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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仪:推断(1)

三、两仪:推断(1)

书名:白道作者名:王晓方本章字数:27043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5

  推断一

  东州这座城市让人片刻不得安宁。当然最不得安宁的还是廖天北。廖天北不得安宁,我就不得安宁,谁让我是他的秘书呢?没有人能够想象,一个省会城市的市长办公室被盗会是什么情景。尽管我是市长秘书,但也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第一个发现廖天北办公室被盗的是公务班的工作人员,她们负责打扫市长的办公室,大概早晨六点钟她们就开始工作了,这说明清晨六点钟之前,案犯已经逃之夭夭。但是公务班的工作人员并没有直接拨打110报案,而是报告给了市政府办公厅保卫处值班人员,值班人员也没有拨打110报案,而是报告给了保卫处处长,保卫处处长也没拨110报案,而是报告给了市政府办公厅主管副主任,主管副主任又报告给主任,主任又报告给了市政府秘书长,市政府秘书长也没拨110报案,而是直接报告给了王伯寿,王伯寿并未直接报告给廖天北,而是亲自拨通了市公安局局长陆羡林的宅电,指示他迅速组织警力,勘察作案现场,等陆羡林向他报告,警力已经到达现场展开勘察后,王伯寿才不慌不忙地拨通了廖天北的宅电。廖天北得知情况后,立即给我打电话,让我和司机马上去接他。我从廖天北打电话的语气中能听出来他急切的心情,廖天北办公室究竟有什么我最清楚,其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之所以有些紧张,是因为有几份印着“绝密”字样的中央文件锁在保险柜内,一旦失窃,责任重大。

  我和廖天北急急忙忙赶到办公室时,警察勘察现场的工作已经完毕,身材高大笨重、眼珠像玻璃球似的陆羡林惴惴不安地迎上来汇报情况,廖天北根本没心思听,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保险柜,发现所有的文件都在,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他又在陆羡林的建议下,查看了书柜、衣柜和办公桌,竟然什么都没丢,陆羡林根本不相信,市长办公室被小偷翻得乱七八糟,怎么可能什么也没丢呢?又建议廖天北仔细查看,廖天北又仔细检查一遍,十分认真地告诉陆羡林确实什么东西也没丢,陆羡林如释重负地带着干警收队。陆羡林一走,廖天北立即让我把门关上,神情就像是一只受惊的老鼠,好像刚刚被一只狡猾的老猫戏弄过似的,他脸色阴沉地点上一支烟,一边吸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商政,我的办公室被盗你怎么看?”屋子里的空气像一潭死水,窗外的阳光太刺眼,让人无法集中精神,我脑子里仿佛被死水灌满了,沉得很,虽然阳光照得很强烈,但我的心头仍然凝聚了一层霜,我沉思片刻说:“我问过陆羡林小偷是怎么打开门的,他说门上没有任何被撬的痕迹,楼这么高,也不是从窗户进来的,我吃惊地问,莫非小偷有钥匙?陆羡林未置可否。”廖天北听罢,脸上的光泽犹如日落后天空中的余晖,灰蒙蒙的,他右手一拍桌子,像是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似的,用愤懑的语气说:“商政,你这么一说佐证了我的一个担心。”仿佛他拍的不是桌子,而是我的脑袋,我顿时恍然大悟,惊愕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问:“是不是有内鬼?”他目光如刀地扫了我一眼,我的脸有一种被划了一刀的感觉,好像由于口子划得太深,肉翻翻着,却不见血,他并未注意到我痛苦的表情,大手一挥,气哼哼地说:“何止是内鬼,根本就是阴谋!”我感到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喉咙,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心里猜中了八九分,却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瞠目结舌地问:“阴谋?莫非有人耐不住寂寞了,想赶你走?”他鼻尖抽搐了几下,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射出谴责而不屑的目光,轻蔑地说:“他这点伎俩连你都看出来了,还想瞒过我的眼睛,简直是不自量力。你知道我丢了什么吗?”我被窗外的强光闪花了眼,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潭死水之中,脸憋得通红,却无法呼吸,只能不停地摇头。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愤懑,还能嗅到他嘴里一股烂苹果的气味,他凌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冷哼一声,气恼地说:“我和许莉莉的合影全被偷走了,妈的,多亏老子不贪,否则还真让这个混蛋得逞了!商政,在现有体制下,你想做一个不勾心斗角的市长都难啊!更何况做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市长了。”我从他的最后一句话中不仅听出了无奈,更听出了一种无奈之下的心灰意冷。

  很快流言蜚语就满天飞了。不仅传言警方从廖天北办公室搜出了五十万美金,而且搜出许多艳照,还有传闻说上面已经成立了专案组,正在秘密调查廖天北,总之,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不仅一些机关干部私下里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老百姓更是编造得绘声绘色,以至于我打出租车时,一上车,出租车司机就像讲评书似的向我胡言乱语。不久,罗立山私下里找廖天北谈话,地点就在市委后花园,说也奇怪,那些传闻当中的“艳照”,也就是廖天北与许莉莉的合影,竟然奇迹般地落到了罗立山的手里,罗立山将这些照片还给廖天北时,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好像得了轻微的面瘫似的,他先清了清嗓子,仿佛有什么东西试图从喉咙里钻出来似的,大有不吐不快之感,但又如鲠在喉,难以开口,他思忖再三,才用调侃的口气说:“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做英雄的,你只喜欢做自己,难道一心想做自己的人也过不了美人关吗?”铜盆大的太阳在瓦灰色的天空中放出苍白的光,空气中飘浮着一种紧张的寂静,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警戒线横亘在廖天北和罗立山之间,宛如拉紧的橡皮筋一样不停地振荡,廖天北的舌头上有一种苍白的感觉,他舔了舔干巴的嘴唇,阴沉着脸说:“老罗,你难道不清楚吗?有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不住了,别人想安宁一会儿,他都如坐针毡,这种人天生就唯恐天下不乱,片刻不搞阴谋诡计,屎就拉不下来。老罗,你知道我办公室被盗丢了什么吗?”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罗立山突然感到脑海中漆黑一片,他皱着眉头,露出门牙,一脸疑惑的神情,以讶异的口吻问:“天北,这件事陆羡林专门向我汇报过,不是什么都没丢吗?”刚刚浇过水的草坪亮晶晶的,就像被露水打湿了一般,廖天北正背着手向前踱着,踩踏着湿漉漉的青草,突然停住脚步,冷哼道:“你给我的这些照片就是被贼偷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你手上。”罗立山眼神中闪烁着疲惫诡异的幽光,仿佛眼前站立的不是廖天北,而是一堆废墟,笑容宛如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一脸诧异地说:“这些照片何止在我手上,省委常委人手一套,影响非常不好,不然我苦口婆心地劝你干啥!”廖天北乖戾地瞥了罗立山一眼,仿佛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坟墓挡住了去路,他愤愤地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的办公室被盗是一场阴谋。”内心似乎正挣扎纠结着战战兢兢的痛苦。罗立山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跳水运动员刚刚浮出水面似的,但又好像是只浮出了躯壳,却将灵魂丢在了水里,晃着光秃秃的大脑袋,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你想做自己的代价啊!你明明说你的办公室什么也没丢,现在你告诉我丢了这套照片,你为什么要隐瞒你丢了这套照片?还不是你心里有鬼吗?你和这个许莉莉到底是什么关系?天北呀,听人劝吃饱饭,我劝你收敛一点,别一天到晚像个坦克车似的横冲直撞,别忘了,官场上到处都隐藏着反坦克导弹,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么保不准哪天你就会中弹,这样的教训还少吗?”廖天北的神情就像是正走着前面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他躯壳内的一个我仰面朝天,唉声叹气,另一个我蹙着眉头,沮丧地往下看,满脸无奈,两个我囚禁在一个躯壳内,宛如肉体是一座古老的监狱,用渴望得到同情的语气说:“我们是老搭档了,你知道我女儿女婿都在澳洲,两个孩子孝顺,把我老伴也接过去了,老罗,你知道我一个人晚上回到家里有多孤独吗?”罗立山挺着大肚子,迈着小细腿,背着手,走着八字步,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暗藏杀机,他一改平和的神情,眼睛凌厉地瞥了廖天北一眼,不留情面地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裸官’,你还说反映问题的人在搞阴谋,你一家子都出国了,就留下你一个,是不是家里的财产也都转移出去了?你让组织上怎么相信你!”一阵微风吹过,廖天北感到心头被刀锋扫了一下,不禁暗自一惊,用谴责的眼神看着罗立山,情绪激动地说:“老罗,你可别血口喷人啊!怎么叫一家子出国了?我老伴又没移民,不过是想女儿,时不时地过去住些日子,怎么还跟转移财产扯上了,你若是怀疑我,你可以建议组织上调查我,用不着在我面前念三七!”罗立山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龇着大板牙,脸上挂着圆熟的微笑,语气亲切地说:“天北啊,我可是一片好心提醒你,你可别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廖天北并不领情,而是阴沉着脸,仿佛自己的肉体正在火上炙烤似的,眼神里闪耀着火光,火气十足地说:“我会好自为之的!”说完大步走向自己的奥迪轿车,一头钻进了车里。

