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四、太极:归一

四、太极:归一

书名:白道作者名:王晓方本章字数:67201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5

  王伯寿如愿以偿地接替了廖天北,这一点也没出乎我的预料。我像个珍稀动物似的将自己关在笼子般的办公室苦熬了一个月,终于得到了王伯寿的召见。我一得到王伯寿要见我的消息,便绞尽脑汁地想弄清他找我的意图。但有一点我是很清楚的,这次召见与我的命运有关。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交抱着两手,支撑着下巴,凝望着窗外惨淡的天空。由于他的脸完全背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正在像凝视天空一样凝视着我。秘书和领导之间大多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我失去了廖天北这棵大树,自然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因此,我对王伯寿的召见并没抱太大的希望。其实自从廖天北出事以后,我的心里一直盘算着去留问题,只是无论去留,在我心里都有一种模糊的恐惧。“商政,找你来就是想听一听你对工作的想法。”我知道听我的想法不过是谈话的开场白,我清楚他一定想好了对我的工作安排,只是我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此我苦笑了笑算是回答。“既然如此,就继续任综合一处处长吧。先跟我两年,怎么样?”说句心里话,关于我的工作王伯寿能够亲自找我谈话,而且继续让我干综合一处处长,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想到王伯寿会有这样的胸怀。但是这意味着继续重复过去的生活。尽管这种重复的生活似乎越来越接近永恒了,但正是这种永恒让我迷失了。一个人一旦迷失了自我,就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这种令人麻木的归属感。不过,我原以为我真渴望重新安排工作呢,其实我真渴望知道的是怎么安排,似乎我知道了结果就对去留有了判断。这说明在我的灵魂深处仍然残存着对权力的一种渴望。不被相信的东西像瘟疫一样钻进一个人的心里不得不信时,假信就成了一种信念。仿佛生命已经变成了一种权赐,无所不在的现实也变得越来越接近完善,我的精神被这种完善浸染得犹如绵羊一般恭顺和谦恭。不过,对于这种恭顺和谦恭所带来的灵魂上的危险,我是早有警觉的。然而警觉并不等于警醒。自从廖天北出事以后,本来我的灵魂深处已经出现了一种精神干枯的感觉,但是通过和王伯寿谈话,我的心再一次被不甘心的权欲的声音扰乱了。只是去的诱惑也像魔鬼一样频繁而强烈地攻击着我灵魂的堡垒,这就更加重了我的烦恼。正因为如此,我发烧的脉搏加快了速度,因为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王伯寿,只感觉肺的起伏加大了。王伯寿并没有急着让我回答,只是说让我想一想再答复他,然后借口有个会,就结束了这次谈话。

  我离开王伯寿办公室后,茫然地走出了市政府大楼,似乎是被本能驱使着钻进车里,一口气开到了黑水河畔。我漫无目的地沿河岸走着,每迈一步都像纤夫拉纤一样艰难。河水湍急地奔流着,越往前走,河面越宽阔。给人一种水天一色的感觉,只是天空中的云是灰色的,两岸的森林暗淡了,姓紫嫣红的草木也暗淡了。瓦灰色的流云,不声不响地吞噬了那些可以激荡人心的颜色。我思索着自己的未来,沿着黑水河顺流而下,廖天北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脑海中。我曾经极力模仿廖天北的声音和手势,用假想自己是廖天北那样的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随着对廖天北的回忆,某种比权欲的诱惑还要强大的本能,在王伯寿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时,迅速地在我心中滋生起来。这是一种微妙的反抗的本能。我曾经纵容自己沉溺于找不到自我的麻痹状态,并以做不成自己就做他人安慰自己,可是现在那种找不到自我的生活使我非常恐慌。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我现在甚至羡慕那些从黑水河大坝的拦堵下逃出来的河水,它们为能重获自由而奔腾着,咆哮着,流向大海。我现在也有逃的欲望,就是为了那种说不清的却是为之而生的目的,这个目的犹如困兽,更带有野性的本能。“商政,商政,能像我一样飞起来吗?”分明是贝妮在呼唤我,是贝妮,她就站在黑水河的对岸在向我招手,像贝雅特丽齐一样亭亭玉立。盛夏之时她曾经约我横渡黑水河,让我体味奔向彼岸的快乐。我当时并不明白贝妮的用意,如今我猛然顿悟了,如果廖天北是维吉尔的话,那么他已经引领我走过了地狱和炼狱,是该用我的意志为向导的时候了,此时我分明看见贝妮在黑水河对岸亭亭玉立地微笑,莫非她就是引领我去天堂的贝雅特丽齐?此时灰云被包裹在里面的那个又红又烫的太阳球烤裂了,突然绽开了一条条缝隙,贝妮若天使一般生出一双翅膀向着太阳飞去,边飞边喊:“商政,能像我一样飞起来吗?”我的灵魂仿佛从肉体的坟墓中站起来,抛掉了身上的裹尸布,而且也生出了双翅,毫:无疑问,我将从旧我中重新创造新我,从新我中骄傲地创造出一个富有生命力的东西,不管这个东西是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它绝不是腐朽,而是真的、美的、善的!想到这儿,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贝妮的手机。

  我毅然决然地辞职了,我要以北斗医院为起点,创造一个新世界。然而我辞职没几天,就遇上了麻烦事。究其原因,都是王冠路闹的。廖天北出事以后,外商闹着撤资,王冠路工程一度停工,能不能创造一个新世界,全靠小刘屯那块地了,如今王冠路工程却迟迟不能完工,那块地像压在孙悟空背上的五指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逼得我极力在山穷水尽处寻找柳暗花明。中午,天空明媚,微风轻飕,我和白明海吃完饭后便来到了家具城。为医院会议室选购办公用品。我俩楼上楼下转了几圈,觉得三楼有一个椭圆形的会议圆桌很合适,造型新颖,紫檀木颜色,大小也正好,便一起走过去询价。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折叠椅上,双手交叉搁在大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见我们走过来,连忙满脸堆笑地起身搭讪。我们表明要买的诚意,和女人砍了半天桥,也不知这个女人是精明还是蠢笨,一口价一万五千五百元,少一分钱也不卖。白明海不甘心,死缠烂打地想让女人再降点,那个女人扯个大嗓门说:“大兄弟,绝对不行,这桌子平时都卖三万多,这是最后一台了,所以才这么便宜卖给你们。”望着白明海与女人之间斤斤计较的样子,我清楚而准确地意识到,我确实步人了另一种生活,但我无法确信,在这种生活中能不能痛痛快快地做自己。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从今以后,我将撕开生活的面纱,因为这是现实这本书最新的读法。我不失时机地说:“大姐,你就剩这么一台了,我们连挑的余地也没有,你看你这张桌子面上有好几条划痕,这可是硬伤啊,这样吧,你也不容易,再便宜伍佰元,我们拿走。”那女人掏出手机跟老板通了电话。随着女人的脸色逐渐阴沉,我意识到了通电话的结果。果然,女人挂断手机果断地说:“老板说了,一分钱也不能少。”我听后心里特别生气,觉得这个老板生意做得不仅死性,还有些霸道,便赌气地想和这个老板较一较劲,心想,干脆拉回医院再说。作出这个决定时就觉得另一颗心脏在我体内跳动。我挤出难看的笑脸说:“好吧,大姐,先装货吧,我们哥俩没带那么多钱,货送到单位以后再拿钱吧。”女人痛快地答应了。她喊过来几个伙计装货,同时嘱咐领头的一个伙计说:“回来时把钱点好,别丢了。”伙计头穿了一身蓝色工作服,灰头土脸的样子,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吧!”

  秋日的阳光像尿液一般金黄,一出家具城就晃花了我的眼,我的脑袋里就像塞满了棉絮。家具城门前仅剩下三五棵高大的乔木,我从来都分辨不清那些高大的落叶乔木,就像我从来都分辨不清自我和他我一样。会议桌被装在一辆132送货车上,跟在我们的轿车后面,驶往西塔街的北斗医院。坐在车上,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蜕变的痛苦,就犹如一只蜕变的毛虫,正拼命想从茧里伸出纤细而摇晃不定的腿。面对这种痛苦,我开始怜悯我自己,想做他人的我怜悯想做自己的我,就像做梦的我怜悯梦中的我一样。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我似乎经过艰苦不懈的努力,终于从黑暗中走到了苍白的阳光底下。

  车到北斗医院,几个伙计把会议桌抬到三楼会议室,打开包装箱开始组装。组装完后效果确实不错。伙计头毕恭毕敬地对我说:“老板,组装完了,您看怎么样?”我故意围着桌子转了几圈,一边审视一边说:“这桌子的划痕太多了,我只能给一万五千元。”伙计头顿时不干了,哭丧着脸说:“老板,你这不是难为我吗?”白明海绷着脸插嘴说:“怎么难为你了?哪有买东西一分钱也讲不下来的。”我拍着伙计头的肩膀说:“不是我为难你。是你们老板生意做得太死性了。”伙计头看出来我根本不想给全款,便嗽着嘴说:“那我得跟我老板通个话。”伙计头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去走廊打电话,出门前轻蔑地扫了我一眼,我心想,看来这家老板不是个善茬子!我以为伙计头会让我和他们老板通电话,没承想,他打完手机告诉我:“我们老板马上到。”“那好吧,咱们下去等吧。”我不以为然地说。

  二十多分钟后,一辆黑色本田轿车驶进北斗医院大院,后面还跟着一辆132汽车,车上站着十几个大汉,手里都拿着木棒,个个一脸横肉,还剃着青亮青亮的光头,仿佛是刚从监狱里拉出来的囚徒。一个个凶神恶煞她跳下车,从黑色本田车内也下来四个大汉,这四个人一下车,我和白明海都惊住了,因为这四个大汉长得太像我了,我顿时明白为什么萨达姆有几十个替身了。怪不得江冰冰告诉我,有一次走在大街上,一个陌生男人兴冲冲地冲她跑过来,大喊着一个名字,当他走近时,才发现认错人了,连忙尴尬地走掉了。江冰冰说:“当时真想叫住他,问问他到底谁和我那么相像。”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赶紧小声对明海说:“赶紧给马杰打电话。”自明海也看出来情况不对头,迅速拨打马杰的手机。我发现为首的有一点与我不同,他脑门上有一条刀疤。“谁是老板呢?”刀疤脸用挑衅的口吻问。“我是老板,几位楼上请吧。”我镇静地说。四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随着我上了楼,我心里纳闷,难道他们没有发现我和他们长得很像?十几个光头拿着棍子也跟了上来,我心想,今儿遇上土匪了,为了五百元钱居然要砸我的医院。在会议室坐定。不知道为什么我顿时想到了清江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商代人面方鼎,有一次我去参观,解说员说,那个人面方鼎有四张脸,象征“黄帝四面”,意思是说黄帝长了四方四棱的脑袋,有四张脸寓意黄帝控制四方。我心想,这哥儿四个的脑袋凑到一起,倒很像人面方鼎,但是并不寓意“黄帝四面”,而是寓意佛家讲的四魔。我听智真大师说过,佛家讲的四魔是指烦恼魔、五阴魔、死魔、天魔,都是夺人身命的。这四魔是修道者的大障碍,若能摧伏四魔,当下解脱自在,洁身自然。然而刀疤脸报号时却自称他们兄弟号称“黄门四虎”,此时白明海已经走进会议室向我点了点头,示意马杰马上到,我心里有了底便轻蔑地说:“看架势你是要砸我的医院喽。”刀疤脸穿了一件蓝色西服,没打领带,衬衣领口支棱着,眼白像被烟熏了似的,冷笑道:“看你文质彬彬的也不像道上混的,痛快把钱给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以在东州打听打听我们黄门四虎。”我心想,虽然是相似的躯壳,却装着不同的灵魂,莫非这个长得和我相似的人是我外化的心魔?迷失自我的人很容易辨认出自己的同类。想到这儿,我戏谑道:“黄门四虎我没听说过,不过我听说过黄门四鬼。”刀疤脸一拍桌子骂道:“我看你他妈的是找死呀!”这一拍桌子不要紧,一群光头手持木棍闯了进来,将我和白明海围了起来,眼看我俩就要被大卸八块,有人在门外大骂道:“都他妈的变成黄门四鬼了,还不是找死?”黄门四虎刚要急眼,回头一看脸顿时吓白了,刀疤脸赶紧起身向刚进来的干巴瘦的人毕恭毕敬地说:“二哥,您怎么来了?”干巴瘦的人瞪着一双鹰一样毒的眼睛说:“我不来,谁收拾你们几个兔崽子。”干巴瘦的人身后站着高大威猛的马杰。原来马杰接到白明海的电话后,知道我们遇上黑道上的人了,如果自己带几个干警过来只能镇住一时,怕以后他们还来找麻烦,便给“二哥”打了电话,两个人分头赶往北斗医院。这个“二哥”曾经当过特种兵,别看干巴瘦,身上有绝活,他不仅功夫好,手还特别黑,再加上他讲义气,在东州城黑道上没有不怕他的。黄门四虎确实在东州有一号,但是见到二哥立即变成黄门四狗了。尼釆说,谁不曾在他人面前扮演过自己,今天黄门四虎演的这出戏的确让我开了眼,不过与官场上那些被谎言和秘密腐蚀的人比起来,黄门四虎来得更真实。在这个到处是特权的正义世界里,谁又不是演员呢?黄门四虎被二哥连踢带踹地带着十几个光头走了,送二哥和马杰时,我突然意识到,真实生活永远是一去不回头!

  节令刚过了秋分,便觉得有了几分凉意。黑水河透着凉意滚滚向东流去。逐渐枯黄的树叶经不住风吹雨打的摧残,一片片地飘落在高高低低的街路上,飘落在滚滚涛涛的黑水河里。过去,我在自己的内心竖起了廖天北的雕像;如今,为了寻找自我,我在自己的内心竖起了自己的雕像。当荻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缺陷的我,就按照这个目标寻找迷失的自我,可能有模仿自己之嫌,其实寻找自我也只是个模仿自我的过程,当然是模仿自己最复杂的品质。或许有一天,哪个是雕像,哪个是真正的我分不清了,也就找到了自我。虽然我像植物贪婪地汲取阳光一样想做自己,然而我发现生命越来越像一桩投机生意。北斗医院虽然装修完毕,但是由于小刘屯那块地迟迟找不到买主,我根本没有购买医疗设备的能力,所以迟迟不能开业。我被压得快挺不住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盼望着奇迹发生。我说过我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可是我怎样才能完成这宛如分娩的壮举呢?我知道,那个崭新的世界就在那里,只是我没有找到通向它的道路,时光流逝,我像蚕吞噬桑叶一样吞噬着时问。

  这天上午,我刚到北斗医院办公室,手机便响个不停,我心烦,心中充满了一种可怕的空洞的情绪,索性让手机一直响着。直到坐在了办公桌前才接电话。我听到了一个让我咬牙切齿的消息,一种无法接受的惊愕向我袭来,白明海告诉我,性病诊所被查封了,春江花月液也被查封了,竟然是市公安局、市工商局、市药监局联合执法,我问领头的是谁?白明海带着哭腔说:“不知道。这伙人来势可凶了,把咱的药全拉走了,整整三大卡车。大哥,你这一不在岗了,这帮家伙立刻就不拿你当回事了。”我暗暗叫苦,心想,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屋漏偏遭连阴雨,放屁都崩后脚跟。“明海,你顶住,咱们一没偷税漏税,二没卖假药,咱们一家一家地摆,我就不信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分别给贝妮和马杰打电话,让他们火速到我办公室商议对策。这就是寻找自我的代价,如果说生活教会了我什么的话,那就是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此时此刻,我体内的那些魔鬼正在蠢蠢欲动,我知道是它们逼着我渴望自由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龙,但现在我确信魔鬼的存在。它们仿佛跳出了我的躯壳,远远地看着我,用嘲讽的目光穿透了我的后背。在官场上,谁不是伟大的演员?尽管我们高唱着公平和正义的赞歌,但还是要拉臭烘烘的屎。这就是世界。人们在追求真善美时总是虚弱无力,但是在追求权钱色时却活力四射。掌握了这一点,再堂皇的面具也不过就是个屎盆子。我也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就因为这一点我迷失了自我。在这样的世界里,太阳犹如一个巨大的眼球,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那些丢失了自我的小丑。谁不活在伪装里?一个需要信仰的人在这样的人群里能不孤独吗?我甚至怀疑一个人要不要对自己进行了解。

  贝妮和马杰急匆匆地赶到我的办公室,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毛病出在哪里。我只好通过以前的圈子多方打听,最后得知市公安局打假办和市工商局打假办只是配合,主抓单位是市药监局,而且主管副局长是新上任的,我问是谁,人家告诉我是全维汉。贝妮一听全维汉升副局长了,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全维汉当处长时曾经想将自家的一套门市房卖给贝妮,那套门市房顶多值一百万,但是全维汉要三百万,贝妮跟我说过,我没同意,明摆着是敲诈。想不到因为这件事,这家伙竟然起了报复心。真相终于大白了,就不愁对症下药了,我思忖片刻说:“马杰,这件事只有靠白雪了。我听说罗立山要调走,接替他的很可能是邵玉欣。最近白雪跟邵玉欣处得怎么样?”马杰苦笑了笑说:“还那样。”最近马杰一直对我有想法,一是挑我辞职没和他商量,二是小刘屯那块地迟迟出不了手,也让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我未雨绸缪地说:“马杰,贝妮,我一直有个想法,春江花月液已经走下坡路了,我的意思是放弃这个产品,另辟蹊径。另外,性病诊所承包合同也快到期了,到期后也不再续签了,北斗医院开业后,咱们可以在自己的医院里设性病科。”马杰满脸焦虑地说:“那块地皮可把咱们压惨了,如果放弃春江花月液,性病诊所也不包了,咱们可就断了来钱道了。这地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手,弄不好咱们可就死在里头了。”贝妮安慰地说:“马杰,你别急,我觉得商政是想退一步进十步。”马杰焦躁地说:“问题是咱们现在一点流动资金都没有,寸步难行啊!”我沉思了一会儿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马杰,还是先将眼前这一关渡过去再说吧。”马杰咬牙切齿地说:“妈的,无毒不丈夫,这件事过去后,咱们得想个办法让全维汉挪地方,不然,咱们别想有好日子过。”别看我在马杰和贝妮面前镇定自若,其实我内心虚弱极了。以前,在岗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山大王,腰里别着把手枪,可以对抗所有强者,但是辞职后的困境让我明白,那只是一种错觉。恰恰因为我是个弱者,才躲在“山里”装大王,其实真正想得到的就是被庇护,这是为什么?因为过去对我来说不是一种进取,而是一种退却,迷失自我的人大多都有回归子宫的渴望,恨不得在子宫般温暖安全的地方挖个洞,像耗子一样生存。钻出子宫后我才明白,真正的生活其实是一场战斗。

  白雪通过邵玉欣的秘书摆平了查封事件后,我和马杰做了沟通,他跟我撒了一肚子的怨气后,坚持要让全维汉挪地方,而且让我和他一起行动,我只好同意了。我和马杰目前的关系很像卡尔维诺笔下分成两半的子爵,我是左半边,他是右半边。也就是说,我们虽然活着,但都是半身人,或者说我们都拥有半个灵魂更准确,这也恰恰是我们为什么非常像的原因。行动前我顾虑重重地说出了我的担心,要知道谨慎不是多余的。马杰的右嘴角向上一撇,露出半个微笑说:“我们的土壤不仅适合不完整的人生存,更适合腐败分子生存,你还愁抓不到全维汉的把柄?”说完将一个苹果一掰两半,将其中一半咬了一口,另一半给了我。看马杰的架势,非要把全维汉变成两个半身人不可。其实谁又是个完整的人呢?迷失了自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马杰的观点更悲观,他认为,既然我们生活在没有人格的时代,何谈自我?今天的问题,已经不再是人格分裂的问题,而是丧失,是完全丧失,连人格都完全丧失了,那么自我自然就荡然无存了。我们都处于既非活着,也非其他的状态。我们大家统统处于没有人格的人的威胁之下,这些人大多手握权杖,最担心人们弄明自我是谁,你是谁和他是谁。然而我们必须弄明白全维汉是谁,因为他像条毒蛇似的盘踞在我们的心窝子里,威胁着我们的生存。盯梢当然是马杰的强项,我不认为这有什么用,马杰却说:“这家伙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还怕我找不到他的毛病?”我和马杰每天晚上都开车盯着全维汉,我心想,如果全维汉也是个半身人的话,一定是右半身,碰上马杰这个右半身,同性相斥,难免一场相互撕咬,只是全维汉运气不好,遇上了一个出类拔萃的右半身人,按照马杰对自己的评价是,我与其他刑警不同,我下手准确。但是我们一连盯了十几天也没发现全维汉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我都有些泄气了,马杰也是气得直骂:“没想到狗日的隐藏得还挺深。”我信心不足地说:“要不就算了吧。”马杰信心十足地说:“别急,我了解这种人,装假和欺骗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早晚会露马脚的。”果然星期五晚上,所有的人都下班了,就是全维汉没有从办公楼里出来,我和马杰坐在车里耐心地等着,心里都涌动着莫名的兴奋。想一想马杰设下的圈套,全维汉一旦钻进去,怕是在劫难逃。我甚至同情起全维汉,因为我知道拥有一半灵魂人的滋味。我是希望通过这次全力配合马杰,和马杰和好如初,就像两个半身人融为一体一样。可是马杰却笑话我对全维汉的同情心,竟然说:“在不完整的人中,好人比恶人更糟,因为好人的好心是残缺的,连自己都医不好,怎么可能医别人。”他还笑我痴迷于寻找自我过于天真,“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东州就变完整了,还不是照样腐败如麻,道德沦丧。”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黄昏的光线仿佛从地球内部照出来似的,一寸寸地向上渗出,我和马杰一时都沉默不语,仿佛我们都跳出了车外变成了他人,仔细打量着车内的自己。就在这时,目标终于出现了。全维汉开着奥迪车从市药监局出来了,马杰一踩油门紧紧跟上,尾随着奥迪擎直奔南市场花街柳巷,我俩顿时喜上届梢。来到南市场,全维汉减慢速度,慢悠悠地停在了仲夏洗浴中心门前。他下车后左右看了看,然后快步走进了洗浴中心。我和马杰停好车,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我俩等全维汉进了浴室后,才脱衣服,但我们没进浴室,而是直接换上一次性浴服上楼去了休息大厅。马杰毕竟是刑警出身,迅速摸清了地形。如果去包房按摩必经休息大厅,休息大厅很暗,我俩要了一壶茶在靠近休息大厅门口处躺在沙发床上休息,主要是因为里面黑外面亮,等全维汉去按摩时便于盯着他。此时此刻,我俩犹如一对探险者,站在一艘正在下沉的大船的船首,隐约瞥见一个孤岛。马杰更是难以掩饰嘴边一抹得意的窃笑。半个小时后,全维汉穿着一套豪华浴服上了楼,他没有进休息大厅,而是在休息大厅对面的房间里选了两名按摩小姐直接去了按摩房,马杰冷哼一声跟了出去。不一会儿马杰又回来了,他让我跟他赶紧离开洗浴中心。我知道全维汉中标了。我俩穿衣服时,马杰骂道:“狗日的,找一个小姐还不够,竟然找了两个,而且是双胞胎。商政,恐怕一会儿这小子的金刚钻就要变成晒蔦巴的胡萝卜了。”说话时,我发现马杰的眼白和黑色的眼球对比起来格外鲜明。

