下决心找到何许人。其实他酝酿《白道》这样的小说也有很长时间了,他心灵呈现出的图景仿佛永恒的星辰,这图景让他痉挛、让他顶礼膜拜,但是他就是无法表达岀来,反倒是这个何许人犹如一个蒙面大盗,将他视若灵魂的心灵图景偷走了,并以《白道》的形式呈现出来,这太让他匪夷所思了。一个人怎么能够窃取另一个人的灵魂呢?每当他捧起《白道》阅读时,他就觉得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双“眼睛”,一双从未见过、却又相当熟悉的“眼睛”,不断地摄取他的灵魂,他却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粒揉进这双“眼睛”里的沙子,莫非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前面就是市公安局了,他付了车费后伸出手热诚地与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何许人告了别。下车后,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他定了定神,恍惚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