  没过两天,廖天北就病了,住进了市人民医院。廖天北患糖尿病很多年了,由于控制得不好,再加上最近精神压力大,得了并发症,主要问题在肾和眼睛上,主治医生说,肾有患尿毒症的危险,眼睛有失咀的危险。,廖天北不住院还好一些,他这么一住院,电视上看不见人了,电台里听不见声了,报纸上看不见名字了,于是本来已经稍微有些平息的谣言又变本加厉起来。有说被双规了的,有说被逮捕了的,有说被罢免了的,还有说被双开了的,更有甚者,说廖天北已经畏罪自杀了。几千年的官本位遗毒已经融化到了老百姓的骨髓里,他们个个都是民间政治家,可以把谣言演绎得出神入化。别看廖天北每天躺在病床上,其实比在办公室上班还忙,那些大大小小的各怀心腹事的头头脑脑们像走马灯似的往医院跑,因此东州市的大事小情没有一样能瞒住他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了。要是搁往常,廖天北一定着急—出院,赶紧在电视上露几个镜头辟谣,可是这次他一反常态,面对谣言置若罔闻,我以为廖天北达到一定境界了呢,那天上午他和我谈了一次话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对做自己已经心灰意冷,因此一切都无所谓了。护士给他挂上滴流后,他把我叫到身边说:“商政,表面上我是肾出了毛病,其实是本岀了毛病,中医讲肾乃先天之本,一个人本出毛病了,身体就很难恢复健康了,常言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了本钱,何谈做自己呀?一个做不了自己的人,只能做他人,一个做不了自己的市长呢,也只能做傀儡了,我现在就是那些流言蜚语的傀儡。医生说,我的眼睛有失明的危险,有时我真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瞎了,或许眼睛瞎了,才能看清自己,才能看清这个世界。商政,我老了,没两年就六十了,一切都无所谓了,但是你还年轻,一定要找到做自己的路,一个人只有找到了自我,才能找到心灵世界;一个城市只有找到了自我,才能找到立足之根;一个国家只有找到了自我,才能找到民族的精神家园,才能真正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我们常讲仰望星空,心里没有星空,头顶上怎么可能有星空啊!”我听了他的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因为在官场上做不成自己,从给老大当秘书时我就深有体会,老大之所以腐败掉了,还不是因为找不到自我,无法做自己造成的。跟上廖天北以后,我原以为他是个执著的人,最起码可以部分地做自己,为此我将他视为我心中的偶像,一心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然而,不允许做自己的客观环境太强大了,以至于廖天北这种像坦克车一样勇往直前的人都心灰意冷了,那么像自行车的我该怎么办呢?我深深地陷入了迷茫。

  廖天北出院前,罗立山来看望他,两个人又进行了一次深谈,罗立山走后,廖天北告诉我,他向罗立山请了假,出院后,让我陪他去一趟泰国,名义上是为汉阳街招商引资事宜专程拜会泰国大洋集团董事会主席柴康林,实际上就是想让我陪他去散散心,因为往常他出国,都是率十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的招商团,而此次泰国之行只带我一人,不带其他人。按照廖天北的话讲,去泰国五六趟了,每次都围绕着招商引资工作转,什么泰国人妖、泰式按摩,完全不知所云,这次让我专程陪他,就是为了彻底放松一下。

  廖天北走得很低调,这很不像他的风格,看来这场大病让他看清很多问题,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出发时,罗立山亲自去机场送行,除罗立山以外,没有其他人。这与以前岀国时大相径庭,以前出国,前来送行的头头脑脑挤满东州机场贵宾室,这次出国却显得异常冷清。

  到了曼谷,廖天北确实拜谒了柴康林,对双方合作开发汉阳街事宜进行了沟通,柴康林见廖天北此次泰国之行只带了一个秘书,知道工作之余有休假之意,便要全面安排休假日程,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这次泰国之行就想当一名普通游客。柴康林心领神会,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们在曼谷游的第一个景点是大王宫里的玉佛寺,之后又去了涅椠寺,在寺庙内廖天北通过导游和僧侣交谈很长时间,也探讨了很多问题,仿佛他不是来旅游散心的,而是来考察泰国人的信仰的。晚饭后,我们去了声名狼藉的帕蓬街,尽管我走在这条街上有一种过电般的罪恶感,但是回到酒店后仍掩饰不住受刺激后的兴奋。我理解不了为什么到处法音宣流的寺庙会与骇人听闻的性表演共存,为什么在泰国寺庙多,妓院也多,和尚多,妓女也多?廖天北说这也正是他参观寺庙时与僧侣交谈的原因。我问他找到答案了吗?他遗憾地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眼下我们国内的寺庙香火也越来越旺了,在中国真正有点气候的宗教大概只有佛教了,咱东州的西塔及延寿寺复建后,香火旺得很。我时常想,那些见了佛像就顶礼膜拜的人真的信仰佛教吗?其实他们大多不信,信也是被动的信,那么为什么还要顶礼膜拜呢?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希望通过信佛得到好处,比如升官、发财、平安、健康等等,这些都是世俗生活方面的欲望,当一个人的这些欲望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时,他希望通过吃斋念佛或顶礼膜拜从佛那里得到安慰,甚至希望佛能保佑他们满足自已世俗生活方面的欲望,这是一种被动的信仰,有浓重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色彩,和追求人的自由、拯救灵魂无关,不是纯精神的。在我看来,除了基督教以外,其他宗教都掺杂了一些物质的或者政治方面的考虑,不纯粹,而真正的信仰一定是纯精神的,追求韵是心灵自由的最大化。”我对他的观点颇有感触,但同时又心存疑惑,便用探讨的口吻说:“其实儒教在中国比佛教影响深,应该算是中国人的信仰吧?我看现在的国学热,其实就是儒教热。”廖天北淡然一笑说:“儒教的确早已深入中国人的骨髓了,成了我们的思维习惯,甚至生活方式,但是它算不上一种信仰,因为它是介于宗教和政治教化之间的一种东西,是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政治教化。”我反驳说:“但儒教恰恰是东方文化的核心。”廖天北点了点头,用赞同的口吻说:“你说得不错,西方文化是宗教文化,或者说是信仰文化”灵魂要由上帝来管,人一生岀来就有罪,因此要不断地忏悔,甚至灵魂要由基督的血来洗;东方文化是道德文化,灵魂由人来管,怎么管,靠道德,其实就是靠儒家讲的仁义礼智信。但是这里的人不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人,而是具有家族血缘关系的群体。”我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人格被群体统一了。”廖天北解释说:“不是统一了,是压根儿就没有从群体中分离出来,这就是大一统,什么叫大一统,就是每个人都被群体连成一个整体了,将个人与群体统一起来的就是儒教。”我被廖天北的话深深震撼了。自言自语道:“我一直觉得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左右着,根本没有办法做自己,莫非就是大一统的文化基因左右着我?”廖天北叹了口气道:“大一统的文化基因不允许个人意识从群体意识中分离出来,不允许有独立的个人意识怎么可能做自己?没有独立的人格怎么可能做自己?没有内心独立的精神生活和精神的需要怎么可能做自己?这就是群体意识对个人意识的束缚。代表群体意识的是什么?就是道德。或者说是天道。谁代表天道?当然是圣人了。于是人人崇拜圣人。圣人又是不能反对的,因为圣人代表天道。不仅不能反对,连商榷也不允许,为什么不能反对和商榷?因为反对圣人就是反对天道。什么是天道?就是人间的道德。在中国最流行的道德就是礼尚往来,就是感情、人情,其实就是血缘关系和由血缘关系衍生出来的各种关系,这些关系构成了复杂的群体系统,形成了坚固的群体意识,这种群体意识是不允许有个人意识、不允许有思想自由的,没有个人意识、没有思想自由,你又如何能够做自己呢?”听了廖天北这番话,我终于明白他泰国之行的真正意图了,泰国举国信奉佛教,是个有信仰的国家,但是由于佛教不是一种超越性的宗教,因此,他虽然在这里看到了精神,但是这种精神是不纯粹的,已经被政治化或物质化了。无处不在的妓院和政治乱象就是明证,看来在这里佛教并不能拯救人们的灵魂。不过,廖天北也并不是一无所获,他在世界贸易中心为许莉莉挑选了一枚蓝宝石金项链,项链下面坠了一枚被切割成椭圆蛋面形状的深蓝色宝石,价值近百万泰铢,廖天北当时买时对我说,是许莉莉托他买的,我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当时付款后,廖天北就交给了我,叮嘱我,保管好。在曼谷转了一天,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欣赏那块价值不菲的蓝宝石,和廖天北唠完嗑回到房间后,洗漱完毕,我从皮包内取出蓝宝石在灯光下仔细欣赏,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贝妮,按理说,这款蓝宝石项链很适合贝妮,但是当着廖天北的面,我根本没有勇气买这么贵重的宝石,不过我暗下决心,一旦有机会单独来泰国,一定给贝妮买一枚这么贵重的蓝宝石。