  我俩在附近找了一处公用电话亭,马杰以在仲夏洗浴中心发现全国通缉的杀人犯罪嫌疑人的名义报警。他压低声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接着他又给几家媒体打电话,我恍然大悟,也给贝妮打了电话,让她也过来凑凑热闹。忙完以后,马杰诡谲地一笑说:“老兄,我饿了,还不请我喝两杯?”我有些心软地问:“这招是不是损了点?”马杰的脸抽搐了一下说:“对恶的本性我比你了解,你不觉得我们在为民除害吗?”我心想,在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里,也许真善美只存在于以恶制恶之中。

  我和马杰上了车,刚刚离开仲夏洗浴中心,就听到警笛四起,我俩相视一笑,迅速离开了南市场。

  我呼吸着陈腐的空气,感觉自己已经跋涉了太久,以至于听到好消息时,静默得像淤泥一般。人往往在走投无路时会突然看见曙光,然而我听到好消息时看见的却不是曙光,而是夕阳的最后一束阳光,当夕阳窃窃私语地照进我的办公室时,我接到了关文蕙的电话,她告诉我北京的一位儒商看中了我们那块地皮。我接完电话后,望着窗外昏暗的黄昏,心中浸透了漫溢而出的虚伪的悲怆。我又活了,这是我萌生的第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像一缕温暖的气息拂过我心中燃烧的火焰,我虽然还是我,但我坚信从量变到质变正在秘密地发生着。我在潜移默化地变成一个新人。我迅速将消息告诉了马杰,马杰听了以后嗓音像拧螺丝般越拧越紧,我能感觉到他因压力突然卸下而深入骨髓般的疲倦。按照关文蕙事先的约定,我和马杰决定一起去北京见这位财神爷。

  北京的儒商叫刘易,是大禹集团的老板,我和马杰一走进公司总部,就被一种说不清的气派给镇住了,这种气派或许是实力的象征,这种象征像磁石一样牢牢地攫住了我,尽管我试图什么都不想,但我仍然有些紧张。“两位先生找谁?”迎宾小姐笑吟吟地问。“找你们刘总。”马杰客气地说。“有预约吗?”“约好的。”“请稍等,”迎宾小姐与刘易通了电话后说,“是商先生和马先生吧,请跟我来。”我和马杰随她顺着走廊走到尽头,有两扇对关的欧式大门,小姐推开门,房间装修得非常典雅,外屋是会客厅,里屋大概就是刘易的办公室了。刘易很客气地起身相迎,他有一张国字脸,外表亲和又带有威胁感。我们互换了名片。刘易的办公室很大,大红地毯镶嵌白花图案,豪华典雅,水晶吊灯,一圈意大利真皮沙发,房间中间摆放着一张半圆形特大的紫檀镶嵌黄花梨木的老板台,老板台上摆放着液晶屏幕的电脑,一面墙的书柜彰显了办公室主人的品位。最引入注目的是斜对门的东南角神龛里供奉的不是关老爷,而是青铜雕成的一位红顶子清朝官员,穿着长袍马褂,面容儒雅、气度非凡。我心想。莫非刘易祖上是做官的?便脱口而问:“刘总既不供佛,也不供财神,莫非这里供奉的是祖上的先人?”刘易的眉毛像是带着精明的得意向上挑了挑,然后笑了笑说:“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偶像,我心中的偶像是胡雪岩,在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儒商中,我最敬仰的就是胡雪岩,他把古圣先贤的信智仁勇的生意经运用得淋漓尽致,成为显赫一时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不仅是我的偶像,更是我最想成为的人。”刘易的一番表白顿时引起我的警觉,心想胡雪岩是一个诚信与狡诈、真实与虚伪、仁慈与凶狠、痴迷美色与视女如货的人,为了获利什么连环计、美人计、造势、买心、银子铺路、借水行舟、万头舔血无所不用其极,刘易以这种人为偶像,怕骨子里也是这样的人,商就是商,如果前面加一个儒,就等于这个人多了一份伪,因为儒家对商是一向看不上眼的,将儒与商联系在一起。本身就透着伪善,与其叫儒商不如叫官商更准确,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血管里无不流淌着政治的血。马杰像是从我的躯壳里分离出去似的,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用他乡遇知音的口吻请教道:“胡雪岩的成功得益于政界的靠山,刘总既然以胡雪岩为偶像,在这方面一定有心得,可否赐教?”刘易颇具城府地说:“要想在官场上找靠山,不能死乞白赖地巴结那些正在走红的官员,那样只能是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自讨没趣。要看准了那些暂时失意但很有前程的人大胆投资,那才是你要找的靠山。”马杰听了刘易这番话一脸茅塞顿开的表情,我却从骨子里反感,便转移话题伺:“刘总,买了我们那块地以后有什么打算?”刘易站在落地窗前,身后是蓝色和金黄色交织的秋日晴空,他踌躇满志地说:“我有一个在东州建日本菜篮子的设想,日本每年的蔬菜需求量是……万亿人民币,其他副食品是一点五万亿人民币,如果拿下日本市场的三分之一,每年也有七千五百亿人民币以上。占领日本蔬菜市场,东州市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刘易这番话很有想象力,马杰的眼神像是站在梅杜萨之筏上发现了新大陆,我却觉得有点像天方夜谭。但我是来卖地的,当然要表现出震惊的表情,而且还要用敬佩的口吻问:“刘总,这么宏大的想法是不是有一个好名字?”刘易得意地说:“当然要打生态的概念,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大禹生态园。”我和马杰无不啧啧称赏。

  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我们达成了意向,刘易承诺董事会研究后到东州签合同。草签了协议后,刘易脸上挂着琢磨不透的微笑说:“商先生、马先生,既然两位都承认大禹生态园是个不错的项目,我们何不一起来做呢?”说完他用一种深思熟虑的熟稔方式看着我,仿佛我们是久违的老相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眼神,还有他那种老相识的阴险口气,便断然拒绝说:“刘总,尽管你不供奉财神而供奉红顶商人的做法很特立独行,但你的目标是做胡雪岩,我没有你那么大的雄心,我只想做自己,而且我只对开医院感兴趣。”刘易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我,仿佛在观察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然后用怀疑的口吻说:“商先生,想不到现在还有你这种理想主义者,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模仿秀,无论做自己还是做他人,靠的都是实力,没有钱,你谁都做不成。”我淡然一笑说:“刘总,人不仅有个欲望总也喂不饱,人还有个灵魂也总是喂不饱啊!”刘易听罢鼻孔里喷出笑声,同时伴随着一声惋惜或遗憾的轻叹。

  回到饭店,马杰的情绪有点不对头。房间里的气氛让我心神不宁,我发现马杰的阴沉一点一点地聚集起来,即将成为一股针对我的汹涌的责备。我用沉默等待着他的爆发。“商政,咱们为什么不能与刘易合作开发那块地?”马杰没好气地问,好像我拒绝与刘易合作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要是与刘易合作,我们就死定了!”我毫不含糊地说。“怎见得?”他站在客厅中央,双臂交叉于魁梧的胸前,斜着眼睛看着我,好像我带着令人生疑的伪装。“仅凭大禹集团要占领小日本的蔬菜市场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以为胡雪岩在日本也能找到像王有龄、左宗棠那样的靠山?再说东州是老工业基地,农业向来不是强项,咱们的体制是换一届领导换一种打法,就像搞秧歌节一样,廖天北一出事,王伯寿马上就不搞了,如今邵玉欣接替罗立山,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搞什么绿色硅谷,无异于异想天开,马杰,我们是为了什么创办北斗医院?是为了作秀吗?还不是为了实现自我,跟他们折腾什么,掺和什么?……实现自我是你的想法,我只想做个像胡雪岩一样的财富英雄,我看刘易是个做大事的儒商,和这样的人合作是老天对我们的眷顾,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商量就断然拒绝呢?再说这块地未必非做高科技农业,也可以开发房地产嘛。”马杰侃侃而谈时,眼神中闪烁着对金钱的强烈欲望,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铤而走险的信号。“马杰,”我抽丝剥茧地说,“你以为刘易拿到地后真的搞什么日本菜篮子码?那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去骗一骗那些急于出政绩的官员们,你连这一点都看不破,还奢谈什么财富英雄,别忘了现在是土地财政时代,仅东州市的房地产公司就有近千家。常言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总不能为了赚钱去助纣为虐吧!”马杰注视着我的跟睛,似乎要在眼神深处发现另一个人的身影,他用嘲讽的日气说:“我看你和刘易谈日本菜篮子谈得头头是道啊。”马杰的背后是一台大号的电视机,空白的屏幕上反射着他的身影,但我却感觉像我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在暗处盯着我,并在露齿窃笑。我用双手搓了搓脸使自己清醒些,然后深沉地说:“那不过是我为了早点把地卖出去的攻心之法。”屋子里突然阅然无声,我俩就像置身于茫茫大海的一艘木筏上,不知漂往何方。沉默了一会儿,马杰失望地说:“商政,我总觉得你变得似乎不是你自己了,不仅自己变得谨小慎微,而且还学会了危言耸昕,我觉得一旦政府支持,那块地必赚大钱。”马杰的话一出口,我觉得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般难受,我的心似乎燃烧起来,甚至听到了火苗的卩丝喧声,但我仍然压抑着自己,真诚地说:“马杰,你想像刘易一样做胡雪岩我不拦你,但是你别忘了胡雪岩是怎么垮的,他得势于官僚,曾经盛极一时,但是他的商业王国顷刻间土崩瓦解也是由于官僚的落井下石,一个聪明的企业家应该懂得离政治有多远才最安全。”马杰扯了扯嘴角,像是微笑,但更像是脸部肌肉的抽搐,他讥讽地说:“商政,我发现你现在变得疑神疑鬼的,你的胆量都喂狗了?”说完他鄙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上一支香烟,烟熏得他紧闭上一只眼睛,我感觉眼前的马杰似乎和以前的马杰完全脱离了,我熟稔的那个马杰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抑或是和我一样的人,总之我现在意识清醒又如梦似幻,我似乎看见一张充满不祥之兆的蛛网像烟雾一样轻轻拂过马杰的脸庞,他难以抵挡它的诱惑,飞蛾扑火似的撞了一了上去,我耳畔甚至听到了呼救的声音,我不能看着他执迷不悟,便激动地说:“做生意得先用智慧,然后才能谈胆量。”马杰像引爆的炸雷一样突然火了,他吼遭:“光瞎想,不行动有个屁用!”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的一番唇枪舌剑,然而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屋子里的气氛让人如坐针毡、汗毛直立,我们都陷入了惊愕和困窘交织的恍惚状态,良久的冷战之后,马杰用豹子般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你跟贝妮、明海做医院,我也插不上手,说不定哪天我在公安局混不下去了,总得有个退路,小刘屯那块地是我们三个人的,你和贝妮留七,剩下的三留给我和刘易合作开发大禹生态园。”我看马杰的决心已定,知道怎么劝也没用了,便心平气和地说:“那好吧,回东州后,再与贝妮商量商量。”

  回到东州后一个星期,刘易带着一个团队来到东州,来之前,他既没通知我和马杰,也没通知关文蕙,我是在电视新闻中看见邵玉欣和王伯寿分别会见了他才知道他到了东州。得知刘易突然造访后,我迅速通知了马杰和贝妮到北斗医院商量对策,马杰却告诉我们他已经私下里与刘易达成协议,用地皮的百分之三十入股大禹生态园。我不能容忍马杰明目张胆地往火坑里跳,便火冒三丈地和他大吵了起来,如果不是贝妮在,我气得非与马杰动起手来不可。然而人各有志,我俩闹得不欢而散。签合同时,马杰没有露面,我非常伤心,好在地皮已经出手了,款一个星期内到账,我和贝妮走岀刘易下榻的酒店时,我仰望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与马杰吵翻后,我一直感觉有一根滚烫的针尖在刺我的心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内疚的痛苦,幸好有贝妮聪颖慧黠地安慰我,没有让我做自己的梦想藏形匿影。很久以来,我都觉得和贝妮就像一对龙凤胎,就像是一个灵魂的两副身体,仿佛心与心之间被看不见的灵犀连接着,宛如蜘蛛丝一般,我们的心就是被这种看不见的丝拴住了,打个结绑在了一起,我们甚至对事物的感受都是一致的,我们分享相同的灵魂。在官场上,我曾经浪费了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我不愿意周而复始地重复自己,贝妮一边和我缅怀死去的过去,一边把我的脸埋在她的怀里,让我承受着澎湃的欲望的冲击。我深知,每个人都走在一条不归路上,这就是太极归一。然而,我也知道,当一切蓄势待发欲冲破牢笼自由驰骋时,最容易失去方向。我急需天使的引导,我感觉贝妮就是天使。然而马杰退出后,随着我和贝妮单独接触越来越多,江冰冰的醋劲越来越浓。但是我有对付江冰冰的绝招,这就是满足她所有非分的物质要求,每次我预感她要向我发难时,我都会用糖衣炮弹对付她,结果都是我完全脱险。就这样,我脚踩在两只船上,像一个寻找目标的海盗,嘴里衔着把弯刀对抗着欲望横流的世界。在我将所有伸向北斗医院的黑手斩断之后,北斗医院终于开业了。然而,由于医院知名度不高,效益并不太好。我感觉自己不再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海盗,而是一个不会游泳的落水者,除了用挣扎自救外,别无他法,反正我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或许死一次才会真正成为自己灵魂的主人,谁知道?我打电话告诉贝妮我现在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不然就真的涅粲了。贝妮咯咯笑道:“稻草救不了你,你需要绳索。”我痛苦地说:“我现在虎落平阳,上哪儿找绳索去?”贝妮胸有成竹地说:“我们总编告诉我,清江省中医院教授卜佗老先生是省中医界的泰山北斗,有老神仙的美誉,何不聘请他为北斗医院的顾问。”我为难地说:“我当然知道老神仙的大名,只是我听说这老爷子脾气怪得很,不好请啊!”贝妮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个主意准能请卜老出山。”我开玩笑地问;“该不会是美人计吧?”贝妮瞎嘻笑着,我能想象岀她那小妖精似的笑容。“我听说卜老酷爱收藏奇石,我们想办法给他找块奇石,一定能打动他。”“妮儿,这主意好是好,只是奇石去哪儿找呀?”“咱们都想想办法吧。"“好吧。”我捲下电话去了白明海办公室。

  自明海担任北斗医院院长让我省了不少心,医院的琐事、细事都不用我这个董事长操心。我俩配合默契,亲如手足。最让我为他高兴的是关文蕙追白明海追得火热,别看这个女人长白明海三岁,却着实让白明海动心了。也难怪,快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就像二十四五岁,关文蕙的气质身材都非常好,高耸的酥胸、丰满的臀部,款款移动起来,仿佛优美动人的旋律。每个人的心中都会藏着个女神,对我来说是贝妮,对白明海来说就是关文蕙。白明海曾经幸福地告诉我,他和关文蕙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我说心有灵犀的人一定共同拥有一个灵魂。他说正因为如此,他和关文蕙喜欢在夜里躺着听对方呼吸。白明海已经完全摆脱了对池小娜的怀念,被关文蕙迷得如堕五里雾中似的,心中的幸福感宛如一叶扁舟迷失在深夜的茫茫大海上,却突然发现了远处的灯塔在闪烁颤动。看到他幸福的样子,我很欣慰。不过,身为北斗医院院长却迟迟打不开局面,令他茶饭不思,他甚至比我还上火。我推门进他办公室时,他正愁眉苦脸地抽烟。他显然在思考问题,以至于我进屋时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仿佛空气已经变成了实体,若不是一溜蓝色的香烟缓缓上升,我还以为坐在办公桌旁的是一尊蜡像。“明海,”我逗趣地说,“要是像你这样沉溺于思考的话,怕是一日就浓缩了一生。”他像灵魂刚刚附体一样憨厚地一笑说:“不思考则已,一思考才发现自己是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的。”我赞许地笑道:“你说的问题是现代人的普遍问题,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是精神物质化了,人们在此岸世界乐不思蜀,都成了脑瘫患者,无心也无力去寻找灵魂的彼岸。”白明海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说:“大哥,生命就是一场漂流,能够到达彼岸世界的只能是少数人,我一直想问你,做自己就真的能到达彼岸世界吗?”他的语气中混合着迷惑与担心的情绪。我思忖片刻坚定地说:“明海,对我来说,做自己不只是目的本身,而且是生活本身,做不了自己,我就创造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可以死掉的上帝,我不仅要创造自己的上帝,还要创造自己心灵上的伊甸园。要想构建心灵上的伊甸园,就要有勇气在信仰问题上创建思想。”自明海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我,心悦诚服地说:“大哥,刚才我冥思苦想终于弄明白一个问题,本来我也想试着像你一样做自己的,但是我的灵魂深处很难摆脱你对我的影响,看来在你实现自我之前,我很难实现自我。说白了,大哥,我不想做自己,只想做像你一样的人。”听了白明海的话,我心里暗自感叹,我原以为白明海心里有一种远比我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想不到这种力量原来是依附于我的,看来我注定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好在自明海了解我的孤独、同情我的孤独,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默默地跟随着我,对于这个精神堕落的世界来说,我和白明海就犹如堂吉诃德和桑丘。我叹了口气说:“明海,你应该把目标树得再远大一些,做我这样的人搞不好是在糟践你自己。”白明海赌气地说:“糟蹋自己的不是我,而是我姐夫那个王八蛋。”我一听心里咯噎一下,自从与马杰分手后就没再联系过,只听说他辞职到大禹生态园当总经理去了,不知道近况如何,便关切地问:“马杰怎么了?”白明海脸色顿时阴郁起来,仿佛世界一瞬间变得天昏地暗,他冷哼一声说:“起初文蕙告诉我,她经常看见我姐夫领着一个漂亮女人出入金牛花园,好像在金牛花园住,我还不太相信,我知道我姐夫喜欢拈花惹草,但还不至于包二奶,为了对我姐负责,我暗中跟了他几天,想不到他竟然把那个婕子养在了别墅里。妈的,他和我姐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让我姐住上别墅,那天我看见他在别墅前亲那个小婕子的贱样,我真恨不得宰了这对狗男女!”白明海的话让我后脖颈子直发凉,毫无疑问,他口口声声骂的那个小嬢子一定是海小妹,我早就看出来马杰和海小妹关系暧昧,但是我也没有想到马杰会将海小妹养起来,多亏我没有像白明海这样一个小舅子,否则也得像马杰一样被跟踪,那么我和贝妮的事非露馅不可。但是我并不认为马杰和海小妹的私情与我和贝妮的爱可比,我觉得他们是欲望的,而我们是灵魂的。然而,我们毕竟生活在世俗的世界里,因此在常人看来,我和贝妮的爱与马杰和海小妹的私情没什么区别。这是因为,人们在纸糊的面具下无不遮盖着一躯欲望翻滚的肉体,他们容不得灵魂,他们只向往物质,对精神和理想嗤之以鼻。白明海显然已经陷入感情用事的泥潭,这种情绪很危险,必须从泥潭中拉他一把,以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我自信也只有我有这个能力。想到这儿,我露出一抹心虚的微笑说:“明海,你别不爱听,我觉得这件事不能全怨你姐夫,也应该从你姐身上找找原因。”白明海的鼻子尖一阵抽搐,仿佛空气中有不雅难闻的气味蔓延开来,他不无同感地说:“还不都是钱闹的。我姐这个人什么都不信,就信钱。整天围着美容院转,连孩子都顾不上,哪还能顾得上我姐夫。大哥,不瞒你说,在生意场上呆久了,我时常有一种坠落感,一想起这种坠落感我就浑身痉挛。古老的文明古国怎么就信仰缺失了呢?”他说完满面愁容地凝视着我,然后点上一支烟,在烟雾的缝隙中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我被他说得有些心神不宁,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刚爬出下水道的蟀螂。我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不是信仰缺失,只是我们信仰物质的东西胜于精神的东西,即使是精神的东西,也必须是物质化了的精神。”白明海表情绝望地笑道:“说自了,不就是拜金主义吗?!”语气带着强烈的谴责和批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回避这个词,仿佛一说这个词灵魂就会受惩罚似的,因此我对讨论这个词没有一点兴趣,便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明海,既然你对你姐这么了解,可千万别把你姐夫的事告诉她,你姐是个烈性子,搞不好问题没解决,还会惹出事端来。”白明海恍惚地皱着眉说:“正因为我姐是个烈性子,我才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是告诉她别整天钻在钱眼里,抽空多关心关心我姐夫和孩子。”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他放过的不是马杰,而是我。我借机转移了话题,提起贝妮建议聘请卜老教授为北斗医院顾问的事,自明海听罢顿时眼睛一亮,心中涌起豁然开朗的兴奋。我却一筹奠展地说:“县是这奇石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听说奇石收藏家手里的奇石大多是在江河中采集的,特别是一些人迹罕至的溪流中。收藏家与奇石之间是有缘分的,我们去哪儿找这个缘分呢?”阳光终于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照在白明海的脸上,他眯着眼睛充满希望地说:“大哥,盛京老街要动迁。明天我陪你去那儿转一转,或许能有意外发现。”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精神为之一振,满怀期待地说:“好啊,那里可是藏金卧宝之地。”

  盛京老街以四合院为主,明末清初,这里居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别看这里的房子年久失修,一片破败景象,却掩饰不住昔日红尘中的脂香粉气、华贵风韵。徜徉在这条街上,悉心倾听历史的回声,眼前似有家人美眷绮丽而过,达宫鸿儒谈笑往来,罗裙窸窣作响,长衫呼呼拂动,清晨咿呀打开朱门,赫然见到的是横陈路上的冻死骨。怎不叫人慨叹频生。如今这里就要化作废墟了,拔地而起的是水泥森林,东州像一个梦游者再也找不到自己。

  动迁居民在老街两侧摆满了旧物地摊,有文房四宝。有琴棋书画,有古玩瓷器、废旧书刊,更有钳子扳子、桌子柜子等日常用品。我和白明海像逛超市一样东瞧瞧西望望,期盼着奇迹发生。可是我们来来回回走了两趟,也没有发现有卖石头的,失望之余,我被一个地摊上蹲着的老头吸引住了,别的地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卖,旧衣裳旧被褥,旧电视机,旧洗衣机,反正家里不用的东西都摆出来了,唯独这老头的摊上只有几十本旧书。老者面容清瘦,眉宇问有两道竖纹,他一动眉毛,两道竖纹就加深了,显得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走到老头摊前蹲下,顺手拿起一本旧书翻了翻,温暖的阳光浸到旧书里,翻开便闻到一股岁月醇厚的气味,像青草中混合着浓烈的酸味,还夹杂着一点发霉的味道。我一直认为气味是一本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这本书的内容一样。

