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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九
书名:油画作者名:王晓方本章字数:2867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23
我望着她的眼睛,脑海中顿时闪过波德莱尔的一句诗:“这眼睛是无数泪滴汇成的深井,一滴泪水泣下足以流成长河。”想不到,我和张欣的第一面竟是如此的情景,一种发自肺腑的不计后果的大胆促使我终于鼓足勇气问:“你真的是张欣?”
她凄然地点了点头,用纤弱的白蝴蝶般的玉手抹了抹血色的眼泪,她苍白的脸顿时宛若映照在银镜中的一朵白莲花。可是她的白裙却像一块裹尸布似的紧紧地裹着她,让人不得不想到“死亡”二字,莫非她是个已经死亡的女人?不可能,张欣怎么可能我不敢深想,只是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盼她说出她想说的话。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房间里顿时充满了怨气,她幽幽地说:“小丹,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一切,孩子们死得太惨了,我不能容忍他们一出生就被阎罗夺去生命,我要去地狱保护他们,我要像维吉尔引导但丁一样,引导孩子们去天堂。小丹,我把文白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们不仅是知音,你爱文白,不然你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北京寻找他,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是我知道他只能去世外桃源,因为黑魔是不会放过他的。小丹,快去救救他,答应我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辜负他,我能感觉到他已经被黑魔撕扯得支离破碎,唯有爱可以救他出苦海,不要为我难过,我解脱了,从此我不会在尘世间出现了,我会带着孩子们在天堂里翱翔,祈祷太阳保佑你们,答应我绝不能让孩子们白死,一定要用你的笔为他们讨个公道!
小丹,天边已经发白了,我该去陪孩子们了,再见,你多保重!”说完她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这无疑是我平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睡眠,那缕青烟充满灵性的暗示,让我用沉睡航行到了心灵的尽头,但我并没有沉入黑夜,反倒有一种黎明般的复苏感,我被内心的火焚烧着,渐渐地化作灰烬,然后又从自己的灰烬中升起来张开巨大的翅膀,降向黑暗。此时我才从死亡的睡眠中惊醒,我呼喊着张欣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扑向窗前,一把推开窗户,企盼着一把抓住那刚刚消逝的青烟,然而我抓住的除了冰凉的夜色,便是从指缝间流失的清风。我仰望着天空中那轮冰清玉洁的月亮,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个怀抱婴儿的天使从月亮上飞落而来,我耳畔甚至听到了婴儿咯咯咯的笑声,我知道这是我心灵尽头的幻象,但这幻象却给我的心灵无可匹比的力量,很快那幻象就被乌云遮蔽了,因为一场雷阵雨刚过,天空还没有完全放晴。今晚的一切都太奇怪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即使确认现在的我是绝对清醒的,我心中也难以抑制难以言表的不安与神秘感,我怕刚才的一切天亮以后便会沉入慷慨的遗忘,连忙拿起笔将所梦、所思、所想、所幻画在纸上,然而即便如此,我的心仍然感到躁动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搅得我再也无法入睡,如果不马上找人倾诉,我怕我会冲到窗前歇斯底里地大喊,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正常人都已沉入梦乡,除了车夫这个甘愿被我折磨的男人,谁还会从梦乡中醒来听我倾诉呢?
说不定这个胖乎乎的家伙正在梦中和我约会呢,如此一想,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车夫的电话……好半天才听到他半梦半醒的一声:“喂。”我用抱歉的口吻说:“对不起,车夫,把你的美梦搅了吧,可是我实在睡不着了,就想找你聊聊。”
车夫一听是我的声音,顿时精神起来,他用一种得意的口吻说:“该不会是想我想的吧?”
我用娇嗔的语气说:“美得你!”
他嘿嘿笑道:“那为什么睡不着呢?”
我六神无主地说:“我梦见一个人。”
他不以为然地问:“梦见谁了?”
我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梦境复述了一遍,然后惴惴不安地问:“车夫,我从未见过张欣,她怎么会托梦给我?你觉得这个梦是真的吗?”