  我本来很想去“东方夏威夷”的芭堤雅,但是廖天北对芭提雅不感兴趣,非要去看看富有神秘色彩的金三角。我们在曼谷逗留了三天后,乘酒店旅行团的大巴奔向充满传奇色彩的金三角。在泰国,没有任何地方能像金三角那样诱发人们的想象力。这也正是廖天北极力主张到这里看一看的主要原因。大巴车直接深入到金三角的心脏地带苏鲁克,在酒店住下以后,导游领我们参观了苏鲁克镇南端介绍鸦片知识的小博物馆,在这里,我了解了金三角的历史。之后,我们又乘大巴车去了湄塞镇,真正体味到了边境的感觉。在这里,主街两旁的商店、小铺有缅甸人、泰国人、揮人和山地部落的生意人贩卖的令人陶醉不已的美玉、宝石、漆器、古玩,旅行团的每个成员都满载而归。晚上,导游安排旅行团在一家泰国风味的饭店吃饭,大家十人一桌,一共坐了三桌。导游是个热情活泼、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是个中国通,自称叫卡鲁汉,一路上没少给我们带来笑声。此时他十分活跃,挨桌给大家敬酒。等敬到我和廖天北时,我主动回敬了一杯,请教了当地的风土民情。等晚饭接近尾声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后背与椅子背之间的手包,心里激灵地打了一个冷战,包没了,里面不光有我和廖天北的护照和入境卡及一些现金,更有廖天北给许莉莉买的蓝宝石项链。尽管我心里很紧张,但是我并没有声张,因为我断定偷包的人不会走远,我不想打草惊蛇,我仔细环顾四周,发现一个人不见了。就是导游卡鲁汉。刚才他还在酒桌间穿来穿去,我还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回到酒店,我才把丢包的事告诉了廖天北,他一听就急了。我歉疚地说:“直觉告诉我,偷包贼就是导游卡鲁汉,吃饭时没有任何人靠近我们,只有他过来敬酒。”廖天北焦急地说:“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呀,你看要不要报警呀?”我思忖再三说:“廖市长,咱们没有证据,报警也未必能找回包,何况这是泰国。这样吧,我给马杰打个电话,这种事他有经验,我问问他该怎么办?”廖天北无奈地点了点头。我拨通马杰的手机,他刚好在市刑警支队值夜班,我说明情况后,马杰沉思片刻说:“商政,你小子不是总嚷嚷着做自己吗?现在就是个做自己的机会。”我不耐烦地说:“少跟我卖关子,赶紧说怎么办?”马杰一本正经地说:“包肯定是导游偷的,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干的,现在你就给卡鲁汉打电话,把他骗到你的房间,然后突然揪住他的头发浸在马桶里,直到他说出包的下落,让同伙将包送回来为止。然后立即报警,防止他们报复。”我一听就犹豫了,胆怯地问:“马杰,这么做能行吗?”马杰轻蔑地激了我一句:“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我猛地挂断电话,心一横,心想豁出去了,绝不能让马杰小看了我,也没跟廖天北商量,就按照导游联系卡上的号码拨通了卡鲁汉的电话。我告诉他,我们遇上点小麻烦,希望他能过来帮助解决一下,卡鲁汉竟然一点也没有犹豫,说了一声“可以,我一会儿就到”,便挂断了电话。廖天北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他不知道我究竟要怎么办,疑惑地看着我,我说马杰的意思是先找卡鲁汉聊聊,然后再决定是否报警。我之所以没说实话,是怕廖天北因担心而阻止我,我深知那串蓝宝石项链在他心中的分量,如果找不回来,恐怕他再也不会带我出国了,弄不好连秘书都干不成了,我越想越窝火,心想为了我自己的前程,我也要铤而走险!别看包丢了,真要是找回来了。廖天北定会对我刮目相看。马杰说得对,这的确是个做自己的机会,什么是做自己?就是敢做敢当。没等廖天北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我就躲进了卫生间,我发现马桶盖是扣着的,便掀起马桶盖,一边撒尿一边想着一旦卡鲁汉进来,我如何行动的细节,马杰这小子是武术世家出身,一身好功夫,平时我还真跟他学过几手,但是我仍然紧张得不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行动的后果是什么,连撤尿都直打尿颤。我刚撤完尿,门铃就响了,我赶紧走出卫生间去开门,正是卡鲁汉。我满脸笑容地把他请进屋,顺手把门关上并偷偷上了锁。“两位老板玩得很开心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卡鲁汉故作热情地说。我没等他说完,一个冷不防,双手揪住他的头发,就往卫生间里拖。卡鲁汉疼得哇哇直叫,拼命叫喊,我一不做二不休,将卡鲁汉拖进卫生间后,就把他的头按进了马桶里,使劲浸他。由于我行动得迅雷不及掩耳,把廖天北惊得目瞪口呆,他手足无措地说:“商政,你想干什么,要岀人命的!”我根本不理廖天北,一边猛浸卡鲁汉一边厉声问:“我的包是不是你偷的?”卡鲁汉被呛得一边咳嗽一边嚎叫道:“什么包,我不知道。”我继续猛浸他,一边浸一边威胁道:“你他妈的还敢抵赖,我看你是活够了!”说完一把将他的头按进马桶,好长时间才揪着他头发提起来,卡鲁汉被浸得实在受不了了,终于告饶地说:“对不起,老板,包确实是我偷的,是我敬酒时偷的。”我的手机能录音,卡鲁汉的话已经被我录下来,我继续问他,包在哪儿?他说在女朋友手里,女朋友是我们吃饭的那个饭店的服务员。我赶紧让廖市长报警,廖天北这才恍然大悟,刚想报警,窗外已经响起了警笛声,此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廖天北赶紧接电话,接完电话才知道,原来酒店服务员听到了我们房间的厮打声,已经报了警。

  包又回到了我的手中,我们有惊无险地回到了东州。回来的路上,廖天北嘱咐我丢包的事不要对任何人声张,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以至于回东州时我没通知官场上的任何人,连他的司机也没有通知,只通知了许莉莉,我们是由许莉莉静悄悄地接岀东州机场的。很显然,许莉莉已经得知我们在金三角遇险的事,她一:边开车一边夸我是个敢于担当的人,还问我泰国这件事得到什么启示?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好摇摇头。许莉莉莞尔一笑说:“启示很简单,但也很深:刻。这就是做自己要有冒险精神,要有胆量,要勇敢!你说呢,天北?”说完,她回头看了一眼廖天北,仿佛在责备廖天北想做自己,却没有胆量似的。廖天北没搭茬,一边抽烟一边沉思,片刻后,他突然颇为精辟地说:“商政这个险冒得好啊,它犹如一面镜子,让我悟出一个道理:能照自己的并非自己的心,而恰恰是客观世界。所谓‘心为明镜台’或‘明镜亦非台’都说的是以心为镜,佛家讲的心其实就是空、静、无,以心为镜不可能照出自我,这也是国人缺乏自我意识的一个文化原因啊。有人说,泰国的佛教最接近印度的佛教,我请教大王宫玉佛寺的一位和尚,佛教如何理解自我,他就告诉我照镜子,我问他以何为镜,他说是大干世界芸芸众生。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人‘到世间来,没有携带镜子’,其实‘世间’就是镜子,这说明马克思并不承认人以心为镜的说法,其实‘世间’就是镜子,‘世间’这面镜子照出的恰恰是人的内心,只有用’世间’照内心才会发现自我。我之所以认为商政的冒险行为是一面镜子。就是因为它从外面照到了我的内心,我的内心是一面无我之镜,又怎么可能做成自己呢!”说完,他长叹一声,又闷声抽起烟来。

  当天晚上,马杰在海鲜大酒店预订了包房,专门为我泰国历险压惊,名义上是压惊,实际上就是找个由头聚一聚。其实泰国历险的事我确实履行了对廖天北的承诺,谁也没告诉,不仅没告诉江冰冰,也没告诉贝妮。可是马杰那张破嘴不仅嚷嚷得冰冰和贝妮都知道了,就连白雪和白明海也都知道了。大家都想听故事,特别是冰冰和贝妮得知我在泰国历险后,心都揪了起来,因此大家一进包房就将我包围了。我绘声绘色地讲完故事后,我老婆担心得几乎流出了眼泪,贝妮虽然没有外露对我的情感,但是我也能体会到她心中的爱火正在灼烧。只是我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我老婆和贝妮越来越像了,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简直像双胞胎姐妹,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是她们相互模仿的结果。然而最让我不知所措的是,看到马杰后我才意识到,泰国历险完全是在马杰的操控下进行的,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染上了马杰的英雄情结。但是我确确实实是在马杰的授意下对卡鲁汉釆取冒险行动的,事后别说廖天北,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我竟然会做出这么冒险的行为,能够制服卡鲁汉,如果说这件事是马杰干的,我不会有任何疑义,但是这件事是我干的,大家都倍感惊奇,怪不得马杰不听我的话,到处胡咧咧,表面上是在吹我,其实是在吹他自己怎么操控有方。我猛然意识到,我之所以能干出如此冒险的行为。是和马杰形影相随有关,我们彼此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对方,在此之前。我一向认为自己是这些人的领袖,只有我影响他们,他们怎么可能影响我呢?而事实证明,我似乎不仅受了马杰的影响,甚至连举止都越来越像他,刚才他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我发现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他又捏了捏耳朵,我感觉耳朵有些痒,也随手捏了捏。我懊恼地想,本以为泰国之行做了一次真正的自己,想不到竟然做的是马杰。怪不得酒过三巡后,白雪手舞足蹈地说,她越来越分不清我和马杰了,她说我和马杰的举止越来越像。我不喜欢白雪的说法,用驳斥的口吻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屁特别多,心想,我就不信连放屁都和马杰同步,刚说完,我和马杰同时放了一个响屁,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江冰冰一边笑一边说:“白雪,不瞒你说,我和你有同感,也不知道他们俩谁在模仿谁。”贝妮幽默地说:“你们看他俩连放屁都是同步的,这才叫臭味相投呢!”这话更是逗得大家前仰后合。马杰似乎很享受我们彼此相像,得寸进尺地说:“商政,要不然咱俩换换工作,我去做市长秘书,你来当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我揶揄地笑道:“你小子还真把做梦娶媳妇当真事了!”然后起身走出包房去了洗手间。