  这些书很有特色,大多是民国初年印制的线装旧书,纸面黄得像烧纸,由于年代远久,书页上不仅有潮迹,还有霉斑。眼前的旧书都是传统文化的精华,《诗经》、《易经》、《论语》、《大学》、《中庸》、《孟子》、《道德经》、《水浒传》、《三国演义》、《天工开物》、《本草纲目》、《黄帝内经》,本本都像老式家庭珍藏的年货。我心想,这老头家祖上一定不是一般人物,便又随手拿起一本善本,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惊住了,居然是一本叫《云林石谱》的手抄线装本,文字都是闪亮的蝇头小楷,还配有用毛笔画的奇石图案。作者是宋代的奇石收藏家杜绡。我心中窃喜,心想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本书要是送给卜老,他老人家一定喜欢。“大爷,这本《云林石谱》卖多少钱?”我按捺住兴奋,不动声色地问。老头没言语,只是伸岀五个手指头。“五十元?”我试探地问。老头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五百元?”我继续试探着问。老头又摇摇头。“不会是五千元吧?”我圆睁双目问。“没错,正是五千元。”老头点点头,淡然一笑说。白明海一听急了,出口不逊地说:“老头,太黑了吧,一本旧得都掉渣的书卖五千元。”老头觑了白明海一眼,用教训的口吻没好气地说:“年轻人,说话积点口德。都说我们有五千年文明史,靠什么证明,还不是靠你说的这些破书?我们认祖归宗靠什么?还不是靠你说的这些破书?如今社会为什么道德沦丧、信仰滑坡,还不是一些人从心里丢掉了你说的这些破书?没有你说的这些破书,你能知道你:是谁?年轻人,千万别小看了这些破书,这可是中华民族安身立命的根。”白明海还想辩驳,我连忙制止,并客气地说:“大爷,您老别跟我兄弟一般见识,他年轻,我诚心诚意买,能不能再便宜点。”“不行,”老头不容商量地说,“年轻人,你要是真识货,就应该知道这本书的价值。”我不死心地说:“大爷,眼下爱看书的人不多,何况这是一本介绍石头的书,恐怕喜欢的人就更少了,你看,我:在这蹲了半天了,你这个书摊很少有人问津,还是再便宜一点吧。”老头倔强地说:“年轻人,这本书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是我爷爷亲手抄写的,你看这是我爷爷的印章,我爷爷一生酷爱书法,要不是我急着用钱,五十万元我也不卖你。”我关切地问:“大爷,您遇上什么难处了?”老头愁眉苦脸地说:“年轻人,不瞒你说,我呀,无儿无女,就老两口,这不前些日子老伴被自行车撞了,骑自行车的人头都不回就跑了,我老伴倒在马路中央,围了一大帮人也没有人敢扶她,都怕粘包,后来好心人见我老伴可怜,就拨打110报了警,警察来了对我老伴说:‘大妈,我是警察,穿警服呢,不然我也不敢扶你。’不管怎么说,警察总算把我老伴送到了医院,可是要先交钱后抢救,多亏我及时赶到了,不然我和老伴就天各一方了。人心不古啊!为什么世风会日下到如此地步?还不是因为人们都变成了‘钱串子’,把祖宗留下来的这些宝贝弃之如敝屣!”听了老人的一番话,我深受触动,肃然起敬地问:“大爷,您老在这盛京老街上住?”“是啊,这不眼看着祖上传下来的家园就要变成废墟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居住的家园被毁了,还可以再盖,要是精神家园被毁了,可真就无家可归了!”老者的话让我顿生惭愧之情,我忽然明白了我原来是一个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自然也拥有两张面孔,是不是还有两个灵魂?眼前的老者多么像一头反刍的老黄牛,他苦口婆心的嘴角还带着草汁,我顿时掏出五千块钱和自己的名片一起递给了老者,并且慷慨地说:“大爷,您老伴的病需要我帮忙,名片上有电话,可以找我。”老者眯起老花眼看了看名片,直言不讳地说:“谢谢了,年轻人。如今公家的医院都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私家医院就更不靠谱了。我这一辈子什么都看透了,就是看不透人心啊!不过,我还是相信善有善报,行善必昌的道理!”说着老者起身抱起双拳向我作了个揖。

  回到医院后,我兴奋地与贝妮通了话,告诉她奇石没搞到,却搞到了一本写奇石的古书,而且是手抄善本。贝妮听了很高兴,答应我马上请社里的总编联系卜老。我摟下电话,睁大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上不停晃动的光晕,感觉自己像是在某种纤细闪光的液体中流动,心中感叹,一个想做自己的人,就没有权利像常人一样生活,便情不自禁地拉开抽屉,取出笔记本,想将心中的慨叹写下来:

  我的没落在于不妥协,心灵在沉溺中升腾,理想不完美,便宁可毁灭,这大概源于生的尊严便是心灵的尊严。幻想可以奢侈。但完美的理想必须简朴,因为人生的力量与气魄不相称,便会虎头蛇尾。扬鞭须配宝刀,宝刀不锋,宁愿折断,这便是心灵的奋斗。我们爱人生的美丽,因而无法避开人生的丑陋,然而,我们并未因贫苦而卑贱,也并不艳羡因富足而高贵,我只愿心灵化作一粒无形的尘埃,可以在太阳光中窜来窜去,我的思想随尘埃一度的跳荡,在光明中承受黑暗。灵魂是我的宗教,面对它我做深切的忏悔,因此,生命无需因成功而歌舞。推窗望月,心情能豁然开朗便是幸福。梦中的天河,心灵可能横渡?夜里有风,心灵无法抛锚,等待风的死去,思想不停地为心灵拉纤。我本是刚离树的叶子,被现实风干以后,便等待燃烧。我在燃烧中死去,又在燃烧中诞生,我是春,我急需一片荒野。

  卜老的家住在清江中医学院的院内,十几座四合院掩映在丁香树丛中,这里住的都是德高望重的中医大家。住在这里给人一种窃窃私语的幽静之感。温柔细腻的微风吹进四合院内,院子里的大槐树就像是从酣睡中悠悠转醒,舒展着千手观音般的枝極,发出细碎的声响。贝妮把车停在卜老家的小院门前,我俩下了车,贝妮按了门铃,半天才听得里面有人应了。开门的是卜老的老伴,一个和善富态的老妇人。显然卜老的老伴已经从《清江日报》总编的嘴里得知了我们,她和善地问:“是小商和贝妮吧,进来吧,进来吧。”我彬彬有礼地问:“大姨,卜老在吗?”卜老的老伴笑着点头说:“在,在书房摆弄石头呢。”院子里的大槐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花虽落去,仍有淡淡清香。我们来到卜老的书房,卜老的老伴热情地说:“老头子,来客人了。”屋里也不应声。卜老的老伴让我俩进去,她去沏茶,便去了别的房间。

  卜老是位精瘦的老人,正拿着放大镜在书桌前观赏石头,那神情似乎正处在某个伟大又危险的探险当口。屋里的书架上塞满了书。墙上挂着一对条幅:“居内有石方生艳,独得人间四时春”。我和贝妮拘谨地走进房间,卜老头也不抬。我试探着作了自我介绍,就跟对着一尊泥塑说话似的。我没承想,刚刚进屋气氛就陷入了僵局。卜老半天没有吭声,我心里发窘,脸上却带着尴尬的微笑,心里盘算着如何打破僵局。“听说你们开了家医院?”我不确信卜老真的开口了,或者仅仅是我的幻觉。卜老放下放大镜,直起腰生冷地看着我和贝妮。“是的,是的,是北斗医院。”我紧张得有点口吃地说。“你们坐吧。”卜老指了指面前的官帽椅说。这时,卜老的老伴端着一盘子鲜美的果盘走了进来,热情地请我和贝妮吃水果。我借机打破了僵局,满脸堆笑地说:“卜老,听说您是奇石收藏大家,我虽然不收藏奇石,但喜欢观赏。”我壮着胆子将话题引到了奇石上,话一出口心中就充斥着软弱无力却又忐忑不安的感觉,就好像四肢被灌满了厚重黏稠的液体一样。没想到,卜老见我对奇石感兴趣,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容,他欠了欠身子,像是把重量从一个肩膀卸到了另一个肩膀上似的,然后清了清喉咙冷淡地问:“喜欢观赏?口气不小,那么我问你,赏石的境界是什么?”说完睁大眼睛,带着无形的微笑看着我,不发一语。我点点头,带着心虚的微笑,一本正经地说:“奇石是大自然的产物,它美在自然,贵在天成,讲究的是原生态。正所谓‘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陆游这两句诗恰恰道出了赏石的最高境界。人们之所以玩石、爱石、赏石,是因为山因石而峻。水因石而秀,人因石而雅啊。”胡谄完后,我感觉自己就像突然忘词的演员,站在舞台中央陷入困境,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地不知所措。没想到卜老竟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奇石是山川之魂,日月之精,是大自然的灵魂啊。我为什么喜欢奇石,因为它美啊,而美是普世的,现在我们太缺乏美了,大缺乏美感了。我们的空气早就被铜臭污染了。”贝妮莞尔一笑插嘴问:“卜老,我们在经济上强了,但在文化上还是很虚,为什么?”卜老点上……支烟,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然后又深深吐出,仿佛吐出的是难以言说的苦楚,他思忖着说:“我们现在被西方文化压得喘不上气来,还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文化不自信造成的。学习西方又不甘心、不谦虚,最后弄得丢了自己,学人家还没学到真东西。四不像,夹生饭。我们在文化上之所以心虚,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毁了传统文化的根,二是在现代文化上没有建树。当然,文化上没有根,就不可能有建树。我们往往漂洋过海,阅尽千帆之后,才发现最美的牡丹花开在自家后院。我们丢掉自己的古典戏剧、音乐、绘画、书法、陶瓷、雕塑以及四书五经,拼命追赶西方科技,就是追不上,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文化之根被斩断了。许多人不知道,西方科技背后支撑的是文化。当然我并不是国粹主义,我祖传是中医,但大学学的是西医。西方文化有伟大的成就,但是如果我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怎么去认识和学习人家?跟着西方文化跑,是中国人的隐痛,其实心里并不舒服。我看昆曲《牡丹亭》就比歌剧《图兰朵》舒服。中国人常讲落叶归根,根在哪里?就是文化,文化是我们真正的故乡啊。”卜老的话让我们都陷入沉思,仿佛我们都飞出体外,变成了幻影,桌子上的果盘、放大镜和奇石以及在桌子上爬来爬去的苍蝇和沉思的我们构成了一幅现实版的拼贴画。良好的沟通让我紧张的神经放松了很多,我收住思绪,用请教的口吻说:“卜老,中医与西医之争由来已久,就连鲁迅先生也认为,‘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还在《父亲的病》一文中对中医的‘奇特的药引’奚落一番。比如蟋蟀要一对,还要原配的,还有‘平地木十株’、‘败鼓皮丸’什么的,并发誓‘绝不看中医’,鲁迅先生为什么对中医如此失望呢?臻我的问题是尖刻的,话一岀日,就觉得自己在悬崖边上突然绊了一跤。贝妮用责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提醒我此行的目的,我谨慎地探究着卜老的表情,卜老抬了抬一边眉毛,眼神深刻地看着我说:“鲁迅父亲的病应该是肝硬化晚期,已经肝腹水了,肚子越来越大,鲁迅称之为水肿,其实这种病即使是现在中西医都没有好办法,何况当时了,用药引子难为患者是有用意的,这是当时中医的惯用之法,意思是委婉地告诉你,你的病我没办法了。其实鲁迅在文章中提到的中医陈莲河,就是江南名医何连臣,但鲁迅说过,他是‘论时事不留面子,破锢弊常取类型,的,所以对于真名实姓或具体事实不必刻舟求剑了。以我的行医经验,所谓的陈莲河不仅缓解了鲁迅父亲的痛苦,而且还延长了他父亲的生命,因为解决肝腹水的问题,没有办法,西医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注射人血白蛋白,但也只是权宜之策,如今中西医结合研究已经卓有成效了,为时代所限,鲁迅当时自然看不见今天的成就。鲁迅的父亲死在中医手里,为此鲁迅选择留学日本学习西医,虽然后来弃医从文,但是基本上将全家人的保健治疗全盘交给了西医,最终因肺结核死在西医手上,鲁迅可以死而无憾了。”卜老的话让我有一种险些掉下悬崖被救的感觉,我踌躇满志地说:“卜老,不瞒您说,我就是要办一家中西医结合的医院。”卜老听罢欣慰地笑道:“想法不错,只是我来问你,如果想赚钱的话,有很多行业,比如说房地产,不一定非要办医院,你办医院的初衷是什么?”卜老问得我血脉贲张,我几乎听到我的血管里唯喧作响。我没有回答平常挂在嘴上的做自己或者俗话说的“寻找自我”,而是振聋发曠地回答:“我想寻找到一个新的灵魂,我想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好像我的口气太大了,突然的沉默和尴尬横亘在我和卜老之间,屋子里弥漫着窗台上花瓶中枯萎凋谢的百合花散发出的尿臊味,我感觉自己的心灵像一堆废墟,一摊积水,一片凋谢的百合花瓣。卜老沉默良久,在烟灰缸内据灭了手中的烟头,然后起身在房间来回踱了几步,地板在他的脚下仿佛凝固的空气,我和贝妮默默地看着他,突然他转过身来直面着我,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我说:“我行了一辈子医,只能医治人的肉体,不能医治人的灵魂,我甚至怀疑人到底有没有灵魂,你的回答让我看到了希望,灵魂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只能属于那些勇于超越自己精神的人,勇于创造的人,灵魂是彼岸的,需要追求,需要寻找,然而,可悲的是我们被铜臭熏得过于老谋深算了,谁也不愿意走出实用主义的伪信仰,我这辈子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了,商政,你刚才的回答让我像是在黑夜里看见了一堆篝火,是啊,寒冬里与其觊觎太阳的温暖不如点燃篝火来得更实际。人们都说我脾气古怪,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哀莫大于心死啊!好在我还有奇石可以寄托,只是我摆弄了一辈子奇石,也没有一块可心的,不过,我现在找到了,商政,这就是你呀!”我听了卜老的话,顿时激动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贝妮捅了捅我,将《云林石谱》递给我,我恍然大悟地接过书,饱含深情地说:“卜老,这么说您答应我们的聘请做北斗医院的名誉院长了?”卜老重重地点了点头。我郑重地将手中发黄的《云林石谱》递给卜老,不失时机地说:“那请您收下这本书,就算是我们的聘礼吧。”卜老接过书,脸色惊异地看着我说:“商政,这份聘礼太重了,无价之宝啊!好,我收下了。”然后高兴地喊道:“老伴,快炒几个菜,把我的茅台拿出来,我要跟商政、贝妮喝几杯。”大家围坐在大槐树下的石桌周围。卜老的老伴炒了四个小菜,卜老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我和卜老谈得很投缘,酒喝到很晚才散。

  离开卜老家以后,我和贝妮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静。贝妮车开得很慢,白天首尾相接让人生厌的车流,变成了忽明忽暗、起伏波动的光流,高大的建筑物上,霓虹灯变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澄澈无云的夜弥漫着沉重的期待。

  早上的晨雨已经停歇,金色的阳光穿过水银般光亮流动的空气,投射在树枝间,跌宕起伏,摇摆不定,彰显着湿漉漉的光辉和略带寒意的热情。我和贝妮开着车,仿佛穿行在闪光的液体中。不知为什么,在去大禹生态园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在我的体内寄生着另一个我,他就像一个单细胞生物,在野心面前,不断膨胀分裂着。我在车上,似乎又不在车上,就像一个借口。我望了一眼倒视镜,发现我的脸上挂着模糊的微笑,以至于觉得自己是从镜子里跨出来坐在车上的。我心想,即使我不属于镜子,我的灵魂也应该属于镜子。贝妮的车上扔了一本王晓方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心灵苦难》,我髓手拿起来翻了翻,竟然被吸引住了:“太阳落了,黑暗掠走了什么?太阳升了,光明又照亮了什么?没有人性,没有心灵,没有灵魂,没有良知,光明与黑暗一样毫无意义。如果命运能重演一回,我要用尊严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直到射向偶像的箭用尽!”我合上书随口问道:“妮儿,怎么喜欢上王晓方的书了?”贝妮嫣然一笑说:“因为你们两个很相似。”我的内心砰的一声,像是被重重击了一拳,嘴上却不屑地说:“扯淡!我是董事长,他是作家,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贝妮嘴角漾出一丝似冷非冷的笑意说:“我指的是你们心灵的苦难很相似,离开官场后,他通过创作小说在寻找自我,你通过创建医院寻找自我。”我好奇地问:“你觉得我们谁会成功?”贝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说:“王晓方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你还没有。”我的心又像被重重地捶了一拳,不忿儿地问:“他的信仰是什么?”贝妮毫不含糊地说:“文学。”我不屑地说;“文学算什么信仰?”贝妮瞥了我一眼,认真地说:“他在文学里面可以追求真善美,要知道作家可以将自己看做上帝。”我不解地问:“真善美是永远也追求不到的?”贝妮莞尔一笑说:“正因为永远也追求不到,才说明它是彼岸的,才可以作为信仰。”我闭上双眼,咀嚼着脑海中的黑暗,心中充满了对王晓方的嫉妒。我右肘撑在车窗上,右手托着腮帮子,像小心护理难耐的牙疼一样盯着倒视镜,仔细寻找我那孤独的灵魂仅剩的遗迹,仿佛镜子里的我犹如干瘪虚空的空壳,一阵风就能吹碎。我甚至幻想地认为,我在这个世界呆得太久了,应该回到镜子里去。前面就是大禹生态园了,这是马杰与我和贝妮分手后第一次邀请我俩去他的独立王国。我知道他邀请我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炫耀他与我们分手的正确性。一想到马杰得意的面孔,我就油然而生厌恶之情,我带着令人生疑的伪装问:“那么我和马杰谁会成功?”贝妮毫不掩饰地说:“马杰相信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上帝,他的野心仅仅是达到做他人的手段,你相信自己,但还没有达到将自己视为上帝的地步,这就是你俩的区别。”贝妮对我和马杰太了解了,我不知道马杰听了这番话会怎么想,反正我有一种自己的躯壳已经不适宜我居住的感觉。我猛然意识到,其实从马杰下决心和我分手那天起,我们俩的关系就沉浸在一种秘密的约定中,看看是我做自己成功还是他做他人成功。这就像是一个带有预言性质的梦,梦醒后,什么都忘记了,但预言却应验了。贝妮的话是不是预言呢?我带着迷醉的惊叹回忆起我和马杰过往的岁月,发现环绕自己周身的只是暗淡夜色中一条移动的黑影。我不知道那个黑影是我,还是马杰,只觉得在黎明破晓时,黑影被阳光击碎,就像燃烧后的灰烬洒落在水面上。