车夫酸溜溜地说:“我也纳闷,按理说你心里最惦记的是顾文白,理所当然应该梦见他,就像我在梦中始终梦到的是你一样,你知道我刚才梦见你在干什么吗?”
我好奇地问:“我在干什么?”
他笑嘻嘻地说:“你让我摆成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大卫》的姿态,你正在聚精会神地画我,那种幸福的场面即使顾文白看了也会感动的!”别看他说得文终绪的,其实他在发坏,因为《大卫》雕塑的是一位健壮的裸体青年,而且是正面的,我认为这尊雕塑的灵魂就是健美的男性生殖器,车夫如此褒扬自己,根本就是对顾文白的性嫉妒,我一想到他那肉球一般的躯体摆弄成《大卫》的姿态,我就觉得好笑,不过我还真觉得这是一幅极具反讽意味的油画,便不依不饶地说:“既然你对这种幸福场面那么向往,等找到文白后我一定满足你成为大卫的愿望,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
他像是打了强心剂似的说:“太好了,我做梦都想给你当模特,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因为当你看到我灵魂里的大卫后,我怕你不爱我都不行了。”
我无心和他打情骂俏,因为张欣长发披肩、白裙拖地的样子始终在我眼前晃荡,便一脸惆怅地问:“车夫,你说张欣会不会出事了?不然,我为什么会做这么可怕的梦呢?”车夫言归正传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我俩像英冰澈和小白那样到地狱里走一趟。”车夫的仗义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时常被他的仗义所感动,甚至很感激。但是我也非常清醒,感激不是爱,却是友谊的基石,总之我对车夫的感情非常复杂,但从未像爱那样复杂过,我觉得真正的爱总是给人以悲伤,比如我死去的丈夫,比如让我牵念的文白,思来想去,还是车夫最让我开心,可我却对他没有爱的感觉,也不知他在爱我的苦狱中是如何消解自己的。此时此刻,车夫肥硕的大脑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诡谲的小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让正在我全身蔓延的不安感觉渐渐消退,我得寸进尺地问:“那么你有没有胆量像英冰澈那样深入魔窟呢。”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这话很容易让他钻空子,果然他不失时机地说:“有像小白那样纯洁漂亮的姑娘陪着我,我哪儿都敢去!”我一直以为车夫的诡谲是商人的本性决定的,但他诡谲得可爱、智慧,这也恰恰是他最有趣的地方。我开玩笑地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画一张小白。”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我记得文白的《历史》中有一句话:梦是魔鬼的花园。我现在就有一种误闯魔鬼花园的感觉,又仿佛迷失在《历史》的字里行间,我有些后怕,心想,如果我迷失在那个梦中,结果会怎样?这么一想,我又神魂不定起来,脑海中浮现岀车夫坐在白天鹅的背上扶摇在天际间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神话》的打印稿,随手翻到六十五页读了起来。
黑云之上,英冰澈端坐在玄冥鸟的背上,二副傲视天下的表情,那大鸟不可一世地扶摇在天际之间,仿佛它是黑云的主宰。英冰澈骑着这只恶禽,遥遥听到英桃落声嘶力竭的喊声,那凄厉而绝望的喊声传到他的耳边化作了苍茫的雾气,他心中既失落又向往,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见过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就像干渴的人喝了一杯清水,但不是沁人心髀,而是撕心裂肺。他竭力回想让自己如此难过的喊声在什么地方听过,记忆却既模糊,又遥远而渺茫。
英冰澈半人半魔地想着,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波光潋滟的梦,这梦的所有美好都被雾气化掉了。那雾气围绕着自己痒痒的,湿湿的,有一种忧伤的感觉。英冰澈茫然了,心想,我是一个魔鬼,怎么会有凄恻的感觉?忽然,围绕着自己蒸腾的雾气化成了充满戾熬的黑烟,他的表情顿时充满了诡谲的邪气。英冰澈龇牙咧嘴地狰狞而笑,心想,我是魔鬼,我是魔鬼!于是,他的两眼像樱桃一般火红起来。