  没想到一进洗手间,竟然碰上了一个熟人,是我中学同学,叫毕卓然,是市建行的科技处处长。长得五短身材,又白又胖,这家伙平时很少跟我联系,一见面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商政,”毕卓然似笑非笑地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你求证一下,最近我们行里流传一个关于你帮别人贷款的传闻,说你帮别人贷款上亿元,自己一次就收了人家五百万,有这事吗?”我听了心里一惊,心想,这是谁要害我,竟然散布这种谣言?连尿都没撒,就把毕卓然拽到一个角落,小声问道:“卓然,你是从哪儿听到的?”他见我当真T,皮笑肉不笑地问:“从哪儿听来的你不用问,有没有这事吧?如果没有,就一笑了之。”我较真儿地说:“这种涉及我个人名誉和人格的事,怎么能一笑了之呢?”他一看我急了,便打圆场地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嘛,是我们处的一位同事说的。”我不依不饶地说:“你赶紧给他打电话,问他这事是听谁说的?”他难为情地说:“商政,有这必要吗?”我脸一沉,语气坚决地说:“卓然,这事必须说清楚。”他没办法,只好给自己的同事打电话。挂断电话,他告诉我,同事告诉他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听一个同学说的,这个同学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的司机,这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叫关文蕙。我一听顿时明白了,关文蕙是金牛集团总经理,是在小刘屯买地时,通过白明海认识的。当时白明海对我说,关文蕙现在很难,金牛集团遇到了严重的资金问题,向市政府多次打报告请求帮助,都石沉大海,这次买地由于金牛集团急需资金,让利很大,咱们能不能帮帮她。我当时就觉得白明海对关文蕙有意思,心想,如果白明海与关文蕙真成了,池小娜那一页就跟着翻过去了,压在白明海心头的阴云也就消散了。我当即让白明海通知关文蕙打了一个报告,我直接递给了廖天北。廖天北认为,小刘屯是东州市乡镇企业发展的龙头,绝不能让龙头企业垮掉,于是将报告批给市建行,为金牛集团贷款一个亿。事后关文蕙非常感激,非要请我吃饭,我一直没答应。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但是毕卓然听后淡然一笑,很显然他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于是我气冲冲地拽他回到了包房。马杰见我气冲冲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毕卓然,便纳闷地问:“怎么了?商政。”毕卓然哭笑不得地说明了情况,白明海一听就坐不住了,立即给关文蕙打电话质问,毕卓然这才相信我刚才说的是真的,于是自己倒了一杯酒,钦佩地说:“商政,怪不得你给老大当秘书时能不湿鞋,原来你亠直没有迷失自我,我和你比不了,我每天早晨起床时,心里都问自己,我还是我吗?说句心里话,我真叫不准。但是商政,你没变,真不容易,我真有些嫉妒你了。”说完他自罚一杯,又敬了一圈酒,灰溜溜地走了。从毕卓然临走前说的几句话,我预感到这家伙心里有事。说不定哪天就得找我帮忙,不过,他说我没变,我不同意,因为连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怎么可能例外呢?只是我始终没有放弃做自己的梦想,尽管这个梦想越来越像个梦想了。但是我毕竟是个有梦想的人,这也恰恰是廖天北赏识我的主要原因。

  春节前夕,罗立山召集常委们专门研究慰问西海油田领导班子事宜。西海油田位于西海市。东州市的民用天然气全部来自西海油田,所以东州市必须与西海油田搞好关系。有一年春节,由于东州市领导班子春节前没有去慰问西海油田的头头脑脑,老百姓过春节时天然气不足,连饺子都煮不熟。主要事宜商讨完后,王伯寿提出来一个饶有兴趣的话题,他建议今后凡是慰问西海油田领导班子或是举行新春团拜会之类的活动,常委们应该统一穿唐装,因为弘扬传统文化人人有责,作为市委常委,更应该责无旁贷。王伯寿的提议引起了常委们的热议,唯独廖天北不以为然,而且脸上还挂着嘲讽的神情,目光乖戾,仿佛王伯寿脸上有某种生锈发霉的东西似的,他用揶揄的口吻说:“伯寿,看来你对传统文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流行的所谓唐装,你们知道在上个世纪是什么人穿的吗?那是上海滩拉洋车的车夫穿的工作服。在那个年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是穿长衫的,穿短打的都是草根。总不能将工作服当做传统文化的代表吧,尽管布料从粗布变成了绸缎。不客气地说,街上卖的所谓唐装,不过是时髦性复古,是倒行逆施!”王伯寿并不示弱,他的脸看上去不像是由肉体组成的,而是某种更加坚硬易蚀的物质,这种物质散发出一种发霉的味道,他振振有词地说:“老廖,看来你记忆力不太好,当年在上海APEC会议上中国作为东道主请来参会的各国领导人脱下西装,换上的就是‘唐装’,并由此掀起了祥和喜庆的唐装新潮,我认为,这充分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其实唐装的称谓源于海外,盛唐时期,声誉远及海外,自古以来,正是由于唐朝是让中国人为之骄傲的朝代,国外才把唐人街的唐人穿的中国传统风格的服装称为‘唐装’。怎么唐装到你那儿就成了拉洋车的车夫穿的工作服了呢?”廖天北刚要反驳,罗立山接过话茬,他脸上挂着空洞的微笑,目光宛如一盆脏水泼向廖天北,他咳嗽了一声,然后以权威的口吻说:“天北,我纠正一下,其实当下流行的唐装是由清代的马褂演变而来的,可不是什么拉洋车的车夫穿的工作服。在中国经济处于上升时期的当下,我认为,唐装的兴盛似乎可以看做中华文明复兴的一种征兆啊!”廖天北淡然一笑,似乎眼前的罗立山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幻影,根本没放在眼里,他阴沉着一张长脸反驳说:“即便如老罗所说,唐装是改良的马褂,以改良的马褂窃取唐装之名,就能弘扬传统文化了?我看这是病急乱投医的表现,暴露的是整个社会的浮躁。伯寿,我来问你,中国人的衣服,为何要由外国习俗来命名,本非唐朝的服装,却因外国人称之为唐装,而中国人自己便人云亦云地也称为唐装,岂不滑稽?我们的悲哀在于无论是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弘扬,还是对西方文明的吸收与借鉴,总是弄得像‘唐装’一词不伦不类,其结果是我们既做不成自己,也做不成他人。”廖天北最后一句话让罗立山颇为感慨,由于虚胖,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苍白的潮气,他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疲惫地说:“今天我召集你们开常委会,还不是因为东州市做不了自己吗?为了老百姓过年能吃上饺子,做不了自己就做不了自己吧。”

  春节过后,我有一个感觉,廖天北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少言寡语。有一次他跟我说,总觉得心中有两个“我”,一个“我”留恋黑水河,另一个“我”却向往大海。我提示他,黑水河最终也将汇入大海。他恍然大悟地说:“看来两个‘我’终究要变成一个‘我’。”还有一次,他痛苦地告诉我,他之所以做不成自己,是因为脑袋里那些固有的思想,这些思想本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但不知道怎么就潜移默化地进入到他的头脑了,以至于每次讲话时以为是自己的观点,但过后一反思,根本不是,这些观点其实很早就被灌输进头脑里了,现在仍然在被灌输,一个永远都没有自己观点的人怎么可能做自己呢?正因为如此,他变得越来越心灰意冷。我知道,鲁迅曾经说过:“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廖天北虽然快六十岁了,但也是鲁迅所称的“后来的青年”,至于我就更是了。莫非廖天北讨厌的那些思想和鲁迅相同?抑或有所区别了?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鲁迅“抉心自食”的精神。不过,看廖天北的精神状态似乎正在“自啮其身”。关于这一点我是在他见到王公子时意识到的。王公子是北京老领导王峰的儿子,王公子这次到东州城是冲着黑水热电厂来的,他来东州市之前,王老跟廖天北通过电话。王公子一到东州就先告诉了我,说他住进了中山大酒店。我告诉廖天北,王公子到东州了,他听后无奈地说:“商政,这才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在中国,到处都是王老、王公子,你想不跟他们一伙,他们非把你逼成和他们一伙不可。鲁迅早就说过,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爷娘吃,才算好人。我现在不想做‘好人’都不行,因为这个社会只允许你做‘好人’,不允许做自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廖天北是王老一手提拔起来的,听他的口气,似乎并不感激王老的栽培。我试着问他为什么,他冷哼一声说:“你不对他孝,他会提拔你?”从廖天北的口气里我能听出来,他从骨子里不想见王公子。