  大禹生态园内,新修的柏油路两侧彩旗飘飘,新盖的办公大楼与玻璃温室相连,门前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道:“热烈欢迎商政先生、贝妮小姐莅临指导!”西装革履的马杰率领工作人员列队大门两侧,我和贝妮下车后,马杰带头鼓掌,好像不是在迎接我们,而是在迎接联合国官员。我看不惯马杰春风得意的样子,揶揄道:“请问这是大禹生态园吗?我们没走错地方吧?”马杰神采飞扬地迎上前来,当胸捶了我一拳说:“超出想象了吧!”我觉得马杰就像个新物种似的在我面前闪闪发光。贝妮开玩笑说:“马杰,搞这么大场面迎接我们,我可有一种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待会儿我们走时你可得准备梯子让我们安全着陆。”马杰豪放地笑道:“贝妮,谁摔着你也摔不着,你在我和商政心里是长翅膀的天使,我俩还指望你引领着上天堂呢。”说完如久别重逢般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贝妮走进办公楼。感受着马杰春风得意的体温,我心里有一种虚火上升的感觉。我一向认为,马杰是从我体内分离岀去的半个灵魂,我此时的感觉很可能是他的真相。在我看来,他装出来的春风得意很可能是一种外强中干的冲动。我在心中大声疾呼,别想赢我,我不会给你机会的!仿佛在跟自己的幻影说话。马杰想引领我们先到他的办公室,可我一眼就看见与办公楼后门衔接的是玻璃温室,这大概就是刘易挂的羊头,因为拥有三千亩土地的大禹生态园正在大兴土木,这里是仅有的一点高科技农业,也是刘易用来钓鱼的所谓日本菜篮子工程这个诱人的鱼饵。我告诉马杰先参观玻璃温室。没想到正中他的下怀。走进七公顷的玻璃温室就仿佛走进了高科技农业实验室。这是一个大规模的植物细胞分裂基地,里面有上百名工作人员穿着自大褂正在忙碌着。里面的蔬菜全部采用营养泥和营养液的无土栽培。我来到鲜花房内,栅顶有一层电脑控制的遮阳棚,相邻的是蔬菜温室。贝妮喷喷称赏地问:“马杰,这么大的玻璃温室要投多少钱呀?”马杰大言不惭地说:“这算什么,将来大禹生态园建成后,会变成一个生态王国。”阳光宛若雨丝般透过遮阳棚洒进来,我用力嗅了嗅四周的气息,翩翩欲飞的蝴蝶兰散发出沁人的清香。我发现从我体内分离出去的那半个灵魂的野心像植物细胞似的正在分裂膨胀,我用自己微弱的恻隐心调整着自己,酸溜溜地说:“马杰,我听说刘易为了投资大禹生态园卖掉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七八家公司,只留了北京总部,看来他是想在这里背水一战啊。”我知道马杰此时正处在野心膨胀期,我这么问是想套出他们的计划,然后判断大禹生态园寿终正寝的时日。马杰似乎看出了我的用意,故意避而不谈吊我的胃口,而是带我们走进育种房,随手拿起一只培育瓶说:“商政,我们的计划就像这只瓶子里的植物弛子一样,正在不断地分裂。不瞒你们说,一个花房姑娘每天能分裂几百个植物抱子,而我手里的这一瓶花种,市场价值不低于五百元。”女人爱花,贝妮一走进花房立即变成了花仙子,紧跟在马杰身边问这问那,我却感觉像是走进了苹果园,树上结满了宿命苹果,恍惚间,贝妮在树下采摘苹果,我跟在她后面拎着个筐,筐里没有苹果,只有一条蛇,蛇头像是阳具的龟头,龟头上有一张脸,很像是马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面对马杰神情茫然,笑容空洞。马杰似乎很受用我此时的神情,他又带我们走进一间鲜花温室,弯腰从花茎上摘下一个花球说:“我不卖花茎,只卖花球,花球一个价值一元,一年一枝花茎产一百二十个花球,这就是我的母鸡。”贝妮咯咯笑着问:“马杰,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蝴蝶兰了,一定很贵吧?”马杰得意地说:“我们的蝴蝶兰一株就可以卖一百元。四个温室一年的产值就是四个亿。农民也种花,但他们的成本高,质量也比不上大禹生态园的。我们的花房姑娘靠分裂植物抱子每人每天可以创造五千元的利润。”他说话的表情仿佛他就是一枚植物抱子,正在从头开始。然而马杰再精明狡黠也只是我的半个灵魂,他现在的言谈举止完全是一种自我迷失的状态。为了深入了解马杰的处境,我建议他领我们到处转转,他欣然应允。当我们走出办公大楼时,一阵轻风灌入我的衣领,我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马杰领我们来到胡雪岩广场,我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广场中央有一座胡雪岩头戴红顶子身着黄马褂的雕像,我知道这是刘易心中的偶像,只是周围都是刚刚建起的欧式别墅,胡雪岩的雕像矗立在这里显得不伦不类。我信步走到雕像前凝视着胡雪岩的脸,发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秘密,明明这座雕像是胡雪岩,却越看越像刘易,端详半天,我笑了。马杰问我笑什么,我逗趣地说:“胡雪岩越来越像刘易了!”马杰一定和我心有灵犀,或者说,他至少感应到我思绪中微弱的回声,马杰说了一句话像一阵冷风灌入我的脊背,让我浑身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仿佛站在我身旁的根本不是马杰,而是一个活雕像。他出乎我意料地说:“早晚有一天胡雪岩越来越像我!”他乖戾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前面带路,邀请我们开开眼。我预感到马杰压不住要在我面前炫耀的心理,再加上刚才我逗趣地刺激了他一下,估计是要将他和刘易的野心和盘托岀,目的是点燃我的妒火,马杰周身洋溢着时而工于心计时而得意洋洋的神气。我和贝妮随他来到一个巨大的土坑前,许多挖掘机和大卡车正在作业,马杰不可一世地指着大土坑说:“我们在这里搞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海洋馆,海洋馆内要有热带雨林风情,全长八百米的大型室内海洋沙滩,海洋馆已经订下四艘废弃的潜水艇,一艘沉没的仿泰坦尼克号游轮,游轮可供恋爱中的情侣潜水进去,到时候情侣们可以听着缠绵俳恻的音乐,享受爱情的梦幻。”贝妮瞠目结舌地问:“那得需要多少间更衣室呀?”马杰雄心勃勃地说:“按刘易的设想,至少需要三万五千间。”我露出不屑且嘲笑的神情看着他,他似乎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而是目光游离开去,指着大坑对面的一个工地说:“到那边看看吧。”很显然,在我们目光对视时,马杰的面部肌肉在偷偷做着细微的调整,仿佛戴了一个过紧的面具箍得脸皮不太舒服。眼前又是一个巨大的工地,马杰用憧憬的口吻说:“这里要搞一个巨大的‘红磨坊’剧场。”他的神情让我坚信,有些人天生就是做他人的料。很显然,刘易已经把他深深地拖人泥潭,他还浑然不知。贝妮被马杰描绘的浮华场景深深吸引了,仿佛眼前侃侃而谈的马杰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大禹生态园的总经理,而是巴黎红磨坊的总导演。我知道,此时的马杰已经灵魂出窍了,站在我们面前说话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风儿就像水一样在闪闪发光的草坪上缓缓流淌,我闭上眼睛,眼前似乎展现出一群笑容灿烂、大腿修长、鼻子俏皮的舞女,她们穿着绳有繁复花边的长裙,伴着狂热的音乐节奏,扭动着肥美的屁股,把大腿抬得高高的,直直伸向天顶上的水晶灯。贝妮从马杰的口中听明白刘易的野心后,咯咯笑着问:“那不就是红灯区吗?”马杰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说:“贝妮,让你一说就俗气了,娱乐也是文化嘛!”我不失时机地问:“是西方文化还是东方文化?”说完我的唇边漾起一抹促狭的微笑。马杰做贼心虚似的扫了我一眼,好像他身边总有个看不见的替身尾随着他,仿佛生了一根尾巴,也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其实从我和贝妮见到他那一刻起,他就在有意无意地模仿刘易,他言不由衷地咧嘴一笑说:“其实外来文化已经像红灯区似的在摧毁我们的传统,我们所谓的先进文化就像所谓的国产汽车一样,无不是赝品。打着自己的旗号,骨子里却是别人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文化状态。我们不幸的灵魂为什么散发出滞闷之气,还不是因为代表西方文化的各类产品像瘟疫一样无孔不入。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早就被官本位框住了,就像脚下这被烈日烤软的柏油路一样失去了硬度。别说大城市了,就连一个小镇都像极了西方文化粗俗的复本,西方文化像病毒一样已经侵入了我们的灵魂,我们有什么办法将这些病毒从我们的灵魂里驱逐出去。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灵魂很受用。”说完他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张扬浮夸。相信我,一瞬间,我真的发现他的笑声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听起来奇怪而危险。我尖刻地说:“马杰,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在说灵魂,而是在说欲望。不错,国家的发展需要先进文化,但真正的先进文化绝不是为欲望服务的,而是为灵魂服务的。我们恰恰缺的就是为灵魂服务的文化。红灯区并不是西方所独有的。我们古代叫青楼,正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贝妮也附和着说:“虽然说没有垃圾箱遍地是垃圾,但是红灯区毕竟是现代文明中的一块致命的肿块。”我和贝妮的话明显触碰到了马杰最敏锐的神经末梢,他摇晃着脑袋,带着纯粹的调侃之意看看我,又看看贝妮,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情眨着眼睛说:“千万别一提到欲望就嗤之以鼻,好像欲望是某种生锈发霉的物质,其实欲望和灵魂是很难分清的。”他的表情流露出他一贯的讨人喜欢的危险意味。我无意和他讨论欲望和灵魂,便岔开话题闸:“马杰,你们的计划不止这些吧?”马杰眉飞色舞地说:“当然,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建四十栋住宅,两百栋别墅。总之,我已经扬帆起航,正在驶向金色世界。”仿佛他不是在说计划,而是在说一个轮廓清晰、目标明确、大胆冒进,而且能预见未来幸福的幻梦。然而在我看来,承载这个幻梦的大禹生态园不过是一艘庞大、臃肿、脆弱、松垮的废船,沉没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马杰像着了魔似的对他描述的幻梦充满了神往。我避免过分地观察他,因为怎么看他都像另一个人,谁?反正不是马杰。我用提醒的口气说:“想法虽然宏大,但资金怎么办?”一句话仿佛捅到了马杰的腰眼上,他避实就虚地说:“资金不是问题,刘易正在运筹大禹农业在香港主板上市。”口气明显低落下来,他捕捉到了我的视线,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不仅聆听到了他的心跳声,甚至能听到他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回声,我真担心他的心脏像电灯泡似的承受不住过重的压力,突然砰的一声爆裂。出于多年的友情,我意味深长地说:“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吧。我可听说刘易为了贷款,没少拉官员下水。”话一岀口,气氛便紧绷起来,马杰神情乖戾地说:“怎么是下水呢,谁还没有几个朋友,像胡雪岩那样的商界奇才,也离不开官场上的朋友,我们当然就更不能免俗了。”一块云朵遮住了太阳,我和马杰之间突然陷入不和谐的沉默,不远处有几个小水坑,水坑里面的污水倒映着天空,很像是破碎的镜片。我的胸部起伏有些增大,感到胸腔内泛起丝绸般光滑的涟漪,一只喜鹊从我们头上飞过,像是风刮起的一块破布,打破了沉默,贝妮用幽怨谴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马杰,商政的意思我明白,他是担心你们把摊子铺得太大了,一旦资金链断了,后果不堪设想。”马杰的鼻孔翕动了一下,让我有一种空泛的不安感,他用笼子关待久了的困兽似的目光看着我说:“别以为这世上光你自己超凡脱俗,做自己也好,做他人也罢,你我之间总会见个分晓的!”马杰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这也正是另一个我想说的,我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快活,是的,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听他说出这句话。我并没有向马杰炫耀我的计划,因为即使告诉他,他也会认为像童话一样荒诞不经。让我内心震撼的是,一切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必然的。我原以为马杰和我分手不过是一次偶然事件,早晚有一天还会走到一起,因为谁会和自己的影子分开呢。然而,此时是正午时分,脚下根本没有影子。

  回来的路上,贝妮的车内有一只苍蝇在我面前飞来飞去非常讨厌,突然它落在了挡风玻璃上,用两只纤细的前腿灵巧地洗脸,我观察这只黑色的小东西,那薄而透明的翅膀轻巧得和身体不成比例,却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存现实还不如苍蝇自由,这么一想,嫉妒的念头在我心里狠狠地揍了一拳。我厌恶地拿起王晓方那本《心灵苦难》重重地拍向那只苍蝇,它顿时爆裂成一团黑红色的液体,看上去非常怪诞。我解气地冷哼一声,发现它破碎的翅膀仍然向上翘着,带有小小的警示意味,它在预示什么?我似乎嗅到了马杰身上淡淡的轻蔑气息,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表情,潜藏着诡谲的审慎。我发现回来的路上,我一直玩味着一个念头:我极有可能低估了马杰。正是这个想法,让嫉妒的念头像苍蝇一样在我心里嗡嗡转悠。苍白的阳光在雨水冲刷过的街路上闪烁,我却虚弱得像一条丧家狗,正四处寻找一根被咬得所剩无几的骨头。贝妮看出了我的沮丧,我的样子就像个战败了的逃兵。她逗趣地问:“商政,你知道你现在看上去像什么吗?”我自怜地摇摇头。她咯咯笑道:“你看上去就像个外星人,刻意乔装打扮成人的模样。”我自嘲地说:“我正在缅怀我死去的过去。”贝妮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像我突然被温柔地揍了一拳,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不觉得马杰很可怜吗?”我知道尽管贝妮不爱马杰,但很在乎马杰,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顿时有一种猝不及防的豁然开朗,刚才思绪与大脑分裂的状态戛然而止,贝妮不仅深知我,也深知马杰,她对我和马杰的理解已经到了让我们烦恼的地步。就我和马杰之间的竞争来说,她是旁观者,她看马杰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怀着背着阳光窥探自己影子的心理试探地问:“怎见得?”贝妮没有回答,她的沉默犹如大海一样厚重。

  我以为逃离了体制就可以做自己,然而体制无处不在。我每天必须和那些穿制服的人打交道。他们代表体制,真是难以想象,我以前竟然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如今我跳出了三界外,回头一看,原来体制是一口井,我过去不过是井底之蛙。我从小的梦想是造一艘大船,然后驾驶着它乘风破浪,其实梦想本身就是大船,只是我做井底之蛙做得太久了,几乎忘记了我是一个曾经乘风破浪的人。然而,跳出井口之后,我才发现蛙是无法在大海中生存的,我要想活下去要么变成鲨鱼,要么逃到诺亚方舟上去。然而我的诺亚方舟在哪里?只能是北斗医院。只有我置身在西塔街的那栋五层楼里时,我才能审视我的内心,我发现我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不知什么时候逃走了,逃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不把所有人当成一个人的世界,那个世界不仅是自由的,而且格外真实,我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他,活得像阳光一样透亮。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这样的日子哪怕是稍纵即逝也不枉此生。如此一来,我就更想将北斗医院打造成诺亚方舟,或许通过这艘诺亚方舟,我会找到另一个世界,找到我那个活得游刃有余的兄弟……一另一个我——我的挛生兄弟,为此,我愿意冒一切风险!我实在不想像马杰那样做他人。我不想成为他人,我想成为自己。但是他人不让我成为自己。他人让我成为他人。我没有办法只能成为他人,但我实在是想成为自己。我努力想摆脱他人,我只有摆脱他人才能成为自己。然而我无法摆脱他人,甚至我都无法摆脱自己。或许我就是他人,我正在成为他人,我在成为他人的过程中。我成为了他人,我仿佛看到,他人是我,他人正在成为我,他人正在成为我的过程中,他人成了我。或许这就叫融合。谁知道呢?反正另一个人是我的拳生兄弟,他在另一个世界逍遥自在地做自己,一个坚实的自己,比现在的我更真实。一瞬间,我的眼里有光的疯狂移动,我暗下决心,找不到另一个我的逍遥世界,我就创造一个。我为创造这个词在我脑海中疯狂移动而兴奋,对,创造就是我眼里的那束光。我在审视自己内心时经常问自己:我们到底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什么?思来想去都是谎言。我们都是谎言的创造者和崇拜者,我们对弥天大谎深信不疑。我们经受不起太多的现实,只能靠谎言安慰自己。谎言是另一种现实,正是谎言使枯燥乏味的生活丰富起来。谎言与现实不过是壁毯的两面,然而无论是眼见的还是感受的,都是现实存在于别处,而谎言就在身边。为了让我自己看上去像个真正的人,我必须通过记忆学会遗忘。为此我就像一条企图吞食自己尾巴的蛇一样,寻找另一个我,有时甚至和自己的影子争论不休,我踩着自己的影子散步,每当我踩我自己的影子时,就觉得身后有人,但猛回头看时,却什么人也没有。我知道那就是另一个我,他就在我头顶上,双手交叠,环抱于胸,咧嘴窃笑地和我捉迷藏。他以为我永远都找不到他,我不会让他得逞的,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因为我需要创造我的诺亚方舟,正如马杰创造他的金色世界一样。

  一抹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摇曳不定,犹如梦想一样不真实,我被这柬动荡的金色光芒吸引着从办公椅上站起身企图捕捉它,就在这时,白明海和两名医生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了。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刚刚审视了另一个生命,这个生命由于卸下了面具让他们感到震惊。白明海哭笑不得地说:“大哥,有个特殊病人,全院上下谁也没办法,请一下卜老吧。”我呷了一口茶,感受着茶水在舌头上传来的淡淡苦涩感,心想,这年头连灵魂病了人们都不惊异,何况肉体?便不以为然地笑道:“什么大不了的病?星期天还要烦劳卜老。”白明海脸上挂着几分嘲讽的笑容说:“刚才一位二十三四岁的美国女人领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咱们医院就诊,据那位性格开朗的美国小媳妇说,她丈夫经常阳痿,试过很多中药都不好使,前些日子去欧洲买了一种治阳痿的西药,昨天晚上他们做爱前服下后效果非常显著,只是做爱后阴茎坚挺不软,他们只好继续做爱,但还是坚挺,疼胀了一宿,她丈夫实在受不了了,这才想到去医院,走了三家医院都没办法,咱们是他们走的第四家医院。可是咱们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男科门诊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如果不尽快让阴茎软下来,怕把血管胀破了,那可就危险了。”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听上去很像是个恶作剧,便好奇地问:“吃的哪国春药,这么厉害?”白明海诡秘地说:“据那位美国小媳妇说,这种药在欧洲非常古老,据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说这话时,白明海目光里充满了崇敬之意,仿佛灵魂出了窍,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心想,历史这么久远的春药就不能称之为春药了,应该称之为文化,怪不得白明海说话时摩拏着双手,像是要摆脱冷酷的现实似的。我听了以后,对这种药也顿时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便好奇地问:“患者是干什么的?”白明海表情顿时阴沉下来,仿佛脸上有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他很不舒服,他用双手搓了一下脸像是揭掉遮羞布似的说:“听他的美国小媳妇说是国学教授,他们曾经是师生。”我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好吧,我与卜老联系一下,然后你开车去接一下。”

  我和自明海陪卜老来到男科门诊时,病人已经痛苦得满脸涨红,汗流泱背,仿佛一个虚火上升的患者。但毕竟是国学教授,虽然面色呈现出兴奋过度的疲倦,血液沸腾的焦躁,心跳加速的痴狂,但仍极力镇定自己,不失儒雅气质。身边的美国小媳妇虽然长得算不上如花似玉,但她那一头秀发散发出的金色光泽十分诱人,怪不得丈夫看见她会虚火上升,就连我看见她以后。都觉得面颊有些热。卜老问清病情后,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先躺在床上吧。”我见病人有些发窘,便叮嘱白明海,卜老给患者看完病后,陪老先生到我办公室喝茶。卜老笑着说:“莫急,不仅要喝茶,还有件礼物送给你。”我怀着翘首以盼的心情回到办公室,仿佛卜老所称的礼物是某种新生命和新希望的契机。自从我辞职以后,就像是一个被判了无期的囚徒,我给予我自己的惩罚是自由。可是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我所期盼的自由不是一条河,而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我急需航标灯的引导。然而我的心头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根本看不到一点点灯光。二十分钟后,白明海陪着卜老来到我的办公室,我连忙请卜老沙发上坐。白明海用一种大开眼界的口吻笑着说:“卜老可真是妙手‘泄’春啊!三下五除二,鲜黄瓜立即变成了晒薦的胡萝卜,患者差点没给卜老跪下。”我将刚刚沏好的陈年普洱茶递给卜老,怀着好奇心问:“卜老,这位国学教授遇上西洋小媳妇不仅没肾虚,反而亢奋得金枪不倒,是不是应了《孟子·告子上》里的一句话‘食色性也’。不知道您是釆用中医的方法治的,还是釆用西医的方法医治的?”卜老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说:“别看患者的阴茎挺而不衰,其实是春药的作用,而非自身的机能,要想将西方的春药吸收为自身的机能,还需要补肾,肾乃先天之本嘛。这位患者肾虚得很,不仅阴虚!而且阳虚,不仅血虚,而且气虚。刚才我是采用中医的方法暂时解除了他的痛苦,要想从根本上治愈他的病,还需要中西医结合治疗为妥呀!”自明海插嘴说:“卜老,您的意思是说,患者刚才面红耳赤,体温上升是虚热?”卜老将喝进嘴的茶叶慢慢咀嚼着说:“越虚越热,毒害也越大。这就犹如鸦片一样让人沉迷其中洋洋自得而又萎靡不振。纵欲就意味着阳痿,阳痿必肾虚。我问过患者所用的春药,西方人用了几千年了,其实是好东西,但是必须与中药配合使用才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那个春药是解决实症的,而这个患者最大的问题是虚症。”卜老说话时的神色仿佛是在为一位患有疑难杂症的患者会诊,句句都切中病灶。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那个患者痛苦的表情,我就有一种捧腹大笑的冲动,我压抑着自己的冲动问:“卜老,好多虚症患者并不认为自己虚,而且以热掩虚,这是为什么?”卜老带着玩味又轻蔑的神情说:“看上去如此的事情,几乎从不会真是如此的。谁愿意告诉别人自己在吸毒呢?不过这位患者似乎意识到自己有死于虚症的危险,既尝试中药,也尝试西药,求医问药的精神还是很难能可贵的。我也看出来了,他的洋妻子对他关爱有加,我相信吃了我的药以后,这位患者很快会康复的。”我听了卜老的话,仿佛经历着一次奇妙的重生,白明海似乎和我有同感,他期待地问:“卜老,他们会有孩子吗?患者的夫人很希望能怀上孩子。”卜老放松地陷在沙发中,微笑着说:“从基因角度解释,混血儿富有更多的优良基因,可以优势互补,这对夫妻果真怀上孩子,生出来一定是既聪明又漂亮的。”说完卜老爽朗地大笑起来,目光深邃而辽远。白明海似乎深受启发,刚要再次请教卜老,一位女医生敲门进来向他请示工作,他遗憾地向卜老告辞,匆匆地跟女医生走了。随着白明海轻轻的关门声,我心中猛然生出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有一种莫名的亢奋,还掺杂着飘忽不定的忧郁。不知为什么,在卜老面前,我有一种置身在法官面前的感觉,很显然,卜老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关切地问:“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信仰是不是很痛苦啊?”卜老话一出口,我心中那种不甚明晰不可道明的烦恼顿时被羞惭所代替了。我坦率地说:“卜老,不瞒您老,自从创建北斗医院以来,我有一种肉体在燃烧的感觉。”卜老点点头,语气平和地说:“这说明你正在雕琢自己的灵魂。”卜老的话让我心头升起一种莫名但无法抑制的期待。我将信将疑地问:“灵魂也能雕琢?”卜老淡淡一笑,打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取岀一块精美的石头,摆放在茶几上,我顿时惊呆了,因为这块光滑的黑色鹅卵石上鬼斧神工般印刻着米开朗基罗的不朽名作,那个以色列人的少年大卫,只见他左手握投石器,怒目前方,似乎正要开始同巨人歌利亚的战斗,右臂相对放松地垂落,与左侧的警戒状态形成对比。分明在告诉人们,放松的右侧身躯背后是万能的主在庇佑他,而左侧则预示着每个英雄人物必须面对的各种险恶命运。望着这块被大自然精雕细琢的顽石,我可以听到自己内心传来的声音,我惊异地问:“卜老,这可真应了李白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您是怎么得到这块宝贝的?”卜老喝茶时翘起小指得意地笑道:“曲径通幽处,幽兰藏深谷啊,也是我和这块石头有缘,让我在深谷的溪流中找到它,不瞒你说,商政,我在梦里梦见过这块石头,并且与之在梦中交谈过,人与人未必相知,但是人与有灵性的物或许是相知的,尽管这块石头藏在大山深谷的溪流中,我还是跋山涉水找到了它,这就叫缘。商政,你我之间也是有缘的,因此我将这块石头送给你,希望你能像米开朗基罗一样雕琢自己的灵魂。《大卫》被认为是脱离肉体的灵魂,象征为自由奋斗的力量。你看他的眼神凝视着远方,他一定发现了超越精神的彼岸。”我品味着眼前的这块石头,仿佛有了一种神秘的归属感,胃里翻腾着异样的情结。困惑地问:“卜老,灵魂也能雕刻吗?”卜老的指尖优雅地轻叩着茶几,慈眉善目地说:“每个人的灵魂都离不开后天的雕琢,只不过有的是自己雕琢,有的是他人雕琢,当然有能力自己雕琢灵魂的人很少,《大卫》就是米开朗基罗雕琢自己灵魂的外化。我为什么要送你这块石头,就是因为做自己还是做他人在群体意识中是纠缠不清的,你要真想创造一个新世界,首先要成为自己灵魂的雕刻家。疑有在个性这块顽石上进行艺术上的努力奋斗,你才会获得大卫那种深邃辽远的目光,看到超越精神的彼岸。”听了卜老的话,我茅塞顿开地意识到自由一旦失去目的便毫无意义,甚至成为沉重的包袱,我自由了,但我自由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做自己。然而怎么做自己?这就是我最迷茫的。自由若大海,我正在汪洋中漫无目的地拼命挣扎。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在迷失中。还是在觉醒中。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我和卜老之间回藩,我猜大概是思想,我犹豫着问:“卜老,我们其实都是被需要的,在毫无自我可盲的社会里,还有灵魂吗?”我的话听上去像是胸闷患者的一声叹息。卜老用振奋人心的语气问:“商政,你实话告诉我,你看到《大卫》时有没有超越自身的渴望?”我脸上露出肯定的神情,眨了眨眼睛说:“不仅有渴望,还有期待。”卜老欣慰地点了点头,笑容中带着殷切的期望说:“这说明我还没老眼昏花,你是一个没有丢掉灵魂的人。”卜老的话让我自惭形秽,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雕琢过自己的灵魂,如果有过也是无意识的,那样的雕像一定是奇形怪状的东西。但是面对《大卫》,我聆听到了心跳声,心脏收缩时的那种纤巧节奏让我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感。