  廖天北是在中山大酒店四楼的金龙阁中餐厅请王公子的,两杯酒下肚,王公子就开门见山地说:“廖市长,我来的目的想必我父亲都跟你说了,我希望买下黑水热电厂,我的公司总部在新加坡,这也算招商引资呀。”廖天北脸上挂着圆熟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王公子,黑水热电厂确实急需外资更新改造,但是我希望投资的结果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我知道你王公子财大气編,但是你也不能一口吞个胖子。这件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我心想,东州城三分之一的电力供应都来自于黑水热电厂,王公子这一口咬得够狠。很显然,王公子是有备而来,他狡黠地露齿一笑,表情像一只气鼓鼓的蛤蟆。凸着一对近视眼,半开玩笑半质疑地说:“廖市长,你该不会怀疑我的实力吧?”一束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餐桌上,晃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奢侈的气氛,廖天北脸上挂着圆熟的微笑,用戏弄的口吻说:“哪儿的话,王公子。我的意思是说,黑水热电厂是东州城的一块肥肉,肥肉吃多了容易引起‘三高症’,瞧你王公子胖的,有二百多斤吧,我建议你还是减减肥,现在谁还吃肥肉。”王公子并不恼廖天北的圆滑,像一只盯着骨头的猎犬,嘻嘻笑着说:“你不提瘦肉我倒忘了,还真有人把一块精细瘦肉卖给我,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廖天北好奇地问:“谁?”王公子诡谲地笑了笑,眼神中闪着幽光,语出惊人地说:“你小舅子。”廖天北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王公子说了一句非常有趣的梦话,他凝视着王公子,看得王公子有些发毛,仿佛眼前坐的不是王老的儿子,而是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他用见怪不怪的语气说:“扯淡,我有两个小姨子,但从来没有什么小舅子。你该不会被骗子给忽悠了吧,这年头别说冒充我小舅子,就是冒充我儿子的也有的是。”王公子一听急了,胃里仿佛塞进去一个线团,掌心一片潮湿,他煞有介事地说:“真是你小舅子,我最近在东州成立一家房地产公司,有一位自称是你小舅子的人想转让给我们房地产公司一块地,房地产公司的张经理向我汇报后,我让他去看看地,还真是一块好地,位于市中心,不瞒你说,现在你小舅子和张经理正在顺通大酒店喝酒呢。我这次到东州不光是为了黑水热电厂,也是为了这块地。要不是你请我,我也在顺通大酒店呢。”廖天北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一副猫戏老鼠的神情,脸上挂着狡猾的微笑,深吸一口烟说:“王公子,我敢保证你上当了。这样吧,你先跟张经理通个话,就说商政马上到,不过别说是我的秘书,就说是你自己的助理。”然后他又对我说:“商政,你通知马杰带人一起去,要真是骗子,立即拿下。”我顿时兴奋起来,有一种深入虎穴的刺激感。

  我在去顺通大酒店的路上与马杰通了电话,说有人冒充廖天北的小舅子行骗,让他带几个干警过来,马杰听罢也来了精神头儿,说马上到。我刚把车停在顺通大酒店门前,一个胖乎乎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冲着车号就迎了过来。“是商秘书吧?”来人正是张经理。我问他,自称廖天北小舅子的人叫什么名字,他说叫许山。我问他许山有多大年龄?他说和我年龄差不多。我纳闷地想,廖天北的老伴姓苏,怎么出来个姓许的小舅子?要是冒充,也应该冒充姓苏呀,便一肚子狐疑地跟张经理走进包房。

  包房内有四五个人作陪,张经理指着中间一位不胖不瘦很帅气的年轻人介绍说:“许总,这位是我们总公司王总的助理,商助理。”这个自称廖天北小舅子的人像是识破天机地淡淡一笑,起身和我握了握手。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便单刀直入地问:“许总手里的地皮具体在什么位置?”许山淡淡一笑说:“望云寺附近。”我猛然想起来了,许莉莉曾经找我在望云寺附近搞了一块地皮,莫非许山和许莉莉有什么关系?我试探地问:“许总,你认识许莉莉是吗?”许山坦然一笑毫不避讳地说:“许莉莉是我姐。商政,你过来不就是想了解一下我到底是不是廖天北的小舅子吗?现在你什么都清楚了,是不是可以走了,别妨碍我和张经理谈生意。”我万万没有想到许山会认岀我来,弄得我非常尴尬,自找没趣地走出包房。一出酒店大门,马杰和两名干警从警车里出来。“商政,怎么办?”马杰跃跃欲试地问。当着两名陌生干警的面不好说什么,我只好挥挥手,告诉他们没事了,虚惊一场,然后将马杰拽到一边小声告诉他那个自称是廖天北小舅子的人是许莉莉的弟弟,马杰一听笑着说:“妈的,原来是一场误会!”马杰和两名干警走后,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了半天,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熙来攘往的人流,有一种迷路的悲凉,我心想,是不是人自从爬出母亲的子宫就迷了路,要用一生、用一代,甚至用整个人类不断地寻找回家的路。然而家在哪儿呢?母亲的子宫并不是家,那只是每个人出发的地方。我仔细盯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试图记住从我眼前闪现的人,然而,这些人像阳光中的灰尘一样消散了,在我脑海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明白,我在他们的眼里也是一粒灰尘,不会给他们留下什么印象,我不禁问自己,我还在世上存在吗?我还活着吗?要不是手机突然响了,我还真以为自己化作了一粒灰尘。电话是廖天北打来的,询问骗子的情况,我说清楚以后,廖天北竟然说了和马杰一样的话:“妈的,原来是一场误会。”语气中透岀一种无奈,给我的感觉,好像他是一条上了钩的鲤鱼,正拼命摇晃着、挣扎着。