  送走卜老我陷人一种忏悔式的内省沉思中,那个石头上的大卫似乎正在用一种遥远冷淡的眼神打量我,仿佛我是个令人费解的幽灵。我疲乏地坐在它面前,黑亮的石面上,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不知道里面的人影是不是我的灵魂。

  岁月仿佛带着一抹狞笑,转眼就到了冬天。尽管一连下了几场大雪,我也不幻想世界是清白的,因为我的心情一直是灰暗的。这都缘于我和马杰之间的暗中较量,种种情况表明,马杰不仅暂时占了上风,而且一直牵着我像狗……样跟在他后面,我跟得筋疲力尽,似乎身体的某个部分脱离了肉体,两只手仿佛也变成了前腿,我迈开四蹄拼命追赶,目光紧盯着前面可能岀现的骨头。正因为如此,黏稠的焦虑一直在我。心中汹涌澎湃。马杰就像是个体态庞大而又步履轻盈的影子钻到了我的心里,躲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那里屏住呼吸,窃笑着伺机而动,仿佛随时会跳起来,撞断我的肋骨。我感觉我的心脏随时都可能破碎。为了让我放松心情,贝妮约我去白山滑雪。我们开车疾驶在盘山公路上,太阳犹如一个缺少生气的幽灵,充满鬼气地照耀着大地,草木在白雪的覆盖下疲惫地睡去,原野像没有生命的图画一样沉寂,只有我们的车给这幅图画增添了动感。透过贝妮那宛如黑夜般漆黑透明的眼睛,我体味到一种灰暗阴沉的天空重见灿烂霞光的温暖。这温暖是一种不能不爱的幸福,而且是宛如佳酿般滋润心灵的幸福。贝妮亲昵地看了我一眼,莞尔一笑问:“干吗像个雕像似的坐着,该不会灵与肉又分开了吧?”我像是被从梦中惊醒似的定了定神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一种在路上的感觉。”贝妮温润的唇边荡漾着笑意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其实人一生出来就在去往他乡的路了。只不过有的人是一个人上路,有的人是结伴而行。”车内弥漫着贝妮的体香,我下意识地用鼻子嗅了嗅说:“恐怕结伴而行的那个伴儿是复制品吧?”挡风玻璃的光线斑斑驳驳的,仿佛被震碎了似的,贝妮用纠正我的口吻笑着问:“谁不是自己的复制品?”我的心偷停了一拍,全身战栗了一下,我揉搓着湿乎乎的手心逗趣地说:“妮儿,你说我们彼此是不是复制品?我总觉得我的脸后面隐藏着你的脸,你的脸后面隐藏着我的脸。”贝妮的气息在我耳边撩拨,她给了我一个娇俏的白眼问:“那江冰冰算什么?”我被她问得一时语塞,沉默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过了一会儿,我打破沉默岔开话题说:“妮儿,我有一个愿望一直藏在心里。”贝妮用妥协的目光看着我问:“什么愿望?”我目光闪烁地说:“从头到尾走一趟长城。”贝妮惊异地看着我问:“寻找自我,还是寻根?”我一本正经地说:“说不清楚,只是有这么一种强烈的愿望。”车内弥漫着一种纤巧虚幻的光线,挡风玻璃的阳光突然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拉下遮光板,侧过脸看着白雪皑皑的田野,仿佛要捕捉到大自然的眼神。贝妮用手碰了我一下,抿嘴一笑说:“我陪你!”从根本上讲,我一直清楚寻找自我是个梦,但是贝妮这句话让这个梦变得真实起来。我深情地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滑雪场,我和贝妮一起到雪具出租店领取了滑雪板和滑雪服、滑雪镜。贝妮选了一身红色的滑雪服,我选了一件双肩为黑色、全身为蓝色的滑雪服,然后一起被大拖牵拖到滑道最髙处。雪光耀眼,我们与白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仿佛从云朵中伸出一只大手要将我们拽人天堂,但很快又猛推我们一把,贝妮已经风驰电掣般地滑了下去,我也紧随其后,像是那只大手有意把我们从天堂推人地狱似的,连用眼睛估量一下坡度都来不及,像离弦的箭一般向山谷中冲去。贝妮仿佛从天而降的天使,在茫茫白雪中驰骋,如同一朵开在雪白花瓣中的红色花蕊,令人赏心悦目。若不是那朵红色的花蕊像一盏航标灯似的在前面引路,我几乎辨不清地形,只能像一个脱离了躯壳盼幽灵,飘荡在死寂无声的原野上,脚下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平的雪坡一次次完全出乎意料地将我腾起来,耳边“嗖嗖”的风声仿佛在问:“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我用挑衅的口吻大喊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痛快得恨不得扔掉滑雪板直接滚下山去。太久没有在雪地里打滚狂欢了,此时此刻,我周身充溢着逃离的快感。是的,我从我的血肉之躯中逃了出来,就像一名罪犯逃离了监狱。我和贝妮上上下下滑了十几次,都累得气喘吁吁。刚好山顶上有个薰衣草茶寮,我们坐缆车直达山顶。在薰衣草茶寮,一人要了一杯热咖啡。眺望远处的风景,幽蓝的天空下是皑皑白雪,一只孤鹰在蓝天与白雪间滑翔,我被这种天然的辽阔所震撼,从山顶到山下,一条条滑雪道好像一条条白色的河流飞揭而下,又好像在山间挂起一条条美丽飘逸的白色绸带。我情不自禁地问:“妮儿。我们是不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贝妮咯咯笑道:“你又要做梦了。”我忧心忡忡地说:“妮儿,我最近还真的常做一个怪梦,一座山上有一座庙,庙里供奉着一条恶龙,那条恶龙盘卧在神位上专吃朝拜者的心肝,长长的朝拜者队伍从山脚一直排到山顶的庙门前,每个人跪拜过恶龙后,便将自己的心肝掏出来放在恶龙面前,恶龙便一口吞下朝拜者的心肝,最可怕的是我在朝拜者的队伍中,看见了马杰。我顿时对马杰油然而生哀悼般的崇敬之情。”说完,我掏出一根烟,左手打着打火机,右手扣拢,嘴里叼着烟凑近火苗,将烟点着,嘴里喷出一个刺眼的烟圈。贝妮惆怅地叹了一声说:“从某种意义上说,马杰就是另一个阴暗的你。”贝妮话音刚落,我就有一种迷失于薰衣草茶寮逼仄的氛围中的失落感。宛如灵魂挥之不去。在我看来,我才是那个掏出心肝正在流血的人。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成山峦的形状,心机深沉地说:“我和马杰之间隔着一层类似予镜子似的东西,好像永远也打不碎似的。但是他既能看见我的世界,我也能看见他的世界。他为了获得贷款,拉官员下水,请他们去香港吃满汉全席,我听说有一道菜叫‘鲤鱼跃龙门’是用一百多条跳龙门的鲤鱼的两根胡须做成的。”贝妮在椅子上微微蜷缩起来,既惊异又轻蔑地质疑道:“怎见得是跳过龙门的鲤鱼?”我可以感受到贝妮的震动,她把头埋进壳一样的滑雪服中,似乎要躲避粗栃的空气。我像倾吐苦楚似的又吐出一口烟?不屑地说;“狗屁跃龙门,不下地狱就不错了!”我的口气冷彻心扉。贝妮叹了口气,用同情的口吻说:“我觉得你们俩在互相窥视,你们应该打碎隔在你们之间的镜子。”说完,她陷入一片黯然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弱的压抑感,我陡然生岀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恨不得钻到别人的躯壳里躲起来。我缓缓地摇着头说:“我们俩总要有一个失败者。”贝妮的嘴角迅速地皱了皱,仿佛是在克制着笑意,扬起柳叶弯眉审视着我,仿佛在等待突如其来的寒意,她呷了一口咖啡,用红嫩的舌尖舔了舔嘴唇,尖锐地问:“难道你也要创造一个金色的世界吗?”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马杰描绘的宏伟蓝图,胃里一阵翻腾,贝妮的话像刀尖一样撩拨着我的痛处,我咬着嘴唇说:“我对金色世界不感兴趣,我要做艺术家。”贝妮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仿佛射进了我的灵魂,她平静地问:“什么样的艺术家?”这句话让我疲乏的精神为之一振,一下子激活了我正在冻僵的人性,我似乎看见大卫在向我招手,于是信誓旦旦地说:“雕刻灵魂的艺术家。”贝妮听罢用既欣慰又嘲讽的口吻说:“我还以为像海小妹那样的服装设计师呢。”我心里一惊,像听到耸人听闻的肮脏秘密似的脱口而问:“妮儿,你怎么知道海小妹?”贝妮诡秘地笑了笑,用双手将垂落于颈部的长发拢成一束,脸上挂着尖刻的表情说:“别忘了女人的第六感很灵的。实话告诉你吧,海小妹最近在法国得了一个服装设计方面的奖,是我写的报道。不过,她和马杰的关系我早就知道。这就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贝妮这番话,让我有一种在水下闭气过久似的晕眩。我眺望远方,无边无际的雪野层层叠叠,将我的目光引向空漾。山野一片混沌迷茫,阳光从天鹅绒似的云朵中投射下来,与雪野交相辉映,闪烁着金刚石一般耀眼的光芒。我提议下山开雪摩托。贝妮抿嘴一笑说:“雪摩托太危险了,我不敢开,还是去坐马爬犁吧。”此刻,我几乎听到心中鼓噪的热血隆隆作响,我跃跃欲试地说:“走吧,让我们一起变成雪的精灵。”我说话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人,而我只不过:是他和贝妮的传声筒。我们离开薰衣草茶寮沿着一条高级道飞速地往山下滑去。穿越于原始森林的苍松密林之间,两旁高大的松柏参天而立,形成一条曲径通幽的绿色通道。此时,云朵遮住了太阳,万物融在空茫一片的苍白中。我们滑到尽头时,云变得黑起来,我断定要下雪,在暴雪中开雪摩托别提有多刺激了,想想都让人兴奋。果然,我和贝妮还了滑雪板和滑雪服,山风骤起,鹅毛大的雪花稀稀落落地漫天飞舞飘卷回旋,我伸开双手,仰面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兴奋地大喊道:“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贝妮望着我发疯的样子,咯咯笑道:“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幽灵。”我挥舞着双臂,像堂吉诃德迎战风车似的叫道:“我是幽灵,我是我自己的幽灵。”说完勇士般看着贝妮情不自禁地大笑着,笑声仿佛来自那永被谴责的灵魂。说话间,雪花稠密起来,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盘旋,好像云朵中有只手捅了天堂里的马蜂窝似的。视野之内只有茫茫雪幕,六角形的精灵挤满了所有空间,窃窃私语地飘落到我的脸上,然后鬼影似的化作小水珠,好像就为了戏弄我才来到人间。我张开嘴伸出舌头,让雪花飞落到舌尖上,想通过舌尖感知它们窃窃私语的秘密。贝妮的秀眉和微微上卷的睫毛上挂着雪花,就像是伴随着雪花下凡的天使,她眨着眼睛笑着说:“现在的商政很像真正的商政。”我逗趣地说:“如果你认为观在的我是真正的我,还不赶紧抱住我,说不定雪一停就又变成假我了。”贝妮一头扑进我的怀里,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犹如雪花落在脸上化作水珠一样弥漫开来,我紧紧地将她按在胸前。品尝落到她象牙般脸蛋上雪花的味道。她咬着唇瓣凝视着我,看起来是那么弱不禁风、楚楚可怜。我怜爱地叮嘱她,坐在雪摩托上一定要抱紧我,她娇俏地看着我说:“没有我你只是半个人。”雪摩托只允许在山脚下冻实的水库冰面上驾驶,偌大的水库已经被成堆成片、无边无涯的雪覆盖成了茫茫旷野,整个世界好像裹在了白茫茫的棉絮里。我发动着雪摩托对坐在我身后紧紧抱住我的贝妮说:“妮儿,抱紧点,小心灵魂出了窍。”说完,我一脚将油门踩到底,雪摩托呼的一声像子弹一样飞了出去,贝妮紧张得发出尖锐的叫声,仿佛随时能将冻实的冰面爆裂成碎片一样。雪摩托围绕着湖面一圈一圈地飞驰着,我驾驶的方式带着桀鹫的狂野,尽情享受着在大雪中飞驰的快感和迷茫。雪花像刀片一样扑割着脸皮,尽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珠仍然被狂风和雪粒子吹打得生疼,广袤的雪野在眼前飞速掠过。贝妮的手环抱着我的腰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越扣越紧,她将脸紧紧贴在我的后背上,就好像怕我一个人飞离雪摩托似的。我确实有要飞起来的快感,我心想。要是真能和贝妮一起飞起来化作一双翩翩起舞的白蝴蝶,即使不上天堂,也会进入别样的世界个能看清自己前世今生的世界。然而我是清醒的,尽管置身在茫茫雪海中,我并未觉得自己闯进了童话世界。因为我驾驶着的雪摩托不仅没有奇遇,而且只是围着冰湖兜圈子。我在心里暗骂道:“妈的,怪不得有那么多入迷失了自我,原来人生是在兜圈子。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轮回吗?”我心里企盼着有什么奇迹发生,比如冰面突然龟裂,我和贝妮面临着落水的危险,我急中生智像好莱坞大片里的英雄一样,娴熟地驾驶者雪摩托在一块块漂浮的冰块上飞驰,终于化险为夷,岸上围观的人群响起迎接英雄的掌声,贝妮扑进我的怀里,轻唤我的名字,我灵魂出窍飞到人们的头顶上欣慰地望着两个相爱的人相拥在一起。很快我就被这个妄想惊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跟,因为我突然发现刹车失灵了,油门也出了问题,只能加大不能减小,速度只能快不能慢,更不能停,雪摩托风驰电掣地飞驰着,我心里顿时慌乱了起来,湖面上有很多游客,我驾驶的不再是雪摩托,而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我惊慌得大声喊道:“妮儿,抱紧我,千万别撒手,刹车失灵了。”贝妮似乎早就察觉到雪摩托出问题了,她紧紧抱着我说:“商政,心里想着我,别慌!”贝妮这么一句话,让我顿时冷静了许多,面对突如其来的震惊和危险,天使就是天使,贝妮的镇定让我惊讶,更让我增强了驯服这匹脱缰野马的信心。我横下一条心,不能伤到任何游人,更不能伤到贝妮,那么只有我下地狱了,想到有可能和贝妮永别,我心中涌起一股悲壮,爱像一盏守夜灯在心中闪烁颤动。透过雪幕,我环顾四野,发现冰湖中间有一个硕大的雪堆,我一咬牙心想死活就冲着雪堆去了。“贝妮,抱紧我,千万别撒手!”我大喊一声,掉转方向向湖心的大雪堆冲去……

  我的眼睛微微地睁开了一点点,渐渐地看清了,是贝妮天使般的脸,多美呀!好像我就躺在她的怀里,是的,我的头枕的不仅仅是她的臂弯,还有暄腾腾的乳房,“商政,你醒醒!”这焦急而柔情似水的呼唤很遥远,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跳了几下,脸上的肌肉痉挛地抽搐着,好像周围围了好多人,我挣扎着将眼睛睁大一些,雪已经停了,太阳冲破云雾像金刚石一样熠熠生辉,太刺眼了,下雨了?不对,是贝妮的两行泪珠滚烫着砸在我的脸上,流进了我的嘴里,这两行泪水,一行宛如勒特河的河水,一行宛如欧诺埃河的河水,流进我的嘴里,我不仅忘记了我前生犯过的罪,还记起了生前所行的善。看来我是升天了,原来真正的我在天上。然而随着贝妮宛如天使般的呼唤,我的头脑越来越清醒,我没有升天,我就躺在贝妮温暖的怀里,因为她的泪珠不仅流入我的嘴里,还流入我右脸一道翻开的伤口里,晳得我直咧嘴,我知道我破了相,我自我安慰地想,破了相也好,总算撕下了面具,就算这世界失去了一位岀色的演员。我试图挣扎了一下,不仅浑身的零部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而且左腿黏糊糊的像是流了很多血,我疼得好像昏了过去,但是还清醒地意识到我被一些人七手八脚地抱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入贝妮车里的,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蜷缩在后车座上,贝妮的车像雪摩托一样飞驰着,边开车边和白明海通话,好像是让白明海做好手术准备。贝妮的车像开疯了一样,我感觉就像是贝雅特丽齐带着但丁的灵魂在九重天飞升,忽然我的心被一道闪光照亮,我看到一个天使般的人影,我猜那一定是真正的我。

  手术做了三个小时,难度大的是面部手术,我脸上和腿上都缝了数十针。被推进病房时,白明海附在我耳边温声说:“大哥,我怕嫂子着急,还没告诉她,现在手术做完了,我告诉她吧。另外贝妮姐也累坏了,让她回去吧,一会儿嫂子来,就说是我陪你滑雪受了伤,嫂子顶多埋怨我几句也就过去了。”该想的白明海都想到了,我惭愧地眨了眨眼睛。贝妮一直紧握着我的手,听了白明海的话,无奈地看着我,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愧疚的笑容。贝妮的手从我的手中慢慢抽出,我感到贝妮的手细腻光滑,温暖柔软,十个指头那么有弹性,每个手指的极细微的滑动、摩掌,都传达着一种无声的祝福。贝妮走了,我感觉似乎被撕成了半个人。

  一晃半年过去了,我无法让故事停留,因为我仍然没有找到迷失的自我,我必须寻找,或许这就是命运,其实当自我迷失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失去了最后的美丽,生活留给我们的似乎只有艳丽的肉,那么灵魂哪儿去了?灵魂仿佛隐匿在灯红酒绿的名利场中。人的生死路是必须经过名利场的,聪明也好,糊涂也罢,能够走出的人毕竟是少数。因为走不出来的人早已经将灵魂挥霍殆尽。我时常想,黑暗的尽头有灿烂在等待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颗流星。出发了就不问归程。最近我听到关于马杰越来越多的传闻,他和刘易为了他们金色的梦,干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宛如女人身体最隐秘的私处让人想入非非。我也知道被人们称为“真实”的东西,其实是由私下里窃窃私语的方式所决定的。但是这些见不得光的传闻犹如遮住阳光的乌云,让我在突如其来的昏暗中烦躁不安。我不知道这些流言白雪是否清楚,但是我知道她的生活目的就是忙碌,好像她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哪怕是一秒钟,她也会崩溃的。世上有太多这样的人,他们害怕静下来就像害怕死亡一样,他们必须生活在喧嚣中,必须生活在忙碌中,否则便会立刻化作尘土四散而去。和白雪不同,江冰冰却是个很闲的人,好像她的生活目的就是逛街,她就是一个可以满大街移动的衣服架子,就好像商场橱窗里的假人穿着时髦的衣服复活了一样。我始终坚信她离开我可以活着,但是离开逛街,她一刻也无法活下去。我们经常会评价一个人闲得无聊,其实江冰冰就是一个闲得无聊的人,她和白雪正相反,白雪以忙碌为灵魂,江冰冰以无聊为灵魂。对于马杰来说,白雪是他的围城;对于我来说,江冰冰无疑是我的围城。我和马杰之所以都被围在了围城里,说明围城里诱人的东西很多,想出来又舍不得,但究竟是什么东西诱惑着我们,我也说不太清楚。也许不是诱惑,而是占有,或者说是囚禁。特别是那种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女人,男人在她们眼里就是财产,她们当然要千方百计控制在手里。当然对于那种满脑子都是物质的男人来说,他可以将计就计,心甘情愿地当女人的账房先生。然而,我不想当江冰冰的账房先生,我想当雕刻灵魂的艺术家,我坚信马杰也不想当白雪的账房先生,他想成为金色帝国的国王。我和马杰在一起是一个人,分开就都是半个人,或者说借用托马斯·曼笔下的人物赛特姆布里尼的话说:“一个没有躯体的灵魂正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都同样不算人,都同样可怕;而且前一种情况只是少有的例外,后者情况却比比皆是。”或许正因为我们是半个人,或者说不完整的人,我们才不得不依附于妻子。好在江冰冰并不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因为她只要闲下来就会消失在商场里。但是白雪则不然,她是个统治欲极强的女人,心胸又窄,一旦打翻醋瓶子,便会倒海翻江。白雪之所以拼命和马杰比着挣钱,是因为她认为金钱就是地位,女人什么都有了,但就是没有钱,那她的肉体再艳丽也一钱不值。她不想被马杰看得一钱不值,因为她始终认为她从嫁给马杰那天起,马杰就是她收支账簿里的主要财产,为了捍卫属于自己的东西,白雪是一个敢于拼命的女人。在夜阑人静时,我时常会因想到马杰和海小妹而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两个人的关系随时都会因白雪的突然出现而像个脱落的灯泡似的爆裂成碎片。今天夜里我就因大雨滂沱和轰隆隆的雷声而无法入睡,一个人坐在床边一边沮丧地抽着烟,一边望着豆粒儿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在玻璃上激起朵朵水花。江冰冰睡得很沉,轻轻的鼾声和轰轰的雷声遥相呼应,搅得我异常烦闷,我像个幽灵似的在屋子里游荡彷徨,仿佛是被囚禁在笼子里暴躁不安的绿眼怪物,我的内心战战兢兢痛苦挣扎纠结缠绕,仿佛这场大雨是专门为了洗刷我的灵魂而下的。然而,我却分不清什么是肉体什么是灵魂,就像一条发情的狗似的,在黑暗中来回转悠。这样的我,又怎么能被予以期待呢?突然,电话铃像是有人踩了狗尾巴似的叫了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我的心头,我的心突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我捂着心口窝,一屁股坐在床上,借着闪电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是下半夜两点钟了,谁会这么晚来电话?江冰冰被电话铃声惊醒了,她随手打开床头灯,怯生生地看着我,仿佛我向她隐藏着耸人听闻的肮脏秘密。为了解开秘密,我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果然听到了一个惊得我目瞪口呆、心惊肉跳的消息:“大哥,不好了,我姐吃药自杀了,正在北斗医院抢救!”白明海心急火燎地说。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一头扎入了大海中。我已经听不清白明海又说了些什么,耳边只听见电话里传出一片嘈杂声,我本能地说:“我和你嫂子马上到!”便匆匆挂断电话赶紧催江冰冰穿衣服。江冰冰目光惊恐地问:“出什么事了?”我只说了一句:“白雪自杀了,正在抢救!”她顿时发出了像是被歹徒抢劫似的惊叫声。

  我开着车在暴雨中急速穿行,雨刷不停地左右摇摆着犹如我七上八下的心跳,我的手似乎微微有些颤抖,就像长时间负重卸下时肌肉上残留的悸动。令我惊异的是,我似乎担心的并不是白雪,而是马杰。我不清楚白雪的自杀行为对于马杰来说是解脱,还是更深的囚禁。此时此刻,我的意识不再属于我,我已经置换成了马杰。或者说马杰的意识占据了我的思想。但是我们并不能深谈,因为躲进我意识中的那个马杰痛苦挂在脸上,灵魂却逍遥于雨夜。我前躬着身子,鼻子几乎要碰到前挡风玻璃上,马路两侧模糊的树影像幽灵一样迎头逼近,又迅速闪过,我仿佛看见一个孤独的身影一直飘在雨中,像魔鬼一样诱惑着我猛踩油门加速前行。那个幽灵般的身影是不是另一一个我。也就是那个该死的自我?我不知道,我只感觉自已像注射了毒品似的处于一种迷幻状态。心里不住地问自己,如果另一个我是个魔鬼,我该怎么办?这个念头像暴雨中的闪电,在我脑海中像炸雷一样轰鸣。我又惊又惧,在一个十字路口,那个人影不见了,我猛然意识到或许那个人影不是另一个我,而是马杰,是脱离躯壳的马杰,这狗日的,到什么时候他也别想离开我,闯了天大的祸,怕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我呢!这么一想,我们之间像胆结石一般硬化的关系在我心里似乎像口香糖似的柔软起来,我对他的恻隐和宽容之心如同潜伏的瘟疫,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我和江冰冰急匆匆赶到抢救室时,医生们正在给白雪洗胃,白雪脸色煞白。昏迷不醒。马杰见了我和江冰冰两眼发直、浑身瘫软地迎过来,像吊死鬼似的哭丧着脸拉了拉我的手算是打了招呼。主治医生简单向我汇报了抢救情况后,我把脸色苍白憔悴的自明海叫到一边,我发现他焦虑的脸下面还隐藏着一张愤怒的脸。

  原来白天马杰有点不舒服就没去公司,在家睡懒觉。没想到海小妹打电话非要来看他。马杰深知白雪机敏,很想拒绝,但是……听到海小妹的声音,却像喝了爱丽丝梦游幻境的魔法药剂,全身僵硬,汗毛直立,这段时间他忙得昏天黑地,很长时间没有和海小妹颠鸾倒风了,此时此刻在他情欲的祭坛上。正好需要这个献祭者。不到二十分钟,门铃就响了,马杰欲火中烧地开了门,海小妹一进屋就用双臂勾住马杰的脖子,像蛇一样缠在他身上,一边用香唇吻着一边娇媚地问:“亲爱的,哪儿不舒服了?”马杰全身裸露,只穿个内裤,此时遮羞布里的箭已经架在弓上,马杰顶着海小妹的私处淫邪地说:“他不舒服了。”“谁?”海小妹春情荡漾地问。“真正的我!”马杰颤抖着说。于是两个人交缠在一起,海小妹的衣服被马杰疯狂地剥下来,东一件西一件地扔在地上,两个人相瓦呼唤着名字,浑身战栗着滚到了床上。海小妹的皮肤柔嫩滑腻,像刚出锅的水豆腐,仿佛还冒着热气,她娇喘着呻吟着,欲仙欲死,马杰激情奔放,浑然忘我,享受着神仙般欢愉的肉欲。就在两个人倒海翻江游龙戏凤时,门铃响了,马杰欢蹦乱跳的心像是被一只冷冰冰的手一把捏住了似的,他一阵痉挛,顿时疲软,下意识地从床上惊跳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门前,扒着门镜往外看,脑袋嗡的一声,两眼发黑,全身的热血顿时凝固得像冰一样,从头凉到了脚。他手足无措地冲进卧室,语无伦次地说:“快,快,我老婆,快……,度穿衣服!”海小妹惊得像弹簧一样跳下床,撅着百合花般的白屁股满地划拉自己的衣服。她一边慌乱地穿着衣服,一边问:“杰哥,怎……怎么办?”马杰故作镇静地说:“快穿上衣服,穿完衣服再说。”此时,白雪不再按门铃,而是用拳头砸门,一边砸门一边吼道:“马杰,快开门,你在里面干什么呢?”白雪是因为马杰不舒服,特意赶回来给他做午饭的,因为早晨走得急,所以忘了带钥匙。此时此刻,她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因此她歇斯底里地一边喊叫一边砸门,像一只急不可耐扑向灯火的蛾子,其结果可想而知。门终于开了,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一般,场面和她在心里诅咒一万遍的情景一模一样,她耳边顿时涌起波浪般汹涌的嘲笑声,这是从地狱里发出的笑声,令她心惊肉跳。她脸色煞白地看着躲在马杰身后的海小妹那种因胆怯而涨得通红的桃花脸,再看看马杰的脸上宛如淤伤的口红印,她恨不得立即将海小妹撕得粉碎。然而当门打开的瞬间,她的心就像得了心肌梗死似的停止了跳动,此时不仅已经凉了好半天,而且凉得像一块冰,就连平时忙碌得像水波一样灵动的眼神也如死水一般静寂,因此她冰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海小妹像死刑被撤销似的一脸侥幸地扭着包裹在黄色吊带裙里的娇媚的翘臀,灰溜溜地溜出门。马杰本想以自己野兽般的本能直面白雪,但是看着妻子绝望的眼神,他顿时将头缩进了牢狱般的躯壳里。屋子里的空气顿时被抽干了,白雪发白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凶狠地瞪着马杰,用足了力气扇出一个耳光,打得马杰一个钢也,眼冒金星,他定了定神,刚想发作,发现白雪没再理他,而是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卧室,随手重重地关上门。马杰像干缩的木乃伊似的立了半天,然后又像是陀螺似的在原地转着圈,脑海中浮现出妻子死人似的目光,他恐惧地走到卧室门前,使劲地推了推卧室的门,门已经锁上了。他刚将耳朵贴在门上,卧室里便传岀了山崩地裂般的嚎啕声,白雪绝望的惨嚎声,哭得马杰心如刀绞。他像一头离群的孤狼似的退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刚坐下就听见卧室里“哗”的一声脆响,是镜子摔碎的声音,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妖妇!”便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问自己:“镜子碎了,还能拼凑起来吗?”在马杰心里,白雪就像地狱之后,占据着重要位置。他一向认为女人有双重性,要么是地狱之后,要么是纯洁的天使,他曾经向往过天使,但是总觉得可望而不可即,他甚至怀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天使,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但是在他看来,所谓的水绝不是纯净水,而是他妈的金水,金子熬成的水。马杰像一头疲惫的海豹,无精打采地准备表演最后一个节目。他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等待着白雪兴师问罪,然而白雪并没有给他机会,因为卧室里不仅哭声停止了,而且闻然无声。他一边想象着与白雪妥协的诡计,一边暗自嘲笑道:“看来魔鬼也有哭累的时候。”窗外柠檬黄的阳光渐渐变成了青灰色,犹如马杰阴沉的目光,这种目光像天上的浮云一样在房间里不受控制地飘荡着,窥视对马杰来说已经形成了习惯,甚至是思维方式,一个想做他人的人随时随地都想窥视到他人的秘密,他却万万想不到偷情的秘密在妻子面前如此狼狈地暴露了,他羞愧地发现自己在瞠目结舌地窥视他人的时候,自己也正在被窥视。他在心里暗骂了……句:“妈的,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怎么做自己?”就在他这些胡思乱想漂浮在他大脑的死海上之时,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屋子里静极了,马杰心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与白雪妥协的计谋。黑暗不可阻挡地降临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卷着暴雨像恶魔似的拍打着窗玻璃,马杰觉得自己的脑袋像铅球一样沉,好像填满了全世界肮脏的东西,他只能垂在胸前,好像要与躯壳分离似的。他突然有一种作呕的感觉。很想喝口水。刚站起身,就听见卧室里传来了“慌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马杰心里一惊,连忙跑到卧室前敲门,一边敲一边喊:“白雪,白雪你开门,你开开门啊……”卧室里没有一点声音,马杰急了,胃里顿时打了结,内心深处陡然生出不知所措的恐惧。他崩溃地将门踹开,立即惊呆了,只见白雪脸色煞白地躺在地板上,左手里拿着个空药瓶。那药他太熟悉了,是治自己心律不齐的,平时就放在床头。当过刑警的人大多都有心律不齐的职业病。药瓶已经空了,马杰双腿发软,情不自禁地跪下去,抱起白雪的头像一头疲惫的老狮子哀号着,白雪虽然不省人事,但喉咙深处还有低沉沙哑的呜咽声。马杰背起白雪,门都没锁就往外跑,外面雷雨交加,四周杯弓蛇影,他不敢多想,毫不犹豫地将白雪放在自己奔驰车的后座上,然后自己钻进车里颤抖着双手打着火,猛踩油门。车子像不受控制似的猛冲出去。被一块石头弹跃起来,像在大海中与风浪搏斗的轮船一样起起伏伏地冲入黑暗的雨幕中。

  医生们与死神搏斗了一宿,白雪仍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浑身抽搐着,脸一阵阵地痉挛,每次痉挛都双眼暴突、咬牙切齿,仿佛死神冷冰冰的手攫住了她的心,拼命地摇摆着企图使她身体中全部的零件都分崩离析。马杰坐在白雪旁边握着她惨白的手,表情痛苦沮丧,嘴里喃喃自语着,不知道他是在忏悔,还是在自怜。只觉得随着白雪生命信号越来越弱,他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在腐烂。白雪不愧是开美容院的,她永远有一副画好的面孔,好像她的头发也从来没露出过本色,要么是暗红色,要么是褐色,反正不是黑色。如今她躺在病床上像被通了电的木乃伊一样,我更不敢认了,这简直就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白雪,绝对是另一个人,真正的白雪早就脱离了这个恐怖的躯壳,淡出了我们的视线,远行去了。尽管回忆的触须卷曲缠绕着马杰体内痛苦的细胞,但是我坚信,如果一个人的心真的烂了,那么这个人的自我也就像掉在地上的镜子一样破碎了,破碎的镜子怎么可能映出白雪完整的面孔呢?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焦急的人们都盼着白雪早点醒过来,一宿过去了,白雪没有醒过来,一天又过去了,白雪仍然没有醒过来。最后负责抢救的医生遗憾地告诉我,虽然白雪的心脏还在跳动,但早已经脑死亡,现在的呼吸是靠呼吸机维持,现在呼吸机一撤,心脏马上就会停止跳动。马杰在旁边听罢,绝望地瘫在地上。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棵大树树根被虫蛀了,一阵风吹过轰然倒地似的。

  白雪死了,她停止忙碌的唯一方式就是毁灭自己,还有别的方法吗?她为什么绝望了?因为她的精神寄托就是和马杰宛如蜘蛛丝般的感情,如今这根蛛丝被一只突然闯过来的花蝴蝶撞断了,她细若游丝般的精神生活也就终止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留在这个世界上呢?一个白雪走了,千千万万个白雪仍然忙碌着,有什么区别吗?或许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独一无二,那是因为脸画得不一样,其实脑袋长得没什么区别。既然如此,那就让白雪代表他们走吧,尽管他们早晚要步白雪的后尘。

  马杰用颤抖的手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江冰冰、贝妮和关文蕙站在一边默默地抹着眼泪。白明海悲愤欲绝地闯过来骂道:“姓马的,你她妈的杀人犯,你得偿命!”我连忙拦住他,劝道:“明海,你冷静点!”人在失落的情绪下会变成另一个人,就仿佛自己的躯体内猛然注入了别人的生命,别人就是他人,对,是他人,反正不是自己。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情绪,当白明海趴在我的肩头呜呜地大哭的时候,狗曰的马杰竟然像孩子似的趴在贝妮怀里抽泣,我理解贝妮的心情,但我仍然觉得两个人抱在一起的情景不堪人目,说句心里话,我并不认为马杰心里真的那么留恋白雪,一个一心想做他人的人一定是个好演员。白雪的衣服是江冰冰和关文蕙一起去买的,是贝妮陪着马杰给白雪换了衣服,换衣服时我们都离开了病房,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我把门关上时,听到马杰声嘶力竭的哭声:“雪儿,是我害了你呀,我对不起你呀,我是个畜生,雪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再也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你醒醒,醒醒,你怎么舍得我们的儿子呀……”这哭声绝望凄厉,让所有听见的人撕心裂肺,而我却感觉,白雪恢复了真我,一切抛弃了躯壳的人都能恢复真我,否则生与死还有什么区别。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情爱像花样游泳一样可以展示,白雪的离去只不过是一切展示的结束。白雪在人们的一片悲声中被我和太平间老头一起抬担到了平车上,老头长了一张像核桃皮一样皱巴的脸,一边推着平车一边嘟嚷道:“姑娘呀,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学习死亡的。你怎么还没有学会就走了呢?”老头的话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我观察他的长相、言谈和思维方式都与众不同。像是一个以死为生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太平间老头,我竟然在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找块大理石雕琢的冲动。

  已经是深夜了,天空漆黑一片,下了一天一宿的雨,地上还湿漉漉的,天气凉了许多,悠悠长夜让人无限悲凉。快到太平间的时候,我拦住马杰,捏了捏他的肩膀,没让他进去。我是怕他再受刺激。其他人陪着马杰,我一个人随着老头把白雪推进太平间。一到太平间,我立即有了一种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我感觉空气中有无数真正的生命形式在舒展,尽管阴气森森,但这或许就是自由的真相,难道生命只有转化为幽灵才会找到彼岸?我最后看了一眼自雪因生前痛苦而扭曲的脸,我似乎明白了一个事实:活着不愿意界定自我的人,死了到地狱或天国也躲不过!死亡不是魂飞魄散,相反,恰恰是灵魂的最后聚拢。

  白雪死后,海小妹去了法国,据说嫁给了一位法国服装设计师。马杰将大禹生态园当成了他生命中的诺亚方舟,然而在我看来,大禹生态园不过是一艘摇摇欲坠的泰坦尼克。之所以有这种判断,是因为我从王伯寿嘴里听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消息。本来辞职以后,我再也没有接触过王伯寿,但是最近他的痛风犯了,一只脚肿得不能走路,疼痛难忍。由于他长期吃秋水仙碱、别噤吟醇等西药,已经产生了抗药性,许多西医束手无策,当然更主要的是顾虑王伯寿的身份不敢轻易下药。无奈之下想到了我,因为在我的精心打造之下,北斗医院已经成为治疗疑难杂症的权威医院。我向王伯寿推荐了卜老,本来王伯寿笃信西医,绝不看中医的,他认为看中医对不住他所受的教育,王伯寿拥有科学史博士学位。我告诉他卜老是中西医结合,他才欣然应允。我和卜老沟通后,卜老答应在家里为王伯寿诊治。

  傍晚,镶着金边的云朵在暮色的天空中飘荡,我一边开车一边通过后视镜观察着王伯寿若西红柿般夸张的鼻子,感觉自己在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程后,突然邂逅了一位老熟人。难道镜子里的映像真的是他?我之所以质问自己,是因为我惊讶地发现,尽管我和王伯寿久违了。但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仍然小于相似之处,而我却误认为命运为我换了一张面孔,我早已经独一无二了,呢!王伯寿有一张国字脸,八字眉,眉毛很黑,小眼睛,黄眼珠,眼神亲和中透着锋芒,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人看透似的,但此时却呈现出一副喜忧参半的神情,仿佛有什么不祥之兆的蛛网轻轻拂过脸庞。我从后视镜中发现他正侧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观察我,好像我正在伺机嘲笑他似的。我赶紧避开他的眼神,一瞬间,我有一种长期潜伏而终于暴露了的沮丧。他似乎看岀了我的心思,扯了扯嘴角,笑着问:“你觉得马杰这个人怎么样?”在我的记忆中,我并不觉得王伯寿了解我和马杰的关系,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表明他不仅了解,而且还似乎透露出他对马杰印象不佳。我没有猜透他这句话的意图,但给我的感觉好像我和马杰是同流合污者。我感到手掌心又湿又黏,胃里仿佛有一条泥輙在蠕动,好像无意间卷入了他人的设计漩涡中似的,然而马杰对于我来说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他人,他只是想做他人而已。我机警地反问道:“您和马杰很熟悉?”说完我又扫了一眼后视镜,斑驳的镜子让他变得很陌生,车厢内弥漫着谴责的氛围,他板着脸说:“敢和我平起平坐也算得上一个人物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听起来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我笑了笑,那种令人作呕的假笑,怀着模糊的欢欣和担心,试探地问:“怎么可能呢?莫非马杰吃了熊心豹子胆?”王伯寿通过后视镜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好像我是个合谋参与者。他垂下嘴角阴沉地一笑,用轻蔑嘲讽的口吻说:“文化节就要开幕了,这是东州市的一件大事,许多企业都给予了赞助,大禹生态园作为举足轻重的企业却无动于衷,组委会当然不会放过他们,便找上门去,没想到那个马杰却大言不惭地说,出赞助款没问题,但我想问问,出多少钱可以在开幕式主席台上和王伯寿平起平坐。组委会向我请示,我当即要求税务部门好好查一查大禹生态园偷税漏税的情况。现在就有那么一些人,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心惊肉跳地听着王伯寿绘声绘色的讲述,就像听《天方夜谭》中的故事,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马杰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我颓丧地握着方向盘,郁闷地盯着前方,仿佛王伯寿的每一句话都散发着地狱般的回响。马杰的样子在我的脑海中已经碎成了一堆意象,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对马杰命运的预知似乎在地狱般的回响中拉开了序幕。

  卜老常说,地位并不代表美德。因此我将王伯寿搀扶进他的书房时,他也只是礼节性地放下了津津有味摆弄着的石头,嘴里叼着的烟头软弱无力地垂下一寸烟灰。唯一和我第一次拜访他不同的就是他亲自吩咐老伴沏茶,而且嘱咐沏陈年普洱。王伯寿没有想到卜老的书房竟是个奇石的世界,便请教卜老从把玩奇石中得到了什么?卜老振聋发联地回答:“自救!”王伯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卜老说的是疯话,但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问“如何自救?”好像卜老的回答很滑稽,嘿嘿笑着,眼睛里射出揣摩的目光。卜老重新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大口,深深地吐纳着说:“宗教如何拯救信徒,奇石就如何拯救我。”红红的烟头,被吸得嘶嘶作响,卜老的神情虔诚而慈祥。王伯寿眨着一双凸出的眼睛似有所悟地问:“大凡信仰都是超越精神的,是彼岸的,只是这石头如何信仰呢?”从窗户洒进来的晚霞慵懒柔和,刚好照在我的脸上,卜老慨叹一声,微笑着让我回答。在卜老面前,我对自己想表达的思想特别小心,必须保证这些思想是我自己的,而不是被他人灌输的。在卜老眼里,这个世界迫不及待地逼着人们变成一个样子,于是人们便不停地相互模仿,全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机器人,而机器人是没有灵魂的。他认为真正的思想都是有灵魂的。只属于那些有信仰的人。因此,我十分谨慎地说:“奇石不同于普通的石头,每块奇石都蕴藏着一个真善美的彼岸世界,因此,卜老才会说出奇石拯救他犹如宗教拯救信徒的话,实际上卜老信仰的是真善美。”王伯寿这才恍然大悟,一脸惭愧地说:“卜老,如今这个世界缺的就是真善美呀!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什么是心灵,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人性。如果人性泯灭了,人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对于行尸走肉来说,不可能受到道德和星空的震撼,能够震撼他们的只有金钱和欲望。不瞒您说卜老,一想到目前道德沦丧和信仰缺失的现状,我就不寒而栗啊!”王伯寿发自肺腑的一番表白使屋子里紧绷的空气顿时舒缓起来,窗户上残留着灰蒙蒙的霞光,卜老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凝视着被风吹得东摇西荡的树叶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叹息中带着笑意说:“一个社会的道德出了问题就犹如一个人得了痛风,最好是中西医结合治疗。”王伯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咧着嘴一笑说:“您的意思是东西方文化双管齐下。呵我是学科学史的,对中医的科学性持怀疑态度。”卜老摆了摆手,带着真诚的信念说:“科学也是柄双刃剑,并不能等同于真理,就拿痛风来说,痛风病本身不会导致尿毒症、肾衰竭,恰恰是通过科学研制的药物会造成肝肾的严重损害,引发尿毒症和肾衰竭的产生。中医讲辨证施治,最忌讳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比如一个人骨折了,但总也长不上,西医的方法就是补钙,但效果不佳。为什么?因为肾出了问题,这是一个肾虚的病人,要补肾,肾生髓,肾虚的问题解决了,断骨自然就长上了。道德就犹如社会的肾脏,肾乃先天之本啊!”王伯寿愁眉苦脸地说:“卜老,目前我的肾脏已经面临衰竭的危险,按您的中医观点岂不是本出了问题?”卜老淡然一笑,开始为王伯寿诊脉。我突然有一种魂游向外的空洞感,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欣赏一块块古灵精怪的石头,仿佛只有这些石头可以填补我内心的空虚,在卜老眼里每一块奇石都藏着永恒的星空;在我眼里,却似乎藏着永恒的黑夜,因为只有在黑夜里才会看见星空。忽然一块让人啼笑皆非的奇石映入我的眼帘,在一个玻璃罩内,一块颇像猪肉的石头挂在一杆秤的秤钩上,瘦肉、肥肉、肉皮相间有致活生生的二斤猪肉,我心里顿时有一种一丝不挂的感觉。这显然是大自然与人类开的一个玩笑,或者说是对人类肉欲的一种嘲讽。凝视着这块石头,我羞愧得恨不得化作一片空间,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在我幽深玄远的潜意识里,几乎听到了这块肉石嗤嗤的闷笑声,这笑声我好像早就听过,对,是另一个我,是我的学生兄弟习惯性的笑声,好像他无所不在,我却与他咫尺天涯。我哈着腰,佝偻蜷缩着身子靠近肉石仔细辨认它是不是另一个我的化身,突然我听到一句若耳鸣般的声音:“你是不是一直期待从我身边逃离?”我惊得脸部肌肉完全僵住了,不能再反应任何情绪,但是肠胃却嗡嗡作响,仿佛在提示我,我的整个人生注定要化作一泡污秽的屎排泄出来。我知道肉石在观察我,它不仅有将自然中大块精气汇聚、收拢的力量,同样有无限的扩散力量。我忽然明白,如果我拥有灵魂,即使我化作一缕空气、变成一片空间,也能凝聚成一块石头;如果我没有灵魂,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化作一缕青烟、一片虚无。