  难得听到一个好消息,郭鹤年回来了,这家伙已经升任泰国大洋集团北京分公司副总经理,当初他离开廖天北是想寻找自我的,也不知道这两年他找没找到感觉。在秘书当中和他投脾气的除了我,就是孙小波了。因此,傍晚,请郭鹤年吃饭时,除了通知马杰、贝妮、白明海作陪外,我还叫上了孙小波。一见面,郭鹤年就送给我一幅油画,画面的背景以光和色的交响构筑起天籁般的艺术境界,作品洋溢着天地之间的氤氯之气,在优雅的空间背景上,表面上看似乎跳跃着色彩和光斑,充满着迷幻的景色和抒情的诗意,仔细看跳跃着的色彩和光斑宛若一望无际的大森林,然而大森林中的树木与众不同,像是无数根伸向天空或插入大地的男性生殖器,画面中心有一棵像大榕树似的男根,虽然艰难地插入大地,但是树干中间却像断裂后又连接在一起似的,有一种藕断丝连的美。这无疑是一幅以生命为主题的油画,但是墨色笔趣的变化充满了书法性挥洒,显然将中国传统绘画的形式语言与西方抽象绘画的优点结合起来,形成了具有中国艺术精神和内涵的抽象风格。我们虽然被画面雄浑沉厚的人文底蕴所震撼,但是谁也看不太懂,我请郭鹤年给大家解释……下,他却意味深长地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爱情故事。原来郭鹤年到北京后,多了一项爱好,就是收藏西画,因此结交了不少画家朋友。不过这幅油画并不是他高价收购的,丽是一位美国留学生送给他的。这位美国留学生在中国专门学习国画,而且爱上了一位中国女大学生。两个人爱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只是那个美国留学生痴迷中国艺术,一心想扎根中国,却惹得女大学生心生不满,因为女大学生一心想嫁给美国留学生,好移民美国,两个人为了去留问题开始争吵,越吵越频,越吵越厉害。后来美国留学生干脆对女大学生挑明了自己的观点,你如果真爱我就踏踏实实地留在中国,如果你只是为了移民美国才爱我,趁早分手。女大学生听了心生怨恨,她一反常态地和美国留学生缓和了关系,在两个人做爱时。她毅然决然地掏岀事先藏在枕头下的剪刀剪断了美国留学生的男根,而且恶狠狠地说:“既然你这么喜欢中国,干脆就把根留在这里吧。”多亏是在北京城,抢救得及时,又接上了。美国留学生痊愈岀院后,将自己的痛苦感悟画成了这幅油画,起名为《碰撞与融合》。美国留学生住院期间,郭鹤年没少去医院探望,正因为如此,美国留学生回国前将这幅油画送给了郭鹤年,作为他们之间友谊的纪念。贝妮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了,她脸上挂着思索的表情,插嘴问;“美国留学生不是酷爱国画,想扎根中国吗?”郭鹤年遗憾地说:“毕竟北京是他的伤心地,不过,我想他还会回来的。商政,我之所以要把这幅油画送给你,是因为你一直在寻找自我。我是想通过这幅画提醒你,每个人都是在做他人的过程中完成自我的。我们从这幅画中可以看封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过去与未来的碰撞与融合,就文化来说,我们常讲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但是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越是世界的也越是民族的,无论是世界的,还是民族的,都是在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中前行的。自我也是如此,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绝对的自我,其实每个人都是在模仿中完成自我的。所谓模仿就是碰撞与融合,自我是对他人的扬弃,是动态的。我们生活在群体中,怎么可能不受他人影响呢,关键是学会从别人身上汲取营养,提升自己,否则也只是个闭关自守、抱残守缺、因循守旧的自我,不要为了做自我而自我,要做一个开放的自我,从善如流的自我,才不至于迷失自我。”郭鹤年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但是我不完全苟同他的观点,刚想反驳几句,白明海若有所思地说:“郭哥,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所说的美国留学生是代表西方文化,而中国女大学生代表的是东方文化,两个人做爱代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而男根被剪断代表了东方传统文化的自我保护,又被接上说明闭关自守是徒劳的。”马杰嬉笑着插嘴说:“我们总不能因为干燥而憋了一泡屎,误认为那泡屎是肉体而不肯拉出去吧。”大家听了无不大笑起来,我捂着肚子说:“马杰说得还真挺形象,一个人并不是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宝,马杰肚子里的那泡屎如果不拉岀去就会发霉腐败,导致肠梗阻,甚至烂肠子危及生命,没有新陈代谢,机体就不可能生机勃勃。”贝妮娇嗔地说:“马杰,商政,你俩说话能不能干净点,还让不让人吃饭!”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孙小波俏皮地说:“鹤年,没想到你小子离开官场后,变得越来越像一头特立独行的猪了。”郭鹤年幽默地更正道:“你们别小看了‘特立独行’,这在遗传学上町做变异或突变,如果没有‘特立独行’,根本就不可能产生人类。我不过是你们这群猴子里第一个直立行走的。”孙小波揶揄道:“鲁迅曾打过一个比方,说猴子为什么没有直立行走呢,可能就是因为在第一个猴子想站起来的时候,其他猴子觉得它思想太超前,结果把它咬死了,所以,猴子至今还是猴子。”我开玩笑地说:“光直立行走不行,还要像猪一样长一对保护自己的獐牙。”郭鹤年感慨地说:“要想寻找自我必须学会直立行走,我到大洋集团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独立思考,其实我并不相信什么进化论,一个民族若自己不长进,进化论也救不了它,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退化、堕落、灭绝。”我觉得郭鹤年离开官场闯荡两年后,好像人已经焕然一新,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上透着一股全新的气息,充满了自信,让我从心里羡慕和嫉妒。席间,郭鹤年低声问:“商政,廖市长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我摇着头说:“没有啊。”郭鹤年纳闷地说:“那怎么我去看他时,他情绪似乎很低落。”我思忖着说:“自从他办公室被盗以后,他一直情绪低落,心灰意冷的。也许是身体大不如从前的缘故吧,他的糖尿病非常重。医生说,如果不注意保养,有失明和肾衰竭的危险。”郭鹤年听罢叹息道:“我明白了,商政,实话告诉你,廖市长的真正痛苦并不在糖尿病,而是在心里。你想一想,明明是浮士德非把他逼成屈原,他不心灰意冷才怪呢!”郭鹤年的比喻让我暗自吃惊,我何尝没有这样的痛苦,明明是阿喀琉斯,非要逼着做关云长,在中国,哪一个追寻自我的人没有这样的痛苦?哪一个想做自己的人不处于两难的境地?平生因喝酒不知醉过多少次,想不到今天这顿酒却越喝越清醒,正因为如此,也越喝越痛苦。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此生此世。我既不是做关云长的料,也不是做阿喀琉斯的料,我究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根本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廖天北,而廖天北是很想设计自己的,却也难逃被别人设计的命运。他被别人设计还算是一种幸运,若是被别人陷害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谁让他非要成为一只直立行走的猴子呢?他要想不被猴群咬死。怕只有逃离了,然而他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今晚的月亮只露岀了淡白的月牙儿,再薄的云也能将它掩盖起来。好在万里无云。初夏的夜色像是醉人的蜜汁,甘甜无比。众人分手后,我把郭鹤年送我的画放进了贝妮本田车的后备厢里。我钻进车里,贝妮根本不问去哪儿,只是温柔的眼神里浮出一丝柔美的微笑,车径直开往香榭花园。

  贝妮把车停进车库,便挽着我的胳膊温情地说:“陪我到黑水河边走走吧。”我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空气清新,黑水河畔散步的人很多,这几年东州城市建设发展很快,黑水河畔已经修成带状公园,很有点上海外滩的味道。黑水河绿化带与街景融为一体,夜晚和风习习,街灯与草地灯相映生辉,雕塑伴喷泉成趣,亭廊与桥榭媲美,漫步绿荫下,席坐芳草边,给人宁静舒畅之感。夜色是宁静的,但我的心却不宁静。贝妮见我不太对劲,便温柔地问:“干吗心事重重的?”我莫名沮丧地说:“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贝妮关切地问:“什么预感?”我摇摇头说:“我也说不太好,反正心里不安宁。”吸妮依偎着我说:“不会是病了吧?”我淡然一笑说:“不是我病了,是天病了。”贝妮莞尔一笑说:“你不是常说天人合一吗?既然天病了,人还能不病?”我停住脚步凝视着她,逗趣地说:“妮儿,你说话再这么有哲理,下巴上该长大胡子了。”贝妮一听用小拳头一边捶我一边咯咯笑着说:“讨厌。”我们相依相偎地走着,忽听见喚呐声声,锣鼓阵阵,一帮老头老太太脸上抹得花里胡哨的,穿得红红绿绿的,在一个小广场上,正扭着大秧歌,旁边还围了一大帮人看热闹。情调一下子就被破坏了,我叹口气说:“现在的东州城真可谓是秧歌城啊,只要有广场就有扭大秧歌的。”贝妮嗽着嘴说:“真扫兴,这都是廖天北的杰作。”“既然扫兴,咱们还是回去吧,”然后我低声问,“妮儿,你不想我呀?”“你好得意,谁想你?”贝妮说完,娇柔地钻进了我的怀里。

  廖天北一连几天没来上班,说是太累了,想在家休息休息,我觉得廖天北有心事,却又不好问,只好一个人耐着性子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在家休息了几天后,廖天北一上班就召开了全市招商引资动员大会。然后将相关部门的一把手召集到办公室,商议出国招商事宜,最后商定的路线是,先到欧洲,最后到澳洲悉尼。出国招商路线敲定后,廖天北让我盯着市外办抓紧为相关人员办理护照签证。

  出国的前一天,廖天北从我手里要走了他的私人护照,他一共有两本护照,一本公务护照,一本因私护照,因私护照只用过一次,就是去泰国那次,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商政,这段时间我憋闷得很,想走出去透透气,别看糖尿病是慢性病,但是它可以让血液流通不畅,很容易形成动脉硬化,一旦产生血栓,堵在脑袋发生脑梗,堵在心脏发生心梗,堵在眼睛会失明的,堵在肾脏发生肾衰竭,堵在腿上发生坏疽,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谓是危机四伏啊。”我关切地说:“廖市长,既然身体危机四伏,就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你拖着个病身子出国,我又不在你身边,真要是发生了意外可怎么办?”廖天北叹了口气说:“总不能在家等死吧,中医是救不了我了,真要是在路上犯病了也许不是坏事,最起码我可以试一试最纯正的西医。”我若有所思地说:“我母亲也患有糖尿病,她挺相信中医的。”廖天北疑惑地问:“有效果吗?”我摇摇头说:“我母亲说如果遇上好中医,一定有办法的,只是目前我国真正的好中医寥若晨星。”廖天北惆怅地说:“我也吃过很多所谓的中药,比如消渴丸、消渴灵之类的,结果经常发生低糖现象,后来我让药监局检测了一下,发现里面掺了西药,如果不掺西药,根本达不到降糖的效果。”我不解地问:“你的意思是中西医结合不是一种好办法?”廖天北不屑地说:“商政,你不觉得中医只剩下一个名分了吗?这就像将孟子讲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其实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句话不过是讲,对老百姓你不能欺人太甚,要留有余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根本就是为了舟不能翻,而重视水。因此,我认为将治糖尿病的希望寄托于中西医结合可能性不大,因为这就相当于让中国皇帝和美国总统握手合作。”我质疑地说:“中医毕竟是我们的国粹呀!”廖天北淡然一笑说:“别忘了鲁迅的话:‘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人们现在有了病大多看中医,还是看西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看西医了。”廖天北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商政,肉体有了病可以去看西医,那么精神有了病可不可以去看看西医呢?”说着他从皮包内取出一本书递给我,“出国后。你多看点书。中国要搞的是现代化而不是古代化,搞现代化就必须以•西方作为参照系,就必须睁眼看西方,而最集中反映西方文化的是西方哲学史。这本罗索的《西方哲学史》我看了五六遍了,上面有我的批注,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我手捧着厚厚的《西方哲学史》心里沉甸甸的,因为“送给你做个纪念吧”这句话,让人昕起来就像是诀别。

  第二天早晨前往东州机场送行的官员挤满了贵宾室,贵宾室外面的官员更多,自从我给廖天北当秘书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送行,东州市副局级以上的官员几乎都来了。前来送行的市委常委一个不少。罗立山更是一马当先。毫无疑问,罗立山对廖天北这次率团赴欧洲、澳洲招商引资寄予很大希望,他亲自为廖天北点了一支烟说:“天北,你这趟出行,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身体,糖尿病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并发症啊!”廖天北深吸一口烟瘟:“更可怕的是许多人得了糖尿病并不知道,还嗜糖如命,现在孩子……生出来就离不开糖了,从小就受到糖的毒害,我真担心这些孩子长大以后都成了糖尿病患者啊!”罗立山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我原以为糖可以提升人的素质,想不到竟然是一种危害身体的毒素。”坐在一旁的王伯寿插嘴说:“老廖。你是不是太相信西医了,不瞒你说,我老父亲也有糖尿病,专门靠中医调理,一直维持得不错。”廖天北提示道:“我劝你把你老父亲吃的中药拿到市药监局检测一下,是不是里面有西药,我敢肯定,里面一定有,要说维持也只能靠胰岛素维持了。要想彻底攻克糖尿病,怕是只有靠干细胞移植了,不过这项技术寄希望于中医怕是希望不大了。当然你老父亲可能已经适应中医了,但我不行,我从来就不适应。”王伯寿反驳道:“老廖,你总是对传统的东西没信心。”廖天北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对传统的东西没信心,而是传统的东西没给过我信心。什么是传统?传统不是复古,我们总不能将现代化称作古代化吧。没有创新就无所谓传统,我认为真正的传统是现实的结晶。”王伯寿遗憾地说:“老廖,你这么固执。很容易把病耽误了。”廖天北长叹一声说:“伯寿,我的病已经耽误了,医生说我随时有失明和肾衰的危险。”这时贵宾室的经理提示廖天北该登机了,廖天北起身向送行的人抱拳道别。罗立山紧握廖天北的手说:“既然身体不好。出国应酬就千万别当酒神了。”廖天北意味深长地说:“老罗啊,我现在是日神啊,失眠,睡不着觉,天天做白日梦,但愿这趟欧洲之行能让我睡上几个好觉。”

  廖天北终于登机了,送行的人渐渐散去,我心里涌起一股失落的感觉。好像被人抛弃了似的,尽管廖天北的音容笑貌仍然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但是却觉得他的脸有一种静穆的哀伤,这种哀伤一开始还像水一样流动着,慢慢地就凝固起来了,凝固成了一张像希腊雕塑似的脸。这张脸既亲切,又陌生,还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政治上,我本来一直以廖天北为偶像的,我希望成为像他一样的人,然而,当他的脸像希腊雕塑似的凝固在我脑海中时,我忽然发现,这张脸是没有眼神的,这大概就是我既陌生又恐惧的原因。在我印象里,廖天北的眼睛一向是炯炯有神的,怎么突然没有眼神了呢?难道他的眼睛真的会失明吗?我开始为他担心起来。

  廖天北到欧洲后几乎每天都与我通个电话,了解东州的信息,我也按部就班地向他汇报东州的情况,从他的语气能听出,他的精神状态似乎比他出国前要好,因为说话的底气很足,好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出国前他经常跟我说憋得慌,喘不上气来,很明显,现在他不仅能喘上气来,而且中气十足。又过了几天,我觉得应该去廖天北家看一看,由于他的老伴不常在家,大多数时间住在悉尼女儿女婿家,因此我手里有一套廖天北家的钥匙,目的就是一旦他出差,家里有人定期照料,比如给花草浇一浇水、检查水电气什么的。廖天北本来可以雇个保姆,但是孤男寡女不方便,再说,保姆哪儿有秘书可靠。廖天北住的房子虽然是政府开发的,叫政兴花园,但小区内住的人很杂,并不全是政府公务员,很大一部分是商界成功人士。廖天北在家时,我几乎天天来接他上班,下班后又送他回家,对这个小区再熟悉不过了。然而廖天北出国后,我有一个多星期没过来,忽然有一种陌生感,其实小区内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廖天北家在五楼,是一梯一户,上下楼的邻居都是商界成功人士,我默默地上了楼,大门上的春联和福字还是年初春节时我买来贴上的,当时廖天北的老伴在女儿女婿的陪同下,从悉尼回来过年,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热闹,特别是刚刚两岁的小外孙女,廖天北是爱不释手,如今我望着这扇一点也没有改变的大门,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我掏出钥匙插进孔内,推开门,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客厅内空空如也,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一口气将楼上楼下跑了一遍,三百平方米的跃层空无一物,比被盗贼洗劫了还干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我惴惴不安地站在客厅内茫然不知所措。靠墙的博古架留下的痕迹还在,博古架对面是一圈沙发,沙发上面的墙上挂着廖天北亲手书写的一幅“为公民服务”的横幅镶在紫檀木框内,如今在墙上只留下一个长方形的白印。我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拨打廖天北的手机,竟然关机,一同出国的十几个人中还有许莉莉,我赶紧拨打许莉莉的手机,竟然也关机。我刚想再拨招商团其他成员的手机,突然听到钥匙插进钥匙孔里的声音,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一位中等身材、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一见我吃惊地问;“你是谁?”我也吃惊地问:“你是谁?”大肚子男人穿得很气派,一看就是商界成功人士,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房主。”我质疑道:”房主?那原来的房主呢?”大肚子男人释疑地说:“你说的是苏女士吧,她已经将房子卖给我了。”我惊诧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大肚子男人说:“一个多星期前。”苏女十?我没听廖天北说过,她老伴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我不敢深想,懵懵懂懂地离开了政兴花园。

  一连几天我都打不通廖天北的电话。其他成员也都联系不上,我预感到出事了,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表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声色。就在廖天北应该回国的前一天,我终于联系上了许莉莉,我问她为什么总打不通廖天北的手机,你们在一起吗?她告诉我,廖天北到悉尼后突然发生肾衰竭住院了,恐怕不能和招商团成员一起回国了,我焦急地问:“许姐谁在他身边照顾他呢?”许莉莉凄苦地一笑说:“他的亲人都在他身边。”我还想多了解一些情况,许莉莉说具体情况回国再说吧,然后就挂断了手机。我知道肾衰竭有生命危险,一定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也不知道廖天北的眼睛怎么样,医生警告过他,他的眼睛随时都有失明的危险,我记得上次他住院就是因为糖尿病同时并发了眼底出血和早期肾衰竭。与许莉莉通电话她没谈到眼睛的问题,看来眼睛没蹦现问题。我本来打算等许莉莉回国后好好问问廖天北的情况。结果我去东州机场接她时,亲眼看见她被罗立山的专车接走了。我慌得不对劲儿,一路开车尾随着进了市委大院,许莉莉在罗立山秘书的陪同下一起走进了市委办公大楼,我预感到廖天北绝非仅仅得了肾衰竭,不然罗立山不会派自己的专车去机场接许莉莉,联想到廖天北的家已人去楼空,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落花流水人去也的悲凉。我决心等许莉莉出来,只有许莉莉最了解廖天北的情况,等她出来我一定要问个究竟。我坐在车内点上一支烟,一只肥胖的苍蝇不知什么时候飞进了车内,嗡嗡地飞舞了好一阵子了,这会儿似乎飞累了,趴在车窗一上二用两只细细的前腿不停地洗脸,我将一口烟吹在它身上,它又嗡嗡地飞舞起来,突然它落在了我的左手背上,然后慢慢地挪动,搞得我的手臂直痒痒,我将烟叼在嘴里,用右手按了一下手排挡旁边的按钮,左车窗开了一半,然后我将左手轻轻放在半开着的车窗前,苍蝇似乎觉得车内太闷了,抖动了一下双翅,奋力飞出了窗外。我心里对苍蝇既羡慕又嫉妒,心想,连只苍蝇都比我自由,最起码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这时一群麻雀飞上了一棵大物树叽叽喳喳地好像谈论着什么,我心想,廖天北滞留悉尼的事很快就会被这些麻雀传遍东州城的大街小巷,我该怎么办?我感觉我坐在车内就像坐在一叶小舟内孤独地漂泊在大海上,我知道命运再一次将我推到了十字路口。我足足在车内等了两个小时,许莉莉才沮丧地走出市委办公大楼,罗立山的司机赶紧从车内出来打开后备厢搬出许莉莉的拉杆箱,许莉莉向司机道了谢,孤独地走出市委大院站在马路边准备打车,我将车悄悄地停在她身边,然后下了车,二话没说就把她的拉杆箱放进了后备厢。许莉莉心领神会地上了我的车,我一边开车一边问:“许姐,罗书记找你干什么?”许莉莉凄然一笑说:“回国前,天北交给我一封信,让我带给罗书记。另外我在悉尼向罗书记汇报了天北的情况。当时罗书记指示无论天北病成什么样,但凡能回国治疗务必随团回国。可是当时天北的情况非常危险,不仅出现血尿,而且呕吐不止,根本无法登机。”我无法相信许莉莉的话是真的,用质疑的口吻说:“许姐,你知不知道,廖市长出国前已经把房子卖了?”许莉莉吃惊地看着我问:“商政,你说什么,天北出国前已经把房子卖了,这是真的吗?”我冷哼一声说:“许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许莉莉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紧接着问“廖市长给罗书记的信写了些什么?”许莉莉摇头说:“不知道。”我心想,廖天北和我的命运大概都在这封信中。