  由于我心里一直在与马杰暗中较劲,大禹生态园的广告做得有多气派,北斗医院的广告做得就有多响亮,除此之外,我一口气收购了五家公立医院,并在贝妮和白明海的强烈反对下启动了北斗医疗大厦项目,我的目的是将北斗医院做成全省数一数二的医院。然而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一下子让北斗集团陷入了资金链面临断裂的困境。为了摆脱困境,我主持召开了董事会,希望大家集思广益能找到脱困的办法。会后贝妮约我一起吃午饭,我预感到贝妮有话对我说,便陪她走进了一家冷面店。一段时间以来,我与贝妮在很多问题上产生了分歧,而且有些问题的分歧非常巨大。果然,冷面和泡菜上齐之后,贝妮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一边吐气如兰地眨着眼睛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吃冷面吗?”我微笑着摇摇头,在贝妮面前我永远像一个被击倒在斯芬克斯怪脚下的人。她慧黠地一笑说:“因为需要给你发昏的头脑降降温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已经很久没见面的人,或者是一个已经想不到还会再见的人。这是我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仅觉得陌生,而且有一种天使要离去的恐惧。我毋庸置疑地辩解道:“难道你忘了,你认为,做自己是唯一值得努力的事业,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完成这个事业,我认为,我生来就是为这样一个事业效力的。”贝妮皎着浅粉色的下唇。凝视了我一会儿,尖锐地说:“可是你并没有做自己,而是在做马杰!”幸亏我是坐着,如果我与贝妮并肩走着,她说出这句话,我会一个趙也摔倒。在我心里,贝妮是永远温暖的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她也会变成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下来。冷得我浑身战栗。饭店大厅内,有一个小喷泉,水珠喷出一米多高,贝妮没容我申辩,她的目光追随着水柱的曲线说:“当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水柱时,你认为那是白色的火,这样的你才配做自己,什么是做自己?就是唯一性。如果你再被马杰牵着鼻子走,北斗集团就会变成大禹生态园。”听了贝妮的话,我感觉仿佛有人在我身后悲怆地喊道:“是谁?站住!”我迷茫地说:“近来夜里,一直有一个噩梦萦绕着我,总有一个声音召唤我,引诱我到悬崖边,我踉踉跄跄,几近跌入深渊,我探头下望,发现另一个莪不在我的头顶,原来他就躲在深渊里。”我渴望贝妮用天使的温柔托住我的惆怅,在我心里,贝妮是一个有幻觉能力的通灵人,她脸上泛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说:“有人说人生如书,他们希望书中既有黄金屋,又有颜如玉,其实这黄金屋不过是一个大剧场,颜如玉只是舞台上的灰姑娘。对寻找自我的人来说,脚步才是一切。我坚信,真我的召唤犹如黎明的曙光,绝不会来自深渊。”说完她笑了,笑得非常神秘。听了她的话,我再也无法与我自己和平相处,我凝视着她美妙的眼神沮丧地说:“东州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要死气沉沉,让人无法产生幻想,在这样的城市里,要想做自己除非黑水河变成白水河!”贝妮咯咯笑着。怎么说呢,就像是知道原因似的,虽然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一点,但她却充满希望地说:“你心中的星星呢?为什么不盯着它?你如果真在心中植下一颗星星,就像在大地播下一粒种子,总有一天你的心灵世界到处是星星。”我紧盯着贝妮的眼睛,仿佛她美丽的眼睛就是我心里的星星,只有凝视着她的眼睛,才会防止我在黑夜里掉下万丈深渊。我痛楚地说:“妮儿,我害怕停下来,我不敢停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停下来就永远无法启动。”我这么说时,仿佛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的大脑才会不停地思考似的,其他人都是不想思考或者不会思考抑或不愿思考的凡夫俗子。我只是无法想象那些凡夫俗子能和我一样在孤独中冥思苦想。贝妮乌黑的睫毛迅速眨动着,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她抬了抬一边的柳叶弯眉,跟窝里闪动着媚人的明眸说:“或许你将思考先停下来,才会认清你是谁?”我揉了揉眼睛诧异地说:“自我或是一个永远的谜,妮儿,有时候我甚至渴望变成一个玻璃人,五脏六腑都是玻璃的,连代谢的污秽也是玻璃的,我吃玻璃、喝玻璃,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我是谁?”说完,我用肿胀的眼睛将视线固定在贝妮美丽的脸颊上,期待着我心中的天使指点迷津。贝妮温暖的目光像眼药水一样滴入我干涩的眼内,她叹了口气说:“亲爱的,忘掉马杰吧,我不希望你们殊途同归。”她的口吻好像我会与马杰同归于尽似的,恍惚间,我脑海中突然依稀浮现出马杰撇着嘴,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吃惊大笑的样子。我知道我的思绪像往常一样又脱离了我的控制,在阴暗的兴奋刺激中,我似乎听到了马杰和刘易像小丑似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话语猥琐而露骨。我茫然恍惚地垂下眼睑说:“妮儿,我太累了,我想让白明海陪我去趟厦门散散心,顺便到郭鹤年那里取取经。”说完我陷入情绪低落的沮丧里,这种感觉只有找不到自我的人才会体会到。贝妮的脸颊透着玫瑰色的光泽,她亲昵地一笑说:“你不是一直想走一趟万里长城吗?要不要我陪你,或许走一趟万里长城,就找到了心中的灵山。”我惭愧地笑了笑,怯懦地说:“走长城是我心中的一个梦,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贝妮露出和我心有灵犀不点而通的神情,她一定深知,走长城是我心灵濒临绝境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这个念头。贝妮将温热而丝滑的纤纤玉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眉梢和嘴角都闪亮了一下,温情地说:“别忘了,那是我们共同的梦。”贝妮的话让我的热血在我耳中鼓噪,我不知道我们所神往的共同的梦里面究竟有什么,但那个梦萦绕在我的心头很久了,它好像一直在等着我,让我既憧憬又恐惧。我察觉到,贝妮芬芳的体香中混杂着一丝浓郁的冷面的香味,我看着眼前一口未动的冷面,满满一大碗面条上放着牛肉片、鸡蛋丝、泡菜、苹果片等,十分诱人,香油、辣椒沫、胡椒面、芝麻、酱油、醋等作料拌在一起的香味勾起了我的食欲,我看了一眼贝妮生动的唇瓣,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大口,顿时满嘴甜中带酸,香里渗辣,清爽鲜美,好不痛快。贝妮开心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传说中的勇士,我沐浴在天使般的目光中,仿佛一个整装待发的勇士被赋予了光荣的使命。

  也许是黑夜更接近灵魂吧,我总是习惯于静坐在黑暗里,那种迷幻的感觉诱惑我陷入沉思,还有什么比沉思更能洗礼心灵的。这是一段失血的岁月和干瘪的日子,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让心如一片漂泊在水上的枯叶,不能归根。梦中的沙漠使醒越来越苍凉,我迈着艰难的脚步漫无目的地跋涉。太阳暴晒了一切生命,河流如蛇蜿蜒而去,留下的只是干涸的痕迹。生命在梦中酣睡,没有任何醒的迹象,世界好像死掉,梦将生命引入悲哀,眼泪成了河流的水源,我若游子般痛饮后,决定沿河流而行。云的沧桑掩盖了太阳的灼热,草的萌生将梦惊醒,大地一片沼泽,灵魂仍然像云一样飘荡,肉体还在灼热中煎熬。我不愿意在幻觉中醒来,天空湛蓝湛蓝的,贝妮穿着雪白的裙子在风中飘舞,身边仙女如云,一阵轻风吹过,银杏树叶子随风低唱,顺风飘来仙女们的体香,让我如痴如醉,突然,仙女们随贝妮咯咯笑着像彩云一样向远方飘去,我高声喊道:“等等我,等等我!”这时,有人推了推我,黑暗中,我看见了白明海帅气的脸。“大哥,做梦了吧,这些日子你太累了,应该好好歇一歇了!”说着他随手开了灯,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想不到我竟在沉思中睡着一厂。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浸人骨髓的疲乏让沉思成了一种令人着迷的奢侈。我打着哈欠说:“明海,订两张机票,陪我去厦门散散心。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见到郭鹤年,这家伙从北京调回厦门任总经理后,爱上了登山。现在他既是企业家,又是登山家,越来越让我羡慕了。”白明海嘿嘿笑着问;“是不是特别想问问他为什么要登山?”我紧绷着一张忧虑的脸点了一支烟,喷出一个蓝色的烟圈,苦笑道:“明海,你再研究研究我就可以当我的替身了。”此时墙上的镜子刚好照出白明海的背影,我从未认真观察过我自己的背影,或许另……个我就躲在我的背后,就像有人与你开玩笑时无声无息地岀现在你左侧,却轻拍你的右肩,当你转了个身,发现没人,他却在一旁捂嘴窃笑。简直就是幽灵。当然,我也在镜子里。不过只映人镜子半张脸、半个身子,只能算作半个人。我又凝视了一眼白明海在镜子里的背影,心想,模特是不需要面孔的,既然白明海以我为偶像,我拥有半张脸就一已经很奢侈了。白明海并未注意我的神情,他用敬重的口吻说:“干吗要做你的替身,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你!”我的眼神沮丧地遂巡在镜子里的半个我和白明海的背影之间,仿佛听到了那个轻拍我肩膀之人的窃笑声,心中油然而生形影相吊的悲凉。

  说句心里话,我刚刚认识郭鹤年的时候,从来没注意到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然而分别几年后,想不到他已经判若两人。一见面他就让我感觉到了他的英挺之美,但他的气质并不像搞运动的人,而更像一位艺术家,那种富有独特性格的艺术家。他把我和白明海安置在鼓浪屿别墅酒店。傍晚,他请我俩吃饭时一开口就把我给镇住了。我问他为什么登山?他幽默地说为了找到另一个我。这恰恰是我苦苦探索的问题,我的心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颇感兴趣地开玩笑说:“你的另一个我大概是个艺术家。”他抚摸了一下宽阔的额头语出惊人地说:“拥有自我的人个个都是艺术家。”自明海一脸雾水地问:“为什么?”郭鹤年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我有一种茅塞顿开的痛楚,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椎心刺骨。他目光炯炯地望了一眼窗外,仿佛他望的不是霓虹灯闪烁的都市夜幕,而是高耸人云的雪峰,然后他毋庸置疑地说:“因为真正的艺术家都是有灵魂的人,只有自己有灵魂,才有可能赋予作品灵魂。要想拥有灵魂,就必须拥有自我,每个人的自我才是世间最伟大的艺术品。”这大概是我今生今世听到的最惊世骇俗的艺术理论,但并没有被折服,只是在心里被震撼了。我回敬了一杯啤酒,用请教的口吻问:“你怎么理解‘山在那里’这句名言?”郭鹤年的目光好像来自眼睛之后的某处,他摇晃着手中的啤酒杯倾斜的啤酒映出琥珀色的光芒,然后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将啤酒杯轻轻放在桌上,用敬畏的口吻讲述了自己登珠峰的经历:“在离开大本营登上第二个台阶时,我由于缺氧,肺都要爆炸了,原来我的氧气瓶空了。大本营命令我撤!我不甘心,便在沿途寻找被遗弃的氧气瓶,我不相信这些氧气瓶全是空的。在离顶峰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我果然捡到了一个还剩半瓶存量的氧气瓶。我就靠这半瓶捡来的氧气,开始攀爬‘天梯’。”白明海一副听入迷的神情,打断郭鹤年的讲述插嘴问:“天梯?怎么还会有天梯?”好像郭鹤年在讲《天方夜谭》里的故事。我递给每人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透过缭绕的烟雾,我发现眼前的郭鹤年像一个幻觉,却又实实在在坐在我面前,他的目光很具有穿透力,他接着讲述道:“珠峰有东北、东南、西北三大陡壁,诡异而又瑰丽的冰塔林是那里最独特的自然景观。沿着山脊攀登可以避免雪崩之类的意外,但北坡八千六百五十米的第二台阶处是一段绝壁。在这段绝壁,中国人搭建了一个铝梯,这就是‘天梯’。但是在爬‘天梯’前,必须离开梯子做一个横切的攀岩动作,脚下是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万丈深渊。”听到这儿,我的手心湿乎乎的,情不自禁地为郭鹤年捏着把汗,白明海更是一副提心吊胆的神情,郭鹤年深吸一口烟,接着说:“我戴上氧气面罩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你们可能以为我心里这时正倒海翻江,告诉你们,我真实的感受就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离开铝梯使用上。升器做横切动作时,脚下的冰川扎在冰岩里‘喀嚓喀嚓’的恐怖响声,我成功了,说实话,登顶后,我并没有杜甫登泰山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慨,我只感觉站在雄浑无比的珠峰之上,面对浩渺的云海,人真是太渺小了。刚才你问我怎么理解‘山在那里’这句话,实话跟你们说,登山实际上是登山者与山对话,也就是与灵魂对话,‘山在那里’的含义就是登山者的灵魂在那里,自我在那里,心灵家园在那里,理想的彼岸在那里,没有一个登山者不是为了与自己的灵魂对话而登山的。”沉默的张力充斥着包房内的每一个角落,我的内心充满了既兴奋又不安的悸动。白明海长舒一口气,钦佩地问:“郭哥,有人说登山家都是些钻死神空子的人,你有没有过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此时郭鹤年的神情很像是一个性格荒谬怪僻的人,仿佛他生来就是与死神打交道的人,生活中充满了离奇可怕的行径。又仿佛他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他只是见证者而已。我有一种直觉,郭鹤年的两个我只有在登山时才会合二为一。或许我的另一个我也藏在深山大川里,正如卜老的另一个我藏在奇石中一样。郭鹤年仿佛禅定了片刻,脸上挂着九死一生后的兴奋神情说:“最危险的一次是我独自攀登天山博格达峰,不料中途遭遇了一场小冰崩,前路受阻,我只好用冰锥、绳子、铁锁和睡袋把自己吊在冰壁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风雪交加,登山条件变得更加恶劣,不得已,我只好下撤,可是上山时我在一个切面上钉好的安全绳让飞冰打断了,再往下是一条狭长的冰裂缝,一旦失足,恐怕连尸首都找不到,当时我的腿一个劲地哆嗦,怎么也控制不住,我就扇自己耳光,直到扇得腿不哆嗦了,才艰难下撤。上来时,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下去时用了两个多小时,穿过最危险地带时。我两次险些滑入冰裂缝内,成功脱险后,我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大汗淋漓。”说完他仿佛刚刚脱险似的,露出兴奋丽自信的神情。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仿佛受到了刺激,内心突然升腾起某种挫败感,我并未及时恭维他铤而走险的壮举,而是心怀妒意地问:“你要真掉进了冰沟里怎么办?”他目光敏锐,似乎一眼就望穿了我貌似无的关切下的可疑动机,淡然而从容地笑着说:“那我就成了天山,它的一个神。”说完他用探索的眼神盯着我,好像我是他刚刚跨过的一道冰裂缝。但自明海也仿佛受了刺激,他踌躇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地问:“郭哥,你到现在征服了多少座山峰了?”“不,”郭鹤年像是要捂住自明海的嘴巴似的伸出手舞动着断然说道,“面对大自然,在人类创造的词汇中,最不自量力的就是‘征服’一词,面对高山,每个拥有灵魂的人只有敬畏和仰止,每个幸运登顶的人都是被山接纳的人,都是灵魂被洗礼的人,都是真正回家的人。”我被深深地折服了,恍惚间,仿佛另一个我的视线投射到我的身上,让我也变得真实起来。

  酒足饭饱后,郭鹤年神釆奕奕地站起身,挺着壮如公牛的胸脯说:“走吧,我陪着你们看一眼晚霞中的鼓浪屿。”我们走出酒店时。一抹红霞笼罩在目光岩上空,海面宁静得像一碗红茶。我们漫步在鼓浪屿的街道上。心情好不惬意。街道短小,纵横交错,清洁幽静,空气清新,岛上树木苍翠,繁花似锦,特别是鳞次栉比的小楼红瓦与绿树相映,简直就是天然画卷,令人心醉。暮色中。从路旁的小别墅中传岀悠扬的钢琴声,如梦如幻。走到钢琴码头的大榕树下,郭鹤年关切地问起我的境况,我惭愧地说:“来之前,我在电话里简单跟你说了,和你不能比,我现在是深陷地狱,至少是深陷炼狱啊!”他笑了起来,跟睛里流露出一道同情的闪光,这意味着他已经想象到了我的困境。一只蛾子打着转儿从我们眼前飞过去,飞人黄昏薄暮之中,我顿时有一种被蛛网裹住的感觉。暮色降临得好快呀,深蓝色的苍穹下,金星升起的地方,有一块青灰色的云朵从大海那边扩散开来,郭鹤年凝视着地上原来的阴影,沉思冥想了一会儿,然后轻咳一声问:“你的企业文化是什么?”“做自己!”我的回答如此坚定,连我自己都很吃惊。夜空泛着幽蓝的光泽,微风中弥漫着大海的咸腥味,这味道怪怪的,刺激着我的唾液不由自主地源源分泌。码头上传来轮船引擎加速的突兀呜叫,郭鹤年望了一眼大海的方向,字斟句酌地说:“一个人、一个企业、一个城市、一个国家都应该做自己,但是没有灵魂就做不了自己。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再高大也不是巨人,只是机器怪物。正如一个小说家要赋予小说灵魂,一个画家要赋予画作灵魂,一个作曲家要赋予音乐灵魂一样,一个好的企业要赋予企业灵魂,一个好的市长要赋予城市灵魂,一个好的国家领导人要赋予国家灵魂,但前提是他们都是有灵魂的人。”他这番话不仅震惊了我,更是让跟在一旁的自明海惊愕地揉着眼睛问:“怎样才能做一个有灵魂的人?”郭鹤年掷地有声地说:“两个字:创造!”白明海不依不饶地问:“创造什么?”郭鹤年毫不犹豫地说:“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文化!人类是在文化创造中得以辉煌的。企业追求利润无可厚非,但那只是欲望,做企业从根本上是做文化,你所创造的文化就是企业的灵魂。企业没有灵魂,只有欲望,必然陷入盲目扩张的泥潭,其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好的企业家、一个好的市长、一个好的国家领导人和艺术家一样,都是文化的创造者,都应该是艺术家。”我怀着惊愕的心情,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运用自己全部的眼光仔细地打量一番郭鹤年,唯恐他是个幻影,然而他是真实的,犹如我潜意识里失落很久的一面镜子,以其与众不同、浓缩地折射出自我的全部唯一性。这种唯一性证明:郭鹤年决不是肉体上的一个细胞,他就是整体,完全独立的整体,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情不自禁地问:“你的信仰是什么?”他目光中有一种盈盈的幸福感,用信徒般的口吻说:“艺术的核心是真善美。”白明海疑惑地追问道:“可是真善美是永远追求不到的。”郭鹤年自信地笑道:“正因为如此,它才是一种信仰。”郭鹤年的话让我有一种突出重围的快感,好像自己再也不是个魂不附体的人,我知道我想得可能太简单了,从郭鹤年刚毅的面孔上,我能体味到,他的内心世界一定是经历了万劫不复的拷问,正如亚伯拉罕把自己的独生子以撒杀了向上帝献祭一样,不经过心灵的恐怖和战栗何来信仰?正如超现实主义大师安德烈·布勒东所言:“美将是痉挛的,否则就没有美。”那么真与善呢?想到这儿,我仰望着湛蓝的星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敬畏。

  我计划在厦门逗留一个星期,郭鹤年想全程陪同,被我婉言谢绝了,他是个大忙人,我到厦门只想散散心,他心领神会也不强求,我让自明海在酒店办了个手续,加入了五日游的旅游团。头一天游厦门市内的景点,旅游大巴车上有二十多人,都是来自各地的散客,导游是一个举着小蓝旗穿着紫色吊带裙的女孩,她一上车,我就惊呆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看时,那微启的朱唇,轻蹙的秀眉,精致的脸蛋,诱人的脚踝,芭蕾舞演员般纤长的美腿,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世界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再看自明海,就好像被迎面击了一锤似的,头晕目眩张口结舌地盯着女孩,心中激荡着忧郁的兴奋和疑虑,尽管坐着一动未动,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激动战栗的热火已经燃烧。女孩用舌尖舔了舔唇瓣,吐气如兰地介绍着景点,声音甜美动人,口齿伶俐,一路上游客们与她开玩笑,她回答幽默机智,博得大家一片笑声。女孩一上车就看见了我和白明海,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和看见其他游客一样,这让我心里直划回儿,私底下揮掇白明海跟女孩搭茬,白明海干脆将头扭向窗外,丝毫不敢直面女孩的存在。但女孩还是注意到了白明海,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他,白明海却像一座冰雕毫无表情。我一直想找机会将冰雕凿碎,可是白明海始终不给我机会。中午在南普陀寺吃素斋时,女孩不见了,白明海心不在焉地吃着,好像已经魂不附体了,我逗趣地说:“兄弟,我一直相信,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另一个我存在,只是一直没得到验证,想不到今天验证了,兄弟,你就不问问她叫什么名字?”白明海低着头,装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有什么好问的,都过去了!”他说话的神情像一条刚从水里挣扎上来的狗,用力抖了抖身子。我不依不饶地说:“这么说你确定那个女孩就是池小娜?”白明海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大哥,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池小娜呢?”我喝了一口素面汤,嘴里顿时充满了老陈醋的味道,我逗趣地说:“你小子是他乡遇故知,怎么也应该叙叙旧吧。”窗外的阳光透过大榕树斑驳地射到餐桌上,树冠上鸟鸣囑啾,却看不见一只小鸟,白明海望了一眼窗外繁茂丰盈的大榕树。一脸幸福地说:“大哥,你别忘了我和文惠就快结婚了。”我这才意识到白明海和池小娜的缘分早就烟消云散了,只是我心里执拗地认为这一定是另一个池小娜,或者说是池小娜的另一个我,因此很想通过自明海得到确认。这个幽灵般的女孩并未让我失望,傍晚回到酒店时,她突然走到自明海面前不冷不热地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六点半我在酒店门前等你。”说完转身而去,留下一缕娇艳欲滴的丁香花的香气。白明海被池小娜的突然袭击弄愣了,懵懂地望着那个美丽的倩影。不知所措,那样子既荒谬可笑又令人怜爱。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去吧,晚上我和鹤年吃饭就不带你了。”