  很快我就通过关系打听出来廖天北给罗立山的信写了些什么,与此同时,廖天北滞留悉尼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有的说他是在王冠路工程中收受巨额贿赂携款潜逃的,也有的说偷盗他办公室的小偷已经落网,供认从他的办公室内偷走五十万美金,总之,流言蜚语,五花八门。组织上很快就掌握了廖天北家人去楼空的情况,省纪委的朋友告诉我关于廖天北的举报信这段时间特别多,我知道廖天北的政治对立面不失时机地开始下手了,目前最危险的不是廖天北,而是我。因为廖天北通过许莉莉带给罗立山的那封信实际上就是辞职信,无非是称由:于身患严重糖尿病引发并发症,无力再担任市长职务,请求组织批准他辞去现任职务,留在悉尼养病。目前的流言蜚语再恶毒也伤不着廖天北,就是组织上想对廖天北双规也无济于事,但是组织上怎么可能对廖天北一走了之善罢甘休。我作为秘书,变成了了解廖天北是否干净的突破口。最先找我谈话的是罗立山。他对我印象最深的是两年前的春节,常委们携家属在一起联欢,我陪他下棋,他问我想做什么样的人,我说领导让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这次谈话一开始他就谈到了那次下棋,他看出来我很紧张,因此温和地说:“商政,你可是向我保证过领导让你做什么样的人,你就做什么样的人,我现在需要你做一个实话实说的人,能做到吗?”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罗立山满意地笑了笑说:“那好,我问你,廖天北是什么时候把房子卖掉的?”我摇了摇头说:“说不太好,大概是出国前吧。”罗立山疑惑地问:“怎么,卖房子的事他没告诉你?”我又点了点头,然后将那天去他家发现人去楼空的情景说了一遍。罗立山喃喃地说:“这个廖天北,搞什么鬼?”然后义问我:“商政,岀国前,他跟你说了些什么?”我迟疑片刻说:“没说什么,临走前送了我一本书。”罗立山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书?什么书?”我不假思索地说:“罗索的《西方哲学史》。”罗立山眉头一皱,好像廖天北送我的不是一本《西方哲学史》,而是一个潘多拉盒子。他来回踱着步问:“这么说廖天北读过这部书?”我坦青道:“读过,而且他说读了五六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和心得。”罗立山目光如电地扫了我一眼问:“书在哪儿?”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在我办公室。”罗立山迫切地说:“那好吧,你先把书交上来,这段时间,你的任务就是协助组织调查。”我把书交给罗立山后,省纪委主要领导也找了我,和罗立山问的话差不多,我不知道组织上会怎么处理廖天北的事,因为这直接影响到我的命运,我每天都如坐针毡地熬着。后来组织上终于决定由王伯寿、市政府秘书长崔岩东和市人民医院一名糖尿病专家组成的三人小组去悉尼探望廖天北,看来组织上并没有放弃廖天北,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政治的最大特点就是云诡波谲,明明是金光大道,转个弯便荆棘丛生。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三人小组的消息,天天躲在家里睡大觉。突然有一天孙小波打来电话告诉我,王伯寿带队从悉尼回来了,我连忙问有没有好消息?孙小波失望地告诉我,他听他老板说,王伯寿一行到悉尼后无功而返,连廖天北本人都没见到,只见到了廖天北的女婿,据廖天北女婿介绍,廖天北搞不好要换肾/正在筹措肾源。我知道崔岩东是瘻天北一手提拔的,之所以派他作为三人小组成员,因为他与廖天北私交笃深,组织纪律性又强,是廖天北最贴心的部下,是最有可能接近廖天北的人。因此,我私下里给崔岩东打了电话,想探询一下孙小波说的是否真实。结果崔岩东说的与孙小波说的大致相同。我挂断电话后心里失落极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廖天北和我玩了一把“暗度陈仓”,接下来命运如何安排我,只有天知道了。

  很快省纪委成立了专案组,根据举报信的内容对廖天北进行立案调查;调查进行了一个多月,结论是没有发现廖天北有任何贪污受贿的行为,只是在男女关系上有些不检点。为了尽快平息舆论带来的压力,组织上决定对廖天北滞留国外的严重违纪行为实施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处理。廖天北被双开的消息公布后,舆论确实得到了平息。市政府的工作暂时由王伯寿主持。然而我的工作却退迟没有安排,好在组织上已经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还给了我,我可以躲在办公室看书,当我看到卢梭一节时,我发现廖天北在一段话下面用钢笔画了横道,又用签字笔画了横道,还用红笔画了横道,这句话是:“人生来自由,而处处都在枷锁中。一个人自认为是旁人的主子,但依旧比旁人更是奴隶。”然后他用笔将“枷锁”框起来拉出一条黑线在旁边写道:“人之所以称为人,是因为人有信仰,而我的信仰在哪里?”我发现廖天北一连画了三个问号,我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因为我扪心自问,我也不知道我的信仰在哪里!我猛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我不能做自己的根本原因。

  或许你们会认为根本就有两个商政,一个是以各种各样的面目和行为存在于推断中的商政,另一个是作为推断者和叙述人的商政,后者控制着故事的形式。如果你们真这么认为的话,那么我就成功地隐藏在商政的面具下,将真实的自我保护起来,这样有利于我在叙述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不仅可以将我的自我融入商政的命运中,也可以将我的自我融人我所创造的角色和场景中。你们可能认为我过于为所欲为,其实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因为我是被传统培养起来的,在现实中,我只能停留在传统上,几乎从没有过毫无节制地发泄欲望的时候,否则就会被认为大逆不道。我被压抑得太久了,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都认为,一个被压抑和束缚久了的人最容易患糖尿病,为了避免患糖尿病的危险,我只能通过商政寻找出路。不幸的是,廖天北患上了糖尿病,这是一个想做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做不成的人的必然结果。廖天北是商政在寻找自我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一个代价。不如此,商政就无法从廖天北的身上分离出来。也正因为如此,我把商政逼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其实我与商政都陷入了困境,当廖天北出走时,我的精神与肉体像商政一样五马分尸般地撕裂着、分离着,在这痛苦中,我深深体味到了商政内心世界中那种最纯粹、最强烈的情感震撼。好在廖天北留给商政一部《西方哲学史》,他想说的都写在了这本书上。似乎他认为,无论是传统,还是现实,都得了糖尿病,而且都并发了肾衰竭,而中医认为,肾脏乃先天之本,当务之急是寻找固本的方法。当然这是我的理解,并不是商政的理解,因为商政是当局者,俗话说当局者迷。在这里,商政成了我的面具,我把真实的自我藏在虚假的面具之下,当然这也是我的理解,或许在商政看来,我是他的面具,他早已把真实的自我隐藏在我这张虚假的面具之下。我们:之所以互为面具,就是想否认事实的真实性。因为现实是虚假的,我像变色龙一样变换着叙述视角,就是想证明现实的虚假性。其实现实的虚假性,无不是人们将自我隐藏起来的结果。人们之所以本能地将自我隐藏起来,就是怕被传统所统一、所淹没,就是怕被现实所利用、所占有。因为传统不过是统一的礼教和准则,现实不过是形形色色的面具和假象。只有我的虚构世界是真实的。如果我的小说出版了,我希望读者认为真正的作者是商政,与我毫无关系。我不希望读者认为商政是个虚假的存在和不真实的自我,商政必须是真实的,因为他偷走了我的自我。我的心里始终有个梦想。有一天有人敲门,当我老婆开门时,商政拿着我出版的以他为原型的小说走了进来。毫无疑问,商政已经成为我与现实联结的纽带,正因为有了商政,我才侥幸成为一个生活在秩序与自由临界点的人。或许商政是我保护自我的手段,为此我才频繁地变换叙述视角,犹如现实中我频繁地变换面具一样。我在利用商政构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随着我对商政命运的推断,我愈发从商政身上认出了我自已的某些特征。我承认,推断商政的命运只不过是我寻找自我的一个借口。正因为如此,我不断地问自己,在这个推断中,如果廖天北送给商政的不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而是孔子的《论语》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