  白明海很晚才回到酒店,我非常想听关于池小娜另一个我的故事,因此一边看书一边等他,他是默诵着戴望舒的《雨巷》走进房间的,就像从另一个世界归来似的。我断定此时的池小娜已经是另一个“我”,因此迫不及待地催促他讲一讲两个人见面都谈了些什么。白明海长叹一声,惆怅地点了支烟,深情地说:“大哥,我真不敢相信现在的小娜和以前的小娜是一个人!”我发现他的心海正处于汹涌澎湃的兴奋和冲动中,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他站在镜子前,朝镜子里看了一会儿,但他的目光不是为了看自己,只是为了看镜子,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说:“大哥,要是站在镜子后面,能看见什么?”我脸上带着狡猾的笑容说:“真实!”白明海惊讶地看着我,被灯光照在墙上的斜斜的阴影像刀片那样凛冽锋利。他又转向镜子,打量着自己说:“怎么你和小娜说的一样,她也说借助镜子是看不清自己的。”我听了心里一紧,心想,这可不像曾经的那个池小娜说的话,能有这番见地,必经受过心灵上的苦难,便好奇地问:“她不是嫁给一个台商了吗?怎么到厦门来了?”白明海的目光中隐藏着相当复杂的思绪,他叹息地说:“她父母岀事以后,对她打击太大了,她没办法在歌舞团呆下去了,整天用酒麻醉自己,有一天在酒吧她喝醉了,被一个男人扶上了车,由于她当时烂醉如泥,根本说不清自己家住在哪儿,那个男人就把她弄到了自己的别墅,乘她半梦半醒的时候,把她给糟蹋了,等她明白以后,什么都晚了,那男人自称是台商,她那时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索性就跟了那个男人。唉,当时她也是不愿意拖累我,只想将苦果自己咽下去。”白明海停顿了一下,目光中充满了自责,我插嘴问:“那个男人就是我们在天香楼碰见的那个胖子吧。”“就是他。”白明海咬着牙关说,很显然他对这个毁了他爱情的男人恨之入骨。“小娜不在东州当老板娘,怎么又到厦门当了导游了呢?”我疑惑地问。白明海的神情仿佛陷入了一片危险的沼泽中,好像稍有不慎就会陷下去,他用不堪回首的口吻说:“那个混蛋是个赌徒,本来到大陆做生意赚了许多钱,可是他赌性难改,晚上开奔驰去赌,第二天输得打车回家。最后将几家酒店连天香楼一起输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就带小娜逃债到了厦门,结果本性难改,继续赌,还欠了不少赌债,为了逃债不知去向,就这样把小娜一个人扔在了厦门。小娜当时在厦门身无分文,苦苦挣扎,痛定思痛,她决定留在厦门,一切从头开始,她四处找工作,终于找到了一份导游的工作。她现在一边工作一边写小说,她说,生活的激变让她迷失了自我,也看到了太多的人性的丑恶,她说她现在心灵深处有一种呼唤,她也说不太清楚,但是这种呼唤像肿瘤一样不断膨胀着,她说不把这种呼唤写下来,她会疯掉的。但是她现在还没有创作出一部作品,但是她说厦门的美丽会让她找到她想寻找的东西的。”我听郭鹤年说,厦门这地方名字叫“美丽”的人最多,有几千人,只是不知道这些叫“美丽”的人是如何理解美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此时池小娜对“美”的理解早就与普通人大相径庭了,因为她的心灵痉挛过。然而让我倍感惊异的不是池小娜,而是自明海,尽管他的目光中仍然保留着对我的敬重,但这种敬重和过去相比好像少了许多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一时半会还弄不太清楚,只感觉好像闻到了他血管里热血的气息,他的血液里似乎多了一种不安分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和欲望是截然不同的。

  厦门之行并没有让我的心情轻松起来,反而让我发觉我自己的双脚从来就没有从污泥里拔出过。北斗医院大厦由于资金严重不足而陷入半停工的状态,我只好利用白明海和关文蕙的关系向金牛集团求助,然而金牛集团迟迟没有答复。就在我像落入蛛网里的虫于似的苦苦挣扎时,江冰冰告诉我,她单位派她去法国研修一年。我自己的老婆我最清楚,她日子清闲得就像一首牧歌,她突然告诉我这么重大的消息,我心里很惊异。我不相信她能去,但她出乎意料地告诉我,她去。我问她,为什么要去?她说不为什么,但表现出来的神情很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平时江冰冰打扮得像商场橱窗里的时装模特,我猜想,她一定是冲着法国服装才决定去法国研修的,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她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逛街的样子,然而我似乎低估了自己的老婆,因为出国那天。我送她登机时,她抱着我流着眼泪说:“老公,我知道我走得不是时候,我不应该在你最难的时候离开你,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去法国吗?因为我知道我再不离开你一段时间,恐怕会失去你,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白雪,好好等着我,我保证等我回来时,我会变成另一个人。”我被她的话惊着了,捧着她的脸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却隐含着笑意。

  江冰冰走后,我有一种被放羊的感觉,但我并不想成为羊,我心里一直闻荡着一种野性的呼唤,一种半人半兽的东西攫住了我的心,那呼唤是什么?那攫住我心的东西又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原本想创造一个新世界,竞步了马杰的后尘,就犹如在一面陡峭的斜坡上来回攀爬,怪不得我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要不是贝妮点醒了我,直言不讳地指出,我表面上在做自己,骨子里在做马杰,我还不知道要被马杰牵着鼻子走多久?为什么我想创造的新世界竟然也是个金色世界?莫非欲望囚禁了我的灵魂?我以为我早就把束缚着我的桎梏砸碎了,然而自从贝妮点醒我后,我觉得柬缚我的桎梏没有被砸碎,而且更牢固了。我觉得我就像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走过千山万水却始终寻找不到可以住宿的神庙。莫非“神庙”根本不存在?我在镜子上画上我梦中神庙的样子,希望我疲惫的灵魂可以在里面歇息片刻,为此我仔细观察镜子,镜子里并没有我期待看到的灵魂,只有我的影像在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我,眼神尖刻而讥讽,仿佛在嘲讽我不过是一个随波逐流的肉体,如果这样的肉体也算作一种生命的话,那么这种生命的每分每秒都毫无意义。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辱。一气之下,我摔碎了镜子,望着满地碎片,似乎我做自己的梦想永远消失在那支离破碎的幻影中。然而,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我做自己的决心,就像我无法停止自己的呼吸一样。只是我现在憋闷得很,恨不得到大自然中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常浮现出一个压抑幽闭、深沉城府的男人的脸,他挑起一边的眉毛,带着虚伪可笑的一本正经看着我,仿佛我是任他摆布的提线木偶。那张脸时而模糊,难以辨认,犹如人影的脸,时而像马杰的脸一样清晰可见,笑容抽搐着,我断定那是马杰残存在我脑海中的面具,看来我一直躲在这张面具后面,我试着将自己的脸放在面具里面,透过马杰的眼睛往外看,发现我犹如一块脏兮兮的污迹一般站在一幅风景秀丽的画里转圈,看样子是在寻找自己的影子,只是那影子毛茸茸的,吊在我的屁股后面,很像刚刚长出的尾巴。尽管这只是幻觉,但这些幻觉搅得我精神恍惚,虚弱不堪,整天像踩着高跷似的,高大得不可思议,却又摇摇晃晃地难以保持平衡。我时而觉得自己像一块冰雕,时而又觉得像一摊泥浆,还总觉得背光的地方潜伏着另一个我,随时等待着我这个手持长剑的侠客向他发出挑战。我总是像得了心脏病似的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但这种恐惧感又是空灵的,不知道这种空灵的恐惧感和郭鹤年在天山面对冰沟时的感觉是否一样,我想肯定不同。我很羡慕郭鹤年用登山这种形式与自己的灵魂对话,但那是郭鹤年的方式;我也很羡慕池小娜通过创作小说与自己灵魂对话的形式,但那是池小娜的方式。我认为任何人都应该有适合自己的与灵魂对话的方式,只是绝大多数人甘拜于平庸的脚下,一生都找不到这种方式,甚至根本不想寻找。然而我又寻找到了什么?

  很长时间没有拜访龙泉寺的智真师父了,忽然产生了想听他讲讲经的想法,或许佛经能让我有所开悟。我喜欢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昨天下了一天雨,今天早晨太阳勉强冲破云层,努力将云霭消解在蓝空中,我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抱着被指点迷津的渴望,开车直奔龙泉寺。然而见到久违的智真师父时,我顿时惊呆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老和尚的眼睛已经失明了。智真师父在客堂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关切地询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老和尚似乎并不以为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了年纪,腿脚不好使了,半年前上厕所时摔了一跤,摔倒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连忙大包大揽地要领他去医院看看,智真师父淡然一笑说:“明眼人不一定能看透贪嗔痴,要用心,如果眼睛没瞎,心瞎了,又有什么意义?”这话让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连忙将自己魔鬼附体似的迷茫与痛楚和盘托出。他沉思片刻,慈眉善目地说:“商施主,你的牵挂太多了,为什么不放一放呢?说不定你放弃那些牵挂,也就听清了那个遥远的呼唤,看清了你心灵世界真正呈现出的图景。”说完,他轻轻呷了一口茶,那种淡定与坦然,仿佛胸中有一座巨大的灵山。我凝视眼前这个和善的老和尚,觉得他的眼睛虽然瞎了,却对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

  离开龙泉寺时,天空中悠然飘荡着镶着金边的云朵,在轻柔澄净的微风中,树木款摆枝条,宛如我摇摆不定的心绪。我……边开车一边思考,一个人如何才能不受欲望支配呢?必须看清心灵所呈现出的网景。那么心灵所呈现的图景是什么?灵魂?我不敢确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欲望是一种病。只能用灵魂之药来治,如果没有灵魂,欲望就是一种绝症。此时我的心灵深处回荡起一种远古的呼唤,这呼唤玄冥幽远,鼓荡着我的血液像刚点燃的火药引爆线一样咝咝作响,我脑海中不时晃动着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幽灵,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车开得越快,越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用探索的目光盯着前方,仿佛车的动力不是来自引擎,而是前方巨大的吸力在吸着车前进。我心里越发涌出一种躁动,这种躁动既让我万分恐惧。又让我异常兴奋。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在困境中苦苦挣扎而无法脱身,特别是当我看到铺天盖地的大禹生态园楼盘别墅销售广告时,我的心里火烧火燎地翻腾着一团妒火。这些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像中了蛊似的非要和马杰争个高低,结果使自己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现在的我不是我想要做的那个人,而是我不得不做的那个人。为什么做自己这么难?想来想去都觉得是因为我心中缺少一个上帝,我甚至想在做自己和做他人之间找到一条妥协之路,结果是我既不敢正视自己,也不敢正视他人,但是我心里又潜伏着一个魔鬼,它时常把我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旅途,在旅途上我不断地经历着各种恐怖和冒险,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掉的感觉。每当这时我都要照一照镜子,我看到的是一种扭曲痛苦的脸,我惊恐万分地想,这大概就是我心里潜藏的那个魔鬼的真面目。我这个样子只有贝妮看见过,那天傍晚她约我到她家吃饭,我一进屋就发现她买了一对登山背包和野外帐篷。我纳闷地问:“贝妮,买这些东西干什么?”火红的晚霞透过窗户刚好照在贝妮的脸上,她看上去像刚刚下凡的天使,她温柔地说:“你猜猜?”此时她美得让我发抖,我根本无暇深想,只顾呆呆地看着她。她莞尔一笑恬静地说:“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再这么下去,我真担心你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不是一直想徒步走一趟万里长城吗?或许这是你与自己灵魂对话的最好方式。世界上只有钟情于艺术的人有可能看见自己的灵魂,一个人成不了艺术上的艺术家,也应该成为生活上的艺术家。你不是想成为灵魂的雕刻家吗?那就要先有勇气看一看自己的灵魂,商政,走一趟长城吧,我陪你!”我没马上回答,而是久久凝视着贝妮的眼睛,长期以来,我的精神一直脱离我的躯体到处漫游,到处寻找寄宿,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只有那条越群山、经绝壁、穿草原、跨沙漠的苍龙深锁着我的全部秘密,我不知道那些秘密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那个来自我内心深处却回荡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呼唤就来自那些秘密,那声音让我既向往又恐惧。就在这时,贝妮惊讶地望着我,我知道她一定在我脸上看见了一种奇怪的神情,她美丽的瞳孔像镜子似的映出了我扭曲而痛苦的脸,我觉得很像一个死刑犯在被执行枪决时的神情。最后我还是怯懦地说:“现在走不是时候。”这当然是借口,我还没想好走一趟长城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最让我担心的就是我怕我找到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贝妮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上挂着一抹安详的笑容说:“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弩在发射时拉得过紧,弦和弓就要拉断,不要以为马杰现在的声势比你大,他就占了上风,其实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清楚了,你没做成自己,他也没做成他人,你觉得自己在炼狱里,他没准已经下地狱了。人的一生都在追求幸福,到头来追求到的只是幸福的种种假象。其实真正的幸福就是做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神情,不走一趟长城行吗?你不想去,你体内的魔鬼也会逼着你去。”我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感觉双肘的力量已经枯竭了,我疲乏地点上一支烟,脑海中不断地冒出“雄关”、“隘口”、“狼烟”之类的词汇,我妥协地说:“贝妮,其实不是我想去长城,你说得对,的确是我体内的魔鬼逼的,它的力量比我的意志不知强大多少倍。长城迟早要走一趟,但还是缓一缓,等我渡过眼前的难关我一定去!不瞒你说,其实我的灵魂早就置身于万里长城之上了,我心里回荡的那个遥远的呼唤八成就是盂姜女悲凉的哭声。”贝妮恼着一张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就像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似的,在我的记忆里,这还是贝妮第一次生我的气。昏黄的阳光洒落在褪色的地毯上,我惆怅地吸了一口烟,脑海中浮现出野云悠悠、颓壁残垣、寒风朔厉、旷野荒凉的画面,画面里一个背影立于危崖高耸的烽火台上,正凝视着西方绚烂壮丽的火烧云,那个背影既像我,也像马杰。

  我知道,我在心里无法摆脱马杰的影子。他将永远和我如影随形,因为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我是虚幻的,马杰才是真实的,即使他跳出我的想象。也会像幽灵一样用猜疑妒忌的服睛潜伏在我思绪的角落里窥视着我。不过我自信地以为他不可能跳出我的想象,别看他见了我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一直谋划着打败我的小伎俩。然而,我错了,他不仅跳出了我的想象,而且是出其不意地逃离,对,是逃离!当我得知他从我的想象中逃离后。我惊得目瞪口呆。

  那天早晨,我刚坐在办公桌前,白明海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大哥,出事了,马杰失踪了!”白明海气喘吁吁地说。我吃惊地从高背皮椅上弹了起来,圆睁双目问:“你说什么?怎么回事?”白踢海神情紧张地说:“是文蕙告诉我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公司的人找他都找疯了。我刚才去大禹生态园看了一眼,有三家建筑商正怒气冲冲地指挥工人在工地上枪建材呢。”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抢建材?”白明海焦虑地说:“我打听了一下,据说大禹生态园拖欠三家建筑商的工程款高达几个亿。”我急切地追问道:“怎么可能欠那么多钱,不是有好几家银行给他们贷款了吗?”自明海苦笑道:“正因为如此,那几家银行的行长已经被检察院带走了。马杰正是得知这个消息后才失踪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一种幻灭感油然而生。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觉得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了似的,眼前一片金星闪烁。我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却无法集中视线看清眼前的一切,只觉得一切不过是过跟烟云,宛如梦魇。沉默像黏稠的液体弥漫着,我仿佛听见有人从寂静中缓步走来,那是谁?那只是一个声音,或者是一个影子,不,在听到他的脚步之前,我已经有所察觉。他就潜伏在我的周围,或许就站在我的背后,我下意识地起身,情不自禁地转身看,一块巨大的云朵遮住了太阳,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瞬间消失了。

  没过几天,刘易也岀事了。马杰失踪后,刘易火急火燎地从北京飞到东州收拾残局,让他万分痛恨的是,自己打了一辈子鹰,却让鹰鸽了眼。早晨,他还在床上酣睡时,就成了警察的瓮中鳖。几天来我一直在心里琢磨。在疯狂与非疯狂之间有没有边界,说句心里话,我始终无法界定。由于我始终无法找到那个潜藏在生命中的另一个我,我也曾梦想像马杰一样逃离,但是当我起了个大早,在黎明破晓前偷偷逃出家门时,我却不知道应该逃往何处,偌大个世界我却无路可逃。我还是曾经的我吗?或者只能像一个细胞似的成为整体的一部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是谁”就像一道难以跨越的岩石裂缝横亘在我的面前,要么想办法跨过去,要么就掉下去,别无选择!梦中的阳光浓密黏稠,明亮而不真实,我歪斜着身体坐在椅子上,仿佛身体内被注入了别人的生命,脑海中的那张脸呈现的是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似乎发现了我身后的秘密,我预感身后有人站在阴影里,但每次回头,都什么也没发现。

  自从马杰失踪后,我就像害了健忘症似的,丢东落西的,在担心马杰安危的同时,整日思考着一个问题,马杰与灵魂对话的方式是什么?或许他的灵魂早就岀窍了,谁知道呢?如果灵魂真的能岀窍的话,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试一次。不知道我向往在星斗间漫步,渴望聆听花的密语,水的心声,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算不算灵魂出窍,因为这根本不应该是一个血肉之躯应该做的梦。不对,我不仅仅拥有血肉之躯,我还有一个渴望遨游的灵魂,它像一只冷冰冰的手攫住我的心,让我在痛苦中惊恐地发现,它根本不满意它居住的躯壳,我该怎么办?每当我手足无措之际,那个声音,那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声音便激荡在我的胸间,让我感受到了另一个我活生生的生命意象,那意象到底预示着什么?我立于窗前冥思苦想,宛若一个令人费解的幽灵。窗外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了起来,越飞越高,不停地打转,購啪作响,既像一个出了窍的灵魂诡秘的微笑声,又像是它一连串凶狠的诅咒。青灰色的云朵之间雨一般的阳光洒下来,我心头升起漫无目标而又无法抑制的期待,就在这时,我接到贝妮的电话,她告诉我一个令我苦苦等待的消息,马杰给她打电话了,他已经到美国了,眼下正在曼哈顿。我听到这个消息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更有对他逃亡命运的慨叹。他本来应该先给我打电话的,但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演绎了一个邯郸学步的故事,看上去像是一个故意编造的笑话,然而谁又真的能当做笑话而捧腹大笑呢?其实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演绎着这个故事,这里面没有局外人,更没有旁观者,我们都是模仿者,正因为如此,我们丢失了自己,然而一个人真的不能做自己吗?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失眠了,一连几天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抽烟,一只飞蛾不停地撞击着灯管,我盯了它许久,心中陡然生出一个问题: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分蚕、蛹、蛾等阶段?我百思不得其解,半夜三更打电话问贝妮,贝妮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睡眼惺怆地说:“你应该问长城。”一句话,那个搅得我坐卧不宁的声竜再次在我胸间激荡起来,那个声音似乎是由西向东而来,抑或是由东向西而去,鼓噪膏我恨不得即刻踏上寻找之路。我不再踌躇,问贝妮去长城怎么走?贝妮顿时精神起来,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温暖的身体在欢腾跳跃,她兴奋地说,由西向东走,起点在嘉峪关。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戈壁雄关的景象,这景象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既触手可及,义幽深旷远。我告诉贝妮,我等不及了。贝妮笑着说,天亮了我就订机票。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我挂断电话后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红彤彤的太阳正从油亮亮的黑水河上冉冉升起……

  在得知马杰逃亡的消息之后,我感到商政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你看他的烟灰缸始终有一缕蓝烟顽固地升腾着。此时此刻,他一定觉得自己正在泥浆里艰难前行,一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体内奋力挣扎。作家是探索心灵秘密的人,我的笔就是一个小小的窥视孔,永恒的现实布满发人深省的故事,管中窥豹便足以动人心魄。我们都有窥视他人生命的愿望,因为我们都被外在于自己的“另一个我”所吸引,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可避免地陷入“做他人”的命运。商政辞职后,似乎意味着一次真正的出发,然而生命不是一架制造精巧的钟表,靠没有生命的零件拼凑成一个整体,看似和谐地运转,却是一种毫无生机的机械运动。人性是天性,而不是机械性。如此看来商政辞职只是获得了肉体的自由,并未获得心灵的自由,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井然有序的幸福中是找不到自我的,因为生活在这种幸福中的人早已丧失了幻想的能力。直到他见到郭鹤年,聆听了一番“山在那里”的道理后,他才有所顿悟,郭鹳年把他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他对这样的路途既兴奋,又恐惧。他终于明白,凡是找到与自己灵魂对话方式的人都是艺术家,卜老是通过奇石与灵魂对话,郭鹤年是通过登山与灵魂对话,池小娜是通过文学创作与灵魂对话,智真是通过黑暗与灵魂对话,只有找到了适合自己与灵魂对话的方式。才有可能摆脱游魂的命运。找不到与灵魂对话的方式,“另一个我”就是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他人”。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做自己的,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寻找自我的。他胸中激荡着一种远山的呼唤,像斯芬克斯之谜困扰人类一样困扰着他,那个呼唤究竟是什么?是李尔王的呐喊:“谁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还是普鲁斯特的低吟:“我是他者?”抑或是兰波的沉思:“我,是另一个人!”?难道真如笛卡尔所言:“我思故我在?”我不知道商政的生命中有没有一个叫贝妮的女人,在“归一”里,贝妮是我想象的天使,她是一个神谕,一种精神象征,恰如贝雅特丽齐之于但丁。恰恰是贝妮尖锐地指出:商政在做自己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其实是对他者的崇拜。这一点只有天使能看清楚。尼采说:“人需要一个目标,因此,人宁可期盼着虚无,也不能没有期盼。”其实那些想做他人的人表面是对他人的崇拜,实际是对欲望的崇拜。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他只能做自己,但一个人也不可能是绝对的我,他必须在模仿中成长,这就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越是对抗的就越是需要的。商政与马杰之间的恩怨,其实是两个我的对抗,一个向内的我与一个向外的我之间的对抗。商政之所以不知不觉地做了马杰,是因为他要战胜马杰,就必须钻进马杰的内心,了解他所思所想的来龙去脉,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马杰的生命注入到他的体内。商政的目标表面看来是他自己选择的,但实际上是马杰替他选择的,因此他想创造的新世界必然是一个金色世界。

  你可能怀疑,我是不是将自己的故事演化成了商政的故事,恰恰相反,我一直努力将商政的故事当做我自己的故事来书写,或者两种情况都有。其实我说了一千零一遍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而你在看我和他的故事时,也未必看到了我和他,很可能看见的是你自己。思考他人是为了解放自我,至今关于“我是谁”的全部答案都来自想象,但若是回答我是商政,还是商政是我,却并不能仅靠单纯的想象,还有来自灵魂痛苦的折磨。但这也不是全部,还有神秘兴奋的灵光乍现。即便如此,我老婆仍然说我在模仿商政,因为在商政决定和贝妮走长城后,我也领我老婆登上了慕田峪长城,我老婆很高兴,她以为我把她当成了商政心目中的贝妮,我们手挽手,向“箭扣”方向攀登,长城在崇山峻岭的层层遮掩之中,宛如黛青色群山中的一条项链,三条蛟龙伏着巍峨的山脊,从三个方向远远地奔来,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崩裂成“北京结”,然后化作一股白色的玉带,沿着群山抛向远方。我于惊诧中暗暗问自己:“走长城真的是商政苦苦追寻的与灵魂对话的方式吗?”长城无语,只有瑟瑟山风惊得松涛阵阵。我拉着我老婆的手立于烽火台之上,望着苍劲雄浑、逶迤而逝的巨龙高喊:“商政,你是谁?”这声音浓缩了苍山、碧水、劲松、烈风、长空、明月、星辰……化作一声声回响,撞击在长城与群山之间。过了“箭扣”,长城便昂首直插高峰,“鹰飞倒仰”上的城楼在凛冽的山风中倔强地挺立着,我眺望莽莽苍苍的巨龙喟然长叹苍山如海,我知道长城上的每一块青砖都记载着铁马、兵戈、烽火、狼烟、冲突、融合、成败、荣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